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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别问我是谁

   

  聂千愁在厉啸声中出手。

  风动、草飞、树木摇。

  仿佛连月亮都变了颜色。

  唐肯觉得自己双耳,像给一千条固体的蜘蛛丝扯拔着,痛人心肺,那厉啸声似一下子把他的眼球充血,把他五脏六脉打翻捣碎一般!

  唐肯已失去抵抗的能力。

  这一刹间,掌风已冷沉地,毫无生气地,甚至无知无觉无情无性命地掩近胸前。

  出掌的手,仿佛没有生命。

  中掌的人,也必死无疑。

  丁裳衣手中的剑光自披风里发出夺目的厉芒,直夺聂千愁的咽喉!

  聂千愁突然偏首向丁裳衣,发出比刚才更凄厉的狂啸。

  白的牙、尖的舌、红的唇、黑的发,这一声厉啸,虎地宛似

  地底里卷来一道狂流,把松针倒射上空。

  丁裳衣也觉得身体周围卷起一道逆流,卷起身上的披风,整

  个人像连根拔起的失去了依凭:等到能够勉强稳下步桩时,剑已

  脱手,嵌入松干里!

  高风亮在同时间一刀砍向聂千愁。

  他的刀一出就切断聂千愁的啸声。

  那可怕的厉啸!

  聂千愁只做了一件事。

  他倏然打开了腰畔左边第一只葫芦。

  葫芦塞子一开,“嗖”地白光一闪。

  然后高风亮只觉手上一轻。

  他的刀碎了。

  碎成千百片,落在地上。

  高风亮怔了怔,这时,丁裳衣也被啸声澈飞,聂千愁那毫无生命且摧残生命的一掌,依然向唐肯胸膛按下去。

  三人联手,尚且抵挡不住聂千愁这一掌!

  就在这时,唐肯左膝后关节处,突然一麻,这一下来得十分突然,唐肯脚一软便跪倒,聂千愁那一掌,仅在他头上三寸不到之处击空。

  这一掌是没有掌风的。

  也没有气势。

  只有死。

  掌击空。唐肯就死不了。

  唐肯自己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避得了这一掌的。

  丁裳衣、高风亮又惊又喜,还带一点错愕,他们也不知为何那一掌没有击中唐肯。

  聂千愁也怔了一怔,他的掌就在唐肯头上,只要他再往下按,便击在唐肯的天灵盖上,唐肯一样是死定了。

  可是聂千愁并没有那么做。

  他只冷哼一声,“你幸运。”便缓缓的收了掌。

  唐肯马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不是要跪你,我只是——”

  聂千愁冷冷地道:“不管怎样,你都已避开我一击。”

  唐肯想一想,自己也想不通,何以能适时躲开那一掌。便道:“你一掌打不死我,可以再打第二掌。”

  聂千愁冷笑一声,不理他,迳自向高风亮行去。

  高风亮叹道:“没料到十年不见,你己练成了‘三宝葫芦’。”

  聂千愁道:“你刀法好,我不得不用了其中之一。”

  高风亮苦笑:“现在我连刀也没有了。”

  聂千愁往地上一指:“还有草。”

  高风亮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彻头彻尾都是冤枉的,你非杀我不可?”

  聂千愁木无表情地道:“打从这件事一开始你们就死定了,你自戕,我便不动手。”

  高风亮毅然道:“好,我死。但你放了他们俩。”

  聂千愁淡淡地道:“我一掌打不死的人,决不再杀;至于丁裳衣,鲁大人吩咐,要生擒。”

  高风亮狠狠他说了一声:“好。”

  聂千愁的黑发又波动了起来,他用一种很低沉、很缓慢、很悲悯的声音问:“可以了么?”

  高风亮高声豪叱:“可以了。突然卸下带子,迎风一抖,衣带如长刀。”

  可刚可柔的长刀!

  高风亮解带时带已成刀,带化作刀时刀已砍到聂千愁头顶上。

  聂千愁没有避。

  他似来不及闪躲。

  高风亮立即又砍第二“刀”。

  聂千愁还是没有反击;

  他似连招架也来不及。

  高风亮扬气吐声,又砍了第三刀。

  聂千愁还是木然不动,月色下,松树旁,他披发如狂,就像座不动明王。

  高风亮砍了三刀,收手,丢掉带子,气咻咻的道:“你杀吧。”

  聂千愁问了一句:“你还要不要再试试?”

