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丰草绿,
映日各斑阑。
小却的头枕在自己的双手上,手背挨着草根,鼻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沿着渭水河岸,一片杂树林绵延展开,伸展得足有数里长,而林间丰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绿都绿出不同的层次。草上次第地开着小花。阳光照过树叶间,落在地上是片状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树叶味道的阳光落在小却的眉毛上,让他觉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绿了。
他光着脚,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脚趾,舒舒服服地把脚趾动了动。铺下来的阳光让他感觉到自己肌肤。这静卧中的浴日,让他几乎生起一种自惜感,自惜于这场年轻、也自惜于这场生命。
——因为,他刚刚从那死亡的阴影里走出。
——那么深长广阔的宫殿;那么多长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庞公公一张老妇似的脸和长满苍硬老茧的手;那李淳风的“推背”一击;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的气度;那护卫无数、九重深严的宫殿……
在里面时,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来了。
可肩胛,以一袭羽人的斗蓬,把他带出了那深宫大内。
出宫后,他们就来到这渭水河滨。现在,他们已在这渭水河滨呆了近十天。师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来理他。这十来天的时间,他们都很少照面。
小却知道,肩胛是受了伤。李淳风,庞公公,尉迟渺,秦玉,张天赐,古落……这些人物,一个个俱是从当年大野龙战中筛剩下来的高手。师傅那长天一刺,虽救得自己出来,但所付代价,不可谓不巨。
他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师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长地亏欠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有权利被爱,有权利受呵护。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这幸福感同时又让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无法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刚才,他打了一只獾,一会儿,可要把那獾儿烤得好一点给师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极挑剔也极不挑剔的。却奴想起他那时而深情空望、时而落拓纵恣的眼,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是让人读之一生还读不透的。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脚背上打了一掌。只听得皮肉清脆的一响,他一蹦就跳起来,看见肩胛,忍不住就咧开嘴地笑:“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的伤……好了?”
肩胛像是刚从泥里面钻出来。
他不答小却的话,却把手上的泥玩笑地涂向小却的脖子上。小却笑着躲,肩胛的身影未动,手臂却灵动万端。小却扭得像个泥鳅,好容易终于躲开。看向肩胛,只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泥,外面笼笼统统地罩了件袍子。干净的袍子沾了泥,越显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风度。
可他这模样实在是怪,小却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十余天来,师傅一直在一个泥沼中泡着。他曾偷偷去看过那个泥沼,那是一个不过数丈见方的沼泽,师傅全身泡在里面,脸上沾了泥,神情间一片黯然。那样的长天一刺,明德殿里全身化羽后,如一只鸟儿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可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这样,蜷曲于泥地。
那一片小沼泽并不深,肩胛的整个人是蜷缩在里面的,甚至都不见面孔。小却知道,那是龟息之术。那天,一片泥泞的沼泽中,却奴只见到两片孤另另的膝盖。他去偷看时,师傅分明已经睡着了,“曳尾乎涂中”,那些泥沾着药草的腐叶斑驳地黑着,而这黑水上,只见两片瓦片样的膝盖浮在泥上,还未尽沾满泥,像飘落在泥塘里的莲瓣。
下面,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却的想像里,感觉这时的师傅就像一只羽毛调零尽后的鸟儿。他飞翔起来虽然那么恣意酣畅,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损脱羽的身子,原来只能那样蜷缩、软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泞里。
那时的感觉,让却奴非常悲伤。
但这时走来的师傅,一身衣袍软软,脸已大致洗净了,身上虽裹着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却说不出的风彩焕然。
小却一看到他的脸,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个不惯掩饰的人,在跟随肩胛的这六年岁月里,小却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阴郁的时刻,他那时总是突然抿紧了唇,什么也不说。像天上的云神虹霓舞倦,霞彩焕烬后,突然忍不住那恒长的厌倦,从里到外,都封闭密合,密合了整个天、整个地,让一切铁青起来。带着莫测的威压与他独有的怀抱,让小却觉得,自己是在那时舒时卷、或暝或郁的云神襟袍下生长的小草。
——可总有这样的时候,肩胛一扫脸上的疲惫郁闷,似乎整个人都要驾着光的羽翼飞翔起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忽然低声说道:“你就是云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却道:“你就是那个王!”
“云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却却打断道:“不,他不算,他不过是人间之王。”
“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王,翱翔于天上的君王。所以……”
——“我是王子!”
他一场头,似乎整个人都骄傲起来,像一匹小马驹儿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这么说时有一种从里向外的开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挡他快乐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军队,树木为蓠,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小却听得开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来。
却听肩胛忽正色道:“但,这自由只属于咱们两个人的国度。”
“小却,你听着,在你艺成之前,千万再不要到宫城里面去!”
“怎么,他还会杀我吗?”
肩胛阴郁地点点头。
“可他答应了!”
