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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丰炙

  正月才过,新丰市集里还弥漫着一股年味。桃符换遍,烟火未消,街上满积着雪。一阵青烟从客栈大门的棉布帘里蓬了出来,那烟里满蕴着炙牛筋的香气。

  一场大雪下得整个新丰市天清地透,衬得那烟越加分明。烟中浮在面儿上的胡地香料味儿散了,露出底下原本的腥膻。

  这里是旗竿栈,本是个无名小栈,可如今在新丰市已大大有名,不为别的,只为承蒙恩宠直抵御前的马周当年就曾寄宿于此。一纸诏下、直入台阁,那可是民间传说中顶级的福份。

  可能是不耐那浓重的炙牛筋的气味,一扇纸窗突然被推了开来,一阵风卷入,窗下的雪迎着风卷起了尺把高。那窗边的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个满脸病容的乌巾子弟,一个宽袍大腹的耄耋老者,还有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豪客。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起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好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摺叠。奇的是他这么老,穿的却最单薄,只一件黄罗夹衫,一脸的老人斑,衬着那黄衫更加触目。丑是丑怪了到极点,可像六朝石上刻着的罗汉,松纹铁线,却丑如精怪。

  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磊堆积般地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忽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

  “尽多可杀人!”

  那一句语气斩断,血性迸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

  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韩擒虎终结了金陵城的百年王气,江左名门的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好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式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邓远公淡淡道:“差不出也杀完了。剩下来的强弱分明,无需再杀。再剩下的就该是生养,生养过了才可剥夺。从生养到剥夺,中间总还有段短暂的可以苟且的和谐。”

  他注目窗外,口气里冷幽幽地道:“这是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一时之内,不再生杀。”

  他三人脸上都有一点冷诮的味道。那谢姓子弟脸上是家世清华、门风百年后离尘远寂式的冷诮;邓远公脸上却是一个高年耆宿那种洞透世情的悲冷;至于鲁晋,只有他的冷诮是热的,那是不甘袖手,却不得不袖手观局的一个壮年人的冷诮。

  他三人脸上都有一点冷诮的味道。那谢姓子弟脸上是家世清华、门风百年后离尘远寂式的冷诮;邓远公脸上却是一个高年耆宿那种洞透世情的悲冷;至于鲁晋,只有他的冷诮是热的,那是不甘袖手,却不得不袖手观局的一个壮年人的冷诮。

  说起来,论势力,只怕鲁晋凭着他才衰未久的山西十七堡堡主的声名还要强似其余两人——李世民当年大破刘黑闼,仗的就是得了隋末以来,三晋之地拥堡自守的一方豪强们的臂助。可当时看似强横绝伦的刘黑闼,于今日煌煌如日之高举的开唐盛世而言,那一点小劫似乎也就渺不足论了。当年之功,却成了今日当朝贵人们口中鄙薄的小事。鲁晋失意于此,想起这些不由就有一点怒气。

  可在座三人之中,论起门弟资历,倒是他显得最弱。面对着别人的数百年家世,他总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暴发户式的嫌疑——更让他焦虑的是:他暴发又暴发得不够喧赫,破落也没有别人破落得彻底。

  所以在在座的两人面前,他不能不收敛些自己那久惯的粗狂。一座之中,只属他最不自在,所以也数他豪笑得最多。

  这是一个“消寒会”。自从开唐以来,无力再在这喧赫时势中争夺点什么,只一意自守那越来越遭侵逼的家门声势的人不知什么时就组成了这么个“消寒会”,消的是他们在这煌煌盛世中那不合时宜、难同时令消长的不可言说之“寒”。

  今日他们三人偶遇,可谓各有怀抱,却不妨坐在一起,互慰彼此如此寒凉之心境。

  却听鲁晋大笑道:“大家猜猜,刚才接得出最后那一句的,凭那口中飙劲,脚下轻功,以当今湖海人物,却会是谁?”

