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我的心里,有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
如果存在光的轨迹。
如果我瞬间忘了呼吸。
狭窄的车厢被暖黄的灯光泡涨,电压不稳,光亮闪烁让人担心下一秒周遭就会突降黑暗。大雪攀附着车窗缓慢下落,可以想象车顶在靠站时迅速积满白色尘埃。车窗外的世界陷落在夜幕里,虽然看不见,但闭上眼依然能毫不费力地将白天的景象重现——长着高大白杨树的土地像毛毯在迅速向后席卷。
所有的光聚焦在少年的侧脸上。
列车已经在沉闷的气氛中开了两天两夜,像驶向一个悲剧。
无论过去多久,都可以凭借清晰的记忆轻易补全每个细节。他挺直脊背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微微压低帽檐儿,手撑着头打瞌睡,列车每一次靠站都能让他惊醒。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顺便看见少女不那么友好的半垂眼睑。白昼时会有明晃晃的阳光穿过沉重的大雪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笑很耀眼。
然后……
烈日在眼睑背面画下怪异的红色图案,耳畔的声浪逐渐往远方飘摇,还听得见教官气急败坏的责备“第二排第四名!不要闭眼睛!”全身的筋骨松软下去。没有了知觉。
重新醒来时,眼前钻开白色的墙面,女生勉强支撑着坐起来,身旁好友敬亭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哎,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说的同时笑着拍拍胸口。
医务室的护士表情冷漠地取过登记簿用笔“刷刷”地写着,边问道:“是七连的?”
女生缓慢松开紧锁的眉头:“七连六班,游离。”
眼角余光瞥见纸面上潦草的“中暑”二字。那护士扔给游离两只软包装的棕色药剂:“喝了。”游离刚喝下去,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但只是干呕几下。护士看看时间,临近中午,料想是空胃喝药伤了胃,取来一杯糖水扶过游离灌下去,安慰道:“没关系,想吐是好事。吐出来就好了。”
绿光一图至三图
“那倒是。”敬亭插进被召集起来的小队人马里。游离跟在她后面。刚学了齐步走,游离在小队列中尽量保持姿势的标准。
四班副自发地喊起“一二一”的口号。三班副走在游离身后轻声笑起来,游离茫然地回过头去看她,三班副说:“你走路姿势好可爱呀。”
仅仅一句话,就让游离泄了气,恢复成平时走路随随便便的姿态。
站在寝室门口,连长叫到:“六班副?”
“嗯?”女生惊觉地抬起头。
“六班副?”声音不明所以地放轻一点。
“嗯?”
“六班副?”
别班的副班长和寝室长都纷纷掩嘴笑起来。
游离这才反应过来,答:“到!”
“我觉得进步很大呀。你觉得呢?”连长看着整齐的被褥笑着说。
“嗯……我也觉得。”游离有些不知所措地附和。
“都学会‘嗯’了。进步不是很大么?”
“唉?”说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女生绷紧的脸终于松下来。
午后阳光投射进寝室,光线的通路中,升腾起无数细微的灰尘颗粒。幻象穿过时空,来到自己眼前坐落成真实。
列车员要求登记身份证。少女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证件递过去,途经少年的眼前。
“游离?”
视力很不错。女生点点头。
“我叫京翔。”见女生的眉形微微弯曲上扬,少年进一步解释道,“北京的京,飞翔的翔。”
“京翔?”语气中带有一点迟疑。
“到!”
