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间对夏树整个下午把东西甩得乒乓作响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她虽然个性要强,但一般被欺负后总是立刻采取实际措施还击,很少一个人生闷气。到放学时,才终于找到问题的根源。
夏树拖着书包连绊倒两把椅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出了教室。风间朝垂头丧气的程司使了个眼色。
“你怎么惹她了?”
“下午排练我给忘了,她来篮球场找我的时候就已经生了气,然后我赔礼道歉还说错话,导致……”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火山爆发。”
风间笑起来。
“你还笑。欸,我就想不通了,夏时才来我们班几天啊,怎么就把集体荣誉感看得这么重?不就是个圣诞助兴活动么?得了奖不也就口头表扬表扬,跳得不好还能娱乐大众活跃节日气氛呢!”
“哈?”风间笑出声来,“集体荣誉感?她批判你缺乏集体荣誉感?”
“是啊”程司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委屈地盯着风间,搞不懂他笑点究竟在哪里。
“你也太愚蠢了吧?”
“嗯?”
“你以为她发怒真是为了集体荣誉?”
“不然咧?”
“我倒想听听她就这个话题能怒到什么境界。”
“说什么……我做事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应当、得了荣誉就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以为自己很受欢迎有很多资本,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了不起等等。”
风间笑得停不下来。
程司推他一把;“笑屁啊?”
风间边笑边摇着头:“全是上纲上线的说辞。”
“哈啊?”
“女生么,总归是这样。你永远不能对她们发作时冠冕堂皇的理由信以为真,因为假如她不借题发挥吧,肯定会在你面前显得很小肚鸡肠。再说了,夏树还不只是一般的女生,她……总之,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的智商不够拯救夏树。”
“借题发挥啊?”程司歪过头愣了几秒,突然顿悟:“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跟我换舞伴,要是舞伴是你的话夏树还不乐到天上去,说到底是看我不顺眼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夏树水火不容,对她也避之不及。你就不会跟别人换?”
“水火不容?我看是因为和静颖一起领舞能在最前台最吸引低年级学妹的眼球吧!”
风间一边笑一边往教室外走,一副完全把程司当疯子的神态。程司嫌骂得不解恨,没分寸地随手抓起一把扫帚扔过去,险些砸中。
同班做值日的小女生眯着眼把扫帚捡起来,看看风间又看看程司,笑容似乎别有深意,兴奋得脸色绯红,像匹快乐的小马驹一样跑向不远处的几个女生,嘀嘀咕咕一阵,连那几个女生也激动起来。
目睹这一系列怪状的程司匪夷所思,暂时忘了风间的可恶,问道:“她不过就是捡到了扫帚吧,Why?”
男生摊摊手:“看吧,你连这种程度的女生都搞不懂,何况夏树?”
(二)
夏树忘了那天中午的争执是怎么开始的,但无非是像每次一样,程司想尽办法和自己搭话,到最后自己终于爆发冲他吼出来,言辞难听得太过分,程司也便跟着动了怒。
“得了吧,找什么借口!不就是看见风间和小静一起跳舞心里不爽么!干吗迁怒于我!”
“你……”
夏树愣过长长的数秒,紧咬下唇,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也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只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盯得久了,反而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
自己也觉得既窘迫又费解,为什么当时竟会哭出来,无措之下,只能拽起袖子使劲抹掉不受控制下落的泪珠,转身跑出了教室。
这番突如其来的反转,自然把程司也吓了一跳。
男生没料到对方会哭,也呆在原地手足无措起来。
下午第一节地理课,夏树的位置上空空如也,程司愈发内疚不安。大课间集体舞排练时,夏树依旧没有现身。程司心烦意乱到居然没听见静颖对自己说的话。
“……呐呐。”
眼前晃动着女生的手,程司这才回过神。
“我说,你魂不守舍地发什么呆?跟你说了三遍还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静颖一边嘟着嘴一边微微笑,一边说嗔怪的话一边使用着甜甜的柔柔的语调。这是她的魅力所在,常把男生们迷得神魂颠倒,但此刻的程司例外。
“什么事?”虽这么问,脑子里却还在想夏树的事。
“换舞伴的事,我帮你跟风间磨了半天,他终于答应了!”见对方脸上毫无欣喜之色,静颖愣了须臾,好像兴奋感也落了空,“呐,我是说,你可以不和夏树一起跳舞了哦。说起来……怎么从刚才起,就没看到她。”
“不用了。”男生突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欸?”
