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
一,杀了余厌倦。
——以鬼魅一般的“失神指”雷卷为主力,克杀了鬼一样,的“剑鬼”。
二,抓住孙忆旧。
——以“八雷子弟”中的“天罗地网”,加上孙鱼的“屈神枪”以及张炭的“反反神功”,终于联干捕获了妖一般的“剑妖”。
三,诛杀吴奋斗。
——以洒脱、飘逸不减当年,但当日为觅理想寻情义已易为而今“无一剑不刺向现实”的戚少商,格杀了仙味十足的吴奋斗。
得手。
即离。
由利小吉和朱如是断后。
——剑妖、剑仙、剑鬼一死,剑神、剑魔、剑怪不来,“惜旧轩”里,还有谁能制得住当年苏梦枕的四大护法、后来白愁飞的四名得力手下:“一索而得”和“一帘幽梦”?
答案是:
没有。
所以他们迅速撤离”怀旧街、
他们来的时候是戚少商、雷卷、孙鱼、张炭、朱如是、利小吉、“实、属、巧、合”共九人。
走的时候是十人。
———个给擒住了的人。
“剑妖”孙忆旧。
——他们抓他干啥?
既然连余厌卷、吴奋斗都杀了,惟独还让孙忆旧活着,却是何故?
不知何故。
连穴道给封住了的剑妖,也完全不明所以。
他现在只希望能侥幸不死:
——好死不如歹活。
他现在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死了,便啥都没有了,而且也永远下会有了。所以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他出道虽久,却在此际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命在砧上之时才领悟:
当武林人,虽然威风;作江湖人,虽然自在,但一旦失败,当官的还可能只失权退隐,应考的只是失意功名,做生意的顶多不过破败潦倒,但当道上好汉的,其付出的代价,却往往是:
死。
一无论多威风、多得意、多过瘾,若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那确是太大了,太划不来了。
他却到此际寸顿悟这些。
他深悔为何不早日领悟这个。
他却不知道,人未走到那个阶段,那心情是附会不来的。
顿悟也一样。
啐啄同时,该悟时自悟;摹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急不得、等不来的。
只看机缘:随缘即兴。
或看际遇:人生真理,多在大苦大悲中看破、看透、看得!
悟得。
戚少商一行十人,不是先到“小甜水巷”,而是先至“回春堂”。
回春堂是当年王小石替人看病抓药看跌打的地方:那儿在不久之前,还流了遍地的英雄血,朱小腰、陈不丁、冯不八等人都是命丧在这儿的广场上。
——他们给王廷视为“劫法场的歹徒盗寇”,正史自然不会记载他们为友仗义奋战至死的事迹。
但人们自会记住了他们:
在心中。
到了“回春堂”,向晚寂寂,歌舞升平在瓦子巷、半夜街、黄裤大道那一带。
回春堂前,仅有一股药的余香,一点春意也阙如。
如果说有,那在堂前还开了一盆艳红的杜鹃,在月下尽管照成了灰色,但仍不改其盛、不变其艳的迎风招招曳曳。
杜鹃花旁有人。
一个漂亮、伶订、眼睛亮亮的年轻人。
他在那几,仿佛已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所以连脸上也蒙了瞑瞑的夜色、眼中也遗留了彤彤的花
他见了戚少商,就拱手。
他的手势没有特别尊敬,也无不敬之意,但他服里肯定只有戚少商,没有别人。
他在等他。
他只等他。
——在这急若星火的紧急夫头,他为何要在这几等戚少商?
——在这瞬息万变的生死之际,戚少商却为何宁绕了路仍定要见他不可?
这眼睛很亮的人抬头,眼里仿佛有点泪影,但神情却很平静,很愉炔。
奇怪的是,这平静却有一种让人感到“心死”的感觉,而他的愉快仿佛也井非来自于“开心”。
这眼神很亮、但仿似“没有心了”的年轻人,说:“你终于来了。”
以戚少商做事迅若垦飞、讲求效率的人,居然也平心静气的缓缓温和地道,“对不起,要你久等了。”
亮眼睛的年轻人讫“就是今夜吗?”
戚少商道,“就在今夜。”
眼睛很亮的年轻人吁了一口气,这才游目看看大家,道。“这之后,过一段时间,只要你为我,说明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也算跟你们一样,是个咤叱风云人了吧?”
戚少商看看他,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勉励之色。
“你本来一向就是的。有日我一定会为你澄清的。,,
亮眼青年一笑道:“那么,我就等今夜——你们还等什么?”
戚少商点点头,一手扶住了他,大家这才发现这人连轻功也施展不来——他根本不会轻身奔驰的功大,又如何施展?
这青年忽“咦”了一声,好似想起了什么,还有话说。
戚少商立时停了下来:
对这人,他仿佛很有耐性。
——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而且关心。
——一种颇不寻常的关切。
那青年果然说了。
也间了。
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姓名吧?”
“记得。”戚少商即答。
那青年居然说:“你且说一次看看。”
戚少商亦不以为忤,马上就说:
“陈念珠。”
那青年笑了。
笑得是灿烂:灿烂得几乎连眼眶里的泪光也和月光一样光一般的亮,像一颗圣洁的念珠。
他居然还笑问。
“大家都记住了?”
又向戚少商追问了一句:“可记得我是哪里人氏?”
戚少商毫不犹疑便答:“广东。佛山人。”
那青年长吸了一口气(这问题仿佛要他鼓起最大的勇气才问得出口):“家父是——?”
戚少商几乎是马上就答:“陈礼。”
陈礼。
这是个极普通的名字,一点也不炫人、震耳、耀目。
——就连“陈念珠”这人名至今也“名不见经传”,武林中、江湖上也似没这一号人物。
却不知为问,在这重要关头,这青年却来闲说这些,而戚少商也答得倒背如流,诚惶诚恐,不亦乐乎。
大家都不明所以,要不是一向服从戚少商,只怕还真个早就沉不住气翻了面了。
直至戚少商说出这目有泪光的青年父亲名讳时,只见张炭脸色一变,孙鱼目光一闪。
雷卷则哼了一声。
闷哼。
这时候,戚少商却向张炭问了一句像跟这时局毫无相关的“你记得他说话的方式了吗?”
一--“他”,这回是指不能动弹的孙亿旧。
张炭即答:“记住了。”
为了表示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他是很有力的点了头。
戚少商却“嗯”了一声,仿佛对一切这才满意了,然后他才下令:
“这是个大好杀皇帝之夜,咱们出发吧!”
