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的女子。”
余小计笑嘻嘻地说。韩锷顺他眼光看去,只见前面有三五个妇人女子正挑着担走着,扁担在她们肩头一颤一颤的,颤得她们的后腰凹进处的衣纹款款的摆动,仿佛是肉儿在颤一般,倒颤出种别样的刚健婀娜。
韩锷看了一眼,有动于心,却见小计笑嘻嘻地冲自己道:“比洛阳城里的那些假模假样的女子强多了去了吧?”
韩锷唇边微微一笑,知道他指的是谁。他们正策马走在山间平畴上。这里是麦积山脚,一路所见的姑娘小伙儿确实与洛阳、长安城中所见大是不同。虽不见得个个身姿矫健,却也能时不时能遇见个腰肢修韧清窈的,只是脸上颜色略逊些,晒得都有些黑红黑红,却别有一种他们的好看。别说韩锷幼居太乙峰边——那山峰偏僻、少与人见面,就是小计从小住在洛阳城中、见识广些,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妇人女子。只觉得那一份清新质朴之气扑面而来,大不同于自己从小见惯的洛阳城中那些假模假样一心修饰的女子,二人心中只觉畅快。
“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岗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块石,高百万寻,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故有此名……”——这是《太平广记》里引述陇中方志描述麦积山的一段话。韩锷性好游历,对各地方志也就看得多一些。他知道方志记载:麦积山南接嘉陵江,北临渭水,地通南北,兼得南北之胜。许多游志上说它风光兼具南方的秀丽妩媚与北方的雄浑壮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自古为秦地林泉之冠。
韩锷自幼闯荡江湖,所游历的山水原多,要讲这里风光比别处强出多少,倒也只是虚言了。但在陇中这苦旱之地,满目黄土、一片枯瘠的平原间,猛地冒出这么块清润灵秀之地,倒也确实难得少见。麦积山离天水也不过六七十里,风光却已大大不同。小计一入此地,见到处处草木滋润,风光秀朗,远胜这次陇中之行的一路所见,早已乐得在驴子背上恨不能巅下来,口里大叫大嚷道:“好地方,好地方!锷哥,咱们以后就搬到这里来吧,不回天水了,这里可比天水那个劳什子荒城要好玩得多了。”
韩锷含笑不语,心里道:自己此次陇东之行可不是为了玩的。但看着身边风景,心情也觉得开朗起来。——如果没有小计,他可能因为方柠之事也就这么一世荒沉下去。可跟这个孩子在一起,打扰得你就是要愁也没工夫愁去了。他这么想着,突觉身边阳光明媚了起来,人世中似乎还有好多快乐在等着他。
身边田畴规整,麦苗青青,有一些耕作的牛马正在路边,时有路过的村姑在看着自己。以前韩锷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眼光,这时看到了,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小小的甜蜜。
他们这次到麦积山来,原是要赶那个花儿会的。花儿会又叫“唱山”,赶花儿会就唤做“浪山场”。据小计打探来的消息,年年春暮,麦积山的“花儿会”是最隆重的了,附近好多青年男女都要赶了来,还有一些少妇前来求子。那时,满山遍野的就全是野调民歌。陇中之地大多枯瘠干苦,一路所见,多是黄土与窑洞,倒没想这枯瘠之地却还有如此盛事。
见小计那么兴头的样子,韩锷肚里一笑,想来这孩子还不知道那花儿会的另一项功用——他在长安城听人道及陇中风情时曾经提过,那些人提起时往往满脸都是油笑,评价起来也只用“淫奔无耻”四个字,“都说那莲花山呀,松鸣岩呀,一个破山洞里的什么象‘巴戟天’之类的石头尖笋之类的神物如何灵验,戳戳挺挺,看去大是不雅,却值得那些乡巴佬如此的敬慕膜拜,以为求子之神器。不过倒也是,那一会上那么多男女,幕天席地的,在家里养不出孩子的,到了那儿求子,无论如何怕是都养得出了吧?”