“舞伴,用不着换了。”
“啊?”
程司手一撑,从把杆上跳下来,经过发了呆的静颖身边,径直出了舞蹈房。
(三)
风间在回教室的途中被程司神神叨叨地截住,颇为不满:“又怎么了?”
“夏树在里面。”
“那又怎么了?我怕她干吗?”风间被程司彻底搞懵了。
“你当然不怕她,是我怕了她。”男生一副头疼表情。
风间恍然大悟:“噢,你俩之间的那么点纠纷还没解决啊!”
“不仅没解决,而且恶化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树居然哭了。你也知道,我最怕见着女生哭了……”
“你搞哭女生的次数还少啊?”风间笑着插话。
“别贫了,我遭遇了这么严峻的失态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还有点人性的话就进去帮我哄哄她,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哟你魅力无敌嘛!对付女生最有一套,你一出马绝对搞定,何况对方是夏树……”
“你见过夏树跟我吵架的。”
“哎呀那只是表面现象!绝对的表面现象!”
风间似笑非笑地盯着着急上火的程司看:“欸,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夏树那么好了?好得都超过小静了。”
“……”程司一时语塞。
“我给过你劝告,你还要一意孤行那就没办法了。”
风间的表情太严肃,程司嬉皮笑脸:“干吗?你还打算跟我决裂不成?”
“如果你坚持要和夏树纠缠不清……”
程司收住笑:“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你们一个个都要排挤她,但她不过是个女生,不是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像……以前的小静,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你被她骗了。我在成都的朋友认识夏树,她父母没有离异,她只是故意没在档案里填写母亲的信息。而且她转学是因为……”男生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
“我不在乎夏树为什么说谎,也不在乎你说的那些坊间流言,我只知道,夏树没在档案里填写母亲的信息的真实原因,的确不是父母离异,而是,”程司的目光移向一侧地面上某个点,“夏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世界在瞬间归于沉寂。
厚厚一叠档案,从小学到高中,程司好奇地顺序看过去。
目光移动到评语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绿光在复印机中缓慢滚过,发出有节律的噪音,像杂乱的音符在心里敲,靠在外面的手肘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小学时,班主任给的期末评语——
……变得不太合群,但介于母亲离世的原因,她已经表现得非常坚强、非常了不起……
——就是真相。
因此,即使事后向风间证明了夏树母亲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兴致去大快朵颐。
无法再安心。
愧疚与同情,归根结底都源于善良。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既不需要前缀也不需要注脚,能够在瞬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一定是善良的关爱。
放学时,眼睛肿肿的夏树独自背着书包往校门走去,刚下楼就遇见程司。
男生跨在他那辆山地车上,单脚撑地,眼神在看见推门而出的瞬间被点亮。在女生的视界中央,夕色日光从教学楼的侧面斜斜地切过,映红他深色制服的左半边。夏树目光上扬,原本最耀目的太阳中心忽然变成一个小小黑点。
也许是光线太过刺眼的缘故,瞬间又让人湿了眼眶。
只有短短几秒的对峙,夏树什么也没说就从他身边经过。男生骑着车追上,在校门口拽住女生的胳膊:“夏树!”
夏树头也没回,甩开他的手,脚步没停下。
程司再次拉住她;“我送你回家。”
逆着放学时纷纷侧目的人潮,女生执拗地把手臂抽出来。程司无法以这种姿态在车上保持平衡,,索性跳下车来,没有放开夏树。经过身边的几个与程司熟悉的别班男生发出起哄的嘘声。
“对不起。”
男生的道歉不知怎的,突然让夏树感到特别委屈,一张口又带出哭腔。
“……我就是迁怒于你……又怎么样?……我就是……嫉妒……又怎么样?……我就是……你又怎样?又怎样?”