  谢衣没有答言,自顾自研究着他手上那盏茶。

  停了会儿,邓远公才淡然道:“如此飙驰而过,却又凛烈自如的……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

  他话一出,谢衣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鲁晋愣了愣,嗤声笑道:“肩胛?”

  他一撇嘴。

  ——“那小骨头?他这一辈子又杀过几个人?”

  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这食肆之中,因为年节方过,又当大雪,本没有几个客人。

  除三五常客之外,就只一个小店伙在店堂中架着一炉炭火,用铁丝蒙炙着东西。

  那店伙年纪很小,一根根雪白的牛蹄筋在他手里油汪汪地黄了,滋啦啦地在火上烤着,那烟扑到人脸上,让小店伙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

  烧过的炭气垢结在了他的衣上,连头发上也镀上了一层焦味,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不过这也挡不住他的年轻。就算一双眼垂着,就算身边调料纷撒、炭火零乱,但那一层烟灰之下,还是露出腰长腿长的灵动来。

  那小店伙正专心致志,烤得极为认真。这时手中忽顿了下,似被耳边飘过的话引起了注意。听到鲁晋的话,他油烟覆盖的脸上不知怎么就露出一点怒意。

  鲁晋正挥着手催吃食。那小店伙端着一盘新炙好的牛蹄筋送了过去,邓远公远远的用一根筷子叉了一条过去,另一手只用筷子轻轻一剖,那筷子在他手中便利如牛刀,轻松松就割切下一块来。

  他闭上眼,含诸口中,细细品味了会儿,喃喃道:“不错,不错。”

  然后方睁眼冲身边两人一笑:“让二位见笑了,人老了老了,却变得越馋起来。”

  “不过聊可解嘲的是,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当朝的那些宰相们,不过就是凭着这一手高妙手艺,视普天下的生民如肉,加上文治儒术的香料,现世安稳的醪糟,王霸二风交用,以天下山林为炭,官吏为架,文法为缶,德政为盐,威权做火,细烤慢煎,把风马牛不相及的几样东西硬生生混成一味,随手糊弄出了这个开唐盛世来?老朽爱吃上两口,却也不算太过鄙俗。”

  谢衣不由莞尔一笑。

  鲁晋愣了愣,立即朗声大乐,心下不由纳罕佩服道:这老古董,倒底有些名门气慨,屁大点小事儿都能扯得出这番感慨!

  鲁晋笑过后问道:“远公,您老慧眼高识,且看看这个是个什么玩艺儿,随口批注批注,也好给我和谢兄长长见识,添添酒兴。”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那是一张薄薄的响脆的纸,风一吹来,纸就脆脆地响。纸上的字迹工整太过,仿佛是衙门小吏的笔意。

  邓远公向那纸上看去,却见纸上题头有三个大字:

  西州募

  邓远公眯起眼,一字一字照着那纸上念道:“边庭之事,国之重务也……自高昌授首以来,西胡归心。然异种之人,多有反覆……今朝廷特置西州重镇,以备边防,专敕武德以来,天下流死亡匿之徒,往戍西州……”

  他一边念,一边以指扣桌,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洒,念毕笑道:“李世民这小儿却也有些本事。登朝不过十几载,就北平突厥,西伏吐谷浑,兼收薛延陀,南方军力可达交趾,与吐蕃结亲以成甥舅之亲,建北庭都卫之军与安西都卫之兵。如今天下版图之大,可谓数百年所未有,真可上比前汉了。”

  谢衣与鲁晋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个慢慢涨开来的大唐。

  ——这唐,是从五胡乱华以来日渐瘠薄的土地上,重新稼穑,重新滋长起来的。它竟渐渐漫出雄关,漫出长城,覆盖了沙碛广漠,朔风海雨,竟漫出来一片雄阔的气象来!

  邓远公伸指一点:“你们说那外面都是什么?”

  谢衣与鲁晋不由一愕。

  邓远公笑道:“那就是李唐啊!”