——这花儿会中常有野合之事,韩锷却算早知道的了,他不似一般人一样即羡且妒地将之腹诽,却也觉得四周之草野之间在一念及处升起了一抹春色。
他们赶来的倒也是正日子,麦积山的花儿会本该在仲春,那时草木滋长,不冷不热,正好赶会。可今年,为了边塞羌戎之乱,连屠数城,倒把离得还远的此地的花儿会也搅后了一些时日。到了前面的村子,小计问了路,就不待休息,径自要拉了韩锷弃了那驴两人一乘——因为前面山路难走些,怕那驴儿吃不消——直往那山场赶去。韩锷因见天光尚早,笑道:“急什么,且喝口茶再走不迟。”
他们歇脚的茶棚子里却没什么年轻人,似乎村中年少都去赶那花儿会去了。棚里只歇了个茶老与三五个有年纪的人。小计忽扯了扯韩锷衣角,笑道:“锷哥,有人在看你。”
韩锷一回头,见小计正挤眉弄眼地向后示意着。他眼光一扫之下,却见那棚儿深处,背后不远果有个人在看自己。那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因为坐得深,刚才进棚之时,却没注意到。只见那女孩儿皮肤有点黑,一双眼水灵灵的,略黑的皮肤上一张唇倒红得鲜艳欲滴。那份红倒象山里长得野果儿黑莓了,被黑透透的底色映着,那黑反倒似成全了那份红一般——要没有它,倒没什么能压得住那么妖艳明媚的一份灿烂了。
那女孩子的牙齿甚是整齐,她似乎也得意着自己个儿的牙齿,没事儿就在那儿呲着嘴笑。这时见韩锷望来,她有些羞,却并不躲,反把一双眼睛大大地向韩锷脸上盯去,似在品鉴他的相貌一般。倒是把韩锷闹得脸上一红,忙忙回头,心里道: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被人看过呢。他这么想着,脸更红了,埋头茶碗,却在那粗瓷大碗的苦茶里也略略喝出了一丝甜饴之意。
没想身后却声音忽起,只听那女孩子唱了起来:
大红(嘛)桌子的柳牙(了)子/油漆是谁油(呀)下的/你是个少年的唱把式/脸红却是为(呀)哪般子……
她声音低低柔柔,分明是个惯会唱山歌的惯家。但声音并不细致,偶尔还有破声,并不似城里歌声的一意求好。可那声音却因为偶有破声反增了魅感,说不出的摇心荡耳。韩锷听得那歌明明是唱给自己的,不由脸上更红。旁边几个老儿已大声叫起好来。一个老者见他并不接腔,又见他衣着打扮,不由笑接道:
这客人伢分明是个外乡的/乘鞍那个跨马俊俊的……
他开口也是唱,分明要拿韩锷取笑。小计冲韩锷挤眉弄眼,恨得韩锷恨不能马上走开,找个背人处好好把他打上一顿。这时却听外面有个又破又老的喉咙喊道:“夭夭,夭夭,你个小浪蹄子,又跑哪儿去浪汉子了?”
那声音尚远,一声声传来,却是越来越近了。那外面人叫得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并不回声,只牙齿咬着嘴唇低着声道:“夭夭跟人浪汉去了的,骑着马儿坐着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韩锷一愣,却见外面忽蹒跚地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腿上似有风湿,脚步趔趄,两腿罗圈,似骑惯了马的一个老戌卒,面目也极油腻。
一进了这个棚子,见着那小姑娘,他脸上神色就大喜,似拣了个珍宝般似,口里却骂道:“小疯娘儿,没事就出来浪汉。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浪山场吗?怎么来了又不上去,反一个人背着我,难不成想偷人去?”
他嘴里不干不净,伸手就向那姑娘拉去。那女孩子满心不愿,却也不挣,由他一步步拖到棚外面去了。
韩锷正吃不准那老头跟她是什么关系——要说是父女两个人情形却又不象,就是叔执长辈也没有这么没规矩的。却见那女孩子出了门趁那老头不注意,回首冲自己嫣然一笑,那一笑就似唇边一朵黑莓熟透了,绽了一个口儿,露出苦甜苦甜的汁液,够人咂吧上一阵的。
韩锷面上一愣,心头却一阵迷茫,只见那女孩儿已被那老人连拖带拽地拉着走远了去。这边小计却大是好奇,已忍不住向在座的老人打听起那女孩儿的来历。
旁边的人若笑若叹,韩锷在旁边听他们讲——原来那女孩儿竟不是那老头的别人,而是他刚买来的媳妇儿,名字就叫夭夭。她出落的水灵,更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唱把式,就因为家里穷,又遭横祸,田地不好,井里都是苦水,有大人害了病,交不起租子,才把她卖给那老戌卒吴天狠的。
——这“吴天狠”之名想来是个外号。小计道:“那她也来赶歌山?”却听旁边那老者叹道:“这歌山不就是她这样女孩子来赶的?她一向只赶过小歌山,象麦积山这么大的大会因她家里远,从没来过的。但一个女子,一辈子都没赶过一次的话,她只怕要一辈子的怨。吴天狠再狠也狠不过她的烈性儿,只有带着她来了,你没见看得她那叫一个牢实?”
韩锷愣了愣,心里猛地堵起了一块悲凉来,空茫茫地万般难受——照说,人生本应是因为那欲望而美好的,但一为生民,即落罗网;即有依赖,就增牵扯;即生牵扯,就生法度。所有的法度不过是集体图存的一样工具吧?但,怎么渐渐渐渐,这人世,只有法度而没有“人”了呢?人是为了欲求而生存,为了生存而相互依赖,为了依赖而设定法度,但最后,为什么所有的法度仅仅成了一些人为一己私欲而抹杀别人欲望的工具了?而最本初最原本最单纯的欲念反而消失不见?
韩锷抬眼向棚外看去,天也高高,地也青青,不远的山上,歌声摇动,都是方圆数百里不惜路途遥远赶来的生民。他心内不快,喝完了茶,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而自己与方柠,本欲待凭藉一剑一索上的苦修之艺,以为可以风雨相呼,高扬远举于这繁冗的人世法度之上,以成契合,以就完好。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犹逃不开那尘世网罗?
他心中郁郁,小计问道:“上哪儿去?”
韩锷一抬头:“你不是要去看花儿会吗?咱们上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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