失落的反问声声敲击在男生心脏上。任由她边哭边说,直到泣不成声,过了许久,男生扶起车对她说:“不怎样,没关系。”
女生抬起泪眼。
“过来,我送你回去。”
——因为母亲离世开始变得不合群的女生,我不能放着她不管,无论她多么不讨人喜欢。
——也许我能够改变她,当她能感觉到自己有同伴……
(四)
夏树和程司的领悟能力都很强,到最后一天彩排时,已经比一般同学跳的好多了,黎静颖把另一对笨手笨脚的领舞调去侧台,把夏树程司换到前台,所以统一走台时两人由于位置没有变化而闲下来,聊起了天。
“制服还是买不到吗?”
“嗯。”
“我有点好奇,你以前学校的制服是什么样的,正装还是运动装?
“运动装。“
“呃,可怜。“
“不过我初中的制服是水手服。”
“不是吧?那么开放。连我们上海初中的制服是水手服的都不多……唔……好像就赵玫她们学校是。说起来,真想看赵玫穿水手服的样子……你干吗这种眼神看我?”
“……没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女生脸上已经分明摆出了“你真猥琐”的表情。
“干吗啊!赵玫身材蛮正的!正常人都想看的好伐!”
“行吧,你真正常。”夏树笑了一会儿,转移话题,“对了,中间交换舞伴的两个八拍你是和黎静颖一起跳。”
“嗯。”
沉默片刻,夏树回过头看向程司的眼睛,问道:“你还喜欢黎静颖吗?”
“欸?”对这种直接的问话没反应过来,男生微怔,揣测着是否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夏树又问了一遍:“阿司你喜欢的人是黎静颖吗?”
耳畔嗡嗡作响的嘈杂人声突然全部消失,脑海犹如死机后的电脑屏幕铺满了单调死寂的颜色,眼前灰白混沌的一片,长久以来纠结无序的杂念骤然只剩最后一根纤细的丝线,却反而异常清晰地从无法分辨的世界中凸现出来。
夏树觉得似乎经过了十几秒那么长的沉默,对方才侧过头看向自己。
“是,喜欢。”
瞳孔深处有什么,像没有压好的书页,被大风“哗啦啦”迅速翻了过去。
“还真的是这样啊。”听起来不经意的语调。
“从初中的时候开始。不过我告白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和风间在一起了。小静选择了风间。”男生把手从夏树腰间放下,撑着坐在舞台边缘。
“她和风间,曾经交往过?”这倒是出乎意料。
“嗯。”
夏树跟着坐在他身边:“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喜欢她?喜欢她哪点呢?”
“就是喜欢,说不出哪一点。像明明看见前面是沼泽,却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陷进去。”
夏树没再开口。眼睛垂向地面,看自己的脚尖在视野里做简谐运动。听着男生的话,安静地无奈地微笑了起来。
这个人,平时做事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仗着自己受欢迎为所欲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当然。却傻乎乎眼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放下自尊宠着她围着她转,很多年不愿放手。
——像明明看见前面是沼泽,却没有别的路可走。
——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陷进去。
(五)
画室巨大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渐被染亮,白茫茫的一片,远处高耸入云的建筑群像被罩上灰蒙蒙的滤镜。身边有些学过好多年画画的同学在尽情泼墨,而夏树却只是在用生疏的笔触描下模特灰色的轮廓。
灰的家鸽停在窗台处闲庭信步,胖得让人担心它们是否还飞得起来。
灰的翅膀猛力扑腾的声音被隔绝在窗外,夏树听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
被按下静音的冬天为什么如此漫长?
(六)
12月24日这天下午,夏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囡囡,爸爸出差,今天下午的火车到上海,明天上午开完会下午就乘飞机去台湾了。”
“嗄?到上海啦?那……“女生还没反应过来父亲这通电话的意图。
父亲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我和同事们住在宾馆。你要不要过来,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夏树迟疑着,环顾四周。
几个班委忙着往窗户上喷雪花、贴圣诞老人的头像。电灯之间牵起长长的彩条,讲台上的电脑循环播放着与圣诞节相关的音乐。大部分男生正在把课桌往外搬,堆在走廊里。
风间在前方的黑板上写美术字,程司不知又怎么招惹了赵玫,两人追追打打横窜过教室,先后踩脏了一排座椅,于是劳动委员也举着扫帚尾随赵玫之后追出去,加入了战斗。
黎静颖在出后面的黑板报,画的是冬天气息的风景,雪道一直延伸向远方,白粉笔侧过来涂抹,就成了人呵出的温暖白雾。
白雾上扬,粉灰下落。
接手机前,夏树也在帮黎静颖画点边框和花纹。
廉价装饰物上落下的金粉银粉把每个人的脸弄得亮晶晶。
值日生制造出来的灰尘,混合着整间教室里超分贝的喧嚣。
“……唔,可是今天平安夜,我们学校晚上有集体活动。”女生为难地支吾。
“哦。”手机那头沉寂了好一会儿,“那你就参加集体活动吧。不过如果结束得早……我住在XX宾馆5017房,你要是想来还可以来。”
“我们全校的庆祝要到10点才结束,之后还有自己班上的活动,说不定会通宵的,你别等我了。”
“哦,这样,那好吧。”明显让人感到语气中的失落。
夏树觉得心给什么戳了一下,不想就此挂电话,没话找话地问:“你现在已经到宾馆啦?”
