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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红色经典系列阅读

第五章 我要读书

  三月里,天气晴朗。玉宝拿上镰刀、绳子,和村里八九个穷孩子上山去拾草。一出屯子,见太平村的小学生排着队伍在大路上走。有个学生走在队伍旁边,喊着“一,一二一,……”象个小教官似的。小学校的老先生走在队伍后边。

  玉宝呆呆地看了一阵,真羡慕他们。回头对小朋友们说:“人家旅行,咱们拾草。来!咱们也排个队伍走。”穷孩子们没一个不愿意的。玉宝把镰刀往腰上一插,排好队伍,他也走在旁边,喊着:“一,一二一,……”穷孩子们照他的口令,踏着步子,挺起胸脯,肩上扛着镰刀,走得很带劲,远远地跟在小学生队伍后面。小学生们听见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一个个扭回头直朝后看,步子就乱了。

  那老先生回头瞅瞅,也很惊奇: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把一帮小孩子管得住,还怪有精神的!老先生回头招手,叫道:“喂!小孩,你过来!”喊口令的那个小学生名叫于志成,见老师叫玉宝,就说:“我去叫他。”

  玉宝见老先生叫他,忙回头喊了声:“立——定!”说:“大家听着,老师叫我,你们就在这儿玩,等我一下,咱们一块儿就去拾草。解散!”有个孩子说:“玉宝,别去,先生会打你的。”玉宝说:“怕什么,我去看看就来。”于志成跑来拉着玉宝的手说:“玉宝,走吧,我们老师叫你。我们老师可好哪!来,跟我们一块儿去旅行吧!”“我不去旅行,我还要去拾草。”“走吧!待会儿再拾草。”“大伙儿等着我呢。”玉宝又回头对众人说:“你们等等我,我就来。”玉宝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给他敬了一个鞠躬礼,偷偷瞅那老先生:个儿好高呵,怕有五六十岁了,干干净净两撇八字胡,穿一件粗蓝布长衫,青布鞋底都快磨完了。他眉毛胡子都在笑。玉宝心想:“怕是要我旅行。家里还没柴火呢……”小学生们不知有啥事,都一齐围拢来看热闹。

  老先生哈着腰摸着玉宝的头,笑着说:“嘿!还懂得规矩呢!你叫什么名字?”玉宝把小脖子一歪,笑着说:“你猜猜看!”于志成说:“我知道。我们常一块儿玩的。”玉宝连忙堵住于志成的嘴,说:“你先别说呀!”老先生看这小孩挺有意思,笑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猜呀?”玉宝说:“你真猜不着?你看!”就蹲下用指头在地上划了“玉宝”两个字,字划得不象个样子,老先生眯着老花眼,双手撑着膝盖,低头默了半天,好容易才认出来。笑了笑说:“有天资,有天资!你姓啥?”于志成一口接过去,说:“我知道,他姓高。”玉宝瞅了于志成一眼,怪他不该早说。老先生说:“你爹叫啥名字?”玉宝笑了笑,还没说呢,于志成又说了:“他爹叫高学田,跟我一个屯里的。”“啊,高学田,嗨,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又对玉宝说:“来,我也考你两个字,看你认识不认识。”老先生蹲在地下,拿中指划了“太平”两个字,说:“你看,这两个字念啥?”玉宝瞪着小黑眼珠想了好半天,这两个字很面熟,在哪儿见过?想了一会,一下子他想起来了,这不是咱们太平村村公所门口大牌子上的“太平”两个字吗?就说:“这是咱们太平村的‘太平’。”老师故意摇头摆手说:“不对。太平村没有太平,这是‘天下太平’的‘太平’,懂吗?”玉宝红着脸硬争说:“字是一样的。”老先生说:“字倒是一样的,现在意思可不一样,这个,你小孩子就不懂得了。来,你看这是个啥字?”老先生又在地下写了个“犬”字,玉宝一看,心想:“这回,老先生可写错了。”忙用手指头抹去“犬”字肩头上那一点,说:“这不是‘大’字吗?你写错了。”引得老先生和小学生们“哗”一家伙都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你念过书吗?”

  “没有。”

  “喜欢不喜欢念书?”

  “怎不喜欢?念书可好哪。我爹说,人不念书,光受欺负。念书识字,又旅行,又下操,又听讲故事,又藏猫猫,有多好呵!”