  “那是一幅广被天下,正在加紧密织着的锦。那锦托依巴蜀,直达吴越,越织越密,暖体之余,上面还渐渐富丽堂皇地织出花朵来……饱暖思淫欲,终究它要穷奢极丽起来的。可惜你我不在那泽被之内,所以不用光说它的好,只管去挑剔它的不好。以我看来,他们自谓织锦,却不免终将成茧。直到那茧缚生民,各自不安,各自碍手时,也终将撕破,最后终落得个褴褛遍体……不过那只怕已不是你我所能看到的了。”

  他手势往左一挥,那里仿佛就是数千里外的西州。

  那一片片绿州就座落在数千里荒凉沙路之中。

  唐于西州开建重镇,是于平高昌国之后,也是为维护西向的一条重要商道。那商道之远,据说可直达万里之外的大秦。

  ——

  一匹匹织锦叠花的丝绸就延着那条路铺了出去,上面溢着茶香,带着瓷器叮咚的脆响,也带着衣冠古国千年未有的气度,那是一个日渐饱涨的唐向外的流溢;而一驮驮西域的香料、玉器、珍宝、名马,和着那西凉散乐,连同着印度梵经,就从那条道上逶迤东来。

  ——荒凉已久的长安重将成为一个名姬宝马的都城。

  李世民这“天可汗”称号可真不是虚的。

  谢衣与鲁晋对看一眼,觉得邓远公说得着实不错:这门外的李唐,确是一幅无边大锦。只不过他们不在那泽被之内。他们都自视为操锦手,当年争这织机失利,于是也不屑享用那床锦被。

  ——可这个朝廷确实强大了。

  谢衣拿眼一扫,只见连这小店的主妇头上也插了八宝簪子,耳上镶珠,头上插发的钗子都是包金的。

  谢衣面色幽寒,似乎享用着这煌煌盛世外自己自处冷僻的凉意。

  可鲁晋意似不服,哂然道:“确是堂皇。可普天之下,未必已尽入他李姓掌控?尽是顺民?”

  邓远公微微一笑:“鲁老弟可是想听些‘盛世危言’?”

  他语气里浅含谑意。

  可鲁晋感觉不出,故作豪态道:“我是袖手已久了。可普天之下,岂少英豪?未必尽可为那李家驱使。”

  邓远公含笑道:“英豪何尝少?不过,时也,命也,势也。不错,他们李家出身不过关陇贵族,论起天下门弟,较之山东大姓,江左名门,倒是他们资历为浅。所以当朝的无论李氏、长孙氏……都极为忌刻山东士族与江左名门,为这个,还专修《氏族志》,以贬抑其它大姓,专以当朝品第、现时富贵来甄别天下士族。”

  “甚至为了这个,他们还不惜大开科举,大举引进寒族,贬抑天下大姓,以期重构朝廷基石。”

  “不过依我看,这批尚未成形的寒门与他们关陇贵族之争也就为期不远了。”

  说着,他似被引发起来指点天下的豪气。

  “可所谓‘岗头泽底’,天下五姓。那‘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与太原王家,又何尝服气?五姓之中,不乏英豪子弟。李唐王朝的体制之争,此事必成其一。”

  “再说隋末以来,天下板荡,当日大野龙蛇,不甘雌伏的犹不胜枚举。‘大野龙蛇会’这一股岔力,拼合上李姓旁枝王族的诸侯之势,亦可为动荡之源。”

  “比如庐江郡王李瑗,汉王元昌,近来皆私自养士,普天下大野龙蛇,每蒙其召,优宠厚待,必成其乱,此其二也。”

  “李世民雄才大略,广收异族,无论突厥可汗,还是薛延陀之属,招降之后,往往动辄十数万人,大举迁徒,或入卫京师,或保守边境。如今幽掖一带,尽多杂种之胡。以李世民之胸怀与他之魄力,有生之世尽可压服得住,可谁保得住他子孙就有他一样的魄力勇慨?此其三也。”

  “不说这个,单说那太子储位之争,已见端倪。魏王李泰与太子承乾,如今为了太子之位,正争斗得火热。李世民对外雄材大略,可家门之事,他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吗?”

