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唐后主李煜统治的后期,即公元968至970年间,一天日暮时分,熙熙攘攘的金陵城结束了一天的喧嚣,逐渐趋于寂静。夜幕降临以后,除了巡城将士偶然穿过街巷外,几乎没有行人往来。在城南凤台里天禧寺东有一座豪宅,这是南唐中书侍郎韩熙载的府第,宾客盈门,十分热闹,南唐有名的画师顾闳中也在其中。
这不是顾闳中第一次来到韩熙载的家,但是那份豪华的气派,还是让他叹服,黑色的几案坐榻,沉厚古雅,宽大的屏风,绘有山石树木,几案上摆满了精美的食器,食器中盛满菜肴、酒水,侍女环列,只待宾客到齐,夜宴便正式开始。
在画师顾闳中的眼中,韩熙载家的夜宴是从听乐开始的。宾客们在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之后,或坐或立,男女相错,欣赏教坊副使李家明的妹妹演奏琵琶。李家明坐在妹妹身旁,在场的宾客还有紫微郎朱铣、太常博士陈致雍、门生舒雅、家伎王屋山等人,坐在榻上身着红袍的是状元郎粲。在这一时刻,众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李家明之妹身上,认真倾听她精彩的演奏。戴着高帽子、留一绺长须的韩熙载坐在榻边,垂手注目,若有所思,看上去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韩熙载夜宴图》之一李家明的妹妹刚刚退下,韩熙载家中的宠伎王屋山便应节起舞了。王屋山身材小巧玲珑,能歌善舞,俊慧异常,深得韩熙载的怜爱,“每醉,须乐聒之乃醒”,可见宠爱到何种程度。王屋山表演的是唐代著名歌舞大曲“六么”。“六么”本名“录要”,后讹为“六么”、“绿腰”,属于软舞系列,多由女子独舞。关于此舞的舞姿描写,唐代诗人李群玉曾写过一首《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诗: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
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惟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这首诗将“六么”舞轻盈飘逸的优美舞姿描写得详尽具体、淋漓尽致,真让人恨不生当其时,一睹为快。在王屋山表演时,韩熙载亲自击羯鼓,以鼓点宣示节奏,把他的兴致带动得渐渐高涨起来,但是别人仍然看不到他的笑容。其他人有的拍板,有的击掌,沉醉其间,乐不知归。韩熙载有一个朋友德明和尚,这时不期而遇此景,尴尬得拱手而背立,不敢直视舞者。韩熙载是个崇信佛教之人,曾送两个幼婢出家,一人名叫凝酥,另一人名叫素质,因此有僧人往来并不足奇。
乐舞结束后,韩熙载退入内室休息。韩熙载坐在榻上,一名侍婢端水让他洗手、盥濯,另一名侍婢送来茶水,还有几名侍婢坐在榻上围侍。仅韩熙载小憩时,周围侍奉的婢妾就达七人之多。韩熙载家蓄养伎妾百馀人,除了王屋山外,还有多人也精通音乐歌舞。
短暂的休憩之后,韩熙载更换便装,敞露胸膛,盘坐椅上,夜宴再次开始。韩熙载一边执扇与侍婢说话,一边倾听音乐,在其身侧有一婢执扇,身后有一婢服侍。在韩熙载的面前有五位女伎在拍板的应和下箫笛齐吹,教坊副使李家明亲执拍板,配合箫笛演奏。李家明与韩熙载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在韩熙载家无拘无束。
夜阑时分,音乐演奏结束了,宾客们纷纷散去。韩熙载一只手拿着鼓槌,举起另一只手示意,送别宾客。有的宾客醉醺醺地搂抱着伎妾的腰部,有的宾客牵着伎妾的手,态度亲昵,还有一婢隔屏风与一宾客私语,像是在挽留。在韩熙载家,伎妾众多,不加防闲,旦暮不禁出入,与宾客生徒杂处,甚至有“夜奔客寝”者。
晚年的韩熙载纵情声色,金陵韩府的夜宴笑忘流年。但是在宫廷画师顾闳中的笔下,这一切竟然成为历史瞬间永恒的定格。顾闳中是南唐的画院待诏,他来到韩府参加“夜宴”,应该是没有得到邀请的。但是这位画师的眼光是独特的,他把韩熙载家中的宴乐场景分为五部分,绘制在长三百三十五点五厘米、宽二十八点七厘米的绢面上,流传至今,这就是有名的《韩熙载夜宴图》。
这幅《韩熙载夜宴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钤有自南宋“绍兴”印到近代张大千的收藏印记共计四十六方,著录于《宣和画谱》、《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庚子销夏记》、《石渠宝笈初编》等书。