牟行到第三天,少年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下颌敛出利落的曲线,栖息在颧骨上的阳光顺势下滑。稀薄的雪花无声地从窗外飞过。
少女的瞳人微妙地改变一些,深色中泛起晶莹的光泽。“京翔。”
“到。”
列车一个大幅度地摇晃,所有人往前栽了一下。稍许惊慌的女生抓住身边少年的袖口,很快轻易地稳住了重心。
被子是同寝室的小诗帮忙叠的,如果换作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把棉絮压成豆腐那个地步。不能拆了来之不易的背包,所以,只能盖多余的床单。熄灯号吹响,灯光一盏一盏灭下去。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
从来不清楚那些所谓的灿然星光是什么样。一旦没有灯光,对自己来说就是千篇一律的漆黑。
即使把眼睛睁到很大很大,也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游离凭空瞪着上铺的床板,眼前其实只是虚空。明知道它的存在。
听见水房里传来女生们摸黑洗衣服的水声和说话声,明知道她们的存在。
就连自己寝室里也还不时响起手机发短信时的按键声,明知道它们的存在。
——但是,你看不见。
以及你见过的,爱过的,留恋过的,想念过的,依依不舍的人,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却同样命令自己刻意隐瞒。
甚至会订阅他所在城市的短信天气预报,却不敢提到他的名字不敢回忆他的容貌。知道那里的天气,是证明你感知到他曾存在的唯一线索。
一直以来都是最受照顾的那一个,人群中最温柔又本分的女孩,即使稍显胆怯也可以忽略不计,像只晃晃然的慢船。安静的心思中沉眠了太多“明知道”的航道,一切都可以凭借别人的帮助找到经验的范本,只需沿着那些方向行驶,无须有任何改变。
所以,才会失去。
从小到大连春游的乐趣都没有体会过的女生失去了多少该怎样计量?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因为医疗事故死亡,所以游离是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的女儿。每当同班同学兴高采烈地挤在大巴士里集体出行,母亲就会以病假的借口把游离领回家。而真正的失落会出现在春游归来的次日。同学们余兴未减地扎堆讨论昨天发生的趣事,游离被排除在每一个小圈子之外插不进话题。但是,久而久之,也会习惯。
习惯在兴奋的话题圈外无所谓地做自己该做的事。
习惯在别人过度的关怀和帮助下度过每一个日子。
即使和女生们玩在一起,也常常成为受到庇护的柔弱少女。理所应当地对做不到的事坦然放弃,因为——明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生活着。安然驶过日光喧嚣的午后和漆黑的深夜,哪怕平静的海面没有一分一毫的起伏,微风也能送船到港湾。
直到有一天,那个神情清淡的少年转向自己:“夜盲症?”
少女缓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嗯。”
他的眼里也就染上一点无奈,然而却马上换出释然的笑来:“可是,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去看呢?”
“唉?”
就像平地汹涌起一阵狂风。黄沙被舞得在视野里旋转成漏斗状,连接着天与地。
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也没有问过自己。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呢?
也许,就是从此开始不同。可为什么后来刻意忘记?
游离不愿再想,用力地扯开被安放在一旁行李箱上的被子,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为什么明明那么无奈却会重新想起?那个寂静落寞的冬天,那场肃杀无声的大雪,那个有一点无奈却有更多真实笑容的少年,那列仿佛永远开不到尽头的火车,以及那些封存在回忆中被上锁了泛黄了的言语。
军训过半,承训的教官们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拉练,去靶场打靶,十公里路步行来回。在城市里待惯了的学生对十公里路没有感性的概念,以为是轻松的一场踏青。
学校的辅导员老师倒是没跟着头脑发热,晚点名时说了一通,大意是只要有一点点身体不适都别去。潜台词是别给大家添麻烦。
照惯例,游离肯定第一个报名缺席,但这次有点犹豫。反正被辅导员分配了任务统计自己院系不去拉练的人数,所以就看情况吧。如果不去的人多就混在里面凑个数,如果少了就还是勉强去参加。把选择权推给别人,也是从小到大谙熟的心理。
结果是,即使游离反复强调着拉练的难度和艰苦,全院系还是没有一个人不去。将全勤的统计表上交的时候,特别想苦笑。这次是被逼上梁山了。
“唉,如果早知道十公里的路程这么长昨天一定踊跃报名。”刚随着大部队一阵狂奔才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敬亭转过头冲游离说道。
身后的女生面无表情:“如果早知道——这种假设还是最好不要提出,以免遭打。”
“我不来的话,游离一定也不会来吧?”
“哈?”为什么要用“一定”这个词?
“以前每次都是这样啊。就连课间休息的时候,如果我不去,你也从来不会去上厕所,宁可等到下一个课间。”
“是么?”其实自己也心知肚明。游离略带尴尬地看了敬亭几秒钟,突然兀自冒出一句:“……去哪里了?”
“啊?”怀疑是耳朵出问题漏听了什么,其实没想到是游离并没有说出来。
——我的勇气,去哪里了?