  “那你为啥不念书?”

  “我爹我妈不让我念书。”

  “为啥不让你念书?”

  “我……”玉宝心里难过起来,低下头,想起从前好多事情,心一酸,忍不住泪水就想往下掉。“我……不知道。”话没说完,扭头就挤出人圈子来,往穷孩子们伙里跑。老先生叫他,于志成来拉他,他连头也不回。

  提起念书,原来玉宝曾经和他爹妈闹过几回。今年开春,有一天,玉宝去找于志成一块儿上山去拾草。谁想,这天一到于家,他见于志成穿上了小学生服,背个小书包,和本屯几个孩子一跳一蹦地正要上学去。于志成见玉宝来了,高兴地说:“玉宝,你怎不念书?你看我的书包有多好!”“你不拾草啦?”“回来再拾草。去给你爹讲一声,咱们一块儿念书吧。”玉宝忙跑回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要读书。”他妈说:“孩子,你看咱家里,‘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三天两头挨饿,怎供得起你念书?”玉宝不听。他爹腿上的疮化脓很厉害,侧过身子躺在炕上骂:“越大越不懂事。你念书,家里吃啥?喝西北风?——快去给我拾草!”“我不去。”“不去,我揍死你!”一动,腿上的疮疼得他父亲直咬牙。他妈把玉宝拉到怀里抱着,脸亲着他,叹气说:“孩子,听妈的话!你人也大了,也该念书了,不是爹妈狠心不让你去,你爹苦了一辈子,也盼你将来给爹妈争一口气,苦出个头!孩子,眼目下正在难处,你爹腿上的疮都没钱治呀!老天爷不开眼,你就别想念书;你不去拾草,家里连烧的都供不上!”玉宝苦苦哀求说:“我放学回家就去拾草,家里不会缺烧的……”“孩子,我们家出不起这个学钱呀!”“我要去。”他爹说:“你敢去。看我把你的腿给打断!”玉宝真气了,把手里的镰刀、绳子往地下一丢,噘起小嘴说:“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回头就往门外跑。他妈急了,就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玉宝!孩子!你往哪跑呀?……”玉宝不听,穿过屯里的小巷,朝太平山方向一直跑到小河滩上。那小河的小哗哗地流着,没有桥,也没有石磴子,过河的人都得脱鞋。玉宝正脱鞋,回头见他妈“扑通”一声,给一块石头绊倒了。

  玉宝吓坏了,也顾不得穿鞋,返回去把妈扶起来,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妈妈抱着玉宝,眼泪就象小河的水一样,流在孩子的脸上,母子二人坐在河沿上闷闷地哭了一场。哭了半天,玉宝妈伤心地说:“孩子,你爹妈不是不疼你;村上买枪的钱,保长来催过了十几遍了呀!你不是不知道,你爹腿上的疮、心疼病,都没钱治。……天呵!我们哪里有活路!……”说到伤心之处,又大哭起来。玉宝心里象滚油煎一样,泪流满面地搂着妈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妈,我,不……读书了,回,家吧!……”从此以后,玉宝再也不敢想那读书的事。

  玉宝妈端了一筐萝卜缨子出来,在院子里,吩咐玉容拿到井台边去洗,又进屋去给玉宝他爹擦掉腿上的脓,才把腿上的包布解开,听院子里有人叫:“高学田在家吗?”玉宝妈听声音不熟,伸头向门外看看,原来是太平村小学校的周先生来了,连忙下地招呼周先生家里坐。高学田腿上吊着一条包布,忙要下地,给周先生拦住了。“嗨!又不是外人,看你腿上还流脓呢,别下来啦。”高学田只得回手装了一袋烟,递给周先生抽。周先生瞅着他的腿,说:“怪不得好久没见你了,腿上怎么长这样大疮?”高学田叹了口气,把年底算账时阎王保长放狗咬他的事讲了一遍,周先生直叹气说:“这是什么世道呵,唉!蹲在人家屋檐底下,啥事还不由得人家?哪一天天下太平就好了。”“有那一天吗?周先生,咱们能盼到吗?到那一天,咱们的骨头还不吊起来当梆子敲了?”“终归有一天的呵,咱们慢慢熬吧,你还不老,熬得到的。我是不行哪,土都埋到脖颈根啦!”