肩胛一拍小却的头:“你要记住,皇帝说的话,永远都是最不可信的。”
“位置越高的人,说的话也就越不可信。他们囿于法,弄乎术,困于势。好多时候,情境一变,他们是不能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小却愣了愣,默然下来。
有一会儿,他才小声嘀咕道:“可是,只要我在你身边,也就安全了不是?”
肩胛微微一笑:“好像是。”
然后他的脸上微现怅然:
“只是,你会长大。等你长大了,你大概会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可能并不是安全。”
一架火架了起来。小却早已把柴堆好,一色干燥燥的栎树,这种树烧烤起来最好,没有烟,跟炭似的。
他用一个三脚叉的树根做架子,在上面用师傅那把“吟者剑”烤獾肉。
肩胛皱着眉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一笑。
小却一抬头:“怎么,焦了?”
肩胛笑道:“要是让普天下草莽英豪知道了,我的剑,居然任由一个小屁孩儿用来烤肉,只怕真真要笑掉大牙。”
小却也挤眉挤眼的一笑:“反正你从来也不杀人,这剑挺干净的,不烤肉,倒可惜了。”
跟肩胛一起,他总喜欢做一些小小的放纵的事,因为他知道,肩胛也喜欢那种纵容他的感觉,虽然他从不会说出来。
倒底是六月天,小却人在火边,不一会儿已烤得满脸流汗,整张脸赤红赤红的。
肩胛常说他,这六年来,别的学的都还罢了,就是这烤肉,实在学得普天之下,再无敌手,他总能把肉烤出金黄玫红的色泽来,让人看了,就陡起食欲。
噼噼叭叭的,柴火在爆响。只听小却笑道:“奇怪,我怎么听不到你身上泥巴炸裂的声响?”
肩胛像是在想心事,没有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却,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故事!”
小却一听,恨不得把手中的烤肉都丢到火里去了,好擦干净双手,一动不动的,全身心地去听肩胛讲故事。
却听肩胛道:“别慌别慌,肉快烤糊了。真要是糊了,我可吃不下。到时,故事的尾巴我就不讲给你听了。”
小却连忙转动那块肉,从怀里掏出香料来,往上面撒。一边问:“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
“风尘三侠。”
小却久已知道,肩胛平时话虽不多,可他认识的、交游过的、听说过的、经历过的传奇真是多得数也数不完。
他一时不再说话,只是细心地听着。
“你可能还不知道,隋末以来,草莽漫生。当时的大野龙蛇,大致分为那么几脉,其中就有绿林、王孙、响马、星罗道、乐土门……等等等等。其中,绿林的单雄信,响马中的厉山飞,星罗道的李淳风,王孙中的萧铤,乐土门中的罗黑黑、贺昆仑、善本……这些都是一时之选。”
“可除了这几脉之外,还有一些人,习惯独往独来,他们号称游侠。”
“可‘风尘三侠’中的李药师本来不算游侠。他的出身可算有点来历。本是京兆三原人。听说他年轻时,姿貌魁秀,所学颇杂,好剑术,有纵横之道。他的舅舅却是大大有名,那就是韩擒虎。”
“韩擒虎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是隋季名将,当年一举破陈擒下陈后主的就是他。陈后主有妃名张丽华,那段‘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的故事倒也大是精彩,可惜咱们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
“李药师年轻时常和这个舅舅长谈。他舅舅韩擒虎就常说:‘可以语孙、吴者,非斯人谁哉!’‘孙、吴’两字指的是孙子和吴起,都是兵法大家。那李药师所幸生逢乱世,后来果不枉费他一身所学。”
“李药师年轻时曾游历入京中,当时他一介布衣,曾去拜谒前隋的两朝老臣杨素。当时隋炀帝南幸杨州,留下司空杨素留守西京。李药师与杨素谈论时,杨素身后却站着一个美人。那美人手里执着一把红拂,屡屡对李药师注目。那时的李药师姿貌魁秀,议论慷慨,想来注定善赢得女郎欢心……”
小却不由插话道:“可是你也很好看呀!我见到好多女人都喜欢你的,比如窦线娘,比如……”
他没来得及“比如”下去,肩胛就怒瞪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听,不想听就算了。”
小却伸了伸舌头,老老实实地闭嘴。
他只不过是不喜欢听师傅夸别人,好像夸了别人就灭了师傅自己的威风似的。
肩胛继续讲道:“那一席长谈中,杨素屡次抚床叹道:‘它年据此床者,必是此儿!’”