  高风亮气苦地笑了一下:“没有用的,你刚才已用手在刀锋要砍中前挡了三下,但在我们看来,你好像连动都没有动。”

  聂千愁道:“真正的速度,反而不让人感觉得出来有多快。”

  高风亮苦笑道:“就像大体运行,日出月落。”

  聂千愁道:“也像光线、声音、岁月,自然的反应,快得没有让人感觉到速度。”

  高风亮道:“所以我不打了。”

  聂千愁道:“毕竟你曾经是我朋友,我不忍杀你——”

  高风亮眼神一亮,聂千愁接道:“可是你仍是非死不可……你还是自决罢。”

  高风亮“哈,哈,哈!”笑了三声,道:“好一个朋友,好得逼死人的朋友!”

  聂千愁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无比的激动,使得让人看去,感觉到他的黑发如潮汐汹涌,脸上的皱纹像海水褶腾。

  “朋友?!没有朋友,我会有今天?!”聂千愁厉啸的声音凄厉得直如割切入脑:“你以为我不爱朋友?当年‘自发狂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朋友,最自豪的就是朋友!”

  晚风徐疾有致。

  松针簌簌而落。

  聂千愁如狼嗥月,又如夜枭一般凄戚,像厉鬼在追索魂魄!

  “你没有被最好的朋友出卖过,又怎么知道朋友的无义?你未曾被至亲的朋友伤害过,又怎么了解朋友的无情?!”

  高风高蹑嚅地道:“我……我没有出卖过你……”

  聂千愁如夜叉般狂笑了起来,松针如雨一般折落,茅草如风般激扬。

  “你当然没有,你只是我普通朋友,如果是你暗里给我一刀,我倒无所怨,只恨自己不戴眼识人……,而真正致命的朋友,是在我身陷囹圄之中,仍维护他,仍不惜为他牺牲一切,仍信任得一至于把财产武功权力全授于他的人。——”

  他眯着眼、切着齿问:“你被人这样害过吗?”

  “你被你救过的人冤枉过吗?”

  “你被你一手栽培出来待他如兄弟一般好的朋友诬陷过吗?”

  “你被那个人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但仍然以为他是你一生最要好的朋友,你尝过这种屈辱吗?”

  “你一生的前程、理想、亲人、伴侣、名誉、性命、财产,全给你最信任的人一手毁了,而你还是信任着他,不虞有他,连最后一线生机也混灭在他手里,你试过这种味道吗?”。

  聂千愁哈哈大笑二声,又说了八个字:“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唐肯虎地跳了起来,叱道:“他是谁?他是谁?”

  聂千愁眯起眼,嘴唇下拗:“他?他们!”

  唐肯急着道:“他们究竟是谁?!”

  聂千愁横了他一眼:“你要知道干什么?”

  唐肯瞪大双眼,逼视过去:“为你报仇呀!”

  聂千愁肢上的皱纹又翻腾了起来,闷哼了一声。

  唐肯大声道:“像那样子的不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聂千愁冷笑道:“要是这样,你到街上去,随便揪十个人,起码有八个是该杀的。”

  高风亮喟息道:“其实朋友好聚好散,你放的感情陷得越深,悲喜越强,喜则比兄弟还亲,悲则翻脸无情,这又何苦呢?”

  聂千愁瞳孔收缩,一字一句他说:“不是何苦,而是你未真正受过这种椎心之苦。”

  他冷冷的加了一句:“你幸运,因为你没有被人如此深切地背弃过,你不会知道这种痛楚。”

  高风亮揶揄地道:“那你就大开杀戒,伤害无辜,以现在的杀戮来推翻以前的慈悲了?”

  聂千愁盯住他,问:“你说得漂亮,真是菩萨心肠,要是遇到这种万劫不复,非人遭遇的是你,看你还那么潇洒不?”

  他目光闪着电针也似的尖锐光芒:“那时,只怕你又有另一套杀人的宏论了。”

  唐肯怔怔的看着他,突然大声道:“不值得的。”

  聂千愁皱眉道:“什么不值得?”

  唐肯认真的说:“为了小部分人的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使得你带着深仇过活,那是多么不值得呀。”

  聂千愁格格笑着,也不知是笑还是哭:“有什么不值得?这样活着,我觉得很振奋、很强悍、很充实、很痛快!”

  唐肯反问:“但比以前快乐吗?”