  两人又谈了一阵家常话,周先生就提到玉宝念书的事:“喂,大兄弟,我来找你,不为别事,你那玉宝是个聪明孩子呀!将来有出息呀!不是我当你面来夸口,十个里也难挑一个呀,可不能把孩子给耽搁了呀!”高学田叹气说:“唉!周先生啊!你看,不怕你老人家见笑,我们家连这个(他比划吃饭的样子)都糊不上口呀!还有钱叫孩子去读书?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老早就送他上学了,实在是旱地的鱼虾遭天旱,眼看都活不下去了呀!”玉宝妈说:“周先生,难为你为这孩子的事跑来一趟。当父母的,谁不盼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出息!千怪万怪,怪咱们自己命不好,怪我们当父母的不中用;嘴巴都顾不上,还顾得上孩子读书!”说着,玉宝妈心里一发酸,忍不住想掉眼泪。周老先生仔细看看高家屋里的动用家具,也真够穷了:土炕上的破席子都快蹬成碎条条了,炕上只有两床破烂被子,靠墙一张破桌子只剩了三条腿,一口石灰补好的水缸还缺了一大块,两个小木板凳,坐上一动就吱吱叫。高家穿的衣服,补钉上面加补钉,胳膊肘、膝头上还露着肉。屋子里除了破瓢破盆破锅盖,就是灶前那堆烂柴火,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周老先生说:“也不必难过了。人穷嘛,这也怨不得你们。谁不想过几天好日子,何况如今穷也不是穷你一家。我若是倒回去十年,有一点力气,我也不来教这个穷书了。这哪是教书,这是受气!你是知道的:保长放个屁,就是圣旨,咱们死活都不敢吭一吭气。非要我学日语不可,非要我教日语不可,唉!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啊,中国孩子怎么去学鬼子话!唉,不说这些吧。大兄弟,我也不是为挣钱来的。象我如今这把年纪,活一天算一天,多教几个学生也累不着我,少教几个学生也闲不着我;明天叫你家玉宝来吧,我不要你们半文钱,纸墨笔砚,书本本,我那里也有,都用不着你们出。上午放学早,他还可以给家里拾柴火。”高学田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光听人说太平村教书的周先生是个好人,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有些穷孩子也去上学;心中感激不尽,不知说啥好。过了一阵,高学田说:“承周先生的情,那孩子调皮呀,爱打架,给你添麻烦!”玉宝妈也说:“是呀,就是孩子的性子野得很,不成材,就怕枉费周先生的一片心。”周先生站起身来,把旱烟袋递还给高学田,笑了笑说:“你们说孩子长得野?如今这个世道,穷人家的孩子,我看还是野一点好,少受多少欺负!大兄弟,别怪我嘴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要多吃多少亏!别说了,明天叫孩子来上学吧!”

  一个上午,玉宝心中都不好受。草比往天拾得少,就象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回到院里,把草放下,也不知该做哈好。忽然,玉容从屋里跑出来,又蹦又跳地笑着说:“玉宝,快回来。告诉你,明天你要去上学了!”玉宝不信,说:“姐姐,你诳我。”“诳你什么?你问问爹去。诳你?”玉宝赶快跑进屋去,把镰刀、绳子一甩,他妈正在炕上给爹盛饭呢,他跳上炕,一把就抱住妈的脖子,问:“妈妈,真的?叫我去上学?”妈手上的饭给玉宝碰撒了些,把妈惹生气了:“真的。真的。快吃饭!看你这象不象个学生?”“你诳我的,我不信。”

  “妈还诳你?快吃饭,凉啦!”玉宝松开手,趴在爹脸面前,问道:“爹,真的?你叫我去读书?”“明天你妈送你去,在学校里可不许调皮打架。”玉宝又高兴,又半信半疑,吃罢饭,拉着姐姐到院子里,定要姐姐讲给他听,为什么爹妈今天要送他去读书了?玉容把周老师上午来家,怎么长怎么短都一五一十给玉宝说了,玉宝这才相信。下午,拿上镰刀、绳子上山拾草的时候,一路上,玉宝喜得乱蹦乱跳,赶得鸡往房顶上飞,赶得狗在野地里乱窜。玉宝怕他自己去念书,家里缺柴火,一个下午,弄回来好多捆柴火,还特为爬到树上砍了好多树枝子,捎带还取了十几个喜鹊蛋。