“那晚谈罢,李药师回到寓所。他是才气极高,抱负也大的人,正思量着杨素会不会举荐自己,在寓所里草拟一篇策论,以备第二天好进呈杨素。到得三更,忽然有人扣门,李药师打开门,却见一少年持囊而入。那少年一进来就催着李药师关门。关门后,那少年解紫衣,脱皂帽,露出一头长发来,原来是个年方及笄的丽人。”
肩胛笑了笑:
“至于她长得怎么好看我就不跟你说了,因为……你一定会亲自遇到。虽说,现在,她韶华已老,但必有余韵犹存的吧……”
肩胛说到这里,目光间一片悠远,宛如叹息。
小却安静静的听着,知道师傅好多感触是自己这个年纪还未来得及领会的。
却听肩胛道:“那丽人嫣人一笑,问李药师道:‘阁下还记得我不?’李药师审视良久,才说出‘杨家……’两个字。那丽人笑道:‘不错,我就是杨家的执拂妓。’”
“说着她走到案边,拿起李药师方才拟就的策论来看,又看了看他案侧之剑,箧中之书,方含笑道:‘丝萝不能独生,所以愿依乔木。以君才略,配我韶华,不知阁下愿与不愿呢?’李药师愕然道:‘岂是愿与不愿?问题是能与不能。’那红拂女道:‘李郎大才,难道看不出杨素尸居余气,就算隋的朝廷,也早已虫蛀霉生,难以长久。挽大厦于将倾,所费之功,所劳之力,只怕还不如拆了重盖了。’说着她一扬李药师放才所写之策论,竟就着烛火点燃,一焚成烬。微笑道:‘他确是惜你是个人才,但你知道,他不会用你。他目前如此高位,只图自保,要进也进可以助他自保之人,岂会进举你这锐意进取之人?’然后她望向李药师,含笑道:‘我是惜你之才,不忍你枉费精力在那老贼身上,所以夜奔,无论你从与不从。这虚名你算担上了。杨素若知,定不会饶了你。所以,你我何妨明日凌晨出城,鸥游江海,以待时机。不出三年,定有无数大事等着你做呢。’”
肩胛说到这里,神色间也似无限钦羡。
“那女子本也是教坊中人,出身乐土门。从那以后,草莽英豪们就称她为红拂。李药师与她夜奔出城,为恐杨素追捕,决定同赴太原。他们投宿于灵石县的一家旅舍。那日早上,李药师黎明起来,出去刷马,红拂在窗内梳头。突然,有一虬髯客乖驴来前,至旅邸下驴,进了屋就取枕而卧,躺在那里看红拂梳头。”
“李药师怒从心头起,正欲呵斥,红拂却冲他摇手。待得梳洗完毕,方敛衽上前,请问那虬髯客姓名。那客人说是姓张,红拂就道:‘我也姓张,行一’。虬髯客喜道:‘今日幸逢一妹’。说罢,一跃而起。红拂就伸手召来李药师与虬髯客相见……这就是他们风尘三侠相识的始末。从那以后,‘风尘三侠’之名骤传海内,我出道时,虽未能与他们全部江海相见,却因为师门源缘,跟红拂倒是有过数面之缘。如今一别,已又是十数年未见了。”
天光渐次暗淡下来。
小却用一把匕首细心地切着獾肉,不知怎么,他觉得肩胛的脸色也有些黯然。
只听肩胛说道:“故事说到头,还要牵扯上你们李家。那虬髯客曾与李药师纵论天下英雄。李药师说:‘太原有一位李公子,英姿勃发,雄心皓志,实属难得’。虬髯客便与他相约一起去看那李公子——也就是你的叔叔世民了。”
“那天,虬髯客还带了一个道士前去。据说,他们下了一盘棋,棋怎么下的没人知道,只知道未落数子,那道士突然对虬髯客说:‘这天下不是你的了。’”
“虬髯客即推枰而起,满面黯然。此后,据说虬髯客将自己的庄园房产,佳童美姬,金帛十车,一齐都赠给了他的一妹。自己仅带一小僮,戎装匹马,踏尘而去。临别前,他与红拂道:‘你巨眼识人,得遇药师。它年之功业,恐非平常人可至。些许财物,助妹运转。李郎佳儿,妹当自惜。我本意欲在此建立基业,可惜此天下非我当有。十数年后,东南数千里外,如有异闻,那便是我得意的时候’。说罢,绝尘而去。从此大野风云,随它变幻,却再没有了虬髯客的消息。只传说数年之前,东海方向,扶桑国异变。据说,那里就是虬髯客后来安身立命之所了。”
“大野传说,虬髯客临走之前,曾传李药师以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又有传说,这些异术,李药师得之于赤松子。总之,李药师凭此四术,后来行军布阵,无不料敌机先,竟在隋末乱世中,闯出了好大的名头来!”
小却不知肩胛为什么突然会讲起这么一段故事,他只是愣愣地听着。
却见肩胛再没说话,他也去不多问,默默地切着獾肉。
獾肉切好了,他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已升得老高,直悬于头顶,明澈澈的,照得四野虚光恍然。
小却不由怔怔地望着那轮孤白的月亮。那月亮又圆又大,凭空地悬在头顶,让人顿生“今夕何夕、何为在此”的之感。
好一会儿,小却才缓过神来,想起,此时该只是傍晚,月亮该不会升得这么高……
——而且,今日也不是十五!
他一怔回神,大为惊诧,急切地望向肩胛。
却见肩胛含笑道:“你终于看到了?”
