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悲愤哀伤。
一路上,她都在观察唐宝牛。显然的,这个人跟以前的唐宝牛(跟她一起天天疯天天玩天天胡闹一天不惹事生非就全身发痒无枝可栖的那个)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温柔又偏偏知道:他和“他”其实是同一个人。她也明明晓得,“他”就是眼前的唐宝牛。
不过她还是觉得:他不是原来那个唐宝牛。
他不是的。
——因为他变了。
完全变了。
以前的唐宝牛,光是外号就有六十八个字长,趾高气扬,面子大得像在天空画了个鼻子就是他的颜脸,天塌下来他顶多叫方恨少当被盖。他从来不等。他为等人是形同羞辱自己的行为就算是要等待时机,还不如自己去创造时机。他从来不怕。他自以为天不怕、地下怕进而顶天立地,最好是天怕他、地怕他。他不忍。他觉得忍气吞声是最愚昧的事,服就服,不服便不服,有什么好忍的?再说,你忍了人,人可不一定知道你忍让了他,反而可能得寸进尺,还笑你缩头乌龟呢!所以他从来不忍、不怕、不等。因为他是唐宝牛。
——一个自称“巨侠”:大侠不足以形容其伟其大的好汉。
除非是遇上他深佩的人,他才忍、才等、才怕。
他向来只怕对方有理,见到好人才忍,对他觉得美丽之女子,他肯等。
这才是唐宝牛。
——至少,这是以前温柔所深悉的唐宝牛。
可是眼前的人,全变了样。
彻底的变了。
他仍然高大、威皇、豪壮,但只剩下了形,失去了神;剩下的是虚壳,他仿佛成了个没了灵魂的人。
他不但无精打采,简直形同槁灰。
他不再惹事生非。一路逃亡下来,一百里如是,二百里如是,三百里亦如是。他忍,他让。甚至他肯耐心等待。他不再鼓噪、闹事,只垂头丧气,甚至不言不语、不寝不食。
她曾联同方恨少、梁阿牛、何小河等人,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要逗唐宝牛恢复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嘻哈绝倒。
可是没有用。
唐宝牛没有笑。
他笑不出。
有一次,温柔直接问他:“你知道你已经多久没笑了?”
当时,唐宝牛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茫然的表情来。
——仿佛,他不但已忘了怎样笑,甚至已不知道笑是什么了。
这一路逃亡下来,一个月了,他们身上原有的伤势,多已好了个七八成。但只有唐宝牛:他本来一向好像是铁铸成的,对他而言,就似从来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可是这次却不然。
他的伤,其实并不大重,是在“八爷庄”里打了皇帝、宰相后挨的毒打和任氏双刑所施的刑伤,这些对平生受伤不算流血成河的他,本就不当一回事。
但他却没好。
伤依然是伤,而且伤口还在淌血、流脓,且不断扩大,有的见筋,有的露骨,而且都发出恶臭。
不但没复元,还突然加重了:外伤之后,内伤也加剧。
一路上,八百里路下来,他们虽然都受到追击和伏击,也各有伤亡(主要是保护王小石等人的正义力量跟追杀王小石一伙人的官兵、杀手及黑道高手厮拼的结果),但他们都一力护着唐宝牛,既没让他出击,也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按照道理,这个天神般壮硕的汉子,在这种细心维护下,没道理连那一点伤也好不了。
连体弱多病,自称“弱不禁风”,但就利用这“弱不禁附‘的特点练成”白驹过隙“身法的方恨少,他身上所受的伤,也早就复原了。可是唐宝牛非但未伤愈,而且还伤得愈来愈重了。有一天,他们发现他连胸骨也折断了两根。又一次,他们发觉他折断了两根指骨,而他自己却全无所觉一仿伸那不是他的手指,或者,他不知痛楚为何物似的。他似一点也不爱惜自己。但温柔等人看到就心痛。——这样一位神威凛凛玉树临风的汉子,而今却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形销骨立,黯然消魂。她看了也觉得不忍心。直至有一夭在荒山露宿的半夜里,温柔先听到狼曝,后是为着的鸣咽而忐忑不安,然后又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而惊醒,遂发觉王小石和唐宝牛正扭打在一起。大家都醒了,帮忙按住了唐宝牛,发现他又断了两根肋骨,断骨在荒山月下,惨青青的,正刺破掀开的创口胸肌胜肉,像一张血口里伸出了两根惨青带白巫色的舌头。众人都诧异王小石为何要下此重手,顷刻后才知唐宝牛的伤是他自己下的手。他竟伸手插入了伤口,扣住自己的肋骨,且用力扳断了它。骨折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十分警党的王小石。王小石愤怒了。他厉声责问唐宝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唐宝牛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王小石狂怒的说:“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对得起为救你们而死去的弟兄们!”
唐主牛惨笑(那是笑吗?如是,那“笑”确使温柔不寒而栗),只说:“我本来就不该活下去的。”
“那我呢?”方恨少忍不住插嘴说话。他气得在荒山冷月寒夜里,他身上的白衣激出一种蒸腾的感觉:“他们也救了我,也为我牺牲了不少人命,流了不少热血——如果你我不活下去,不活得好好的,他们都白死了!”