  晚上,玉宝喜得一夜睡不着觉。玉宝的衣服太破烂了,他妈怕他穿这身破衣服上学不好看,下午就动手给玉宝补衣服,还特为把一件破洞少的旧青布衫改成小学生服;没有口袋布,将就凑合了两块黑布。晚上,省下了瓶里那点舍不得吃的豆油,点了个油灯,给玉宝补裤子,灯芯太细,穿针都看不清,但屋子里已经和往常不同,亮得晃眼睛。鞋子也得补;前脚露着脚丫子,后脚跟露着两个肉蛋蛋,也不象个念书人呀!补到半夜,这些活儿都做完了,玉宝妈熄了灯躺上炕,想想好象还有啥事没干完。又爬起来点上灯,翻出几块破布,给玉宝做了一个小书包。玉宝几次催他妈:“妈妈,睡吧!”他妈就说:“孩子,你睡吧。”睡一会儿,玉宝又起来,趴在窗户破洞上看天,院子里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只有天上的星星闪亮。睡一会儿,玉宝又爬起来,说:“妈,天亮了吧?快做饭吃,别耽误了上学呀!”恨这个死天为什么还不亮。他就这么睡下,起来,起来,睡下,欢喜到下半夜,他妈好容易才把他安顿睡着。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也不知睡了多久,玉宝迷迷糊糊地忽然听有人叫他,他猛一下睁开眼,原来是他妈在叫他:“玉宝,起来吃饭吧。”玉宝见天已大亮,忽一家伙跳下炕来,赤着脚拔腿就往门外走。他妈喊:“玉宝,上哪去?吃饭哪!”“不吃饭,我上学去。”

  “上学连饭都不吃了?”“你为啥不早叫我?为啥不早叫我?”“迟不了!你看太阳才出来。”果然,太阳还没爬过对过那间屋子的屋檐呢。

  玉宝妈给玉宝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又硬把玉宝的两只小手按在瓦盆里,连胳膊肘也洗得干干净净。吃罢早饭,给他换上学生服,穿上补好的鞋子,背上小书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又在书包里给他塞了两个菜团子,才说:“走吧。妈送你去。”临出门时,他爹在背后说:“玉宝,你可得记住!在学校你要不听先生的话,你可要当心你的肉皮子!”玉宝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妈妈牵着玉宝的手,喜气洋洋地走出屯子,人家和她一打招呼,她就说:“是呀,我这是送孩子上学去呀。宁可少吃几口,也耽误不得孩子的前程呀!”

  母子二人走过一个大院,院里的桃花杏花开得满树,真好看!河上早已安上了石磴子,过河的人也用不着脱鞋了。过了河,眼前就是一片树林子。树叶子都绿了,阳光斜射到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照得草上的露珠儿闪光耀眼。小鸟在树枝上跳上跳下,唱个不停。一路之上,玉宝妈边走边教孩子,要他在学校里听先生的话,教一句,玉宝答应一个“我知道”。走出了树林子,玉宝仰着脸问他妈:“妈妈,我念了书,将来我当什么呢?”“当什么?当好人!学会自己挣来吃,才算有本事。也不要象你爹,一辈子是个老实疙瘩,受人欺负。”“妈妈,我长大了,谁敢欺负我,我就拿大棒子打他。”“哼,那些人,揍死他几个也不算冤。可你一个人能打过他们吗?人家有钱有势力,还不抓你去蹲‘笆篱子’?千万记住,你可不敢去惹是生非,让爹妈在家里挂心!”“志成哥他们会帮我的,我不怕。”“说着说着你又来了。在学校里可不许打架!你爹是怎么教你来的?就忘了?”“你不是说他们该打?”“该打也不准你打。给我好好地念书,妈才喜欢……”

  小学校就在太平村外小山坡上那座破庙里。这庙总有百十来年了,和尚不知哪里去了,菩萨也倒了,只剩三间正屋;开春以后,因为庄稼活不多,有些热心的庄户帮助修理了一番,把孤老头子周先生请来,想成立个私塾,两间作书房,一间小房作了周先生的卧房。保长周长安听见风声,插手进来,说是:既要办学,就办个小学,并且规定要周先生将来教日语。所以这学校就叫做“太平村小学”。