“一会儿,你就可以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了。”
说着,他抬头望向天上,天上月儿冷冷。只听他也冷冷地道:“这就是所谓‘孤虚’之术。”
——小却至此方才警醒。也恍觉李药师这名字他好像曾经听过。
——但那是谁,怎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却见肩胛笑笑地看向自己,“你运气不错,这么多成名的人物,别人怕一生也难遇见一两个。你小小年纪差不多都见到了。”
“没错,李药师后来仕唐,就更名李靖。”
“他就是后来开唐一代之基的那个英国公李靖。”
小却听得心里猛地一跳:李靖!
——那个、传说中的李靖?
据说,他功成三面:武德年间,他南平萧铣,萧铣本为后梁宣帝曾孙,也是帝室苗裔,被他俘之而归,从此江南平靖。贞观四年,李靖又北平突厥,俘颉利可汗而还;贞观八年,他西平吐谷浑,败天柱王,逼伏允自经死!
——那可是,百战成名!
可以说,李世民那“天可汗”的威名,有一半就自他的功劳得来!
小却猛地抬头:“这么说,他来了?”
肩胛低头喃喃道:“来了有好半天了。”
“这里本侧近禁苑。他来后忙着布置,快有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布置已定,云起风动,鸟伏月升……”
“只怕、他也好出来了。”
小却不由一怒道:“这么说,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望向南边,似望向那个宫里的帝王。
“他答应过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个孩子受骗的忿怒。
肩胛微微一笑道:“所谓时变势异。他也许不是放不过你,而是放不过我。为了那李淳风所说的,‘有星悖于紫微’,他甚至不得不放弃封禅泰山,避正殿,蔬食朴居,以为天下逊。”
“照他的脾气,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的。”
“可他是个皇帝!”
“皇帝又如何?再跟你讲个故事。贞观四年,李靖引三千骑兵北上大漠,连败突厥。颉利可汗大败之下,遣使求和。当今皇帝也同意了,还特派重臣唐俭前往慰抚。当时李靖犹率兵在大漠一带。闻说朝廷许和,帐下将士,多半建议退兵。李靖笑说:‘朝廷许和,颉利大喜之下,必不设防。此时正当直擒敌虏,岂可退兵?’”
“旁人劝道:‘可使臣唐俭还在敌中’,李靖大笑道:‘旷古功业,正在此时,一唐俭小儿,岂足惜之!’当下轻兵往袭,于铁山大破突厥主力。从此东突厥平复。那一仗,这君臣二人配合得好不默契!他们一个缓敌于内,安敌之心;一个率兵于外,趁势而取。”
“所以,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所谓英主友臣的话。”
然后他伸指醮舌,竖在空中,测了测风向,“是时侯了。”
说着即抬头向东笑道:“正是良辰,贤伉俪也好出来了吧?”
却奴向东望去,却见远远的树林边上,突然现出一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背风而立,风把她的衣襟都吹向前面来。她腰悬一鼓,身影婀娜,鼓面彩翠杂金,极为绚烂。
她身后不远的一棵树下,还站着一个布袍男人。那男人头发花白,看年龄总好有六十许了,可意态之间,犹慷慨多节气,身形姿态,也魁伟朗秀。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李靖与红拂?
却见肩胛怅然抬首,他没望向李靖,反先望向红拂道:“这么说,红姐,你倒底还是要来捉我的了?”
那女子望向他,轻笑了一声,神情间微显悒郁。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小骨头,这个你不是不懂得的。”
肩胛也展眉一笑:“你那也算嫁?这个男人差不多是你抢过来的。”
他跟红拂对望一望。
不知怎么,这一眼,让小却觉得,师傅与这女子,似是有些彼此懂得、且惺惺相惜的。
却听李靖大笑道:“好好好!红拂一直就说,以我功力,犹未可小视天下。因为这天下,毕竟还有那么三四个人是我惹不得的。举例子时,你好像就是其中之一!”
说罢他凝神望向肩胛:“说起来,我平生撼事,第一件就数与虬髯客结拜!此后碍于情面,始终未得与他一战。到今日,拜将封候的,更不便与人一试刀剑了。可今日,能与虬髯客当日也曾心许的小骨头你相邀一战,也算平生大快!斗酒相邀,岂不快哉!”
说罢,他拂髯大笑。
肩胛也豁然一笑,他笑起来,自有一种月朗风清的气度。小却只觉得,跟秦王、李靖、与虬髯客……那样的男人相比,师傅确实有着判然的不同。
李靖突然鼓掌,喝了一声:“酒抬上来。”
就见有两个家奴健仆,脚步如飞地抬上一张案来。
那案子想是宫中之物,通体晶莹,竟是青玉制就。
案上只放了一碟桃干,一碟鹿脯,再就是酒。
李靖与红拂已走上前来。李靖案前坐下,与肩胛相对。红拂却笑着站在一边。
只听李靖笑道:“指望你红姐给咱们倒酒,那是万万不能的。咱们只好自己来了。”
说着,他取出两个大碗,给肩胛与自己一人斟上了一大碗酒。
小却望望天上那可疑的孤高的月亮,又望了正端碗喝酒的李靖一眼。只见他这酒喝得还颇有草莽豪气。因为灌得急,两道酒痕顺着唇两边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胡须。
却听肩胛笑道:“你奉的命就是杀我?”