“对,刚到。”
“那现在打算干什么啊?”
“在火车上没睡好,先休息一会儿。”
这时,班主任在后门口出现,指挥值日的一组同学拖地。夏树想起教学区不能使用手机的规定,只得立即结束对话。
“那……你休息吧。拜拜。”
“嗯。”
夏树把手机收回口袋里,重新拿起粉笔。
黎静颖好奇:“谁呀?男朋友吗?”
“是我爸。”
“夏树以前有男朋友吗?”忍不住八卦起来。
女生微怔,垂下眼睑:“没有。”半张脸转出室内灯光照不到的阴影,窗玻璃上突然传出细小声响,等眼前的模糊散去,才看清是雨。
下雨了,就“时间为平安夜”这点而言实在煞风景。
这样的节日必须下雪才有助于营造气氛。
(七)
晚饭也是在食堂吃的,程司以过节为由硬把夏树拉过来和大家一桌。赵玫照例黑面,不过此时大吵大闹着实破坏气氛,所以忍着没动。
程司从坐下那一刻起就孩子气地不停抱怨“平安夜还只吃得上豆干炒豆角”。风间注意到有人缺席,问赵玫:“小静到哪儿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刚才下楼还和我一起,一转身就不见了。”程司插嘴:“该不会被圣诞老人绑架了吧?”结果被风间白了一眼:“请问你几岁?”
夏树心里还在想中午父亲最后失落的语气,没参与到批判程司讲“圣诞老人为什么总是迷路”的冷笑话的大军中去。
面向食堂门口的程司眼尖,看见正背对这边收伞的黎静颖,站起身挥手:“小静!小静——这边!”
女生回过头,露出“知道了”的微笑。
“被圣诞老人绑架了吗?”等她走到跟前,程司抬头问,话音未落就被赵玫用筷子反面敲了一记。
黎静颖神秘地眨眨眼:“Surprise!”说着把一个大塑料袋拎上桌,“虽然没有火鸡,不过我叫了必胜客宅急送。”
男生果然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嘴里夸张地高呼“小静万岁”。周围餐桌的同学闻声投来羡慕的目光,随即也纷纷掏出手机开始叫外卖。
黎静颖注意到毫无反应的夏树,推推她:“不吃吗?”
夏树没伸手去拿披萨,反而站起来朝向黎静颖:“你能借我雨伞吗?”
“欸?”黎静颖放下手中刚吃了几口的食物,“要出去?”
“唔。我不能参加晚上的舞会。”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程司有种后脑被人猛敲一下的错觉,那一小块麻木感电光石火般急速向各处蔓延,传及手指,筷子就停住不能动,传及眼睛,视线终点的夏树忽然就表情模糊。他问不出一句话。
夏树自己打破了沉默:“我爸到上海出差,就在这儿一个晚上,现在住XX宾馆,我得去见他。”
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程司已经抓起静颖放在身旁地上的雨伞递给夏树:“去吧。我也不参加就没问题了。小静有办法调整走位把空缺填补掉。”
夏树接过伞之前,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了坐在中间的黎静颖身上,导致黎静颖有点怔忡,回答的“嗯,是啊”也不太肯定。
不就是‘爸爸出差’吗?不知情的黎静颖无法理解两个人的兴师动众,但疑惑只藏在心里,没问出口。
“现在这时间隧道和高架肯定都堵车,你先乘地铁,然后再打车。”程司交代道。
夏树点着头消失在食堂外的雨幕中。
接下去事态发展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风间一言不发地绕到程司身边,将什么东西扔在他面前,然后把黎静颖从座位上拉起来,头也不回地冒雨离开了食堂。
程司莫名其妙,回神才看清风间扔下的是自己开学初作为手信送给他的木质手环。
紧接着,赵玫也走了。
(八)
“对不起,现在也只能吃这个。”
坐在超市门口台阶上的黎静颖接过男生递来的奶黄面包和牛奶,摇摇头:“已经很好了。不过,其实没必要……”
“是我太冲动了吧。”风间低头问道。
“那倒没有。”
“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只是这样一个期期艾艾另一个同情心泛滥的样子让我非常反感。而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还完全不顾周围人的感受,太过分了。”
女生喝着软包装里的牛奶,停顿了一会儿,问道:“夏树的爸爸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夏树妈妈过世了,她应该是和爸爸相依为命感情比较深吧。这也是夏树告诉程司的,我是不信。”
“为什么?”