  说着他一笑:“不过我是乡里老儿,这些大事闲话则可,细说可没意思。说个二位可能没注意的。二位可曾关注,近日长安城中,‘不良帅’的声势虽不惊人,却已渐渐滋长?”

  谢衣与鲁晋怔了怔,不知此老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官卑人微的“不良帅”来了?

  ——所谓“不良帅”,其实是当时人们对衙门中辑捕流氓小窃的捕役的一种称呼,也偶或用来称呼长安城中那些赌狠斗勇、混迹街巷的不良之徒的首脑头领。

  只听邓远公笑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动的货物宝贝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弟私苑也偷偷地越起越华灿,连李世民也远非当时的李世民了,他兴建翠华宫,虽远逊于隋,还多做茅茨蓬舍,可奢欲之心已启,那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

  “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也就会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之人们,日后也必将会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时的助力。”

  说着他在桌上叩了叩指,随口低哼道:“……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那生杀的时世是已过了,那生杀过后不得不生养的时世也慢慢生养得可供剥夺了。”

  “那为了剥夺而互相争抢的时势……”

  他含笑看看窗外的满街雪意:

  “……还会远么?”

  大家被他三言两语,猛地把一颗心打入了时世倥偬的冰窟雪洞里。连旁边那小店伙都不由听入了神。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辘辘的车声。

  那车声很怪,夹着脆响,一拍一板,若合音节。

  小店伙好奇心起,弯了弯腰,就着门口帘底的缝隙处向外望去。

  那缝隙很低,上面全看不到,只见得到车子底下的两只轮子。

  ——那是一对朱红的车轮。那红色映着雪,越显得明丽触目。

  满街全是雪,轮子上也就干净。漆是全新的,并无一丝脱落,而轮毂之上,竟镶着一串银制的响器。

  那音乐之声就是它发出的。

  近日新丰大雪,据说郊外的雪堆积得已近盈尺。路乏行人,商旅困顿。雪白的街上,却忽驶来这么一辆朱轮的车子。

  这车子的出现,就仿佛一场奇迹。

  单看那轮子,就让人平白对它生出无限遐想:宝马雕车,朱轮银饰,真不知它是从哪里驶来?

  可惜小店伙儿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无法追出门去细看。脑中却不自禁幻想起那轮上的车厢和拉车的骏马,正不知该是何等的端正都丽。

  为那车声引动,邓远公三人一时也住了口,望向窗外。

  只见鲁晋的口微微张开,那车的檀毂桂辕,芳帘珠幕,想来华丽得让久经世面的他都觉得骇异。

  邓远公与谢衣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诧异。

  ——那车恰恰停在了门口。

  窗边这三人虽自称远避于世,可还是忍不住对那车子起了好奇,等着看会有什么人掀帘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人都不耐烦了,才见门口那帘子一掀,先探进门的居然是一截拐杖。那拐杖蟠蟠曲曲,脱漆落色,仿佛千年古藤,随时会蜕化为苍龙鳞蛇。

  拐杖后跟进的人哈着腰,脸朝着地,一个背扭曲弯驼,一头白发稀疏的蓬起,人竟似比那拐杖还老。

  可再老也看得出那是一个老媪。

  那老媪拐杖“笃笃”地触着地,沿着墙壁,竟一声声向邓远公三人的桌前靠近。

  走到距他三人最近的桌边时,她一手扶桌,喘了会儿,依旧脸冲着地,看也不看地问道:“谁是晋中十七堡的鲁堡主?”