宋徽宗赵佶很忙。
他忙的不是国事,甚至也不是家事,更不是天下事。
他现刻最忙的是寻欢作乐、眠柳宿娼的风花雪月事。
为政之初,赵佶也曾图使满目疮痍的宋室江山恢复太平盛世,是以他人继大统之初,曾一度虚心纳谏,弊政大革,海内颗想,天下靖平,起用忠直敢言知名之士,去好任贤,对称“小元佑”。
不过,这段日子很短促。
廓清时弊、废除陋规,说是容易做却难,何况改革不是一天一夜垂手可得迈足可达之事,赵佶仍在当节度使、郡王之际,尚能自洁,与那些喜逐声色大马的藩王弟兄不同,乃至誉闻中外,更以书画工笔称著一时,独步天下。人在艰苦历劫时,固然难以持志不懈,但人在富贵享受之时,更难奋斗不息。徽宗亦过不了这富贵权位关。
他初即位,有志革新政治,大有抱负,振作过好一阵子,昭雪冤狱,任用贤良,以致朝野一致颂赞。
可是久而久之,他懒了,散了,也耽于逸乐了。
他原本就是皇帝,有的是无尽的权力,要什么有什么,那么辛苦改革来作啥?反正与他利害元关。终日辛劳,致力兴废。察纳忠言,审理国事,剔除弊政,结果是累了自己,反而要常听些所谓忠谏直净,诸多抱怨,公肆抵诬,只虚掷了宝贵的时光,何不及时行乐,尽情挥霍,风流快活去?
他本性就好大喜功,喜欢奇巧酒色,故而大兴上本,狂攫花石,声色狗马,玩物丧志,穷兵黩武,逐贤任佞,迫害党人,不勤政事,加上权臣左右,劈佞包围,使他更放任声色,一改前态,谁劝他便废谁,哪个让他有好乐子,他就重用那
这便所以蔡京、童贯、梁师成、朱耐、王黼等人得势之故。
赵佶也成了个出尔反尔、奢靡荒淫的皇帝。
所以他很忙。
忙着玩。
——他什么都玩:从诗词绘画,到奇花异石,到女人娈童,他都爱狎玩。
忙着乐。
——从酒筵宫宴,到祭祀游园,乃至与佞臣妃嫔作戏追逐为乐。
当然也忙着沉湎酒鱼,微服狎娼。
一一这皇帝仿佛还觉得在皇宫里玩遍三千粉黛不够过瘾激,所以他还不惜微服嫖娼,眠花宿柳,更得其乐。
他不这样做,身边的佞臣看出了他心底里的需求,也会为他安排,教他这样做。
他这样做了,也没人敢劝他,劝也没有用,因为贤良忠直的人已给好党排斥殆尽了,哪一个敢劝就那一个先得遭殃。
朝中只剩下诸葛先生几个还算正气的人物、以较为周圆的方式来强撑大局。
那时局早已岌岌可危了。
——赵佶显然不是中兴君王,而是祸国君主。
当日初登大宝,意志廓清,振翩九天,粲然可观的是他;而今昏愦荒淫,挥霍无度,玩物丧志,纵欲败度的也是他——其实原因无他:人总有振作、沉沦的时候、各有其善恶本性,虽然君王也是凡人,但凡人一旦成了皇帝,不管为善为恶,就出乎一心,无人可以节制他的权力了:
试想,为善即天下为之善,但在这宫廷、朝廷那种制度和宗法下,焉知民生疾苦?一心仁慈向善的人,岂能持位久存?只要一旦为恶,则天下万民,很如风雨危楼,却有谁怜?
赵佶今晚可不管贫民百姓有无可怜的,他只醉捧李师师那张美人脸,心里只叹:我见犹怜。
这时候的他,眼里只见簪髻乱抛、清歌曼妙的美人,想的尽是风花雪月事,国家兴亡,去他的!
也正是这时候,曼妙动人的李师师忽然止歌罢舞,道君不禁微愣,便问:“美人舞正酣,歌正畅,朕听得正高兴,怎么不唱下去了?”
李师师却收了琵琶敛了衣,正色问:“官家。你这回幸临,可带了几人来?”
赵佶一怔,说:“只带十几亲信随行。”
李师师依然庄容道:“个中可有好手?”
赵佶这才明白,以为美人是多虑了、也过虑了,便笑道。“尔勿忧过甚,朕来这儿,蔡卿已为朕打点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师师依然脸如寒玉,道:“万岁爷,可知道在小甜水巷口那儿今晚初时还生了点枝节?”
赵佶轻松的道,“不是已给蔡卿、童将军他们摆布妥帖了么!”
李师师抬眸向上望了一望,以手指耳垂。轻声说:“官家可听到屋上有兵刃相交之声?”
赵佶这回凝神一听,果有,只难细辨,只唬得腔都黄了,三撇须也搐动了起来:“这些大胆狗贼……却是如何是好!”
李师师只问:“万岁这次带来的高手有儿人?”
赵佶一时六神无主,只依稀记得人数,道:“有阿一、多指头陀、童将军、朱刑总、还有龙八和他的几名武林高手……这……还应付得来吧?”
赵佶已感到慌惶了。
李师师叹了一声,约略估计,便问:“舒无戏没来?”
赵佶也急得在心里直打转:“这人老劝朕少来秦楼楚馆,朕……这次没许他来!”
李师师白了赵佶一眼,竟从衣抽里掣出一柄锋利的薄刃来。
赵佶吓了一大跳,颤声问:“……你,你要干什么?”
