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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苦闷……苦闷哪……

  冰清玉洁阎大人整整苦闷三旬毫无解放。

  照吾密切查探,阎大人不进芙蓉帐、不上相公馆、不玩童男童女、不兴金屋藏娇,连府内婢女都是精挑细选,完全中下之姿,堪称府里内外,皆无春色!

  未来阎大人若不再发展花开春事,吾恐怕只能断定,冰清玉洁阎大人身怀不可告人之隐疾,因而无心春暖,无能花开……

  ──春色无边-风史随记

  时值傍晚,封曳秀卧趴在房内的软榻上歇息,软榻靠着窗口,晚风拂进,撩起她披散的乌黑长发,也翻吹著书案上一迭被写满的白纸。

  其中一张白纸没被压好,被风吹出窗外,轻轻落了地,一只素白小手将白纸拾了起来,接着无声无息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封画师睡得好沈呢。」书案边,传来ㄚ鬟的轻声细语。

  「别吵她,画像放着就走。」阎夜菱看着白纸上的《女诫》抄文,不禁勾起嘴角,将那白纸重新迭好,顺手拿了个干净的墨台压在上头。

  「可画像的事……」

  「待她醒来见到画像,便会明了。」

  ㄚ鬟以更轻微的声音问:「可都三次了,这样……是不是太为难封画师了?」

  「这阵子她恐怕要忙得分身乏术,短期之内画像完不完成都无所谓了。」阎夜菱轻笑道。

  「咦?可封画师不就是专门来替小姐画像,还能忙什么……啊!难道是大人决定要……」

  「大哥看似冷漠,对凡事总是无动于衷,不过一旦作出决定,便不会再变。」

  「那封画师将来不就是小姐的……」一顿,连忙更改话题。「那小姐往后可不能再将画像给毁了,否则大人会生气的。」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大哥今日也提早回府,画师……封姑娘怕是不久就要被人叫醒,我们别吵她,先走吧。」

  「是。」

  关门声响起,两人转身悄然离去,一路上不再谈话。

  小屋里,封曳秀缓缓睁开水眸,静默望着窗外摇曳花草,秀美小脸上不露半点心绪,半晌后,她起身来到书案边拿起画像,仔细端详。

  这次画像难得没有受到丝毫损坏,只是洛神脸上却多了三点墨痣。

  三点墨痣乍看之下并不醒目,但懂面相的,一眼就能看出这三点墨痣分别代表了淫荡、克夫和命贱──

  即使洛神再美,命格不好也没人敢要,这阎夜菱下手如此精准狠毒,显然毫无嫁人的意思,可阎律又偏要她嫁,这家子究竟是……

  唉,不想了不想了,这段日子以来,她老被这阎家兄妹耍得团团转,尤其是那个阎律,简直让人想到都会头疼。

  本以为这五日罚写思过可以过得清闲一些,没想到他却见不得她好,每日固定邀她一块晚膳,品尝阎家独有的养生食膳大全──

  娘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就是怕吃苦,因此入住阎府以后,她便自动挑食挑成精,凡是有苦味的汤菜,她一概不碰不沾,偶尔干吃白饭,勉强还能凑合着度日,可自从与他同桌后,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在他充满淫威……威严的谆谆教诲下,她连粒枸杞都不能挑掉,每每嚼着那淡到不能再淡的青菜、啃着那毫无油香的瘦鸡腿、喝着那咸中带苦的鲜鱼笋子汤,她就好想搥胸顿足,眼泪爆流。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就为了一篇春史牺牲到这等地步,她究竟是何苦来哉?

  改日待她功成身退,她非上客栈天天大鱼大肉不可,否则这段日子所受到的创伤实在很难弥补啊……

  放下画像,她推门走了出去。

  天际暮色正艳,她故意不往人多的前院走,反倒朝人少的后院慢步踱去,约莫走了一刻钟,她来到一座小苑,小苑四周无人,她弯唇一笑,随兴跳到栏上坐好,随手自腰袋里掏出一把甜豆,就这么品尝起来。

  甜豆虽是小孩们的零嘴,但这甜甜的味道尝起来就是让人心情好,今晚她干脆就赖在这儿,尝着甜豆看星星算了。

  「封姑娘,大人有请。」

  忽然间,她的身后传来婢女恭敬的说话声。

  她望着远方落日,脸上表情波澜不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唔……今日风很大,她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封姑娘,晚膳已经备妥,大人请您一块晚膳。」来人再次恭敬地说道,见她不动,她也不动,大有跟她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决心。

  灵灵水眸眨啊眨,她随手又掏出几颗甜豆,放入嘴里嗞嗞地嚼着。

  甜甜的豆子香又甜,尝起来心情就是好,她绝对没听见任何人在说话,所以没事千万别转身,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星星就会出来了。