  鲁晋一愕。

  那老妇人虽不抬头,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般,咳嗽了两声:“我家想小姐请堡主一见。”

  说着,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

  鲁晋没想到他乡客旅,还有人会找到自己,专门拜会,下意识伸手去接。

  那老妇人的手忽一缩。

  她这一缩,鲁晋竟一下没有接到。

  只听她咳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这名刺可太重,你须接它不起。”

  鲁晋大奇之下,倒要掂量掂量这老婆子的本事。

  他臂已伸直,无可再探,却不回缩,只听他肩头咯巴一响,那本已伸直之臂竟又向前伸了半尺。他指尖才触及那名刺,猛觉得一股针扎似的内息直扎向自己指上。

  鲁晋大惊之下,急忙提气。那老媪内息一发即收,已将名刺交到他手里,和声道:“通臂的功夫,加上胼胝之气,看来是真的无疑。”

  鲁晋没来由被一个老婆子掂量了一回,不由又可笑又可气。他掂掂那名刺,口里讥讽道:“你说这名刺重,我怎么觉得轻飘飘的?”

  老媪咳了一声:“因为名刺上附带的东西还没抬进来。”

  说着,她用拐杖顿了两下地。

  门帘一掀,只见两个壮汉抬着个沉重的箱子走了进来,按那老媪示意,直接把那箱子放到鲁晋面前。

  老媪咳声道:“鲁堡主亲启。”

  她以拐示意——名刺中居然夹了把钥匙。

  鲁晋一头雾水,又忍不住好奇,一边大笑掩饰着,一边开那箱子。只见那箱子却也似前朝宫里古物,盘头兽口,所值不菲。

  鲁晋口里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箱子微启,他就朝里面看了一眼。

  他出身本是绿林大盗,见过宝货多矣,可箱子才开一缝,他砰地一下就合了箱盖子,这直觉之下的掩饰,不欲露财的习性,露出了他当年在道上混时的脾气。

  鲁晋一时脸色凝重,全变回一方雄豪的姿态,双目直逼向那老妇道:“你家主人何人?为何送我这般重礼?”

  老妇人不答,边咳边伸拐指了指那张名刺。

  邓远公和谢衣因为适才眼角里金光一闪,也不由把眼角余光略略瞥向那张名刺。

  只见名刺上是一列行草字迹,当中一个“王”字却好辨认。

  鲁晋脸色微变,愕然道:“汲镂……王家?”

  ——要知“汲镂”王姓名列“天下五姓”。

  五姓中前四姓原是为天下人公认仰慕的大姓,都有数百年家世,哪怕朝更代改,一直声名不坠,即所谓“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

  这四姓发源或自东汉,或自魏晋,名门家声,响彻一世。

  而太原王家,虽排在最后,可这一姓最为前四姓推祟。四姓婚姻之时,也最愿娶王家之女。甚至不称其为“太原王”,而直称为“汲镂王家”——意谓与此王家结亲,有镶金镂玉之美。

  可惜王姓这一门一向人丁不太兴旺,常常数代单传。甚至生女亦少,由此反而声价愈高。

  那老媪一点头,“堡主即请移步。”

  “我家小姐就在门外车里。”

  鲁晋站在那儿一时迟疑,他回味起那老媪适才的内息家数,猛然问道:“你可是卜老姬?”

  老媪淡淡道:“老妇不过一老婢子,姓甚名谁有何重要?倒是小姐正在专侯,鲁堡主勿再让她久侯。”

  看着她一副宁定定的神态,鲁晋倒信了从来不轻易与人结交的王家真的是找上了自己。

  要知卜老姬本是“昆仑奴”一脉中的挺尖高手。

  他们这一门,一向最喜欢与他人做奴婢。

  当然,如果不是世家大族,权倾一方的豪门,却也请他们不到。

  相传当年她就曾在前隋杨素府里,多少杨素的政敌仇家,都是死在她的手里。

  鲁晋与邓远公和谢衣此聚本为“消寒之会”,他一时不由犹疑:如果现在就去,未免被他二人笑自己禁不住那‘汲镂’王家的声势货利之诱。

  可犹疑之下,他毕竟是有一大摊家业要养的,一定心神,朗声笑向邓远公二人道:“我倒要去看看,‘太原王’还有什么事要托求于我吗?”