李师师只轻描淡写的说:“敌人已逼近贱妾这儿,你的人只怕抵挡不住……请官家人臣妾房内暂避,妾身舍命应付一阵,想诸葛先生在京内布防周密,一有风吹草动,必已派人来匡护圣驾。圣上勿惊,委屈片刻,让臣妾为万岁效命保驾。”
赵佶也一向知道李师师有过人之能,听她为自己护驾,感“动”激“动”得眼泪也快流出来了,只听屋上交锋叱喝之声更响更近,便抱头掀帘窜入师师房中,一面只抛下一句活:“美人小心,朕今晚得保平安,不忘了尔的好处。”
李师师持刀寒着脸一笑。
两点火绯飞上了她的玉颊。
她刚陪侍时饮过点酒来。
所以脸上很有点醉意。
而她心里又正好有点杀气。
因此更美。
她随手用刀在桌上的盘子里挑了一粒橙出来。
橙色很美。
如灯。
她没用刀剜,却用吴盐胜雪的纤纤玉指,剖开橙皮,露出鲜嫩亮黄的橙肉,多汁欲滴。
她噘起了唇,啜了一口橙汁,一面嚼食有声,一面似在等待。
“嗖”的一响,瓦面并没裂开,却给掀起了几块,一样事物掉了下来。
看影儿,椰大概是一只白鹤或是一只白鸳;听声者,那应该是一本书还是一束纸……掉落下来。
然而不是。
那是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
和他的剑。
剑如月白。
人比月色还冷。
冷冷的人冷冷的问了一句冷冷的话:“他在哪里?”
语音很低,也沉。
李师师仍在吃橙。
慢条斯理,斯文淡定,闲出了一种媚丽的气质来。
她手里仍拿着刀,好整以暇的说:“谁?”
那白衣人沉声道,“狗皇帝。”
李师师停止了咀嚼,就这么欲咀未嚼,口里仍有橙渣未咽之际,她的脸颊、眼色,竟飞出了一道杀气,一点怨意来。
隔了一阵,只听她扬声道:“这橙好吃。”
“这橙好吃”——宋徽宗这时已逃入李师师房中,惶急间这里那里都不好躲,看得床帐半垂,那儿曾是自己翻云覆雨的温柔乡,只觉一股熟悉、安稳感觉,便再也不顾这许多,一头便钻了进去,只望侍卫快点来救驾,并痛悔为何不让诸葛先生派人随行。
——尽管有诸葛小花的人在,定必老气横秋,劝说进谏,这更不能去,那事不能做的,但总胜于在这儿遭殃遇危呀!
赵佶匿蜷进床被内,裳里还有师师余香,但他此际已无暇细闻、无心细赏,只为自己安危性命发抖打颤,强要敛定心神,听迎宾偏厅有什么异动声响。
果有。
先是屋瓦给掀了开来的微响。
——糟了,来了,来了……这些乱党恶匪,可是泯灭人性的……!
一一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他就听到那几句隐隐约约的对话,还有李师师这一句:
“这橙好吃。”
——这橙好吃?
这句话竟在这时候说!
——这句话岂可在这时候说!
赵佶又狐疑又害怕,心中痛咎不已,英雄败于儿女手,没想到,自己堂堂道君皇帝却折在这几,悔不该爱新鲜儿、到宫外猎猎艳、一晌贪欢遇了劫!为了这一点儿女私情,值得么!
这橙好吃?道君皇帝赵佶不禁苦笑,心中大喊昔也一一难道这些恶贼闯进来是为了吃橙乎?师师真不会说话,至少,说的不是其时!
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他该听到的但最怕听到的声音:
交手声!
——乓乓乒乒,响得密集,打得灿烂!
赵佶心中叫了一声:完了!
——师师怎会是贼人的敌手!
——一旦师师完了,只怕自己也难逃……
说了“这橙好吃”的李师师,左手递上了剥开的橙,像邀戚少商一道来吃。
戚少商脸上闪过一丝诡诧但狡狯的神色。
他摇了摇头。
李师师却突然做了一件事:
她扬手撒掉了橙。
橙瓣在灯色下灿开一片橙雨金黄。
她另一只柔荑递出了她的刀。
刀像她的手一般玉。
一般的白。
刀很短。
刃很锋锐。
刀攻向戚少商--一
不是戚少商,而是戚少商的剑!
这点也相当诡奇:
李师师的刀短,本就该采守势,而非攻势,就算要急攻,也
应在戚少商不及防范之下直取其要害,可是她不是。
她竟用这么一把短短的刀,去硬碰戚少商月白色的剑。
更奇特的是。
戚少商也立时还击。
可是他反击之际,更是奇特:
他只用剑不住往李师师短刀上招呼,而李师师也跟他十分有默契似的,把刀不断与剑锋交击。
于是乓另乒冷,叮当不已,两人一刀一剑、一长一短,已交击了数十招,戚少商肩上、发上、衣上、仍沾有李师师嚼了一半撒掉的橙颗儿。
——但却未攻过对方身体任何一刀一剑、一招一式。
他们在干什么。
——这样做有何用意?
他们近身“交手”,并用一种很低很轻很迅疾的语调交换了几句话:
“你真的要杀他?”
“他该杀。”
“我跟你们有契约:你们能吓他,能迫他,能威胁他做造福天下的事,但就不能伤他、害他、杀他。”
“他能残害天下百姓,我们就不能杀了这荒淫皇帝!?”
“在历代帝皇中,他委实也不算太坏,他初登位时也右革新之意,治国之能,只是后被宵小摆布,而又贪图逸乐罢了。”
“要等他好,不知还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受害,我一剑杀了他,一了百了。”
“你杀了他,你能不能立即便找出一个更好的皇帝来取而代之?他虽然荒唐,但至少绝少下令诛杀贤臣,顶多逐之斥贬,如果再来一个更残暴的,你难道又等天下受尽荼毒时才又去杀了他?目下赵家天下有能人吗?万一你弄了个更坏的怎么办?赵信一死,蔡京,梁师成这些权臣岂不更嚣张跋扈,无人制之了?天下无君,怎生使得!你杀了他,不是好事,只坏大事!”
说到这儿、两人又各自发出一声叱喝,刀剑交攻,叮叮当当的交接了无数招。
道君皇帝在袁里只听得刀剑交呜,甚是好听,像敲了节奏来似的,他自来精通韵律,心中难免有点奇诧:
(怎么刀剑交击之声如此徐疾有致,仿似各操音律心有灵契的合奏一般?)
但他心中也难免觉得宽慰:
(至少师师仍抵住了贼人:宠她,真是宠对了。)
——不过,赵佶一旦念及自己身在险境,乃因宠惜师师而致,心中不免大是悔吝。
不过他心宽大早,未儿又听金兵乍鸣,叱喝连声,屋外喊杀之声更烈,知道情势更是危急,只觉裆间一热,蓬地裤里积了股骚热,知是自己慌急问竟撤了尿,还迅速扩染了被衾,湿了一团臊腥。当下又急又惊,知床里躲不住,便连爬带滚,蜷在被里,挤入了床底。
床底窄。
床下黯黑。
但宋徽宗只觉安全多了:这下好,至少,贼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敌人,这就心安多了。
——可是他既看不见敌人,又焉知敌人也看不见他?