李靖大笑点头。
肩胛笑道:“武德年间,你南平萧铣;贞观四年,北破突厥;贞观八年,再西平吐谷浑。你立的功劳不可谓不多了,真还差上这么一件吗?”
李靖也笑着应道:“正是因为功劳太多,所以更不能抗命!我现在主要的早已不再是立功,而是顺命。”
肩胛笑着,深以为然。
“所以后来你在朝参议,老装得恂恂似不能言,还弄得个以沉厚知名!且早早的就愿乞骸骨,赢得皇上特遣岑文本下诏慰问,说什么‘自古富贵而知止步都少,虽疾甚疲惫,犹力于上进。公今引大体,腾深嘉之。欲成公美,为一代法。’——你这邸夷子皮倒真还装得像。”
李靖脸上还在笑,眼中神色却已变得深深的不可测知。
只听他微笑道:“当年共襄大业,为的可不是仅只权势。总不要最后闹得成一场小孩儿争泥巴的闹剧为好。我老了,总要给一生画个好一点的收笔。当年自负英豪,总不成老了老了,让一生事业尽如玩闹。”
说着,他忽又长饮了一大碗酒。“当年他为天策府上将,人人都说玄武门之变只为他挟不赏之功,怀震国之威,不得己而为之……”
“我只是不想弄得自己也不得已而已。”
肩胛似颇嘉许他这一段话,望向李靖的目光也肃然有敬意。
却见李靖一推酒,“你我这一战有得打,且打打再喝如何?”
一语说完,他洒然立起,退身拂袖道:“平生所经军马战阵多矣,可好久没这么一对一的、刀锋对剑芒的随随便便的来一场。小骨头,来来来,咱们公平地道的,老夫手痒久矣!”
肩胛也一笑站起,指袖道:“你来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预先看好地形,细细地布好了你这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类的麻烦,天时地利都已被你占尽,现在跟我说随随便便打一场?”
“……先比什么?”
“当然是看你的剑。你那把‘吟者’,草莽传说多矣!我耳朵怕不听出了茧子。咱们一上手,不如就先看看你的剑。”
说着,他二人已走到距案头三数丈远处。只听肩胛微笑道:“这剑是这么好看的?我多少要一些彩头。”
李靖一笑:“要什么?”
肩胛笑道:“一所大宅。”
李靖愣了愣。
肩胛已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朝阳坊里面的‘连云第’,覆压数十亩,堪比王宅。若这把剑看完,你还必须还要再跟我打,那么这个宅弟,连同里面的侍姬美童,健仆豪儿,就都算输给我了。”
李靖略生疑惑,想不出肩胛为何忽贪起这处豪宅。他略不当意,哈哈一笑:“你怎么说,就怎么算。”
说着,铿然一声,肩胛已经出剑。
小却也算见过师傅数次出手,却还是头一次看到师傅是抢先出剑的。
他方才一愕,注目向那相距不过数丈的一丛栎树边,只见那边的草地上,忽阴阴地浸起了一片如云似雾的东西。
那水汽袅袅而生,连绵成阵。被那渐弥渐漫的云封雾锁,虽然相距不过数丈,那两人的身影他却越来越看不清了。
只见那一片地上,阴云冷雾,有如殇者之境。两个浮在雾中的人影,俱如幢幢鬼影。
——怪不得师傅要出剑!
——原来李靖谈笑间其实已抢先出手!
难道这就是师傅所说的“云祲”之术?
——“祲”为妖气,传说中此术可依战阵亡魂设魇。
李靖的手中并没有兵器,小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不用出刃就迫得师傅抢先出剑的。他也是头一次看到师傅用剑用得如此凌厉,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也只有如此敌手,才能激发得师傅如此凌厉吧?
可想像中,那样腾于妖氛中的剑风本该霍霍。可为那云封雾锁,小却居然什么也听不到。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师傅长天一刺救他于明德殿时,他也没感受到这种焦虑。因为那天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但李靖……他情知这李靖是师傅也万难速战速绝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头在云雾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终于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头似的,刀名“大还”。
红拂犹在案边,她眯着眼睛看着,不知怎么,看到这女人这么冷静地旁观,就让小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是他们的,天时、地利、人和,种种种种,什么都是他们的!可师傅什么都没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顶得上什么用呢?
他知道这一战他不可错过。不是因为这样的高手对决实在难能,而是因为,那里面是师傅因他而拼耗着的生命!