  「封姑娘,大人交代您若是有任何不便之处,便由属下『亲自』带您到水云榭享用晚膳。」来人再次恭敬出声,一字不漏地将阎律的命令清楚说出。

  她深吸一口气,彷佛听见心头有把刀在摇晃。

  最近,她经常会听见这把刀在摇摇欲坠,彷佛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支撑不下去。

  「……我不饿,妳……实在不用这么麻烦。」她客气说道,语气明显虚弱。

  「大人说您若不饿,晚些再吃也可以,不过还是请您先到水云榭一趟。」

  「……」

  「大人还说──」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重重叹息,慢吞吞自栏上跳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吃顿饭,小事一桩。」双手负后,她终于转身来到长廊上。

  「封姑娘,请。」来者眼里似乎藏着笑意。

  她看她一眼,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

  她明明故意走了这么远,还是被找到,这阎府不懂武功的那些人平常究竟逋在哪儿鬼混?下次她考虑直接躲到他们那儿。

  ***

  「怎么吃得那么少?」

  水云榭里,阎律挟了块苦瓜搁至她的碗里,她脸色微变,瞪着那块苦瓜,停下进食的动作。

  「我……不太饿。」

  他看着她,不茍同的蹙起眉心。「奴婢们说妳挑食得严重。」

  那是贵府东西太难吃……老实说,她实在很想开口这么说,但人在屋檐下,她弯起嘴角,言不由衷的笑道:「大人,草民只是还吃不惯如此精致的饮食罢了。」轻咳一声,改变话题。「姨婆今日差人送来了些画轴,稍晚,草民请人送到您房里可好?」还是说点话吧,说话就不用吃东西了、

  「什么画轴?」他也停下碗筷。

  「唔,都是一些讨吉利的祝贺画轴,我看过其中几卷,分别是吉祥如意、富贵花开、三阳开泰,还有八仙过海。」她介绍着,却没明说里头的吉祥、如意、富贵其实都是闺女名,所谓三阳其实是指杨家三胞胎,八仙过海则是意谓八名仙女戏水图。

  「王媒婆为何送画轴过来?」

  「姨婆说是感谢大人对草民的救命之恩,还有这阵子对草民的照顾。」她泰然自若的说道,眼底却有笑意闪过。「虽然画轴不是由草民所绘,但那画功……还真是不错,大人今夜若是有空闲,就随意看过几卷吧,保证大人一定满意。」

  他眉峰略挑,索性搁下碗筷,陪着她闲聊。

  「妳下回有空跟王媒婆讲声,往后别再送画轴来。」

  「那怎么可以?礼不可废,大人有恩于草民,草民及草民的家人自然得想办法报答,虽然不是名贵的东西,但都挺『有用』的,大人就别推辞了。」她摇摇头,坚持得很。

  「我不是推辞,而是那些画轴对我而言早已是无用。」他话中有话,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而灼人。

  她眨眨眼,神情瞬间闪过一丝古怪。

  「大哥看似冷漠,对凡事总是无动于衷,不过一旦作出决定,便不会再变。」

  「那封画师将来不就是小姐的……」

  忽然间,她竟想起阎夜菱和ㄚ鬟稍早之前的对话,当时她就觉得话里的意思很有鬼,没想到那只鬼竟然这么快就跳出来扑向她……

  唉,也罢也罢,其实她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自他开始鬼上身以来,他简直就是把「摧毁她的清白」当乐趣,不是借机对她又搂又抱,就是目光灼灼的凝望着她,表面上她虽然佯装云淡风轻,可私底下却已不知脸红心跳、抱头呻吟了几次。

  他表现得那般露骨,加上她又不是傻瓜,当然看得出他对她……有了不得了的情意,只是她却宁愿当作他是别有居心,从不愿仔细探究其中原由。

  截至目前为止,她一路见招拆招,多少还混得过去,可现下这个状况,似乎有些棘手呢。

  历代春史写史,大多冷眼旁观,即便为了写史而与人产生了交情,多半也会在春册发行以后,想办法与人疏远,她也不例外。可阎律不愧身为御史大夫,对于缉捕猎物可谓高手中的高手,见她装疯卖傻,所以他终于决定把话说开,让她无路可退了吗?

  把话说开啊……唔,她实在无法想象冷肃如他,将会如何的公开情意呢,只是嘴巴长在他身上,他若执意要说,她也只能继续见招拆招是不?

  秀美脸蛋微微酡红,她望着水上明月,感到有些无可奈何、有些心慌意乱,甚至还有些不知打哪来的喜悦,可就是没有丝毫的排斥与反感。

  糟糕,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状况,以往历任春史不晓得有没有遇过这种事?倘若有,他们究竟都是怎么解决的?

  「怎么不说话了?」见她动都没动过杯里的养生茶,他故意拿起杯子搁到她手边,示意她多少喝一点。

  「……是这样的,草民只是忽然想到大人先前的吩咐。」她无法分神注意他的小动作,只能握紧筷子,佯装愉悦道:「《女诫》抄文草民已经罚写完毕,今日正好就是第六日,草民这就依约回房将抄文拿过来,请大人过目吧。」说完,连忙自行起身。

  「不用这么麻烦。」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也跟着起身。「既然抄文在妳房里,一块回房便是,我也顺道检查妳有没有偷斤减两,少写几行字。」

  一块回房?她眨眨眼,小脸更灼热了。

  「大人,酉时就要过了,恐怕不方便吧?」她原本想笑着婉拒,但实在有些力有未逮。虽然她早料到他又要性格大变,但,他会不会太单刀直入了些?