这下,这道君皇帝可就不管了。
也管不了了。
戚少商与李师师倏来倏去,交手几招,故意发出声响叱喝。踢翻台凳,之后又刀剑交击趋近,戚少商沉声疾道。
“你对这狗皇帝动了真情吧?他风流成性,这可没好下场!”
李师师薄嗔微怒,打翻的红烛蜡焰燃着了铺桌的缎布,烧了起来,火光如此一映,更艳苦桃李。
戚少商看得心中一震:
(怎么这么像一一一)
——啊,红泪!
一时间,剑热一缓,独臂虚袖上竟给刀尖嘶地割了一道口子。
“当神了!”
李师师笑叱了这么一句,然后在刀剑声中细声急道:
“这皇帝待我有情有义。”
戚少商冷笑道:“莫忘了,英雄败在情义手,更何况你是女子。”
李师师也冷笑道:“败于情义手的英雄是你,莫忘了,当年叛你的是结义兄弟顾惜朝,帮你的是红颜知己息红泪!”
这一句,顿使戚少商一时为之语塞,说不下去了。
“怎么样?”
李师师刀法一紧。
“如果我还是要杀他,你势必维护他的了?”
“是。”
李师师这一句也说得毫无周转余地。
“好,我不杀他,”戚少商也剑势一展,低叱道,“我这次来。本就没意思要杀这狗皇帝!”
“好,”李师师刀意一敛,“我信你。”
话未说完,只听房外火光晃动,兵光耀目,人声杂沓,有人大喊:
“万岁,万岁爷,你可无恙!”
只听有人喝道,“还喊什么,冲进去护驾要紧!”
戚少商剑法突变。
凌,而且厉。
攻向李师师,
孪师师似意料不到,吃了一惊,“嘶”的一响,她左臂绯色的衣抽,已吃一剑割断了下来。
戚少商嘿嘿一笑,身形一旋,已裹中蒙面,抛下一句:
“但借汴京第一美人红袖一用,让我诛杀群奸独夫之际,更添余香。”
话来说完,“砰”地一响,兰房门根已给踢倒,七八紫衣侍卫,已发喊冲了进来。
——这人总有许多伤心事吧?
一个有大多伤心往事的人,再开心时也是郁勃难舒的。
这伤心人的剑绝对是把伤人剑。
才一下子,七八名恃卫冲了进来,但见血光纷飞,血雨激飞,不旋踵间已倒下了三、四人。
余四、五人,抵受不住那惊龙走蛇的剑气,只有边战边追,一面大喊:
“来人呀,救驾!来人啊,有刺客!”
叫声未毕,忽又有五条人影闯了进来。
五人都蒙面。
一个高大威猛,长子长足,但也予人笨手笨脚的感觉。
一人个子不高,但露出一对颇为醒灵的眼。
另一人十分沉厚持重,但未蒙上的额角却已经用墨炭涂黑——难道他的额特别好认,以致他蒙面之前,还得先抹黑?
还有一人瘦小精悍,手里攒了柄飘红枕黛主锋枪。
最后一人,很怪。
怪的意思是:这人手里持着剑,剑很妖:他的腰很细,也很妖;他的眼神很奇特,仿佛有点迷蒙,有些惊惶,更是妖。
但这些特点都只是”妖”,并不怪。
怪的是他的身法、剑法乃至于一进一退:如果是深谙武术境高低,他倒是可以一眼就看个透彻。听曲乐,只要一人耳,便知韵律优劣。是以他喜人称亦自称为:“风流教主”。
惟对武艺,他不行。
何况,他也不在厅,而在房。
而且是在床底。
榻下。
余下那五名卫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算看出也没有用,因为再攻进来的四人,只是那高大个儿一手一个,只折了二人,剩下二人,也吃了两道“暗器”,扒在地上,一时再也起不来。
——而那两仵”暗器”,竟是两只“饭碗”。
那竟是赵佶与李师师夜宴小酌台上盛小食甜品的碗!
一--赵佶依恋李师师,曾赐她避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鸳青镜、主虬香鼎,也赏过她端砚、凤砚、李廷硅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这些宝贵珍物,这两只碗,叫“龙风掬欢碗”,当然也是赵佶自民间搜刮来随手送给佳人的东西!
那几名侍卫一倒,“黑额的”与高大个儿分别向戚少商一颔首、一点头。
戚少商立即开路,掀帘,攻人李师师的闺房,随即大喝了
“狗皇帝!滚出来:今日奉命饶不了你!”
这陡地声大喝,不仅使李师师震了一震,连匿藏在榻下正厌幸自己或能过此度劫的道君皇帝,大吃了一惊。
何止大吃一惊,简直失了心、丧了魂、销了魂、碎了魄!
猛地一震,“碰”的一声,头顶便撞在床板上!
这一下,他可吓坏了!
戚少商等人也听着了!
额角抹黑的汉子,自然就是张炭。
一一他的脸半黑半白,太过好认,不如尽皆涂黑。
他听觉何等灵敏,反应也快,闻响立即跟那拿长枪的汉子点了点头。
这时,戚少商也颔了颔,故意“嗯”了一声,道:“床榻那儿有异响,是人是大还是耗子,谁过去瞧瞧。”
只听那持枪的大汉叱道:“我去,”
闪身上前,长枪枪尖一挑,掀开了床帘,只见一床乱被,另有一角被衾,透人床底,各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拿枪的孙鱼故意大声道:
“床上没人,只一股尿骚。”
张炭沉声道:“床上没人,床下呢?”
戚少商嘿嘿笑道:“堂堂九五之尊,怎会在床底下,那岂非与蛇鼠无异!——不过,你既说了,我得瞧瞧去!”
只听一声清叱,李师师又疾掠过来,拔刀出袭,一面叱道。
“大胆盗匪,敢伤我官家,跟你拼了!”