“她转学前,在以前的学校风评非常不好,是受到排挤待不下去才转学的。”
“怎么会受排挤呢?”
“因为么……给别人造成不幸了。”
黎静颖叹了口气:“可是阿司,他喜欢夏树。”“喜欢”二字被加上了重音。
男生有点惊讶地侧头看向她。
“你觉得呢?”女生接着问。
男生犹豫了几秒,口水咽过喉咙:“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像。”
女生的神情更落寞了一点。
过了很久,风间把一直徘徊在自己心里的想法问了出来:“小静,你喜欢的人,其实就是程司吧?”
“哦,是的。”连最起码的反应时间都没有,无比自然地脱口而出。感到有点羞愧是之后好几秒的事,静颖用牛奶盒子冰了冰自己变得发烫的脸,没注意到男生已经用“程司”替换了以前的“阿司”的称呼。
风间到底还是个少年,不会像成年人那样自负地说什么“一切尽在掌控”。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没想出有效措施去应对冥冥之中早有预感的真相。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不作为,不向任何人挑明真相。能拖一天是一天,因为即便是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他也有想要珍惜的东西。
和程司是什么关系?从认识的最初就成了定势。无论后来几个人之间如何分分合合,至少这点从未改变。
掺杂着好奇与羡慕、不服气与不甘心的“友情”,被夏树一眼看穿。
不是一般的朋友。
平安夜,猝不及防下起的雨,不仅没有停住的预兆,而且越下越猛烈。
(九)
当夏树从地铁站中冲出来时,雨势已经可以用“瓢泼”形容了,地面上积了颇深的水,鞋子踩进去没过多久就湿了前半截。她在路旁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
当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突发了这么多事故,一顿饭会不欢而散。
水迹在车窗上沿不规则的路径四溢延伸。
女生从书包里翻出MP3,一路听着歌,耳机里传出的声波和拍打向车窗的雨水一齐冲刷着神经。播放到其中某一首时,眼睛不可抑制地模糊了。
四岁之前,从没有考虑过你的重要性,心思全在《小小外星人》、《多啦A梦》、《樱桃小丸子》里,嫌你没有隔壁李奶奶菜炒得好,嫌你不陪我看《大风车》,嫌你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反倒你先睡着。
四岁,有天突然发现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而我没有,你既是爸爸又是妈妈,好奇怪。五岁,有首关于《小乌鸦和妈妈》的歌,我每次唱起就忍不住瘪嘴大哭,你告诉我,我也有妈妈,只不过在很远的地方,等我长大了她就会回来。六岁,去上海的爷爷奶奶家住过一段时间,奶奶总说妈妈是个坏女人,最后,来接我回家的你为此和奶奶吵了一架。
七岁时我上学了,开始被选进舞蹈班,后来你说“跳舞的都静不下心念书”,非要让我退出,哭过好几通也抗议无效。我第一次觉得你真的真的很讨厌,开始想念我从没见过的妈妈。
八岁,八岁时我如愿以偿见到了她,她瘦得像《葫芦娃》里的女蛇妖,挺吓人,对比之下,我还是觉得胖胖的你比较可爱。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虽然听不懂,我却拼命地记住,因为我刚九岁她就死了,那时我也是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语文书里有篇写周总理去世的课文。
十岁,我和班里同学相处不融洽。为了讨好她们,我偷了你的钱去买零食请客,她们吃了我的薯片背地里还是骂我“傻逼”。你发现后没有骂我。