  玉宝母子来到学校,学生们都还没有到。周先生见玉宝来了,很是喜欢。玉宝妈给周先生叮嘱了又叮嘱,说是“孩子小,调皮不懂事,爱打架,又不听话,是个傲性子,野得很,不听话你就给我狠狠地打!”周先生说:“大嫂子,你放心!尽管把孩子交给我,响鼓不用重槌!从小看大!玉宝这孩子不会错的!”看看学生们已经一个一个来上学了,玉宝妈才走。

  周老师回房去拿来三本书,一个小本本,一支铅笔,把玉宝叫到跟前说:“孩子,把这些拿去。听着,念书可不比拾草,要用心听讲!念书有念书的规矩,吵嘴打架都是不许可的!有不懂的你就问。”玉宝说:“知道。”老师又指着第一排一张红漆小方桌子,给了他一个小板凳,说:“你就坐这里。”老师回身走了。玉宝在红漆小桌旁边放下小板凳,刚往下坐,忽然觉得屁股悬空,——板凳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屁股坐在地下,翻了个仰面朝天,立刻,就听见一些学生哈哈大笑起来。玉宝连忙爬起来一瞅,原来是周保长的儿子小名叫淘气的,把凳子掀了。淘气那小子两手叉腰,指着玉宝的鼻子,凶狠地骂道:“穷小子,滚开,别把我的桌子弄脏了。”玉宝气得把小拳头一举,拉开架子,说:“淘气,当心你的大脑袋瓜,看它把你捶扁!”立刻,小学生们分做了两帮,穷孩子们都站在玉宝这边,骂那淘气不该掀凳子,有钱人家的孩子就站在淘气那边,羞辱玉宝的衣服破,又打了补钉;有几个调皮鬼跳到凳子上喊:“打呀!打呀!先动手的是老子,后动手的是儿子!”于志成赶忙跳到玉宝和淘气中间,向淘气大声喊道:“不准打架!”周老师听见吵闹,赶忙走进课堂,学生们立即各归原位,坐得规规矩矩的。于志成拉着玉宝站在讲台跟前,对老师说:“老师,叫玉宝坐我桌子上吧。”又把淘气掀倒板凳的事报告了老师。周老师说:“淘气,你为什么要掀玉宝的凳子?”淘气说:“这个桌子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我不要这个小要饭化子。”周老师说:“唉,孩子,用用你的桌子有啥关系?”淘气说:“我不!”玉宝说:“老师,我不坐他的桌子,我跟志成哥一块儿坐。”周老师说:“好吧,你就跟于志成一块儿坐吧。”忍住气又对淘气说:“我这回饶了你。你可得想想,你欺负人对不对。”周老师又把大家教育了一阵,才开始讲课。

  玉宝统共念了一个月零几天的书,忍了不知多少气。开头,中午吃饭时,淘气吃他家送来的白面馒头煮鸡蛋,玉宝他们吃带来的苦菜团子,淘气还边吃边咂嘴舔鼻子,摇头晃脑地叫:“好吃!好吃!”玉宝就和一帮穷孩子们上树去取喜鹊蛋,煮熟了带在身边,又好吃,又好玩,气得淘气他们再不敢摆他们吃得好了。玉宝很听老师的话,又用功,又勤快,跟于志成一起还帮老师挑水烧火,认字又认得快,记性也好;除了淘气他们一帮,大伙儿都爱和他玩。每逢淘气欺负他时,他总是想:“我不跟你一个样。在学校里你逞强,我不理你。有本事的咱们到外面去比比看。”淘气他们那帮有钱的孩子也偷偷商量说:“在学校里打架,老师要骂,咱们到外边去,瞅他一个人时,狠狠地揍他一顿。”