唐宝牛垂下了头。
“可是……”
“可是什么?”王小石咄咄迫问,“你在追悔朱小腰的死吧?你以为这样折磨自己朱姑娘就会死得瞑目!?”
唐宝牛全身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王小石一巴掌就掴了过去。
一记清脆的耳光。
“让我也死吧!”
唐宝牛嚎道。
“你死吧!”王小石咬牙切齿他说,“你死了之后,着谁为朱姑娘报仇!朱小腰为救你而死,却救了个废物,她是白死了:你死了,谁杀吴惊涛?谁诛蔡京?谁为她报此大仇!?”
“我!”唐宝牛第一次回复他那打雷般的声量,“我要为她报仇!”
“你?”王小石第一个字是鄙夷的,然后才说得斩钉截铁:“那你先得要活下去再说!”
唐宝牛震了一震,仿佛到这天晚上,他才第一次听到“活”这个字和“活下去”这个辞儿,使他无限震惊。
甚至哭了起来。
哭了出声。
一个大男人在荒山里哭成这样子无疑是很难为情的一件事。
可是并不。
大家反而觉得很欣慰。
因为大家都好久没听见他哭过了,正如好久未曾见他笑过一样。
从这时候开始,温柔只觉分外寂寞。
——这样一名无惧无畏的猛汉,原来为了“情”字竟可以如此神伤、如此脆弱的。
——他显然是为了朱小腰的死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
情字弄人,真可如斯?
温柔看到这个本来活生生、铁铮铮的男子汉,心中却生起了无限温柔。
她因而想到了自己。
她年纪也不小了,她也喜欢过人。
——她曾在她父亲身畔依恋不去,但后来终发觉她和爹爹的世界毕竟差距大大,待她一旦闯江湖后,又迷恋外头的波涛汹涌、惊险重重,而忘了归家了。
——她曾醉心于“七大寇”之首领沈虎禅沈老大的醉人魅力。
这才是英雄。这才是好汉。这才是可以让人心系的男子。可惜,她终于梦醒,也终于梦断。
——她也曾暗中思慕过怀盖世之材、成不世之雄的大师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师哥的深沉谲秘、捉摸不定。但那也只是浮云在湖心掠过一般的迷情而已。她再会“金凤细雨红袖刀”苏师兄时,他已老大、病重、心无旁骛,她只能仰慕之,但总不致真的能跟一块冰热情起来,交融无间。
——然后是白愁飞。这个她又恨又爱、不羁不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人,到现在她还弄不清对他是怎样一种感和情,到底是爱还是恨?甚至她也仍不十分清楚,那个白愁飞兵败人亡的晚上,之前他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何他要对自己做这种事?
无论如何,美丽的她一向却让人当作“小兄弟”办,可是她心中依然有一片温柔、万种柔情,却向谁诉?
她觉得自己虽也迷情过,也动过了情,但却来曾真的深情、遇过真情。
——还是已遇过了,她不知情而已?
是以,看到了唐宝牛对朱小腰那种如死如生、宁可同死不愿独生的热恋狂情,温柔觉得荒山很凉、月很冷、心中很寒。
连狼叫惊醒时身畔只有她自己腕上镯子玉石互碰时玎玎的声音相伴,这使温柔分外寂寞。
凄凉。
起先,那种感觉只是一点点的,一些些的,就像一段旋律、一句戳词,忽尔掠过了心头,嘴里不觉哼唱了几句,然而只是片段,不成篇章,唱过了就忘了。
但不久之后,那熟悉的旋律又浮现了,而且渐次的组合了起来,慢慢的成了一首歌,一首在心里盘旋不已、依回下去、击扰不休的歌。
就像这年春分,春意特别浓。
它在枝头上,温柔这一刻看到了桃树干上,含苞欲放,枝上的那些嫩绿的芽,清新得让人想一口吃了它。
她因一阵春风而转过了流盼,看到蒲公英像一朵一朵会飞的羽毛一般滑翔过绿色的草原,去寻访它的依恋、依靠和相依为命的地方,这一转眼间,却发现原来的桃树的苞已朵朵怒放、吐出了嫣红的花蕾,美得令她哎了一声。
当桃花一下子都在一夜间盛开,第二天阳光照映下,如同千舌吐艳红,朵朵翘楚,千手万手在招招颤颤,那就成了绝楚了。
为何吐艳点头?
因风。
因何盛开争妍?