十一岁时,你和一个阿姨结婚了,阿姨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儿。你抱了抱我说:“以后再也不会寂寞了。”我们有了家。
可是十二岁,你又和这个新妈妈离婚了。因为你出差提前回来,发现她带着自己女儿去吃肯德基,而我却忘带钥匙放学后只好坐在楼梯上等她们回家,不知不觉睡着了。
之后是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知道你就是最重要最无私最爱我的亲人,对你的依赖始终停留在某个上限。除了你,别人对我好与坏,我全都不在乎了。十五岁时我终于明白了八岁时亲生妈妈对我说的话。
再后来,“因为爱所以变得自私和狡猾”,我成了和妈妈一样的人。为了被爱而不断编织的谎言伤害了身边每个人,我的不幸造成了所有人的不幸,终于我无法再坦然地在你身边享受你的宠爱了。
出租车司机把车停错了地方,夏树必须横穿一个停车场才能到达宾馆正门,中途风吹翻了伞架,女生转过身迎向风把伞面反过来,刘海全湿了,肩部的衣服深了一个色度。
站在电梯中,伞顺下的雨水迅速形成一小滩,脚趾在湿的鞋子里冷得麻木了。
房号……5017。
女生深呼吸,擦了擦顺着刘海落到脸上的水,按了门铃。
门被打开,里面站着的人,是父亲没错。
不算高大的胖身材,扁扁的圆圆的脸,薄薄的嘴唇,小小的眼睛,单眼皮,无论看向哪里,自己都和他一样。就是觉得一模一样。
夏树拼命地看住他,突然就红了眼眶。
刘海上持续顺下的雨水从脸上流下去,像眼泪,但她是微笑的:“Surprise!”
父亲用胖胖的手揉过眼睛,“哎”了一声,之后脸色一下子被点亮了:“怎么还是来了呀?”伸出双臂拥抱了女儿。
(十)
因为是过节,人心浮躁。这使得文艺委员的应急措施实行起来加倍困难。
待一群不听使唤的人总算领会了新的走位,黎静颖已经连嗓子都哑了。她回到风间身边,男生不知从哪里变出润喉糖。
“啊真好,你是我的小叮当。”
“废话就少说了。”男生一如既往地冷着脸,但从声音听得出高兴。
两个人真的干坐着,谁也不说话了。女生的腿离地面还有一截距离,一下不停地前后摇晃着。
风间想起什么,歪斜了身子。
手肘隔着礼服的衣袖不小心碰到女生的羽绒外套。静颖侧头看向他。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玩意,换到离她近的这只手心中:“喏,这个给你。上周被我表妹拖去陪她逛商店街,无聊时看到就想买给你。嗯……就算是圣诞礼物吧。”
是个小兔的手机吊坠。
“欸——你怎么知道?……”接了过去,当下就开始往手机挂饰孔里穿。
风间得意地微微一笑:“听……说的。”差点说出了程司的名字。
但关于黎静颖童年生活的一切信息的确都来源于程司。她换牙前曾有两颗兔牙,所以她爸叫她“兔兔”,街坊邻居也都跟着这么叫,程司充当了惹人厌的传播者,他把这绰号带到学校,使得人尽皆知,当有人问起绰号的由来时,大家开起了玩笑。为此黎静颖从二楼教室的窗口把一盆仙人掌推下去,并没有如预料之中砸中程司的头,但至少砸中了他的脚,害他在医院躺了两周。
十岁时的事。在认识风间之前很久。由此可见,两个人青梅竹马的时代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和谐。
但当风间出现的时候,黎静颖已经是另一个人。
如果……
“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男生心里的想法,不经意脱口而出。
“怎么了?”黎静颖放下手机,疑惑地看着风间,“怎么你今天也怪怪的?”
男生直视她的眼睛,一直沉默,最后像是终于从什么想象中清醒了,戏谑的微笑重新浮向唇边,为她紧了紧披在裙装外的羽绒外套,“当心别着凉。”走出几步后他又折回来,“你见到程司了吗?”