  于志成是放学回家时的路长,常常和玉宝一道走,淘气他们没敢动手。有一天,玉宝一个人往家走,给淘气瞅见了,一摆手,六七个财主家孩子绕道先奔到小河边那个树林子里藏着,等玉宝一到,他们就蹦出来,手里舞着小树条子,拦着路,淘气喊叫道:“玉宝,站住!给我们把树上的喜鹊蛋摸下来,就放你走,你不摸,我们就揍你。”三四月的天气,正是喜鹊下蛋的时候,平常要是穷孩子们叫他爬上树去摸喜鹊蛋,他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现在淘气他们来欺负他,他可不干。他翻着白眼瞅了淘气一下,扭身就走。那帮孩子瞪眼喊道:“你敢走!”一闪身就把玉宝围起来,威胁说:“给我们一人摸上二十个喜鹊蛋,就放你回家!”玉宝说:“二十个?你们等着吧。一个我也不摸。”淘气一把拉住玉宝说:“不摸,就揍你。”玉宝把小黑眼珠一瞪,小拳头一举,说:“你看它硬不硬?你敢打我,它就敢打你!”淘气喊一声“打!”大家齐动手,人多势众,就把玉宝按在地上,玉宝想好了主意,猛一翻身爬起来,扭着淘气的衣领,说:“看你的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照着淘气的大脑袋瓜“吭吃吭吃”就是几拳,淘气哇的一声抱头大哭起来,树条子丢在地下,玉宝忙捡起树条子,就和那群小孩斗。人家到底人多,玉宝身上挨了不知多少下,看看正抵挡不过时,恰巧于志成和十几个穷孩子跑来了,于志成边跑边喊:“老师不叫打仗,你们为什么欺负人?”淘气见事不好,喊一声:“快跑!”他们才象兔子一样钻进树林子里逃走了。

  玉宝脸上手上给打得青一条子紫一条子,小学生服也撕破了,他也不哭。穷孩子们听玉宝说,淘气他们逼他上树摸喜鹊蛋,都气愤不平,说:“给他们摸?那可不行。玉宝,不怕!我们人多,过两天给他们算老账!”于志成说:“对,算老账!太欺负人了,老师都管他们不了,咱们自己收拾他们!”有个孩子说:“嘿!看那几棵树上喜鹊飞!窝里准有喜鹊蛋,咱们上去摸几个吧!”于志成说:“对!玉宝!咱俩上去吧!”正说着,西北天狂风大起,一片黑云象怪猫一样,飞一般地阴上来。玉宝说:“不好啦!天要下雨,快回家吧!等好了天,咱们再摸!”各人只得四散,都跑回家去了。

  玉宝才走进院子,就听妈在屋里哭:“苦命的孩子呵!妈怎么舍得下你呵!眼巴巴把孩子往火炕里推,我可不干呵!……”玉宝呆住了,站在院子里听了听,弟弟也在哭,姐姐玉容也在哭。忽然,又听他爹的声音在骂:“哭,哭,哭,我还没死,你们要把我哭死!”又听他妈说:“我可不干。自己的孩子,你一点不心疼!我可没见过你这个狠心人!”又听他爹生气地大叫:“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还有什么法子?你不把玉宝给他,你叫我还有什么路走?”玉宝大吃一惊,吓得浑身都没劲了,难道我爹把我卖了?忙跑进屋去,抓住妈的胳膊,瞅着妈的脸。玉宝妈搂着孩子,扳起孩子的脸,瞅见了他脸上的伤痕,又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晚上,好容易才给邻居们劝住了。原来保长周长安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名叫英子,这回要上大连去进日本学堂念书。周长安为了给英子多筹办些钱,好带到大连去花,今天上午,他亲自带了两个警备队,到各家催收今年开春时村上买枪的钱。高学田家这十块钱,据他说,是他给垫上的。他已经催收过十几回了。今天上午,他向高学田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条是马上还钱,带利息涨一倍;一条是要玉宝到他家去放猪,挣下的工钱除了顶这笔债,还给玉宝三斗粮;说是这样,高家还减少一个吃饭的人,算是他当保长的额外照顾。如果这两条路高学田都不走,他就要把高学田按“思想犯”送给日本人去办罪,说他私通胡子,存心违抗。高学田夫妇苦苦哀求说:“保长,没钱!孩子太小呀!”周长安说:“有钱供大学生,没钱买枪?哼!一条小蛇囡子还想变成一条龙呢?不识好歹!”立地就要把高学田捆送村上。高学田没法了,只得答应明天把玉宝送到周家去放猪。