因为春。
春天来了。
不仅在枝头。
还在流水开始溶解了冰封,小鸟重拾了欢唱,大地回复了生机,更在村这头、山那头,还有树林那一头。
而且,还在:心头。
温柔的心里头。
温柔最近心里很温柔。
她本来一向不爱看花、唱歌、用手绢,而今,她却喜欢花、喜欢唱歌。喜欢用手帕揩揩脸、擦擦眼、印印唇边也好。
但有时她心里也很烦躁。
尤其在她看到蜻蜓****,蝶恋花、鸳鸯戏水的时候,她就生起了一种莫名的焦虑:她生命好像一直有一种期待。
——不,原来她生命中一直缺少一些东西:她为什么要耍大小姐脾性?好像就是因为缺少了这个。她为啥要喜欢跟大伙儿去闯荡江湖?好像就是为了去寻找这东西。为什么在别人当她是“小兄弟”的时候。她很习惯但却不快活?许或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这使她焦急了起来。
不过这焦躁也是温柔的焦躁,只不过有时突然发作得凭空而来、无缘无故,大家都有点吃惊,但都习惯了让她、忍她、任由她。
——一味当她是“小兄弟”、“小妹妹”而呵护她,使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至少,不是一个真的女子。
她甚至觉得对不起自己珍藏的胭脂盒。
因为她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用上它们:那么醉人的颜色;留在盒里,像昨夜凝固的销魂;涂在脸上,才能成为今日活现的色相。
但除了那一次,她上“金风细雨楼”去找白愁飞之外,她一直没有机会用过——那一次,那一夜,那一战,结果,有人为自己死了,自己也差些儿失了身,连“大白菜”也丧了命。
——是不是自己原是前世修了七生的妖精,不能给叫破原身?
一旦喝破,就得要人赔上了性命?
你就别说一向看来无忧无虑的她,没有尤怨。
她是有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妖是精,干脆扮作男妆,当人家的“小兄弟”好了,一旦回复女儿身,就得阅历暗巷里的强奸、留白轩中的迷奸这等等可怖、怵心景象。
她本来已打算暂把儿女私情搁下,先逃了这一场亡再说。
她本来要赖在京师不愿走。
但她必须要走。
因为她亮了相。
——蔡京下令:只追究在劫囚中露了面目的人。
她在行动中根本不愿蒙面,所以摆正了旗号,谁都知道温柔和她的刀,在这次劫囚中现了身、出了手。
要是她不离京,蔡京会派人抓她。
抓她不要紧,那会连累金风细雨楼。
她到时才逃?不是不可以,但逃得了尼姑逃不了庵。蔡京会有藉口去洛阳她爹爹那儿要人。
她可不想老父为难。
她已够使他难过的了。
所以她逃。
——何况,她想经历一下:逃亡的滋味。
她更想跟王小石出来走走:毕竟,京城,她住得闷了。
况且,最好玩的三个人:王小石、唐宝牛、方恨少都得要逃,留下她一个在京,岂不闷坏了?
——简直是闷死了!
故此她选择了:逃亡。
她逃亡的理由显然跟王小石他们并不一样。
对于一个真正男子汉而言,“逃亡”往往是在“死亡”和“失去自由”的三种情况下,只好作出最无奈的选择。
但在温柔而言,逃亡,或许只是一次较为紧张的旅行,一场比较危险的游历而已。
只不过,她没想到——一向有他们在就闹得个天翻地覆风云色变的老牛和大方,竟然:一个成了麻木不仁、行尸走肉;另一个,虽然稍稍好上一些,但也唉声叹气,垂头丧气。看得出来:方恨少的笑颜也多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是以,本来已将心中的温柔暂且化作刀锋的她,有时、时常、时时、常常,又有一种石上开花的感觉。
就像那一两个句子,渐渐唱成了一首歌;就似那一两个词儿,慢慢讲成一个句子。当它真的变成一个句子、一首歌的时候,她还觉得好一阵不自在、不习惯。
最后,逐渐的,她心里,只有这首歌,口里,只有这个句子。
但她唱不出来。
说不出。
她的心愈渐温柔。
愈渐失落。
因为花开了。
春天来了。
因为她看到偌大的一个唐宝牛竟为了一个女子亡逝而如生如死、不复人形。
因为,也许……
她一直缺少了些什么。
她一直在寻找些什么。
她想找个人来倾诉。
不过,在这段日子里,连一向积极乐观的王小石也比以前消沉了。
他似乎一面忙着跟唐七昧等人议订逃亡路线,一面要应付沿途的追杀与伏袭,还一面要留心唐宝牛的一举一动,更一面要留神一路上经过别人地头、地盘的礼数和禁忌,且不时得要留意京师传来一波又一波、一次又一次的武林和朝廷权力斗争、权位转移、权势剧变的消息。
这些事似成了一块一块的如山大石,都肩在王小石肩膀上。
——就算是一双再能担正义的铁肩,也会垮的,也要塌的。
你要一个人不再开心、自在、如意,很简单,只要你有权,你就给他个王位或官位吧,只要他的乌纱帽一戴,紫蟒袍一穿,就从此变成了个忧心怔忡、愁眉难展的人了。
——有时候,给人名和利,也一样可以达到这项效果。
温柔可不知道这些。
她也不理会这些。
她不管。
她只想寻找她没有的(一向都无)或失去的(本来有的)的事物,好让自己不虚度这一场花开,这一年春天,这一个心愿。
可不是吗?