哪怕这生命因他而断,他也必须直面它,看它是怎么断的。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所能表达的爱敬珍重也仅只这么多了。
小却梗着喉咙,微仰着首,静静复静静地把那一把“吟者剑”与一柄“大还刀”的对战静静地看着。
那刀越劈越重,它挟着千军万马中冲荡过来的威势而来。挟着萧姓王族的雅慨涂地,挟着突厥王的截发伏首,挟着吐谷浑的血石成紫……披荡而来。
可渐渐渐渐,那刀风剑影都看不到了,只见到一地妖氛。
小却紧张得拳头越捏越紧,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没一丝血色了,忽听得师傅歌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在一边的红拂突冷然道:“好厉害的小骨头!”
小却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
他虽心里恨着她,但也希望她说下去。一是她因为肯定比自己有见识,听来也可判断战局;二是在这样激烈的对决中,有人说说话,可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总是好的。
却听红拂道:“他知道药师这云祲之术仗的就是阵前军中,万姓以死,赴汤蹈火,腐草烂尸间的戾气与那振荡千年犹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国殇》之歌,以抢先诱发药师的胸中那未蕴全势的杀气。”
却听场中肩胛的歌声依着那“吟者剑”的剑气,劈开了重重妖氛,冲荡出声音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参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鉋兮
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
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
不可凌……
……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不知怎么,小却觉得,师傅那歌也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一种刚勇豪迈,配上此情此景,让小却觉得,师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个男人!
忽听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风剑影一歇,又过了许久,才见那云祲之气慢慢消散开来。
只听李靖说道:“这么打下去,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即难折你之志气,你也不见得会折却我的勇慨。”
“再战无味,不如喝酒!”
说着,他一拉肩胛的手,两人竟携着手返回案边。
小却从没见过师傅的脸上那么红,好像回到了他不及看到的青年时代。
李靖的脸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时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抖。可小却似明白:这抖,不是为了脱力或者害怕,是为了那重新唤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与肩胛对视一眼。他俩今日分明头一次见面,这一眼之后,却有些一见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后两人重新入席,对据案头,一口一口开始喝起酒来。小却有些不明白,哪有这样又打又停,且战且和的?却感觉师傅的眼角余光偶尔扫向自己,那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那么强烈的温煦之意,让小却都觉得如沐春风了。
却听李靖与肩胛讲着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过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黄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从他们口中吐出。
小却依着那些话语,像在脑海里回首望去,只见到一片烟尘的红色。那一派烟尘都是红色的,不管里面有着多少的血:弱者无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惨血;还是那强者豪荡奔涌,带着腥味、带着窒息感的勇血;那烟尘隔了这么久,看上去只是笼统的红着。只有他们那些经历过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烟红中,认出,那一缕缕、一脉脉的,波动的犹未熄尽的红色,倒底哪些是属于自己的。
小却忽有一种很羡慕的感觉。
忽听得师傅说道:“刚才一战,恐犹未尽君意。咱们还打不打?”
李靖一抬头,“当然打!”
说着一笑:“我可是身负君王之命。”
小却虽不喜欢他的人,但还是忍不住为他那笑谑的味道小小钦服。
只听肩胛笑道:“那酒够了。咱们第二阵比什么?”
李靖也莞尔笑道:“自然是轻身腾挪——都说羽门之技,首在腾挪。红儿常说,你那腾挪如羽之技,一旦施为,可令天下女子断肠仰望。我虽非娇娥,出于一个男人的好奇,也渴见久矣。”
肩胛看了红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罢道:“刚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后逼视李靖道:“这一场如犹难尽尔意,还要比第三场,那我这场要的彩头是:金珠十车!”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虽未见过肩胛,可传说中,他应该不是如此贪财的。
却听肩胛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只是个穷官儿。”
“我知道,你确实住的地方不怎么样,可连云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简朴,可当时突厥一战,铁山之役,胜后你曾纵军大掠,可汗牙帐中异宝资财,小半入你库中,回来后还为此被御史大夫萧禹参劾,说你持军无律。当今天子当然会原谅你,因为你本就是做给他看的。嘿嘿,如此戏作,虽彼此心知,却不得不做,原来英主与能臣也不容易当的。这些东西,你自污也自污过了,该做给别人看的也都做过给别人看的,留着无用。若这一场到时还不算完,那金珠十车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纲程。有了纲程,就如扮戏。我们大家彼此心知,只看不说。你不是好人,居然点破。好的,如你还逃得这一战,那什么鸟‘金珠十车’,即是你的。”
他一语说完,突喝道:“飞吧!”
未等他双手扬出,肩胛就已冲天而起。
李靖眯眼向天,“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术,逃不逃得了我的风角鸟占之消息!”