“嗯?没有……晚饭之后就没见过他。你要找他,去问问小玫好了。”
“我先去找他,开场前我会回来,乖乖在这等着别乱跑。”
“我就是想跑也不能如愿了。”女生打开羽绒外套,露出里面统一的劣质红色舞裙,自嘲道:“穿得这么乡土。”
先前一脸严肃的男生开玩笑地点点她:“姿势很诱惑,但身材欠佳。”
(十一)
通常而言,圣诞舞会是高中女生们少女情怀成为现实的最高xdx潮。
但看看眼前这几位少女,情绪似乎都有悖常理地低落。
“放在教室后面吧。……关门?谁关的?……那随便放哪里,反正别来问我。”
风间听出是赵玫的声音,却明显不是女王赵一贯的语气。犹豫着站定,探过头去,正迎上女生朝这个方向转过来的脸。是赵玫没错。
“怎么了?”让人忍不住询问。
“什么怎么了?”
“好像不高兴?”
按照惯例,赵玫是说话声音超大、毫不理会身处什么环境的人,是班级里事无巨细全要插一脚、时刻把自己当成重要人物的人,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懒懒地摆着手说“随便”和“别来问我”的人。
风间望着她,即使相隔十几米的距离也能感觉到不对劲。
“哈,能有什么不高兴呢?今天过节欸!怎么会不高兴呢?能有什么不高兴啊!圣诞节!还有舞会!多完美!有了这些这些这些,还有什么会让人不高兴?”
现在——又欲盖弥彰得太拙劣了。
不过风间暂时没有精力来照顾每个女生的情绪低潮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程司没和你在一起吗?”
“他?……晚饭后就没见过了。”
又一个不知情者。
“那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
风间没太顾及赵玫,急匆匆地消失在了楼梯转角。赵玫在阴影中站了许久,然后拎起长裙直奔备演的舞蹈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被某人安排“原地待命”的黎静颖。
“在看什么呢?”
黎静颖抬起头,微笑着拉赵玫坐在身边:“没什么啊。刚才你去哪儿了?”
赵玫眼尖,把她企图藏匿的手机抢过来:“新手机链?圣诞礼物么?谁送的呀?”小兔子造型在眼前晃呀晃。在高中没有几个人知道黎静颖小时候的绰号,肯定是熟人送的。程司从晚饭之后就不见踪影,根本没在备演舞蹈房周围露过面,在全员解散后赵玫去楼下盥洗室到回来这短短的时间内可能出现在黎静颖身边的只可能是同班同学,那么同班同学中还对黎静颖童年轶事略知一二的熟人是谁呢?
虽然程司一贯口无遮拦,但被仙人掌砸过一次的教训肯定已经让他长了记性,不敢见人就说。
答案毫无疑问指向了风间。
可眼前这位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却遮遮掩掩地撒谎:“是圣诞礼物,别人送的。别班的,你不认识。”
赵玫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揭穿她,也不再纠缠这话题:“哦,是吗?你后面头发掉了一缕下来。”
女生紧张地摸着后脑:“嗄?怎么又松了,彩排之前才梳了一遍,看来我还是不擅长盘发。我先去找面镜子处理一下。”
“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
看来不是不擅长盘发而是不擅长撒谎。黎静颖急需从赵玫身边逃开,去找个地方镇定一下。
而赵玫,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她好建议:“去楼下的盥洗室吧,这一层的挤满了梳妆打扮换演出服装的女生。”
“嗯,好的,有人来找我就说马上回来。”
有人找你?找你的人除了风间又会是谁呢?
马上回来?恐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十二)
风间出现在舞蹈房的时候,大家已经准备往舞会所在的体育馆进发了。赵玫朝他招呼道:“找到阿司了吗?”
男生抹去脸上的雨水:“没找到。书包没在教室里。估计他不太可能背着那么重的书包和我们玩捉迷藏使性子,没准在食堂和你分开后就直接回家了。”
“有道理。”
“欸?怎么没看到小静?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开始是在一起,不过后来她说去整理一下发型就走了。我们先进场吧,待会儿她看见我们不在,肯定就知道去哪儿找我们了。”
风间也没多想,帮黎静颖拿了换下的校服和书包,跟随大部队去了。十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怎么还不来?打她手机吧。”
“可她手机在我这里。”
“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赵玫捂着额头想了想,不太确定:“半个多小时前吧。”
“仔细想想。到底什么时候?是距离现在半个多小时前还是距离我们到体育馆时半个多小时前?”