她在大家歇息在梨村的时候,发现梨子都没熟,全是青涩的,比枣子还小,有的还只是一朵朵带点淡青的花,她就觉得很尤怨,一边吃着糕饼,听着贝齿间发出的咔咔脆响,一边想找粒可以吃的梨子。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可比红尘滚滚更易使一个年轻活泼俏皮娇艳的姑娘蒙尘。她温柔,洛阳府尹温晚的掌上明珠,而今竟连苹果、李子、梨都没得吃。
一口也没得好咔嚓咔嚓。
她想到就鼻子痒痒。
牙酸。
心也酸。
但她在梨叶间,仍找不到一颗可堪咀嚼的果实,却只在一朵淡绿奶白的梨花间,找到了一只美丽的甲虫。
甲虫是最美丽的虫。它有翼,像鸟,会飞。它有花纹,像贝壳,设计了图案。它有脚,会走,而且不会咬人、螫人,善良得就像只小型而有修养的龟。
别看它虽羞怯,却不会缩头哩。
真有趣。
她一笑,就开心了。
酒窝深深。
——其实人只要想开心,只要笑,笑开了,心就会开了。
相由心生,但反之亦然:一个没良心的人只要常强迫自己常常去做善事,自然而然就成了个善人了。
温柔笑了之后,看见那小甲虫展翅要飞、想飞、欲飞,她就轻轻用指尖阻止了它的试飞,捧在手心,轻轻的说:“连你也不理我了,嗯?”
她轻轻向小甲虫吹了口气,呵气若芒的说:“你就是不定性,没有心的。人家跟你说话,追随了你老半天,你想飞就飞,要走便走,可没把人家摆在心里呢?”
她终于幽幽的说了她那句心里像一首歌的话:“你说,小乌龟,让我恋爱、好好的恋爱一场,可以吗?”
意外的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居然有人真的“吓!?”了一声。
那人好像听到大地的震动,而发出了一声见了鬼般的或鬼一般的怪叫。
回答她的当然不是那只小甲虫。
而是那一个“小甲虫”。
——不是真的小甲虫的“小甲虫”。
但却比小甲虫还小甲虫的“小甲虫”。
“罗白乃!”温柔尖叫了起来,“你在草丛堆里干什么!?”
只见草堆里、树叶丛中忽地冒出了一个头:圆圆的眼、白白的眼白、圆圆的耳垂、黑黑的眼珠、圆圆的鼻子,嘟嘟的俊脸,还有一排带点哨的牙,跟她对望着傻了眼。
“恩公,”那少年眨着大眼,语调极富情感,“对不起,吓着了你,我罪该万死,我活该吃泥。我赔罪,你吃梨。”
说着,居然递上了一粒梨子。
梨已初熟。
温柔一见梨,气消一半。她口渴,便迫不及待地抢了过来,先咬了一口,咔嚓咔嚓几声,气又再消一半,咔嚓咔嚓的叱问道:“你干吗躲在树丛里偷听我说话?想死呀!”
“非也,”少年罗白乃忙申辨道,“我本来是来这儿替恩公找东西。”
“恩公?”温柔皱眉,梨子仍涩,但总算比没有梨子可吃的好,“太难听了。”
“你的确救过我。没有恩公相救,我罗白乃——外号罗送汤,日后就不能在江湖上、武林中成为顶天立地第一号拔尖出色、冠绝天下的大人物了。我不叫你恩公,岂不忘恩负义?”
“你忘恩负义好了。我又不是公的,你别叫我恩公,我不喜欢。”
“那么……该叫什么好呢?不是公的……”罗白乃灵机一动,“啊,叫恩婆如何——”“睬!”温柔啐了一口,“别叫别叫,要叫就叫我姑奶奶。”
“姑奶奶。”
罗白乃倒一点也不为忤,一开声就叫了。
温柔怔了一怔,只好随之,眼看梨子已只吃剩下一瓣核心了,一口都没留给对方,未免有点讪讪然,便随意的问:“你刚才说找什么东西来着?”
“找梨子。”罗白乃爽快的说,“找一粒熟了的梨。”
温柔笑说,“怎么你找到,我却找不到?活该你要给我吃。”
“熟的就只这颗,”罗白乃诚诚恳恳的说,“我本来就是要找给恩公……不,姑奶奶您吃的。我知道姑奶奶唇儿干了,耍解解渴。”
温柔听了很有点感动,但她毕竟冰雪聪明,觉得有点奇,“算你有你姑奶奶的心。不过,你找梨子应该上树,干啥蹲在草丛堆里?”
罗白乃这回有点尴尬,期期艾艾。
“快说,”温柔一见此等情形,更要追问到底,“干什么勾当,快点着实招来!”
罗白乃结结巴巴的说:“我本来是在找梨子的,刚找到了一个,就……”
温柔杏目圆瞪,追查到底,“就怎么了,说!”
罗白乃苦笑道:“……真的要我说?”
温柔一听,更不借大逼供,阴阴、森森、嘿嘿、哼哼地道:“你——敢——不——说!?喋!喋!喋!”
“不敢。”罗白乃可怜兮兮的说了下去:“我……我就……急了。”
“什么急了?”