  说着一拍那箱子,砰地合上了锁,仿佛不屑地即向门口大笑行去。

  他消失在门外,那老媪还在用拐杖顿着地,仿佛想对谢衣与邓远公两人说些什么。

  那两人却只顾推杯碰酒,看都不看,对她略不一顾。

  那老媪等了会儿,叹一声,才踽踽地向回转。

  直到她与那两个下人都走出门外,邓远公才冲谢衣笑道:“鲁晋拍箱子就走了。”

  谢衣微微一笑。

  却见此老忽夹眼一笑:“箱子拍得可痛快!”

  “可……钥匙还在他手里。”

  谢衣被他逗得也忍不住朗声一笑。

  可二人说笑之余,还是忍不住耸耳细听那门外的形势。

  ——只听到鲁晋出了门,上了车,在车上略坐了不过一刻,就大笑酬别,又下了车。

  下车后顿了下,似在考虑要不要再进来,却终于未再进屋,吩咐了声什么,即长驱而去。

  一时只见适才抬箱的两名壮汉走了进来,要抬那箱子。

  邓远公斜瞥一眼,随口问了句:“他不要?”

  那壮汉闷声道:“不,小的们这就给鲁堡主送去。”

  说着,抬着箱子出了门。

  邓远公望着他们背影,一笑之下,与谢衣又碰了一杯,口中叹道:“潘十老最近可谓昏噩,连鲁晋这样的人居然也招进了消寒会里。”

  说着含笑道:“不过是一箱宝货,加上汲镂王家的声势,再加上卜老姬这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如此……”

  他手持一杯酒,似想藉这酒消消适才沾染的满身浊气。

  谢衣却含笑道:“我看他们是有谋而来。”

  说着,他笑看向邓远公。

  “估计图谋的该不只是鲁堡主而已。”

  邓远公听着也笑了:“谢兄弟,我老了,年轻时可能还不敢说什么是不热衷的,但现在,形将就木,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

  却听一声清脆脆的童声道:“那这个如何?”

  门帘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童。

  那童儿生得伶俐至极,白齿红唇,笑嘻嘻的。

  他虽一身小厮妆扮,却大大方方。一进来,连店中客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去!

  只见他身段快捷,不知怎么一晃,已在邓远公桌上添了张单子,然后人就敛手而退,直退到离桌边五尺远处敛手侯着。

  他奉上的是一张礼单,那单上列的不多几行字,多是古人字画真迹。

  谢衣瞟了一眼,含笑道:“顾恺之的都在里面,看得我都心动了。”

  邓远公冷眼瞟着,面色未变,可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喜意。好半晌道:“好是好,可惜我老眼昏花,要之也无宜。”

  说着一推那单子。

  那小僮一笑,从靴掖子里又掏出一张礼单来,身形一晃,送到桌上。

  这张礼单却只一行字。

  谢衣“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邓远公看了不由也是一愕,脸色却变得肃穆起来,怀疑似的连连以指叩桌,喃喃道:“这本书……自先祖遗落之后,就未再见。当时是在西晋末年,那时,王家似乎有人在洛阳为令,也真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

  说着冲谢衣一叹:“这是我远祖邓艾的手书真迹《蜀道干戈志》。此书世人不晓,仅供家传,可惜在我们祖辈手上,就遗失久矣。”

  谢衣不由沉静下来。

  他担心地看着邓远公:

  “看来,他们所谋不小。”

  邓远公微微一笑:“谢兄可是耽心老朽这把年纪还看不开,耽于外物,为此赔进一条老命去?”