《韩熙载夜宴图》以连环长卷的形式描摹了韩熙载家设宴行乐的场景,根据场景先后次序,以韩熙载为中心,分为“听乐”、“观舞”、“歇息”、“清吹”及“宴散”等五段。从艺术构思的精密程度看,画家采取了传统的构图方式,但却打破了时间概念,五个画面一气贯注,把不同时间中进行的活动组织在同一画面上。全画组织连贯流畅,画面情节复杂,人物众多,却安排得宾主有序,繁简适度。在场景之间,画家非常巧妙地运用屏风、几案、管弦乐器、床榻等类器物,完成了不同场景间的过渡,将时间和空间不露痕迹地糅为一体,使之既有相互连接性,又有彼此分离感;既可以独立成画,又是一幅完整的画卷。其中有些画面没有画出墙壁、门窗、屋顶,也没有画出光暗及灯烛,但通过人物的活动,却能让观众感到宴乐是在室内的夜晚进行,体现了中国传统绘画的简练手法。犹如中国的传统戏剧,不用布景,只用手势、眼神等动作便让观众感到周围景物历历在目,构思巧妙,令人叫绝。
整幅画卷以韩熙载为表现中心,细致地描绘了他从夜宴开始以后几个不同阶段的神情与活动,精细地把握住了他情绪变化的脉络。韩熙载长髯、高冠的外形描绘,与文献记载完全吻合,他一方面在宴会上与宾客觥筹交错,不拘小节,亲自击鼓为王屋山伴奏,敞胸露怀听伎乐合奏,送别时听任客人与家伎厮混,充分反映了他狂放不羁、纵情声色的处世态度和生活追求;另一方面他又心不在焉、满怀忧郁,擂鼓时双目凝视、面不露笑,听清吹时漫不经心,与对面侍女闲谈,在他放纵声色的外表下面,难掩他对国事的忧心忡忡。
在全图四十多个人物的刻画上,作者力求以形传神,通过人物的动态表现反映其内心状态,同时营造了多种群像组合形态,透出生动和谐的形式美感。画家还善用细节传情达意,如以侍女的探头听琵琶暗示演奏技艺之高超,以盘中水果点明节令,以案上烛火表示时间等等,都值得细心去体会。画面中乐曲悠扬,舞姿曼妙,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愈是热闹,就愈是显出韩熙载的抑郁无聊、心事重重。
《韩熙载夜宴图》的创作时间,由于画史上没有详细的记载,现在已经无法确知了。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顾闳中是奉后主李煜之命潜入韩熙载府中,并观察韩熙载夜间与宾客、诸伎混杂,放纵宴乐之事,目识心记,然后绘成图卷进献的。
对于当时韩熙载担任的官职,后人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是中书侍郎,另一种说法认为是中书舍人。如果顾闳中绘《夜宴图》时韩熙载任中书舍人,据徐铉所撰的《韩熙载墓志铭》及陆游《南唐书·韩熙载传》等书记载,韩熙载任此职时是在中主李璟统治的保大年间,而《夜宴图》的绘制却是在后主李煜统治时期,所以这一说法显然有误。那么比较可信的说法就是韩熙载任中书侍郎期间被绘下了夜宴时的情景。
韩熙载任中书侍郎是在宋太祖开宝元年(968年),因此《夜宴图》的绘制时间应该是在开宝前期,即968年至970年之间,970年韩熙载去世。
《韩熙载夜宴图》原为我国著名书画大师张大千先生收藏。张先生在抗战胜利后,于1945年以五百两黄金的巨款在北平购得。20世纪50年代初,我国政府派人在香港组成了一个秘密收购小组,主要负责收购流失海外的艺术品,以保护国宝。1951年,张先生从印度回到香港,并且居留约一年之久。在此期间,收购小组负责人徐伯郊与张大千过从甚密。徐伯郊利用自己是香港银行高级职员,又是著名收藏家的便利,照顾张大千的生活。张大千对他非常感激,把他当做知心朋友。过了不久,张大千欲离开香港,举家移民南美。国家文化方面的负责人郑振铎在北京得到这个消息后,急忙写信给徐伯郊,指示徐利用其父与张大千是世交的关系,在港多与张大千接触,一是希望张大千能够返回内地,二是希望通过张大千的关系,争取将流失到美国、日本等海外的中国古代书法名画收购一些回来。
当徐伯郊把郑振铎信的内容告诉张大千之后,张大千对郑振铎的关心与热忱非常感激。尽管出于种种原因,张大千当时没有回到内地,仍准备移居海外,但他却把自己最心爱的五代顾闳中画的《韩熙载夜宴图》、董源画的《潇湘图》、北宋刘道士画的《万壑松风图》等一批国宝,还有他以前收集到的一些敦煌卷子、古代书画名迹等珍贵文物,一共折价两万美元,以极低的价格全部“半送半卖”给了祖国。这批珍贵文物皆由徐伯郊经手,由国家文物局全部收购,现由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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