甚至连问出这个问题的勇气都不具备。
敬亭茫然地看着游离泄气的表情,险些撞上前面同学的背。转身往前才发现,因为火车就要来了,长得望不到头的拉练队伍终于在离自己不远的前方被截成两段。
停了下来。
之前走过的每个十字路口都因为教官会拦下两旁的汽车而畅通无阻没有停下过。
游离拧开水壶喝了口水,由于队伍停止,得到宝贵的休息时间,聒噪的女生们七嘴八舌起来。班长站在铁轨上愣头愣脑地问连长:“要拦么?”连长翻了翻白眼:“你拦得住你就拦。”男孩知趣地退后几步远离了铁轨,女生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队列里只有一个人不仅没笑,而且似乎紧张得脸色苍白。
游离捏紧了水壶,右手指甲不自觉地掐进左手食指,然后听见了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
哐当——哐当——哐当——
好像是非常缓慢,可是行至面前却分明是一边轰鸣一边疾驰飞奔。
不可能拦住。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如果,你错过了的话。
十七岁时,游离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从北京坐火车去新疆探望身为军人的父亲,遇见了刚回家探完亲返回部队的京翔。那个把一点一滴每个细节都铭刻在游离记忆里的少年,就是因为这样的前提,坐在了她身边的位置。
倘若母亲没有请不到假,倘若游离没有早早放寒假,倘若父亲不是刚刚胃出血,那么,这段旅行就不会存在。也不可能听命运这样安排,与他这样相遇。
如果错过了,着实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哐当——哐当——哐当——
火车驶来,火车驶去,每一分每一秒,月台上,车厢里,有无数人相遇,错过或分离。为什么,我遇见了你?
为什么,我遇见你,却又如同列车一般借着惯性朝原有的轨迹疾驰而去?
据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排除时光倒流的可能性,他说你可以试试看超越光速。
据说天体黑洞、星核辐射都是超过相对论光速的。在辐射弯曲处携带的粒子,处于衰竭而成为自由落体,因此质量为零,时间为零。
据说……
晚上全团组织的演讲比赛,在漆黑的夜幕里,游离想着自己的事。但想以上这些也太无厘头了吧!其实,最终的问题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不要和你分离。
如果注定分离,那么我希望不要与你相遇。
敬亭拍拍游离的肩,女生转过去看见她刻意用手机打亮的自己的蓝色的脸。虽然比看不见还吓人,但游离还是领情地笑了笑。
“台上这个人的后面再后面再后面就要轮到我们班的夏树。她们——”用手指了指身后,“问班副你想搞点什么花头?”
“我看前面几个人出场时都冷冷清清,效果不太好,不如我们喊个连号造造势?”
“不知道别班的同学会不会配合。”
“应该……会吧。毕竟现在大家是一个连的啊。”
“你可能太理想化了。”蓝脸的敬亭瘪瘪嘴,一副任重道远的无奈,“不过如果真的要喊,现在就要跟她们说好了。”
——13号出场时请帮我们连同学喊个连号,到时候会有人起个头。
对于这条迅速朝四面传播开来的请求,大多数别班学生都点头答应配合。但问题又来了:“谁起头?”
游离犹豫了一下:“宁安吧。每次合唱都是她起调。她坐在后面么?”
敬亭点点头。
“往后传,说让宁安待会儿起个头喊连号。”
过了一会儿,话被传回来:“宁安不喊。”
“为什么?”游离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不为什么,什么也没说,就说不喊。”敬亭“果然被我料到”的口气。
“那,就让季向葵喊?她嗓子很亮的。”
这次是往前传,然而结果却同样让人失望:“她说她嗓子疼,喊不了。”
游离顿时泄了气,浑身血液都凉下来。然而接下去前面同学问来的一句话,让游离的反应立刻从失望变成了不知所措:“游离你怎么不喊?你才是班副啊。”
“我,我我夜盲。”
听着完全像是借口。
导致自己和对方同时愣住无语了。可是,此时蔓延在游离胸腔里的情绪绝不是心虚,而是,悔恨。
在无尽的黑暗里,我害怕,我宁愿向一切可能性求助,却不敢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出场后没有掌声,没有响应,没有声音,面对的是和我一样无尽的黑暗,夏树,应该会很难过吧?为什么我要这么怯懦?