肩胛这一势冲天而起,越腾越高,藉着那林间枝杈,转眼已腾到林梢树巅。
李靖大袖飞扬,后扑而至。他倒并不升上树梢,而是就在那树杈之间飞博往返着。
突然,一片羽翼的声音传来,小却惊起回首,只见不知怎么那么多鸟儿,迭荡飞来,翱游空中。空中满是翅膀的声音,而那些挂在林梢的风,也突然啸响,有如霜天晓角。
肩胛扑到哪里,那些鸟儿就飞到哪里,那里还紧跟着响起吹角般的声音。
这一招追袭之术看得小却大惊。忽听身边忽响起一片响鼓,侧头一望,却是红拂直接用双手敲起了她腰间之鼓。
小却注目向师傅的身影,心中被牵起的满是飞扬的欲望,那是: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他想像着师傅可以……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分嫣霭,六龙仰天骧……
就像、那传说中的云神一样!
天空中到处都是扑啄奔腾,到处都是翅膀的声息。
李靖一双大袖“波波”地响,红拂的鼓越敲越是激荡,可师傅的身影,再怎么飞,如何敌得过那些鸟儿的翅膀?
小却头一次这样不可遏止地讨厌起那些鸟儿来了!
……他还在向空中仰望,只见空中师傅的衣衫飘搏,势不可止,眼角却扫到红拂。红拂望着那天空中飞搏的身影,眼角笑着笑着就倦然了,可倦态中却露出一点英飒,怪不得师傅说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见。
小却忽然后悔自己当此之际,还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不知怎么,突然一红脸。
可是,突然的,他只见红拂住手。
本能的,他以为红拂觉察到自己所思所想了,一时脸上涨得通红。
可红拂并没望向他。
隔了一会儿,小却才敢重向红拂望去。
只见,那鼓声骤停后,那空中霜角之声也嘶嘶渐远。李靖大袖凭风,望了空中一眼,竟自顾自飞左回案边。
小却心中一怕:怎么,居然这就停了?
难道、师傅输了?
……可,师傅怎么会输?师傅的身影还在天上啊!
忽听身边一个和煦的声音道:“那金珠十车,也是我的了。”
小却大惊回首,却见只穿着一身内衣的师傅,正安安好好地坐在自己身边。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全不像胜者该有的。
小却猛一回头,只见这时、空中那一袭衣衫才缓缓飘落。
却听师傅喃喃道:“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果然不错。”
说着他意兴寥落地举起那壶酒,也不请李靖,竟自悠然独酌。
李靖已扑回案边,哈哈笑道:“有你的!良宅美田,金珠宝物,都是你的了。”
——“你这两样彩头已赌得我输光当尽,下一场,你不会是要红儿吧。”
他夹眼一笑,原来他把这个半老妇人叫做“红儿”。
肩胛不由也一笑:“她我可是要不起的。”
“我非英雄,能配她的、只有你这样的英雄。”
说着,他把一双眼睛眯起来,眯着看着李靖。
红拂却没在意他们的玩笑,只是静静地盯着肩胛,像是很担心地在看着他。
半晌,她才说:“你这一切,该不是为这孩子吧?”
她伸手向小却头上抚去。
小却一摆头,狠狠地躲开了她的手。
肩胛的手却接着按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了他的怒气。
只听肩胛道:“我要他快乐。”
他到此截住,转回话题道:“不用说了,都比到这儿了,我也知第三场该比的是内息。”
“这次可大是凶险,你我当生死立判。”
“这一场,我仍要个彩头:我要赢过之后,这孩子你们从此要诚心照看。且、人不死,债不烂。”
说着,他望向李靖,笑笑地说:“可是这回我要的不是你的承诺。”
他的头轻轻向后一扬,意指他身后的红拂。
“要她的。”
他并不看向红拂。
“只要她的一句话。”
说着,他脸上竟有些顽皮的一笑:“不答应,我就逃。让你那些风儿鸟儿来追我好了。我扔下这孩子来逃。”
他口里说得轻松,可小却已分明感到他那轻松之下的杀气。他没想到肩胛这淡淡一句,竟比什么承诺都更激得他热血一腾:他是该放下自己。
可自己也知道,哪怕他让自己命抛于此,可肩胛接下来,逃过后,为他的命会做些什么!
红拂低首沉吟。
肩胛的眼看着地上,看着这个驰艳江海的那一个丽人的影子。好久。直到,地上的影子轻轻地一点头。肩胛即大笑道:“喝酒!”
他端起一碗酒,碰向李靖碗沿,“与君为敌手,平生幸矣哉!”
李靖眼中的光钝钝的,黑得深不可测,象、像可吞噬掉一切星光月色。
然后他突然大笑,手中微加力,两碗酒碰得铿然一响,那瓷裂的声音都让人感到一点惊怕。他们两个同声大笑,可这次没再去讲什么江海逸闻,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三坛美酒,转瞬即尽。
然后李靖忽然起身,冲肩胛一伸手。
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
两人携手同步,走到右边空地里,月色最皎明处。
然后他们分手坐下,正面相对。然后,忽似满含深情的双手俱出,以掌抵滨,再次相握。
而这一次,小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坐得天荒地老那么长、那么久。
身边的一切,树林、风声,鸟翅、青草、露珠……连同自己、连同红拂,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
他们坐在月华浓处。
一切都没有了,只有天上孤悬的那轮明月。
月色有如虚幌,那幌子悄悄地飘,飘得四野迷离,此生阒寂。直到让那两个执手而坐的人更加无比真实的凸显出来,直到让他们的坐姿真实得有同虚幻……
小却什么也不敢想。他知道这种内息比拼的凶险,那真是,稍入岔路,便终古长废。他脑中只想着肩胛刚才的话:为什么赢了还要别人照顾自己?