“人有三急……的那个急。”
“那也正常。”温柔有点满意,推论下去,“那你就蹲在草丛里,咳,哼,呕,脏死了。”
罗白乃脸红红的说:“失礼,失礼了。”
温柔没好气的问:“大的还是小的?”
罗白乃垂下了眼:“大的。”
温柔严师般的从鼻子“嗯”了一声,忽省起一事,叫起来,问:“你大解?”
“是啊。”
罗白乃似有点意外温柔的忽尔大惊小怪。
“你的……手……?”温柔脸色大变,“你的手……拿梨子……”
罗白乃奇奇笑道,“……我我……还来不及抹净清洗,姑奶奶就把梨子……抢,不,拿过去了。咭咭。”
“你!”温柔几乎没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我呸!脏鬼!”
她忽又想起一事。
——这事可比一颗脏梨子更严重。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偷听到我的话?”
罗白乃看到温柔一副要杀人灭口凶巴巴杀气腾腾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说:“你跟小甲虫说的那番话?”
温柔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话可不能让这小王八的去传开来,那时自己女侠温柔颜面何在!?
当下又气又急,戟指叱问:“你听到了什么?”
“我?”罗白乃指着自己的圆鼻子,说,“我听到姑奶奶在说了一句……”
“一句什么?”
“您说,”罗白乃捏着喉核在学着温柔尖尖细细的声调,居然有六成相似,“小乌龟……”
就停在那儿。
没说下去。
温柔可急了,涨红了脸,跺着脚,像一头给拴久了已迫不及待要放蹄踢人的怒马:“下面的呢?”
“真的要说?”
“说!”温柔连手都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了。
这一下可真管用,罗白乃马上说了下去:“您说:小乌龟,让贺员外、好好的浣外衣一床,好吗?”
温柔楞住了。
罗白乃倒傻乎乎的反问:“请问姑奶奶,谁是贺员外?他跟你很熟吧?怎么你一看到甲虫就想起他那件浣洗的外衣?他的外衣很名贵吧?姑奶奶是怎么知道他床上有外衣的?丝的、还是绸?缎的还是透明的?”
温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从何作答是好?
“嗯?”罗白乃对剪着长睫毛,明眸皓齿的追问:“姑奶奶?”
温柔搭在刀柄上的手也移开了,只喃喃的道:“贺员外,哧!我怎么知道!王八蛋,脏梨子也敢给姑奶奶吃,看我不剁了你去喂猪!”
罗白乃忙伸了伸舌头:“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温柔一叉腰:“还有下次!?”
罗白乃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的说,“没有,没有下次了。下次我找到梨子、饺子、栗子、菩提子、老子孔子孟子庄子我儿子,一概自己吃了,不敢给姑奶奶你了。”
温柔见这人傻憨,不觉一笑,啐道:“发疯了你,失心丧魂的!”
罗白乃见她一笑,却似痴了,嗫嚅的赞叹道:“哎,这梨涡,可深一下,浅一下的,天下姑娘,哪笑得这般的美,这园子要是早请姑奶奶你来笑多几次,只怕满园梨子早就熟啦,而且长得更香更甜、更多更大的了。”
这下赞美,温柔十分受落,哧的一笑,只说:“脏小子,眼睛倒亮!”
罗白乃嘻的一笑,做了个鬼脸,道:“姑奶奶要我招子放亮点,我就一定亮;要我看不到的,我就眼不见为干净,睁开眼也不过是瞎子掀眼皮子而已!”
温柔白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猴崽子!就懂贫嘴。”
忽又唉了一声,幽幽的说,“要是那死鬼见愁,还有那个天下最蠢的石头脑袋,有你一半讨我好,那就好了。”
罗白乃眨眨大眼,眼睫毛长长对剪着许多春天:“姑奶奶,你说什么?”
“嗯?”
忽听远处有人唤:“温柔,温柔,你在哪里?”
唤她名字的人,声细而柔。
那就像小河潺潺温柔的水声。
温柔知道:那是何小河。
——这一路逃亡的队伍里,就何小河和她是女子,当然比较常有机会在一起。
她很快就弄明白了,至少,何小河有一样特性跟她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何小河名字小河,样子小河,声调小河,可是,为人一点儿也不“小河”。
而且还十分“长江大河”。
她的外号比较像她:“老天爷”。
有次,温柔看到她跟诙谐突梯的罗白乃对骂,才知道这位“老天爷”有多老天爷!
又有一次,梁阿牛给何小河劈头劈面骂得个体无完肤、狗血淋头,她才明白何小河如何一点也不小河。
再有一次,居然连王小石、方恨少、罗白乃师徒,外加一个用手走路梁阿牛,竟还骂不过一个何小河,当时,使得她不得不心中暗叹了一声:“老天爷!”
唐宝牛神智未复,状态未佳,是以,一旦骂架,何小河一时还堪称无敌。
——这点,何小河毕竟与她自己近似。
因为她同样一点也不温柔。
所以罗白乃跟梁阿牛这对鬼宝贝,常作了一首歌来讽刺她俩:“小河弯弯呀似刀哪!河小淹死人不要命呃呃嘿!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呀!温柔乡杀人也不把命偿吭呀喂!”