戚少商会意一泽手,孙鱼立刻挺枪跟李师师打在一起,乒乓跌荡,好不热闹。
枪风劲。
刀意锐。
两人兵器虽一长一短,但故意应合,也打得旗鼓相当。
是以戚少商故意让孙鱼“应付”李师师。
——白牡丹不放心他们是否真会杀害赵佶,因而会掠人房里“押阵”。
——再说,赵佶遭困受辱,李师师若全无表现,这事追究起来只怕李师师要第一个遭殃。
戚少商让孙鱼出手,而他最明白如何分配当前形势:
张炭身上另有重任。
朱大块儿只善战,不适合作假。
陈念珠只用在得当之时。
——那受制的剑妖孙忆旧,则不可用。
只可拿来牺牲。
——因为那是“可以牺牲”的人。
而戚少商自己,却正要主持大局:
——要不然,适才跟李师师一战,而今他还用了她的红袖蒙面,幽香尚在,像这种红颜艳娘,他再跟她打上七天七夜也不嫌倦乏。
不过,大事要紧。
他至多只是个喜欢生香活色而致色香心动的男子,他的爱念一面旋起旋灭,像对息大娘的情意,一往情深,不消不灭,毕竟是少有也仅有的。
——他爱色好色,但见色忘义、重色轻友,毕竟不是他的作风。
也不是他这种人的作为。
这是重要关头。
尽管他久历战阵,一向举重若轻,但今晚的事非同小可,他也如履薄冰,谨慎从事。
他明白李师师的用意。
但他所布置的一切,也别有用心。
所以他暗示意:孙鱼与李师师先行“交战”。
而他则主持大局。
主持行动。
他先用剑在床底下撩了撩,然后向朱大块儿喊道:“你手长臂阔,仰里边去,看有个啥生虫死物活绝儿,把他给刨出来吧!”
其实,他用剑往里一撩之时,就碰上了软绵绵的人体。
他真想一剑刺下去。
——这样一刺,便杀了一个皇帝,也除了一名昏君了。
他真有这个冲动。
——这个皇帝曾害得他流亡千里、亲朋丧尽,臂断爱灭!
但他仍强忍住了。
——该杀,但仍杀不得。
因为杀了更糟。
——天底下偏生就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尤其越是权重天下的人越如是。
这种人也许作过不少好事、功勋,但也造过不少孽、在杀不少无辜,按照道理他所作所为,早该遭孽报了,但他又偏不死,而且死了对大家也实在没好处,仿佛他生平的功德已足以为他弥补一切似的,他偏生不死,手握天下权,就算再一个一万个不该死的人给人狙杀了、身殁了,他还是在那儿,屹立不倒,甚至长生不老。
戚少商真想杀了这个荒淫天子。
但他没杀成。
这一剑没刺成,砰的一声,整个房子几乎裂开两半。
是给人一刀几乎劈为两爿!
能一刀把一间偌大的房子劈开两边的人,天下没有几个:
他一定是其中一个。
第一个。
他是御前第一带刀总侍卫:
一爷。
他的刀很长。
一把长达十六尺七寸七分七的刀,看去妩媚多于肃杀·流俗多于伤人。
但这一刀拨出来,劈下去,势足以开天辟地、断山裂石,但又恰到好处,妙至颠毫,因这一刀只攻破了这房间的一个缺口,把戚少商等人所布成的阵式先行一刀劈散,但并没有伤及任何人:
也就是说,假如皇帝就在这“刀程”之中,也决不致误伤了他。
这一刀看似鲁莽灭裂,但其实又是极精极细,像对待刻骨铭心的恋人一样温柔。
刀至。
人到。
一外身着蓝袍,脸很红,眼很眯,鼻很勾,眉很火,发很长,个子却很矮的人一步就跨了进来。
他随着刀势,把戚少商的人马隔成楚河汉界。
他就是一爷。
戚少商瞳孔收缩。
因为他不止看见一个一爷。
还有一爷身边的人。
这人又胖又圆,看来还有累赘,更有些脑满肠肥,但他却是悄没声息的随同了一爷“滑”了过来,在场每一个(包括戚少商)看见他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在何时、如何“溜”进来的。
这样的人,才可怕。
但这样可怕的人,却脸上一直保持了个笑容。
此人肥肥胖胖白白,满脸笑态可掬。
他像个生意人。
生意人最重和气,不和气哪生得财来?
可惜谁都知道他不是生意人。
——如果一定要跟“生意”扯上关系,那么,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死意人”。
他“买卖”的是“人命”。
他的“买卖”还十分合法、公开。
但一点也不“公正”、“公平”。
因为他的职衔是。
京畿路刑部总捕头。
——朱月明。
有的人是平民见了他,会怕;有的人是江湖人见了他,会怕;有的人是恶人遇上他,会怕;有的人是好人遇上他,会怕:有的是盗匪见到寸怕,有的却是官宦见到才怕一--一但眼前这个笑脸刑总朱月明,人人见之人人怕。
他常说自己没啥特别之处:
不过就连”任劳任怨”这样的人物,也对他眼服帖帖。唯唯诺诺,更是他一手培植起来的。
偏生他是个亲切和气,笑容满脸的儿
不像刑捕。
像商贾。
就在这两人闯入的同一时间,朱大块儿用巨掌一抄,已把床底下的人“掏”了出来。
那真是个皇帝。
一那是个蜷匿在被窝径自在颤哆的皇帝。
只不过,胆小如鼠的皇帝也是皇帝。
戚少商、朱月明、一爷一见,三人眼睛同时都亮了。
三人同时抢步,出手!
戚少商剑快,反应也快。
他一看到皇帝就立刻反应,反应一生,剑已刺向赵佶的咽喉。
他乍见朱月明和一爷已攻了进来,也大可估量外面的兄弟已守不住保护赵佶的力量猛攻,所以他立刻要抢先制住赵佶。
只要皇帝的命在他手上、。便诓都不敢乱动了!、”
他本来可以下令朱大块儿这样做,朱大块儿也大可以这么做:挟持皇帝,要胁敌人!
可惜朱大块几是个老实人。
也是个钝人。
他只知揪住了皇帝,却不知可用以胁敌。
戚少商已来不及开声下令。
因为他的剑比声更快。
所以他立时出剑。
即时剑至!
剑快。
可是刀更快。
而且刀更长。
一爷那近十八尺长的刀,已旋风般架住了他的剑。
刀剑相交只一招,戚少商已断定了一件事:
取胜不易!
这时,张炭已“拖”着那身段妖异的蒙面人贴近他身边,看样子、是想三人联手力战合斗这御前红顶紫衣蓝袍侍卫一爷。
然而,戚少商这时向张炭耳畔迅速而低声抛下了一句话:
“你的‘反反神功,派上用场了。英雄尽败你的手,要为令师报仇,把奸臣昏君一并几折在这一阵上!”