  「往后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方不方便。」他理所当然的道,接着牵着她步下阶梯,来到曲桥上。

  她自知力不如人,只好深吸一口气,被动的任他牵着、走着,凉凉的夜风拂在她脸上,却怎样也吹不散她脸上的小火。

  她轻咳几声,试着拆招:「大人爱说笑,草民姓封,只是低贱的寻常百姓,怎么可能会与大人成为家人呢。」

  「妳向来冰雪聪明,应该不会不懂我的意思。」他停下脚步,亲昵的将她拉到身前。「不过,倘若妳真的不懂,那往后我就尽量做到让妳懂为止,妳觉得呢?」他扬起嘴角,目光就这么凝结在她身上。

  在宫灯的照映下,她全身肌肤就像是裹上了一层细粉,晶莹亮丽,彷佛就像是会发光似的,就连那双灵眸,都像星星在闪烁。

  以往只觉得她聪颖有趣,倒也没特别注意她的相貌,如今每每看着她,就觉得她美丽迷人……究竟是她原就生的貌美,还是他也染上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种病症,他并不十分在意,他只明白,就算几十年后她变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他也一定还是喜爱这样看她。

  只是在那之前,他想更尽量的让她别扭害羞,每回当她因为他而露出羞恼的表情,他就觉得万分愉悦。

  「我……我……」她别过脸,感觉自己就要燃烧了!

  要命!亏他平常满口的礼教道德,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的不避嫌?改日她干脆不写春史,改写「男诫」算了,开宗明意第一章,她就要禁止他笑!

  平常他不过微微一笑就足以让人天旋地转、春心荡漾,适才他却故意笑得温柔多情,眼里眉稍全是化不开的怜爱,分明是想设计她情欲大动、先下手为强──

  温热大掌缓缓抚上她发烫的嫩脸,就连动作也充满怜爱。

  「曳秀,慢慢来也好,妳总要改掉挑食的毛病,否则将来谁来陪我吃一辈子的饭?」他又露笑,明显爱极她脸红的模样。

  她心跳如擂,索性双手握拳,闭上双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其实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往后草民发达了,每日就在各地客栈里吃香喝辣,快活又逍遥。」她嗓音微哑,却是话中有话,立场清楚而明白。

  「就吃府里的饭菜不好吗?」他彷佛叹了口气。

  「草民想……草民可能并不适合吧。」没错,春史就只负责写史,绝不负责和春天小羔羊一块蹚春水,何况他家饭菜这么难吃,不用多久,她铁定主动红杏出墙……呃,狗急跳墙。

  这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很多事情不能只看感情的,她自由惯了,永远都无法成为他口中那种「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的大家闺秀。

  「为何不适合?」

  她没有回答,只是坚定的别过头,闪过他的抚触。

  「对了,那日大人应该是要草民将《女诫》罚写十遍吧?」她弯起嘴角,缓缓睁开眼。「糟糕,草民直到适才才想起来,草民似乎漏掉了一份没写,草民这就赶回去补齐,明日再拿给大人过目。」说完,不等他反应,她拔腿就跑。

  所幸吃饭时,他总习惯自己来,因此附近并没有其它奴仆目击到这一幕,虽然被她拒绝了,但他并没有丢掉面子,应该不至于太受伤吧?

  她不敢转头查探他的表情,只是努力的跑啊跑,一下子就溜得不见人影。

  ***

  很多事情,似乎并不是拒绝就可以善了的。

  躺在树干上,封曳秀蹙紧眉心,难得陷入天人交战的苦恼当中。

  唉,都怪当时她太过粗心大意,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昨夜……阎律已清楚表达出对她的情意,甚至连一辈子都允诺了,这分明就是春事,理应要记入春史里,但──

  她根本下不了笔啊!

  只要一想到明年孟春,所有买到春册的人,都能欣赏到她的风花雪月史,然后每日在茶余饭后讨论着,她是怎么被某人又搂又抱,如何被某人看上勾引着,她就好想找个地洞躲起来。

  原来春天小羔羊就是这样羞不欲生的心情啊,没想到她也有体会的一天,以往不觉愧疚,如今才知道这滋味不好受,只是春史写史,必须绝对忠实,就算是她,也不该例外。

  这下……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啊?

  叹了口气,她烦恼的翻了个身,侧卧在粗壮的树枝上。

  远方似乎有人在呼唤她,她透过枝叶,觑了眼橙红的天空,明白又到晚膳时候,心里一烦,索性闭上眼,隐去自身气息,不让人发现。

  这棵树少说有四层楼高,枝叶繁密茂盛,无论从哪里都不容易发现她的身影。她已经够烦恼了,实在没必要再去蹚浑水。昨夜才被她拒绝过,天晓得某人今日会是什么情况,暂且就让她明哲保身吧……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附近愈来愈多的足音,每个人逋在找她,她充耳不闻,连呼吸都放到最浅,就这么带着烦恼,缓缓入眠。

  缓缓坠入只有她一个人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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