第十二号选手完成了他并不算出色的演讲,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应该是这个时候。
游离张开嘴,声音哽在喉咙里,只差一点点。
七连的方阵出现了不小的一阵骚乱:“不是说要喊连号么?不是说会有人起头么?还要不要喊了?”
只差一点点。
令人吃惊的是,“迷彩七连,士气冲天,爱军习武,巾帼当先”的连号居然从八班的队列里最先响起来,接着其他班都犹豫着跟了上去。声音到最后四个字汇成了一股暖流。
终于松了口气,接下去,是该感动还是绝望?
游离怔着,脸上一阵痒,用于去蹭,手背就湿了一片。似曾相识的场景,怎么会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从过去到现在。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
一切又开始毫无波折地继续发展。白天军训,晚上几乎虚脱在床上,却还要夜聊。上铺的敬亭义愤填膺:“今天居然连续训练三小时没给休息,参谋长全无人性!”
“他素质差,别跟他计较。”有女生劝说想开。
“他还说咱们素质差呢。没听见他今天训话时发飙?”有人记仇。
游离插嘴道:“他是心理不平衡了。”
“嗯?”上面传来敬亭不明白的短促叹词。
“军训没几天就要结束,到那一天,我们又变成大学生,而他依然要留在这里。”一切归零,各就各位。除了徒增一段记忆,没有任何改变。
话说到此,醒悟过来的女生们很快释然,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话说检阅彩排时我被宁安逗得笑死了。军训总领队那个娘娘腔,大家给起的外号不是人妖吗?”
“嗯。”有人对下文感兴趣,答应道。
“等他的车开过方队时,说‘同学们好’。大家喊‘首长好’。可是他喊‘同学们辛苦了’的时候,宁安答的是‘为人妖服务’。”
沉重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笑过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各种八卦。游离只管听,有时跟在里面笑笑。直到敬亭突然搬出和自己有关的话题:“连长好像特别喜欢和游离‘纠结’啊。整天六班副六班副的。”
“哪有。我又不怎么特别。我很低调的啊。”
“当然特别啦,你还不特别?”
游离没来得及回答,夏树便抢着补充:“在班副‘战斗机群’里,很低调所以很特别啊。”
“哎,对对对,班副全是战斗机啊!四班副,那个最猛,前天早上整队时听见她说‘七连听令!大家把手上的工作先放一下’。还‘听令’呢,她以为她足太上老君么?”
“还有二班副,导弹型战斗机。”敬亭一边笑一边说,“每次检查内务时,连长习惯性问‘明白了么’。那导弹型战斗机大喊‘明白’!就连连长都经常被吓一跳。”
“一个个细数下来,游离还真的非常特别呢!”
“嗯,发现了。”
“……”
最后,除游离本人没发表意见外,全寝室达成了共识。可这共识让游离有些沮丧。
从小就因为学业优异担任学生干部,总被老师评价为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得力助手。但是未免太缺乏魄力,按敬亭善意的恭维是“春风化雨般的领导”,而说到底,依旧是缺乏勇气。其实特别羡慕那些所谓的“班副中的战斗机”。
有些人的能力,我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虽然在军训时学会了在狭长的水池前排队洗碗,学会了用鞋刷刷洗自己沾满泥土的迷彩服,学会做许多在父母身边不会伸手的事。就在第一次和敬亭一起去抬饮用桶装水时,游离还是难免发出这样无能为力的感慨。
“不会啊,在我眼里你还是无所不能的。”
“别胡乱恭维。”
“至少,在寝室,除了小诗,只有你是每天叠被子的。已经很不容易啦。”
“可还是离小诗的水平差了很远。”
“唉——人家是‘军嫂’嘛!”
“嗯?军嫂?”
“是啊,小诗的男友在读军校,你不知道么?”
游离愣了两秒,突然颇为怪异地笑了起来。“那我也算军嫂。”
“唉?”