张炭听了,沉实的黑脸似无所动,但一双眼自全布满了红丝:“尽力而为,死而后已!”
一爷凝神。
聚力。
他的刀平放置于预前,双手握住了刀柄。
他似已人刀合一,却没有即时发动攻势。
他仿似任由戚少商布署、下令。
他不急。
下管。
——也许,他的任务正好就是:把敌人愈是吸引过他这边来,皇帝就越安全,他就越是尽了职守。
可是,一旦听取了戚少商下今后的张炭,却不是与他的楼主合攻一爷,而是拖着那妖异的剑手,直取朱大块儿那一路!
朱大块儿要是懂得以侠持皇帝来阻止敌手的进犯,那么,这儿的战局一定会完全改观。
但朱大块儿下会这样做。
他也不是这样子的人。
所以朱月明的救驾,就显得十分及时和有效。
朱月明的攻击很奇特。
他的人圆圆滚滚,他也真的整个人圆圆的“滚”了过去,又似整个人给什么人或是什么“力量”似的“踢”了起来,突然冲近、突然攻击、又突然停止了一切攻击,却突然把赵桔护在他所布的滚圆罡气之下。
他出手、出招都“突兀”至极,一下子,已把皇帝“夺”了过来。
他的招数谁也摸不着。
可惜他遇上的是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因不擅言、也不善表现之故,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不算十分之高,但曾参与”甜山之役”跟“六合青龙”剧战过的人都知道:
若论战力,朱大块儿只怕是楼子里和“象鼻塔”里新一代子弟实力最厚、功力最高的一个!
朱月明一向深藏不露,在京城里武功实力最堪称讳奠如深的,就要算是他、方应看、大石公、黑光上人、米苍穹、林灵素等几人,但米公公毕竟也在破板门一战露了底,但当年曾在“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大决战时出了手、出过手的朱月明,就算是在场的人,也仍是一样摸不清猜不透他的底子。
——一如他出招、变脸,谁也弄不清楚他的意图。
朱大块儿更不消说,他本性鲁钝,比谁都更不通世务,更何况是奸诈人心!
他根本摸不透朱月明的套路。
他压根儿就不去摸。
他只一手刀一手剑。刀如大砧板,剑似软面条,他一刀一剑,一软一硬,剑法大开大合,刀法大起大落,刀刀不留敌头,剑剑不顾己身,步法错落,脚法颠陨,却每一招每一记都使朱月明既飘忽又突兀招式为之打散、攻破!
连朱月明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他知道这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
——疯腿!
——癫步!
一一大牌剑法!
——大脾刀法!
这“疯、癫、牌、脾”一旦结合起来使用施展,就成了一种绝世难破的怪招,况乎以眼前这勇悍无惧的“巨无霸”使来,更浑然天成,心专志坚,更难招架应对!
何况,朱月明也生怕在如此猛烈的攻袭下,万一一个失手,误伤了圣上龙体,那就真要吃不了连兜着走也走不成了。
是以他大有顾忌。
投鼠忌器。
朱大块儿则没有。
所以他发挥淋漓,一往无前。
这使得朱月明为了要全神贯注应对这巨人的猛攻,不得以让皇帝先行退到他身后。
可是,戚少商不止带了一个朱大块儿同来。
赵佶一见一爷和朱月明及时赶援,简直感激流涕,可是涕是流了,感激已转为惊怖。
因为一个连额头也全抹黑的红眼汉子,已掩了过来。
他心中一惊,以九这一回大劫难逃矣……
但那黑额汉子却没出手——说他没“出手”,似也不尽然,反正,他双肩耸动,双手也似在搐动着:
真正出手的却是另一个似妖异长剑但动作呆滞的家伙:
这人挺着剑,舞动着似招非招、有剑诀无剑意的剑尖,直向他窝心刺来——
这时,黑额汉子张炭其实就在这完全“身不由己”的使剑汉子孙忆旧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黑锅你背定了——谁教你出卖了你的同门孙尤烈他们!”
孙忆旧听了一震。
但他穴道被封,不能作声,自也不能说话,说了也语不成音。
不过,却自有人替他、代他、跟他“说话”:
“贼皇帝,你受死吧!”
说着,一剑向赵佶刺了过去。
赵佶早已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冠落发披,狼狈不堪,不过,这汉子剑势并不稳定,剑意倏忽,倒似是想刺又不刺,要杀又不杀,欲撤招不撤招似的。
赵佶身后又来了七八名近身侍卫,都不惜舍死忘生,扑上前来救驾,不过这时又自屋瓦落下四条大双,每人手上一柄斧头,几乎都同时砍在前来护驾高手的骨头上:
那斧头人肉切骨的声音,使赵情顿时脚一软、膝一麻,整个人跪倒了下去。
却因此正好避过刺向他胸前的一剑。
不过一剑落空,一剑又至。
他情知自己避得了一剑,避不了一剑……这一场大劫,只怕是躲不了的了。
他心中惊急,却偏在这危急关头,想到他一直宠信推崇为仙人的道长林灵素所言:“天有九霄,柳霄为至高,上帝号令长,神霄玉清王,主持南方,号称长生大帝君,此神就是陛下,”他一念及此,只望帝父打救,心里忙念”神霄玉清长生大帝君急急如律令咒”不已。
不过,那剑手才不管他念什么咒,一剑又刺了过来,他头一偏,肩上给划了一道口子,刺痛得惊叫一声,他还以为自己立刻便要死了,只听李师师一声怒叱:
“狂寇乃尔!”
只听那名白袍杀手却也咤叱一声:
“非此不可!”
却在这时,那剑手微微一顿,剑势稍止,赵佶这才如梦神觉,憬悟自己未死,以为念那”长生帝君咒”有效,又喃喃狂念不休,不料那剑手背后的额汉,反手一掌,把他打得金星直冒,才不管他念的是什么咒,却先让他挨了揍。
这时,一爷见皇帝遇险,挥刀回救,但戚少商单剑深入抢攻,使一爷自保力战,无法救驾。
朱月明也结朱大块儿缠住了。
他布槌般的骄指掌背已先后击中朱大块儿五次,按照道理,就算这巨汉是一块顽石,内里也定必“四分五裂”了。
可是未大块儿却越战越勇。
愈受伤愈过瘾——至少是战志愈盛!