师傅赢了,自有师傅照顾自己。他不要什么李靖与红拂照拂!虽说这两人看来还算坦荡,可他们早已是……那个长安中的人。
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风尘三侠”,那红色的烟尘落幕后,他们与师傅一在朝,一在野,相隔得天差地别的那么远。而、只要师傅赢了——他一定会的,自己要什么别人照顾,只要跟在肩胛身边,哪怕师傅烦他、厌他,不再对他好,他也、什么都不要了。
他有些恼恨地看向红拂。发现,红拂与自己身上,并没有笼罩着那罩在师傅与李靖身上的月华。
——“孤虚”之术!
原来那就是“孤虚”之术!李靖这个卑鄙小人,他怎么可……
……却见红拂的面上神色也一片恍惚。
她那么敏锐的人,居然恍惚得过了好久,才感觉到小却的目光。
她侧脸对着他的目光,好半晌,才道:“你很恨我们夫妇,是吗?”
小却重重地“哼”了一声。
却见红拂脸上一片悠远。“其实你不必恨。就算药师杀了肩胛,他也活不过今年了。”
她轻轻一叹:“他没跟我明说过。可是,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这些年,他劳损过多,内伤已炽,积重难返。就算没有这一战,他撑不撑得过今年都难得说。何况……”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骨头,小骨头。这块骨头,是让人轻易啃得动的吗?”
她这样的女子,她这样的丽人,又这样的迟暮,说着这样的话,要是平日,无论如何,都会让小却心软一下的。
可、今天不同。
他忽从没有的冷酷地道:“原来他是要死的人。可就算自己要死,也还要搭上别人!”
红拂却并没生气。
她只笑笑:“你还小,你还不懂。”
说着,她认真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这辈子,交到他手里的事,他还从没不用心尽力地做完过。”
时光静静地在流……那张青玉案侧,三坛酒,俱已倾尽。
这三坛酒,是李靖带的。案上另有一壶,壶为曲颈。
这一壶酒,却是红拂所携。
小却已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知道师傅为救自己,明德堂长天一刺,只怕已耗损了不知多少精气。如今又逢这凶险难当的内息之战……
他情愿,时光可以就此停住……就让肩胛与李靖,那么奇异的握手永坐;就让那孤虚的月此生长悬,让自己与那说不清是敌是友的红拂就永远在这里看下去……就让一切恒远。
这幻像中的情景不知怎么给了他极大的安慰,那种感觉、像是……永恒。
突然李靖与肩胛一起动了。
其实他们只是一抬头,一齐望进对方的眼睛。
小却的呼吸都停住了。
然后……他觉得简直过了千劫万世的那么长,他才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笑意。
然后只见他们突然松手,齐向自己这边一招。
一条长藤就沿地葡伏而来,一下缠到那青玉案上,把那案子直拖过去。
那案子被拖到他二人中间,肩胛执壶斟酒,两人各尽一杯。
再倒时,只见余沥点点,竟已倾干。
肩胛神色有些懊恼,李靖笑道:“红儿备的酒,你从来不要指望会有很多。”
肩胛已侧眼望向红拂。
“此酒如名,当名为何?”
他把玩起那把曲颈长壶来。神色间似颇愉悦。
红拂笑道:“当名‘伫歌’。”
肩胛微微颔首。
李靖却忽然大笑起来:“没想这一战、这一战……”
他笑得竟都喘不过来气,没法把这一句话说完。
小却见到肩胛眼中笑意,已是满心欢,如不是顾忌李靖与红拂就在旁边,他早雀跃地奔过去,抱住了肩胛的脖子,乱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赢了,一定会是你赢的。”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却早开心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开心得自己流了眼泪都不知道。等知道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时,立时把脸轻轻地扭了过去。
所以他都没听到肩胛的话——“红姐,你放心。经此一战,你的药师起码可以寿延十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好一时,李靖和红拂都走了,林中重又静了下来。小却忍不住又一次开心得要爆发开来,他扑过去,抱着肩胛的脖子,双脚直跳道:“是你赢了,你从来都只会赢的!”
肩胛的脖子被他抱得死死的,如是平时,他一定会把他轻轻推开。可今天不。
天上,那一轮幻月未散。
他手中执壶,任由小却抱着自己。壶中本仅余沥,可他把那壶嘴对着口,如长江大川般的,仿佛那酒意吸饮不尽。小却只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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