——嘿!
——难听死了!
(你唱你的,我凶我的!)(怕你们唱,我们还算凶?)(呸!)——女人就一定要温柔的么?歌是难听,姑奶奶我可一点也不难堪!
温柔漫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罗白乃望着温柔背影,怔发呆了好一阵,才喃喃地道:“这样的话都能给我及时想出来,嘿……贺员外?浣外衣?欧!嗤!”
他打从鼻子里笑出来,“我还真佩服自己哩……”
然后他又喃喃自语:“……让我恋爱,好好的恋爱一场,可以吗?”
语音甚为温柔,也甚似温柔,还自说自笑。
忽然,头上给人一叩。他痛得哇一声叫起来,回头看,却是师父:“天大地大”班师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罗白乃有意无意间听了温柔的心思,也陷足于温柔的心绪里,却没料到,有人却在背后听了他的自言自语。
——幸好不是敌人。
而是比敌人还“麻烦”的师父。
只见班师之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额上刚好才停着一只老甲虫,他也不以为忤,只诧问他徒弟:“你有病啊?”
“没有。”
“你喃喃自语干什么?”
“没什么。”
班师之可更狐疑了:“你怎么学人家女人说话的腔调?”
“哪有?”
班师之用手摸摸他徒弟的额:“你发烧?”
“谁说!”
“你神经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
“即你为啥一个人在你那笃大使旁不远发姣?你给自己的臭味熏昏了头脑不成?”
“这……”罗白乃的心绪正陷入一种幽思之中,给他师父这一阵子夹缠迫问,登时变得没有气,反问:“师父,你觉得姑奶奶她是不是也有点儿发姣?”
“什么!?”
班师之叫了起来。
罗白乃觉得自己耳朵给震痛了,皱了皱眉头,再说了一次。
班师之又反应剧烈,再度大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罗白乃可火了:“你聋的呀!?这你都听不到!”
班师之板起了脸孔:“你见色起淫心,还敢这样对师父说话?门规何在!”
罗白乃冷笑一声:“门规?嘿!”
班师之气得声都颤了:“你你你,你这逆徒,竟敢藐视祖宗规范!?”
罗白乃肃然道:“不敢。”
班师之狞笑道:“谅你也不敢。咱们门规森严,长幼有序。我师父棗你师公大手神龙说过:不服从师长训令,不敬长上前辈,身为门人,目无尊长,罪该重罚:罚禁闭四个月另七天,要不然,杖三十二,除非罚钱二百八十两银子,才可以替代刑罚。”
罗白乃垂首道:“是,是。不过,师公大手神龙的‘神手宝鉴’也有他老人家话语的记录:要是师不为师,长不为长,自行触犯门规,是为:人先自侮而后人侮之,如门内无人敢制裁这等无行长辈,该由门内正直良善之门徒来对之执行家法。”
班师之大吃一惊:“我几时触犯门规了?你别乱说。”声都颤哆了起来。
“没有?”
罗白乃凑近脸。
“没。”
班师之挺着胸,声调已弱了大半。
“你借了我的钱,没还。”
“……我借你的钱,是替你去赈济华东灾民,那是行善。”
“那我没钱吃饭,谁来赈济我?”
“借你的钱,是替你积德行好,我、我始终要还的。”
“好,那你借了二师弟三师妹四师弟五师妹六师弟七师妹八师弟九师妹十师弟十一师妹甲十一师弟乙十二师妹十三师弟,不,师妹,十四师弟十五师妹十六师弟十六师妹十八师弟和十九师……噢,这个倒忘了是师妹还是师弟的血汗钱,又捐到哪儿去了?”
“我……”
“说!”
“我是做生意。”
“做生意?”
“对,是投资。”
“那赚的钱呢?”
班师之大力的摇首,额上的汗已涔涔而下:“做生意当然有赚有蚀的了……”
罗白乃老实不客气的截道:“那么,本呢?”
“本……”班师之干咳一声,“这个嘛,那个嘛……”
“你别这个那个了。你把钱拿去追陈老板娘,人家瞧不上眼,你就拿去吉祥赌坊,一输,输光了,本呢?没啦棗你!”
罗白乃指着他师父的鼻子:“你对得起我?”
班师之退了一步,掏手帕揩汗:“我……”
“你!”罗白乃又在他师父的鼻尖戳了一记,“你对得起门里那么多的师兄弟!”
班师之尴尬的堆起了笑脸:“我其实也为你们好,我的确曾把钱拿去做生意……”
“做——生——意——唏!”罗白乃得寸进丈的道,“有!你是有做生意。你拿了笔款子去米铺买了三间楼房,不料,蔡京一声令下,朱励父子要运花石纲,就把那地方铲平了,你就血本无归了,你拿什么来还我们?你别以为我不知。我知,我只是一直没说破而已!”