  他似也很难割舍,强忍着,把眼睛再都不肯看一眼那单子,轻轻推开,勉力自控地笑道: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邓远公虽性耽于此,又是远祖手迹,本该尽力收回。”

  “可惜,我现在已有一把年纪……”

  说着又一推那单子:“失物复得,固然堪喜。但丧乱以来,家门不幸,姓邓的除了老朽,再无多余一个子弟。哪怕得了,却又传与谁去?就算是隋珠和璧,到如今,也于我这垂死之人无益了。”

  说到后来,他一头白发萧然,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

  谢衣也邓远公相识以来,一直只见此老潇洒脱略之处,没想今日他口气会如此衰飒。

  他心中想到——邓门一族,也曾鼎盛一时,数百年烽火后,当真仅余此老?

  却听下面那小僮叹道:

  “怪道我家小姐说,光凭这些,只怕还求不到邓爷爷赏脸的。”

  说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两张单子捅到靴子里,微笑道:“可是,还有我呢?”

  “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难道全记不得我是谁了?”

  邓远公终于扭脸向他望了一眼。

  然后,他脸色猛地一愕:

  “你是……”

  那小僮笑道:

  “不错——三年前,许昌……”

  邓远公眼神一时悠远。

  ……没错,三年前,许昌,他是见过这孩儿一面。

  当时就觉得他特别像谁,现在想来,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个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后也丧了性命了。

  这倒还罢了,世上如此多人,两人相像,也不足怪。可奇的是他当时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根骨气质,竟极合他的脾气。

  邓远公出身邓氏,所学的却是莫干一门的心法。他们这一门,收徒之时,“眼缘”极为重要。所以当时一见这孩子,就起了心动之意。

  ——要知道,他久经丧乱。邓家本是渊源极远的一户大族,他师门莫干一派也是立世数百年的名门。可丧乱以来,家门师门俱都零落,同姓族人,同门师弟,几乎一个不剩。他垂老之年,也一直没碰到投他缘法的弟子可收为徒弟。好容易遇到,大喜之下,怎容错过?

  可惜,当时跟着那孩子,那孩子虽不过十来岁,却极为乖觉,发觉了自己的跟踪,竟能借着闹世之地,趁自己一不小心,逃了开去。

  正因为是跟丢了的,所以邓远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里丢他不下。

  只听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脱老爷爷后,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小姐开始还猜不准您是谁,后来忽然想起,用手摸了会儿我的头,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头,就说:‘没错,那是邓远公。你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习莫干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损失,也是他莫干一门的损失。良师难求,佳徒却也更难得的。’”

  他笑嘻嘻的,口气里全无一丝自夸的意思,倒像为他家小姐得意。

  邓远公更不说话,一把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双筋骨支离的手,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下去。

  越摸下来,他脸上越是忍不住一丝喜意。甚至不惜弯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

  然后,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脉腕,探他的脉息,脸上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只听那孩子笑道:“老爷爷你不用惊奇。我家小姐从那天后,没教我练寻常的入门功法,从家中藏书中找到贴近莫干一门的吐纳之法练了下去。这一练,也好有两三年了……”

  他笑看向邓远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倒底对也不对?”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

  “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拔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

  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

  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听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

  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沧凉中带着一点老梅著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

  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

  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肢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

  “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

  “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

  可她返近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

  “不过,她即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

  客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

  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住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前很近的跟前,高挑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简直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的烧得滚烫的铁丝蒙。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明明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

  “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

  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深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

  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

  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那石青好像砚台的颜色,是它束就身段,是它凝成底韵,而银红、不过是那砚里磨出的一句好诗。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在她的发鬓上点了一点绿,绿得像花瓣下面不小心露出的一点萼。虽只一点绿,让那花开也开得,那么有生机有底气。

  ——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虽说茎上的花容在这黯淡光影里是模糊成一片,可有时,不见花,只见茎也是好的,像大雾弥漫的水边,亭亭的一株莲,看得到莲的轮廓,看不到花,只见那茎杆袅袅婷婷的。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朦朦,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

  她袅然行近,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的,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手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

  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

  ——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副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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