“我曾经也喜欢过一个军人。可是啊,他死了。”看到身边女生随自己慢条斯理的语气而陡变的脸色,游离掩嘴笑出声来,“骗你的啦。”
“喂!不要那么过分啊开这种玩笑!吓死人了!”敬亭冲游离扬着拳头。
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韩剧的桥段?哪有那么多白血病患者或车祸受害者?哪有那么多死于非命的人?可是,难道你不觉得有时生离比死别更让人心碎么?
你在他转身时无奈地松开了手,从此不忍触碰任何关于他的美好记忆。
你在心里挖开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把那段时光埋葬在一层层土壤之下,虚构出一个坟冢,称它做过往。以为只要看不见,听不见,就不曾经历。以为只要笑到内心空虚就会快乐,只要依赖别人的关怀就能幸福。
你死死的不肯承认,是因为自己的犹豫错过了他。
错失甚于死亡。
那个凌晨,游离从梦境中惊醒,火车依旧缓慢地摇晃着前行,原本两个人的硬座座位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床铺。身边的少年不见了,心里横生一丝不安。
大多数乘客还面带倦色地靠着座位后背打盹。虽然车厢里光线微弱,对于夜盲症患者来说不是良好的闲逛环境,女生还是决定去找找他。
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她依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回忆起当时场景的每个细枝末节。她只是故意忘记罢了。
少年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处,寒风从半密封的橡胶接口处灌进来。感觉到温度不同的少女的目光,他缓慢地转过脸来,晨曦扫过侧脸,把眼眸一厘一厘打亮。没有任何邪气从容的孩子气的笑容,让那女生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借着他温柔的勇气走了出来,从此不再畏惧不再依赖。
军训的倒数第二天,游离扭伤了脚,肿得像个包子,领了病假条无所事事地在寝室里待了一天,终于逃离了炎炎烈日。
晚上有庆祝军训临近尾声的文艺晚会。敬亭反复问游离要不要一起去看:“我扶你去。”
坐在床上看书的女生领情地笑了笑:“你去吧。不用管我。”
“唉,真倒霉啊,你这样连明大最后的检阅仪式都没法参加了耶。”
游离也遗憾地耸耸肩。
女生们陆陆续续离开,寝室只剩下自己孤单的身影。晚会开场后的—系列军旅歌曲,游离躺在床上也听得清晰,而接下去居然听到一些不同的歌声。
忽然想起前天在校广播台工作的同学说的“通过审核的节目大多是爱国歌曲,老师和教管都排斥小情小爱的流行歌曲,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保全了那么一两个有点温情的节目”。
那有点温情的歌声跳跃过宿舍楼的窗棂,穿梭在游离的寝室里,使得女生情不自禁放下了手里的书。
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孩/遇到爱不懂爱/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明白没人能取代他曾给我的信赖/seemefly/I’mproudtoflyuphigh/不能一直依赖,别人给我拥戴/BelievemeIcanfly/I’msinginginthesky/你曾经对我说/做勇敢的女孩。
即使算是流行歌曲,也明显是过了时的流行。窒息感压断了最后一线冷漠的心弦,游离很难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无关紧要的小说情节上。
女生稍稍迟疑,不知出于什么初衷,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寝室门。走廊尽头的窗户,应该是可以看见舞台的。虽然明知患病的自己不可能看见什么,却中了邪似的往那个方向艰难走去。
可是肿了的脚不听使唤,还没走到窗口,歌声就结束了。游离有些失落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久久地回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女生像是忽然被从喧嚣的晚会气氛剥离,再也听不见任何杂音。
在自己十七岁那年,落下一场无声的大雪,把一切都无情地掩埋了。
少年露出最后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温柔笑容,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开。“那么,再见吧。”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渐不见。
游离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勇气发出任何声音。冬日里,女生呵出的白色雾气迅速揉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做了个口型,但没有发出声音。早已转身的少年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站台,形成在自己身后的口型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我喜欢你,可是我连你的联系方式也不敢开口问,从此相忘于人海。
——我喜欢你,我在这辆列车上喜欢过你。它在落满大雪的昼夜中穿行了五天五夜,可是,我忽略了它最终会到站。
——我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对你说。
曾以为因为你在,我会从此不同,可到最后,我依然在永无乡的美好梦境中沉眠,任你渐渐走远。
十八岁的游离呆立在一个人的走廊里,半晌,从迷彩服的口袋里掏出次日的病假条,撕了个粉碎。
军训晚会达到了高xdx潮,也许是某个好笑的相声节目,掌声如海浪涨潮。宿舍楼的走廊里出现了奇怪的景象。在掌声响起时,声控灯一下亮起,掌声平息时,光线又突然熄灭,反反复复。
在暖黄色壁灯灯光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中,女生扶着墙壁原地蹲下,用手捂住双眼,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军训结束的前一夜,季向葵对什么所谓的文艺会演没兴趣,缩在寝室里发短信。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是游离。
女生抬起眼:“向葵,陪我去医务室上点药好么?”