  聂千愁一时答不出话来。

  唐肯又道:“难道仇恨能使你从前一切失去的都能复活过来吗?”

  聂千愁盯住他,脸上的皱纹又震动了起来:“但却可以使我为报仇而活下去!”

  唐肯也怔了怔,最后道:“难道杀我们会令你快乐?”

  聂千愁答:“不杀你们我要为人所杀;”他狠狠地道:“现在我学会了一件事;”

  “与其我死,不如你亡。”

  高风亮长叹道:“我们都不是你对手,你杀吧!“

  聂千愁霍然转身,道:“你不自戕?”

  高风亮道:“我俯仰皆能无愧,决不自绝于江湖。”

  聂千愁的黑发、皱纹、衣褶又似潮水般翻腾起来,双目寒如黑夜海角的两点飞星。

  “好,你这是逼我亲手杀你。”

  陡然之间,突兀到顶点的,聂千愁长身而起,腰间左首第一只葫芦,“噗”地激射出一道电也似的白光,雷霆万钧的劈击往丈外一棵松树,随着他的一声暴喝:

  “着!”

  轰然一声,千数百松针如暴雨般倒射上天,松树干中折,树枝四分五裂,聂千愁已掠到树后。

  他腰畔葫芦的光芒,是何等强烈。

  他一落到树后,积聚多时的掌力,就要发出。

  树后有人。

  还有光。

  厉芒。

  他腰畔葫芦的光芒有多灿目,这光芒就更灿亮十倍!

  如同电炸星分的奇芒中,他居然看见了一个人。

  在这时候,无论他看见谁,他都不会感到震讶,同时手上的一掌,也必定会发出去。

  可是他感到不止震讶的惊诧。

  他那一掌也发不出去。

  因为他看见的居然是自己。

  ——自己又怎么会在树后?

  松树裂开,怎么竟还会有个聂千愁?!

  聂千愁一怔,这一震间,他立时已明白。

  可是一道剑光,在聂千愁这样的高手感觉到和发觉的时候,已到了他后头三寸。

  聂千愁手按在腰畔中间的葫芦上。

  剑陡止。

  剑锋没有再逼进。

  聂千愁也没有拔出葫芦塞子。

  一时间,剑和人都顿住。

  松树,喀察地坠倒下来。

  松树折落,发出蓬然巨响。

  聂千愁整个身体僵硬,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最接近那剑锋的部分肌肤,已炸起了麻皮。

  可是背后的人,站在那儿,无疑比剑锋更淬厉、锐利。

  ——这是个什么人?

  ——谁的杀气那么逼人?

  聂千愁知道,今晚在这剑锋下的要不是自己,早已倒下了。

  ——不是被剑锋所刺,而是被杀气摧毁。

  ——这简直是无坚不摧的杀气!

  聂千愁苦笑。

  他看到自己苦笑。

  他面前是一面镜子。

  镜子雪亮,映着月光,人形般的大小。

  敌人匿伏在松后,给他发觉了,不动声色施于一击,但敌人居然放了一面镜子,人却躲在另一处,让他击了个空,乍见自己,错愕之下,陡然出手!

  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形,不能算败。

  可是先机尽失。

  ——对付这样可怕的敌人,先机尽失的结果会怎样?

  想到这里,他握葫芦的手紧了一紧。

  背后的人说话了:“你最好不要动。”

  聂千愁冷冷地道:“你还没有胜。”

  背后的人道:“我还没有出剑。”

  聂千愁道:“我仍可以反击。”

  背后的人道:“我不想杀你。你不开葫芦,我不刺出去。”

  聂千愁姿态没有变,也没有说话。

  他从镜中只看到一个人自腰以下的身子。

  虽然这人的下盘有衣服紧紧裹着,但他知道里面没有一寸多余的肌肉,没有一分浪费精神的站着。

  这人腰部以上给坍倒下来的松枝遮掩着,或许是这人故意站在那里,让人看不清楚。

  聂千愁脸肌抖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背后的人道:“别问我是谁。”

  聂千愁道:“你准备在我背后站一生一世?”

  背后的人道:“我可以收剑。”

  聂千愁道:“请。”

  背后的人道:“但我有条件。”

  聂千愁长吸一口气。

  吸气的时候,黑发又如海涛波动。

  然后他紧紧抓着葫芦,一个字一个字凑成一句话:

  “我从来不在受威胁的情况下谈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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