班师之又在揩汗,赔笑道,“是是是,对对对,我的钱都赔光了,可不是吗?拿什么来还呢?只好过一阵子,过一阵再说吧,好不好?好不好呢?”
“不——好!”
罗白乃义正辞严的说:“师兄弟们还天天期盼着你这个师父投资赚大钱呢!你却拿去炒楼买地皮,赔了个鸡毛鸭血的!呜哇……”
罗白乃张大了嘴巴,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样子。
班师之可提心吊胆,问:“又怎么了?”
罗白乃欲哭无泪:“我的老婆本,都给你蚀光了。”
班师之安慰不迭:“做生意这回事,不是有赚有蚀的吗?为师今天不错是赔了,但保不准明儿能大赚!你看,写诗的,当才子的,连同做官的,全都下海去了;在庙街那个教圣人书的沈老夫子,今儿不是去卖老婆饼吗?可赚了大钱哩!原来在米镇的那个梁姑娘,还到妙街去跳艳舞哩……可都赚了不少,过年过节,家里村里,手上都是她的礼。你师父我身强力壮,眼明手快,又怎能落人之后,失礼于人呢?你说是不是呀,好徒弟!”
他亲呢的拍着他徒弟的瘦小肩膀。
他徒弟却眼睛都亮了:“你说的梁姑娘是那个本来在妙街老王井边左侧第一家的那个标致的梁姑娘?”
“对,很标致、美貌、文静的那一个。”
“你刚才说……她现在到了妙街跳……那个什么舞?”
“对对,跳很艳很妖的那种舞。”
“她?”罗白乃吞下一口唾液,“她在妙街哪儿哇?”
“对对对,妙街,唔……”他师父倒有问必答,“妙街怡红院。”
罗白乃咔咔咔的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像猫,眯着眼瞄着他师父:“听说,怡红院里的姑娘们可真都不赖吧?”
班师之也咳咳咳的干笑道:“当然了,怡红院姑娘,不美不收,有才有貌,远近驰名,老少咸宜,可不是吗……”
罗白乃忽尔脸色一整:“你说什么?”
班师之愣:“什么?”
罗白乃峻然道:“你这不才是为老不尊、教坏子孙,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班师之愕然:罗白乃步步进迫:“你看你,怡红院去过,陈老板追过,这才告床头金尽,你骗了咱们师兄弟的钱,还敢说我见色图不轨?还敢要我视之为师,待之若父!?”
班师之几乎崩溃了:“徒弟,好徒儿,你别这样子嘛,我刚才只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又没真的责罚你,你犯不着这样认真可以吧?我借你们几个钱,虽然有去赌,但确也有去做小生意,我无非都是为了让咱们这没背景没靠山的小小阿婆剑派能有发扬光大,威盖天下,吐气扬眉,有权有势的一日,你又何必大为难师父我呢?为师之心,真苦过黄连啊!”
罗白乃仍咄咄逼人,“那你也非正人君子,干啥要我当圣人?一天要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嘿!要真的遇上非礼,我还真要大叫呢!”
班师之真的要求饶了:“你叫,你叫好了,好徒弟,大家一场师徒,又在患难逃亡之中,何必小小事便耿耿于怀,记仇在心呢?”
罗白乃忽尔笑了。
他笑起来憨极了。
像头会笑的小牛。
“师父,您也别太认真了,我也只是跟您开开玩笑而已。大手师公虽然说过:见色不乱真君子。英雄难过美人关。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千古薄幸名。人要正派、正义、正经,不可沉迷于女色,酒色财气,四大皆空;尤其是色,更是红粉本骷髅,骷髅乃红粉……师父,我背的对不对?记得清不清楚?”
“清楚,清楚。”班师之阿谀的道,“一清二楚,你奶奶的,你记性真好。”
“不过,”罗白乃谲笑道,“话确是这样说,但大手神龙师公他老人家,好像不也是有三个老婆,四个妾侍……”
“嗯……应该是五个妾侍……”班师之悄声说,“情妇还不计在内。”
“这不就是了,师公真聪明!”罗白乃于是下结论:“师公的真精神乃:做一套,说一套!人性天性,可以迁就,不可扭曲,你尽管做,但不要乱说,这不就得了,也应合了师公他老人家更深一层更高一层的真精神、真内涵了。我们永远追随他老人家最高指示的大方向走便是了。”
班师之对他徒弟的高见十分苟同,还补充道:“何况,你师祖……”
罗白乃一怔,“师祖?”
“就是你师公大手神龙师父的师父,本门开山祖师爷,《风月神经》的原着者,冯三诗,江湖人称‘三诗上人’。”班师之的眼光里充满了崇敬仰慕:“上人说过:‘本门心法,不传邪魔外道,一定要格守规律,严格自制’,但他又有附偈第十三条第一项(丙)曰:‘性情为本,心神为经;心性之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大概指的就是今天咱两师徒悟得的意思。“罗白乃当然大以为然:“所以我们今天都没有错?”
班师之霍然道:“对!”
罗白乃更进一步眉飞色舞道:“我们今天只是在思想境界上更上一层楼而已!”
班师之黯然道:“对极了!”