“……距现在……大概三刻钟到一小时吧。怎么了?”
“怎么了?”男生挑高了眉毛,“整理发型需要一小时?现在外面下着雨,我们班的舞会就快开场,她还没有出现,而她是主角,这里少了她不行。她是像程司一样没有责任意识的人吗?不是。所以肯定出事了。我得去找她。”
“现在?”赵玫拉住风间的衣袖,“阿司消失了,小静消失了,然后你也要消失,舞会怎么办?马上就要上场了啊。”
“放松点赵玫。只不过是一个节庆小活动,就算我们班跳得七零八落又怎样?大家只会更开心。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小静。”男生伸过手潦草地揉了揉她的额发,“你玩得高兴些,我找到她后来和你汇合。”
被困在盥洗室的黎静颖已经尝试过各种出逃办法,正无计可施。盥洗室门不仅从外面锁上,而且当她反应过来后明显听到有人在外面用疑似拖把的东西抵住了向外开的门。无论是谁干的,都可谓心思缜密万无一失。
手机没带在身上,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能派上用场的工具。呼救也无济于事,嗓子本来就哑了,几经叫喊,眼下几乎发不出声音。更糟糕的是,很显然这栋楼已经人去楼空。
只能坐等别人来发现自己了。可又有多大可能性会获救呢?
平时习惯用手机看时间,不戴手表,现在连确切时间都不知道,似乎过去很久了。乐观的估计是所有学生正在教学楼或者体育馆狂欢,现实的估计是大家已经尽兴而归。
最糟糕的是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星期天。
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会被关在这里两天三夜,饿死之前兴许会冻死。把希望寄托在肇事者良心发现主动来放自己出去上?她最好良心发现。
黎静颖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以使身体保持温度,虽然披着羽绒服,但下身却只是光腿穿着演出长裙。
时间在这里失去维度。
走累后她蜷缩在门口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来自身后的推力,黎静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门开了。
张开的角度里喷薄出光线。风间逆着光抱住浑身冰凉的她,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怎么找到的?”声音非常轻。
“能站起来吗?”
女生点点头,搓着麻木的小腿,在搀扶下站直了。
“我看见外面满地的零钱了,是你从门缝下塞出去的吧?”
“抱了一线不切实际的期望,幻想经济比较拮据的校工碰巧发现会过来捡拾,发现抵住门的拖把。”
“很大胆的想象,不过还是没把我这个金星人考虑进去。”
“舞会结束了吗?”
“凌晨一点半,人早走光了,这个点马路上可能连出租车都打不到。这样,我们先回教室拿东西,然后我叫车送你回去。”
风间给家里去了电话,黎静颖也执意要打电话给自己家。各自通话结束后,教室里又寂静下来,彼此都觉得尴尬。
黎静颖趴在桌上随口问道:“我们班的舞会岂不是全毁了?”
“没你当然毁了。领舞失踪,人心大乱,开场音乐播放数个八拍无人出场,变换队形时杂乱无章。集体情况我也不了解,光忙着找你。只能指望下周一赵玫的小道消息了。”
“我相信,一定会相当精彩。”女生刻意强调了“相当”二字。
男生蹙了蹙眉头,听出话中端倪,但不敢妄加猜测,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是谁把我关在盥洗室?”
“赵玫?”
“除了她还有谁知道我出没在那个偏僻的地方?是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黎静颖飞快地扫了一眼男生诧异的脸,低下头:“你说呢?”
可笑的是风间,对朋友们的恋情走向都看得异常清晰透彻,一直是冷静睿智的观察者甚至操控着,却唯独对与自己有关的感情茫然无知。现在他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冬季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黎静颖家的车和风间家的车几乎同时到达学校门口。司机还没把车停稳,黎静颖的妈妈就从车后座跳出来,像奔向小鸡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小颖——”
风间远远看着都发笑:“喔——”
黎静颖有点不好意思:“我妈就是这样。拜拜。”
“拜拜。”
目送女生迎上母亲坐在车里渐渐远去,风间感到风异常地刺骨。他从避雨的门檐下跑进车里,谦恭地对司机微微颔首:“不好意思,这么晚请您过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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