  玉宝听说不能念书了,伤心得哭了一场又一场。屋子外面雨下起来了。玉宝饭也没吃,总是哭。晚上,雨越下越大。玉宝倒在妈怀里,怎睡得着?他爹闷头躺着不说话,他妈紧紧地搂着孩子,好象生怕别人来抢去了似的,给孩子说不完的话呀!她说:“孩子,不是妈狠心不让你念书,阎王保长不是人呀!可怜你爹没有办法!等你爹腿上的疮好了,挣来工钱,你就回来念书吧!”“妈妈,我不去呀!保长要打我呀!我要念书!我要我的妈妈呀!”“孩子,妈会来看你的!你爹你姐姐也会来看你的!你大啦,要听妈的话!孩子,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是疼你的!”……这一夜,屋子外面,大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屋子里面,玉宝母子盖着个破烂被子,哭了一场又一场。玉宝生怕天亮了,就要离开妈妈了,紧紧地搂着妈的脖子,亲着妈的脸,心想:“雨呀,你大一点下吧,叫河里发大水,把阎王保长淹死吧!”又想:“我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好把阎王保长和淘气杀死!”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玉宝妈起来做好饭。才把玉宝叫起来。玉宝饭也不吃,只顾哭!同学们来叫他上学,知道这件事,都难过地走了,玉宝更哭得厉害。玉宝要穿他的小学生服,他妈把撕破的地方也给他补好了,又给他捆了一件小破棉袄。临出门时,玉宝把小书包也要背上。他妈说:“孩子,你到保长家去放猪,还敢读书?”玉宝说:“老师的书,我要拿去还给他。”他爹说:“带他去给先生辞个行吧!也算教他一场!”妈牵着玉宝的手,又朝学校走去。

  雨早停了。天还又阴又黑。路变成了稀泥和水塘。母子二人经过大院跟前,见桃树和杏树花也早谢了。走到小河跟前,小河的水又黄又浑,也看不见底了。

  小河水流得很急,那石磴子也不大好走了。过河以后,玉宝滑了一跤,原来草地里的青草,昨夜给大雨打倒了,一片黄泥压在它上面。进了树林子,鸟儿也不叫了,玉宝心想:“鸟儿上哪去了?啊!是雨欺负它,不敢出来玩了。”一路之上,他妈肚里好象有许多话说不完,她说:“孩子,保长家比不得自己家。自己家里,你有个三病两痛,有妈疼你;到人家听人使唤,你要有个好歹,人家不会疼你!你自己千万要放聪明些。”玉宝答应:“嗯!”妈说:“孩子,到了那里,你要听打头的话,人家好照顾你;白天上山放猪,要多找些伴;到人多的地方放,不要自己往大山沟里去;晚上天不黑,要早些把猪赶回来,大山上狼太多。”玉宝说:“我知道。”妈又说:“出得门去,可不敢和人家孩子打仗,你碰破一点皮,妈的心都要疼几天,你要给妈多省一点心!”玉宝说:“妈,你放心!”妈又说:“……孩子,冷了你自己就要加衣服,可不要冻着了,冻病了是你自己受罪。衣服破了脏了,你就脱下来,等妈来看你时,就拿回来给你补,给你洗!……”玉宝妈就这样千叮咛,万嘱咐,不知不觉,就来到学校门口了。玉宝心想:“今天这三里路走得太快了。”

  周老师早已听孩子们说起了玉宝要去放猪的事,真是叹息不已,他把玉宝母子二人叫到自己房里坐下,他忍不住流下几滴泪来。玉宝妈只叫了一声“周先生”,喉咙就哽住了。玉宝也说不出话来,就从小书包里把三本书、一个本本、一支铅笔掏出来,双手放在老师的桌子上。周老师又亲手把这些给玉宝装在书包里,说:“孩子,你带去吧!有空时间,你也好读!”玉宝妈忍着泪说:“先生,承你费心教他一场,将来玉宝长大成人……”话没说完,又说不出来了。坐了一会,母子二人告辞出来,周先生一直把玉宝母子二人送到小山坡下,长叹一声,说:“玉宝,我也没有多话吩咐你,……总之,给周保长家扛活,眼睛耳朵要放灵活些。那里有个刘打头的,叫刘万忠,他是个好人,有啥事你就找他,他肯照顾人的。”回头他又对玉宝妈说:“大嫂子,你放心,刘打头的和我是一个村里的,见到他时,我会给他讲的。他会好好地照顾孩子的。你们去时,就先去找他。”玉宝给老师深深地敬了一个礼,眼巴巴和老师分别了。玉宝走了好远,回头望望,周老师还站在山坡下望着他们,微风吹动着周老师的旧蓝布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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