两师徒十分振奋,简直要击掌为盟了。
罗白乃忽然不解的问:“既然我们都没有错,为何都没有钱?”
班师之为之黯然。
这次,到罗白乃揽着他师父的肩膊,表示亲昵和同情:“师父。”
“嗯?”
“有一件事,徒弟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班师之忽然聪明了起来,“哈哈,敢不情你想托我去向温姑娘提亲不是吧!”
“哪儿的话,师父,你别想歪了!”罗白乃愠然道,“师父,我是考虑到你终身大事上咧!”
“我?”
班师之呆了呆。
“对。师父,你可知道:春天来了?”
“知道,春天来了。”
罗白乃指指天边:“春风吹。”
班师之望望天上白云:“春风吹得好。”
罗白乃道:“花开了。”
班师之道:“花开得好。”
罗白乃:“冰融了。”
班师之:“融得好。”
白乃:“鸟在叫。”
师之:“叫得好。”
罗:“心在动。”
班:“动得好。”
“你呢?”
“你呢?”
“我是问你啊,师父!”
“我?”
班师之给问得傻住了。
“对,你。”罗白乃说,“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论婚嫁,长者为先。师父,你今天四十有二了吧?春风吹春花开春天来了,你的春心没动过吗?但你年纪己近秋天,不,已到了秋决时分了。你若嫁不出去,不,娶不了媳妇,徒弟我怎么办?”
班师之一时恍恍惚惚的,还没回过神来,只漫声应了一句:“你怎么办?”
罗白乃叹了一声,又搂着他师父的肩膀:“师父,我没有关系。我还年轻,潇洒,貌美,有才,有势,聪明,智慧,风流,倜傥……我都不好意思赞自己那么多,而你徒弟我又是个过分谦虚的人……但你不同,师父,我尊敬你,你拉矢多过我吃饭,失意过多我睡觉,你人生经验丰富,虽然脑袋依然幼稚,但毕竟已人老珠黄,我看你,得要着急一些,找头家,不,找个好姑娘嫁过去,哦,假如你有那么大好像徒弟我的本事,娶过门来也行。别老要我操心您,好吗?师父!爱在深秋,总好过冷在残冬棗风烛残年孤枕眠,可不好受啊,师父!”
班师之听得热泪盈眶,点头不已。
然后他徒弟又坠入了寻思里,兀自喃喃不已:“青春只一次。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姑奶奶啊姑奶奶,你忧思不断,何必何苦?何不干干脆脆、轰轰烈烈的爱他一场!”
班师之看了他徒弟半天,好像正在鉴定他是不是个怪人、甚至是不是个人似的,好一会才恍悟道:“难怪春风在吹了。”
“哦?”
“无怪春花开了。”
“唔?”
“春天早就来了。”
“什么意思?”
“徒弟啊,春天早在你心中了,”班师之用手戳戳他徒儿的心口,谑笑道:“你早就春心动了。师祖教的是‘四大皆空’刀剑箭枪法,我瞧你只会‘四大不空’。可不是吗?你还想抵赖呢。你根本就对温柔姑娘动了心、有了意思,是不是?”
罗白乃用眼角瞅着他师父。
瞅着。
瞅着。
很用力的眼神,带点狠。
好一会,他才哈哈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师父,姜还是老的辣,话还是快死的人说得对!来来来,好师父,告诉我,有什么妙计善策,我可好想念姑奶奶她。”
班师之这才如释重负,笑呵呵的说:“我怕教会徒弟没师父,有了姑奶奶,没有师父门了!”
“你好徒弟我罗白乃是这种人吗?师父言重了。”罗白乃打哈哈笑着,自忖道:“难怪你留了一手,不教我点穴法了。”
然后又哈哈笑,笑哈哈的说:“师父说笑了。”
班师之倒把脸色一凝:“我倒不是说笑。你只怕……难有胜算?”
罗白乃吓了一跳,忙问:“你说真格的?”
班师之肃然道:“真的。”
罗白乃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你说的一定对?”
班师之凛然道:“因为我姓班。”
他一时变得渊停岳峙:“是鲁班师之父的班,是班昭、班超的班,也是‘妙手弄斧班门’的班,我说的话,一定有道理。”
罗白乃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
班师之望定着他,像在授予什么独门内功秘诀心法的说:“你有情敌。”
“谁?”
“王小石。”
然后他下断语:“你的境界才到四大不空,他本身却早就是一个空。”
班师之权威的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罗白乃认真的寻思了一会儿,然后问:“武功上我不如他,但情场上我也不及他么?”
这个问题,倒使他师父一时回答不了。
“不管了,”他徒弟说,“只要有机会,我总要试她一试。我是人,他也是人,有什么他能而我不能、他可以而我就不可以的!何况,我喜欢她就是了,她喜不喜欢我,都不影响我对她的喜欢。”
“有志气!”班师之感慨地道,“可惜就从没见过你将之用在正途上。”
罗白乃一笑。
牙白。
眼亮。
人开朗。
“这,也就是我做人的乐趣。”
他说。
很自得其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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