“啊——好呀。不过你这个样子明天难道还想参加检阅?”
游离笑了笑没有回答。季向葵带上手机搀扶着游离朝医务室所在的楼走去。
走到一半时,手机响了,季向葵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游离说:“等等,我接个重要电话。”女生迁就地点了点头。漆黑的环境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游离居然松开了季向葵的手。
季向葵背过身去,通话内容听不太清,但有一句“我对未来没有信心”飘进耳朵里。
看来又是和男友闹别扭了吧。
游离在夜色中站着,低声说了句“可是,我却有呢”。像是完全不搭界的自言自语。
——可是,我却有呢。
——即使你不在。
漆黑一片的视界中突然像钻开一个光亮的小洞,然后,这光线以旋转的姿势越变越大。不是冰冷的白色的月光,不是散射而来的炫色的舞台灯光。是绿色。
军训基地无处不有的垂柳在晚风中摆出了异样的光线。视线就这样慢慢被液体濡湿。
在失去刻度的时光里,忘了有多久多远的一个寒假,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女生被悲惨地告知:“受大雪影响,火车将晚点四小时。”就这样,明明是下午的起程被延迟到了从小最惧怕的时段,孤单单被抛在冰冷的始发站台。
到了该上车的时候才知道行动的难度。从检票口到列车的那段楼梯加长廊居然没有灯光。女生的脚步停滞在了楼梯的最上面一级台阶处。旅客们零零散散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却没有谁注意到这女生的异常。
有人走过,身后的声控灯亮起。
过了一会儿,又自动熄灭。
又几个人经过,亮了。
隔一会儿,灭了。
如此反复。
离火车开出的时间越来越近,女生却心急如焚地站在明暗的交界处,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直到那个神情清淡的少年经过身边,已经毫无知觉地走下两个台阶,却又突然发觉什么似的站定在下面两级台阶上,转过身,穿的是橄榄绿色的军大衣,英俊如早期苏联电影里帅气的男主角。他抬起头看向女孩,自己身后涌来的光线爬上他的眼睛,形成瞳孔里明亮的高光。他的眼神里恍然浮现一丝孩子般的迷惑不解,身边甬道的玻璃窗外落下白寥寥的雪片。
慢镜被打上柔光,幻化成黑暗潮湿洞穴里一道漫长的光的轨迹,不知延伸向什么地方。
那天,少年仰起脸:“你没事吧?”
“我是……”少女犹豫了一下,立刻在心里做出他不是坏人的判断,“夜盲症。”
“夜盲症?”
少女缓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嗯。”
“那可真是不方便啊。”他的眼里就也染上一点无奈,然而却马上换出释然的笑来,“可是,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去看呢?”
“唉?”
就像平地汹涌起一阵狂风。黄沙被舞得在视野里旋转成漏斗状,连接着天与地。
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也没有问过自己。
——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呢?
少年右手替她拎起行李箱,左手牵起她的右手,几个冰凉的触点,让她瞬间忘了呼吸。以至于他接下去的那句“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像是从海市蜃楼中长出的藤蔓,仿佛带有一点虚无的幻觉。
夜是黑色,雪是白色。这些是凭借经验知道的。
可是,方寸的黑与白之间,一向看什么都是含混的自己,居然看见了另一种颜色——橄榄绿。少女被穿着橄榄绿色军大衣的少年牵着,毫无畏惧地走下楼梯,走向了一列最终驶进悲剧的列车。
故事的最后,你转过身,我却丧失勇气。从此我重新弄丢了自己。刻意忘记我们曾经相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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