他甩不开这“巨无霸”,自然也救不了驾!
或许,以朱月明的怪异武功,就算遏上一个在武术造诣上远高于他的人,只要他要逃要走,谁也截不住他那滚滚圆圆却突尔弹起来跳出去的古怪轻功和身法的。
同样,就算是武功远胜他的好手,也不一定能招架得住他那种霎时间一拳已攻到他腋下却猛然发现他一脚已踹进你鼠蹊的奇门冷招。
可是遇上这大块头他没办法。
真没办法。
这巨汉只攻不守。
只进不退。
——就算遇上危险、绝境,他也一样一往无前。
他高大、豪壮。
但他的腿在抖。
这样剧烈颤哆的步法,使跟他同步踩在一方地板上的朱月明也感到地为之震,连脚筋韧带也为之激起了同一律动的震颤。
这巨双双腿狂抖,就像一头吃痛的狂牛,惊极了但不能止歇的奔马,或如一个正在发羊痈病的狂儿
但他却不是因害怕而抖。
而是一种极可怕极具杀伤力的步法:
(——癫步!)
接着下来,这巨汉的身法更是奇特。
此人体积庞大,本来看来笨重鲁钝,但他却不知怎的,只要一扭、一拧、一闪,就把朱月明突兀得绝不可能出手也就像压根儿没出过手的绝招避了开去了,朱月明力尽招空,正要收势之际,这巨人却只一闪、一扭、一拧间又回到原来的所在,且向他发动了攻袭。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攻击。
他的发招,本应是用手才能生效的,他却用脚发出此招。
也就是说,这看来愚鲁笨重的巨人,一面踩出最奇最妙最巧又最凶暴的步法,一面又在如此繁复多变且浮移不定的步法中以脚进击。以足代手。
(——疯腿!)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并不闲着。
他从宽厚的背梁摸出一把刀。
砧板一样的厚刀。
硬刀。
旦在肥腰间掏出一把剑。
棺板样的剑。
软剑。
刀似一把大葵扇,剑却似一根废柴。
不过,这一刀一剑使来,却软时如面粉、硬如磐石、而锐时却似针尖之利。
他的剑法大开大合。
刀法更是大起大落。
(——大脾剑法、大牌刀法!)
最难对付的,还不是这刀这剑这脚法这步法,而是这“头”巨汉的斗志。
他简直整个身体都是“武器”。
他用身体来拦住朱月明。
他不惜身。
他甚至以自己的躯体来。“抱”、“揽”、“截”、”掷”、“扔”、“扫”、“砸”,“撞”、”压”向朱月明,其目的就只有一个:
不许他抢救皇帝。
实际而言、以朱月明只露出如冰山之一角的武功,未尝不能突击奇招杀伤这大块头,夺围而出。
可是这样一定要有牺牲。
要付出代价。
——“代价”可能是受点伤、桂点彩、甚至是断一臂缺一腿眇一目。
诸如此类……
可是,朱月明是断断不肯的。
万万不愿的。
——他奋身救皇帝、原是为了立功:但若要自己先牺牲那么大、付出那么多,而且还不知救不救得了皇帝(看来,今晚叛贼中高手如云),这种事,他是不干的。
命是自己的。
不是皇帝的,
——自己不惜命,谁惜?
——自己不怜身,准怜?
就算为了皇帝,教他缺了一只尾指,他也决不情愿。
——或许,只掉一根头发又另作别论!
赵佶吃了一掌,给打得眼泪直流,眼看那出剑古怪的反贼又一剑搠来,他已退至墙角,无路可逃,援军看来不是给杀完了,就是给缠住了,他一向养尊处优,几时这般狼狈卑微过,虽然一时手足无措,乃至屁滚尿流,但也激发出一点豪气来,朝指叱道。
“呔!大胆刁民,却因何事,竟敢犯上行弑,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所为!”
只见使剑的汉于似微微一怔,居然住了手,尖着语音细着嗓子骂道:
“我因何杀你!告诉你,杀你原因五百七十八,数到天亮破了喉短了手指也数不清,你逐贤任佞,迫害忠良,尽取国库,渔肉百姓,荒淫元道,挥霍搜刮,穷奢极侈,追声逐色,禽兽不如,种种罪状,你有自知之明,不必我数;若无,我说一百句你听一百次又有何用!你当百姓为刍狗,我就当你狗一般宰!”
说着又要一剑刺下。
赵佶听了忙道:“壮士住手,有话好说!”
他这时身历险境,知命悬于一线,能拖得一时是一时,能说得几句讨好的话便说儿句。
“你说的,朕有听人心里去;你骂的,也有的有理。朕只是不知,知了便可以改,你不予朕改,朕又怎么将功赎罪?你杀了朕,今晚也决逃不了。何不弃剑投朕,朕保不追究,加封你为谏大夫,与朕一起易弊去陋,岂不更有意思……”
只听那剑手听到这里,全身一颤,似在忍受极大痛苦似的,暗吼了一声,又似身不由己,一剑又将刺来,又像要自刺一剑似的。
反正赵佶也摸不透此人来路,却总觉有点眼熟,不过,既然对方看来不爱听这个,他就改而说其他的了:
“不过,壮士骂朕当百姓是刍狗,所以也当肤如狗一样杀,那就不对了。刍狗不是狗,而是一种纸扎祭品,而不是真的是犬只……”
话未说完,只听剑手(仿佛也自他背后)发出一声低吼:
“我不管你改不改过,千错万错,今回我是奉人之命来杀你,决不能空手而回!”
赵佶惊然一惊,忍不住问道:“你受何人之命,可知欺君犯上是弥天大罪!”
只见那剑手全身搐抽似的顾动起来,皎紧牙龈,异常艰辛的切齿道:
“反正你快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你身边最信宠的、最有权的人下令杀你的。他杀了你,就可以另立天子,大权由他操纵于手,到时候,我非但不必治罪,还是大功臣一名哪……”
赵佶听了惊恐无比,一股怒愤,涌上心头,冲口便问:
“你说的是谁!?”
就在这时,忽一瘦小的人影疾地冲近。
这人隔在赵佶与剑手之间,叱了一句:“我不许你出卖恩公,也不许你伤害皇上!”
这人一刀就刺人了剑手的胸腹间,那剑手大叫一声,语音凄苦至极,那瘦小人影拔刀而退。只见他双手捂腹,手中妖剑当然落地,血水哗哗自指间溢出,连肠予与内脏,淌了一地,也溅及赵佶一身。他尖声嘶声,眼神也痛苦已极,喊了一句:
“——不是我!我没害过我的同一”
言至此尽。
他倒地。
殁。
死时眼睛睁得老大。
大变遽至,赵佶可谓喜出国外。
大难不死,虽给血污溅了一身,但他死里逃生,还真的大喜过望。
那剑手一倒,剑手身后一直有着那名黑额汉子,“护法”一般的如蛆附身跟着剑手,而今变成了直接面对赵佶。
赵佶忙向那瘦小汉子求救:“侠士,大侠,你快救朕,只要倒戈杀贼,朕许你要啥有啥,富贵功名,多大官儿,任你挑!”
他虽昏淫,但也自有其精强处,也发现了这瘦小但亮眼睛的汉子是跟这干反贼同来的,而今却为救自己一刀杀了那名剑手,那显然就是“倒戈”、“窝里反”了,他抓准这点:只求这人能救人救彻,解了自己危难再说。
却在这时,护驾侍卫源源拥入,连同龙八太爷的部下:“太阳钻”钟午、“落日杵”黄昏、“明月钹”利明、“白热枪”吴夜以及”开阎神君”司空残废亦已杀到,“救驾”部队的声势于是大增。
那黑额汉子猛上前一步,向那眼睛发亮着情感的持刃汉叱道:
“陈念珠,你这算啥:你身受相爷厚恩,竟敢吃里扒外!”
赵佶乍听这句话,脑袋里轰了一声,又觉得此语音有些熟悉,但细聆又觉混淆,这时外边喊杀连天,赶来救驾的侍卫正不惜大杀特杀,都要保住天子安危。
跟着那黑额汉正要动手,但那“陈念珠”横刃拦在赵佶身前,大声吼道:“相爷待我恩重如山,但万岁爷如天如地,天不可欺,地不可弃,欺天遭夭谴,弃地元地容,他要我死里死里去,做牛做马都可以,但杀夭子则万万不可、断断不能为!”
黑额汉顿足道:“你这是背叛……相爷!”
却听一声唿哨,那白袍人一连十六招急攻、十九招快打,迫退一爷和他那把十八尺左右的长刀,急叱道:
“不行了,狼来了,狗皇帝脑袋暂且寄下,咱撤!”
他一说“撤”,那用大刀细剑大砍大杀的巨汉也忽尔住了手,朱月明也不反击,第一件事便是掠到皇帝处,护住天子要紧。
——他后半生的功名富贵,就靠这一“护”。
那黑额汉情知已杀不了皇帝,一跺足,向那双目充满感情的蒙面汉啐了一句:
“陈念珠,你不得好死!……·爷下会放过你的,你瞧着吧!”
话一说完,黑额汉、白袍人、巨无霸一同夺路杀出重围,恰好遇上重贯带了“五虎将”,拼将、狠将、天将、猛将、少将冲杀了进来。
不过没有用。
这五将对老百姓虽然一向如狼似虎,但遇上了白袍人的剑、巨汉的刀和剑,以及黑额汉子的怪异掌法,全成了“废将”、“倒将”,“吹将”“逃将”、“弃将”一般,摧枯拉朽的不成阵式,给这三人闯出了重围。
至于另外四名使斧的杀手,虽与龙八四大部将交上了手,但一时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四杀手见白袍人一撤,他们也不恋战,龙八麾下的四名部属正待追击,但听一爷大呼。
“保驾要紧!”
钟午、黄昏、利咀、吴夜等也立即收势,急回到房内,重重团团的护住皇帝。
至于跟李师师交战的缨枪客,已早一步掠出窗外,亡命而逃了。
戚少商、孙鱼、朱大块儿、张炭等完成任务、使命,一气杀出李师师的闺阁,就遏上正在小甜水巷屋上街角交手的战
雷卷正力战多指头陀。
至于利小吉、朱如是、龙吐珠、洛五霞、唐肯等人,则跟龙八和赶援护驾的侍卫拼力交战:不惜大杀特杀,无畏身死,也不让援军攻人这李师师的小馆一步。
戚少商正居高临下,眼光瞥处,只见东南方有数条影子迅疾掠来,不知是敌是友,孙鱼眼尖,只望一眼便道:
“不好,这是剑神、魔、怪三人,他们自西北方来,看来已知‘惜旧轩’发生的事!”
戚少商情知此时不定,只怕就走不成了,马上加入战团,与雷卷联手迫退多指头陀,但保卫圣驾方面的又赶来了“五大刀王”:
——“八大刀王”中,勺L方风雨刀”苗八方已死,信阳萧煞、襄阳萧白亦已殁,但“伶仃刀”蔡小头、“惊魂刀”习炼天。“五虎断魂刀”彭尖、“阵雨二十八”兆兰容、“相见宝刀”孟空空依然活着,仍然为皇帝和蔡京效力、效命。
这时战情紧急,只要诸侠中有一人给缠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但就在这时,小甜水上有几处忽然生起了火头,火舌闪烁,浓烟直冒,只见影影绰绰,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
多指头陀是老江湖,见了就喊:“快攻人’醉杏楼’,保护圣驾要紧,别遭贼人调虎离山!”
这一下嚷嚷,只听李宅里的童贯也呼喝连声:
“快来保驾,他奶奶的,有多少人来多少人,你奶奶的,那些逆贼狠得不似人!”
于是善战重兵全调集回李师师闺阎,其他的人又忙着挽水救人,伯祸及天子,戚少商、雷卷等人才得以趁隙分头杀出重围、一路奔杀,不敢直返“金风细雨楼”,先在”破板门”会集,点清人数,除陈念珠、孙忆旧二人外,虽有负伤,但无折损,大家才松了一口气,雷卷冷哼一声,第一句就问:
“这火是不是杨无邪放的?”
戚少商知道雷卷与杨无邪有隙,只好点头,说:
“是我叫他如此应合的。”
“我呸!他忒也多事!”雷卷悻悻然啐道:“不过,没他这几把火,咱们今晚能聚在此地的,恐怕还不到一半的人!”
大家这才听出他没有戒怀,都笑了起来,只张炭忧心怔忡,望月沉思,说了一句:
“不知陈念珠那儿可济得了事?”
众人不禁望向戚少商,却只见戚少商在月下的神情,似悲非悲,似笑非笑,手里还有一角香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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