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要留温情在人间
天下只有傻瓜和伟人以及领袖才可以逆流而行。
可惜,世间通常是傻瓜多而伟人少,领袖?更是罕有动物。
如果说“四大名捕”中:“拼死也要活个人的样子”的冷血,代表了“激情”;而“以欢乐掩盖痛苦”的追命,代表了“伤情”;那么,“铁肩担正义”的铁手,可以说了代表了“侠情”,诚然,“深情不若无情苦”的无情,就代表了“深情”。
——以前任何人认为或误以为“无情”真的很“无情”的江湖中人,只有三个可能:
一是他们根本不认识无情。
二是他们完全不了解无情。
三是他们心中认为的无情才不是无情,如果无情天生无情,不动色不动凡心,那只是仙,或只是兽,一个没有感情的无情就没有了人味,四大名捕中每一个其实都是平常人,有平常心,他们的故事,不但是行侠仗义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有人情有人味的故事。
我们这儿不兴制造一些主角人物,刻意造作、扮酷、矫饰或扭曲人性的形象,在这个悲凉江湖人的世界里、武林人的天下中,苍桑的追命不是这种人,正义的铁手也不是,连骠悍的冷血亦不是,更何况他们的“大师兄”:无情!他们活着的使命,也许就是要为一点温情在人间。
无情,日后之所以给江湖人称为“无情”,那是因为他曾经历过极大的伤情,有过极重的深情,而真情遇上纯情,无情才会变成“无情”。
然而无情真的就此“没有感情”了吗?
你说呢?
别见怪那些江湖人。
江湖人其实大都是“狗仔队”:“狗仔队”是武林中“下三滥”何家、“太平门”梁家、“飞斧一族”余家及“无邪楼”中所训练豢养的一群探子、卧底、侦察、放哨人员所组成的,专门打探武林中名人的隐私、过从、恩怨、背景,掌握情报,方便应敌攻心,亦可以此要挟对方——他们通常是先入为主,而且一厢情愿,只愿听到他们所乐闻者,只想见到他们所想见的。
每个人都有“无情”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他们心目中的“无情”。
不必与他们同一见识。
江湖人跟官场、商场的人一样,大都是自私而自我的。
他们都希望能人为他们所用。
他们都期望名人为他们所纵控。
偏生是:唯有绝顶的领袖、能士和伟人,能逆道而行。
所以他们只好希望心目中的英雄是傻瓜。
唯有傻瓜听其操纵。
四大名捕当然不是傻瓜,当然不是。
他们少年时也不是,只不过,因为年少激情,少年侠烈,所以可能更可爱直率一些,更感情澎湃一些。
不过,人都会长大的。
有很多人长大就不好玩了。
可是,四大名捕在成长过程中,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他们在江湖流言里已成了传奇。
他们的生平事迹终于成了传说。
——武侠的传统。
——侠者的传奇。
可是,还有一个亲手制造他们传奇的,比传奇更传奇的。
谁?
当然是“四大名捕”称之为“世叔”,实为一手依各人性情培植他们的“师父”: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少年时的故事,自然也有记载,不过,并不属于“少年四大名捕”故事里(即是“少年冷血”、“少年追命”、“少年铁手”和这部“少年无情”,以及他们联手合力的“四大名捕斗将军”中),但只要假于时日,诸葛小花的过去也会作出记述、交待,只好向许多要求要“一览诸葛神侯底蕴往昔”的侠道中人,稍安毋躁了。
不过,这“寻梦园”一役,也是“一点堂保卫战”里,诸葛先生其实最不希望的,就是遇上凄凉王。
他更不希望的,就是遇上长孙飞虹。
此话怎说?
他给指派到江南去敉平叛乱。
他本来要留在皇城,有极重大的局面要稳住、调停,甚至必须拆散、打乱,再重新组合。
但征战催人老。
开始皇上也不想诸葛先生在这风声鹤唳的情势下离开皇城,可是,江南有朱勔指明要诸葛赴援,宫中有童贯催促,朝里有蔡京说动了赵佶,诸葛想不走这一趟也庶几难矣。
到了江南,诸葛始知这是一个困局。
以朝廷大军,必能攻克民变。
变民必然覆没。
他们穷困、贫病,既缺乏武器,也无足够的粮草,连行军布阵之法,也毫无经验。
甚至可以说是:
这只是乱民。
不是叛军。
可是诸葛和哥舒懒残就觑出一个死结:
乱军易敉。
民变却难以扑灭。
——因为民心尽失。
这些乱民正是因为贪官、穷困,已到了极致,卖儿鬻女,却无法活命,他们才会叛变、作乱、攻城掠池的。
宋军要歼灭他们,简直是虎入羊群,太轻而易举了。
可是,杀了一处,另一处民变又生;平了一地,另一地民乱又起。
因为祸源并无消失。
而且还变本加厉。
那就是:
官逼民反。
杀戮解决不了民变。
武力镇压不了民心。
只要祸因仍在,杀了千人有万人,平了一地乱一城。
祸源就是朱勔、梁师成这些窥伺皇上,渔肉百姓,揣摩上意的谀佞之徒,他们取得皇帝信任之后,就倚仗所授所赐的权威、官衔,在民间大肆搜刮,残民以虐,祸害天下,使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国家物赀,尽为一空。 是以人民活不下去了,只好造反。
但这种乱民并没有强大的后盾与实力,又彼此对消,并未联结,乡军、蕃兵,要平各路零星民变本易如反掌,可是,这些自朝廷派来的军队将领,多只会吃吃喝喝,酒囊饭袋之辈,他们只会奉旨南下,趁机搜刮劫掠,比盗寇尚且不如,所以,不是临战畏缩,就是不战而逃,甚至是反而给乱民灭了。纵有成功敉平乱民的,但烧杀劫掠太甚,又激起另一次民变,终于招架不住,给愤怒的乱民击溃。
是以,他们才向朝廷求助。
这回是童贯带队,更无军纪,但诸葛等人,在其帐中,很快便看出这样下去,以暴易暴,不是办法。
是以,他很快就建立得赵佶认可发布天下严格的“敉乱徼诏”:只要乱民马上放下武器,不再作乱,过往不究,而且会惩处造成民变的贪渎官员,以及协助难民重整家园,在予以宽免期限过后,仍不自首归顺者,定予剿灭,决不容情。
开始,童贯、朱勔、梁师成等,确畏民变愈演愈烈,他们自身难保,也的确采纳听信诸葛所议,善待良民,归还财物,不究其咎,而且也意思意思的惩罚了几个贪污劣迹的官吏。
于是,变乱迅速平息。
但民变一旦平定,童贯、朱勔等贪官又故态复炽,还更加残暴贪婪,并将已复籍、缴械、投诚的叛民,一一处死,甚至全家灭籍,并藉此侵占良田,劫夺妇女,劫掠财物,江南本富庶之地,几成十室九空,于是,死灰复炽,民不可活,只有再叛。
乱局频生。
再难扑灭。
第二章 无所谓与无所畏
这样一来,民变愈演愈烈,一发尚可敉定,再发却不可收拾。
对诸葛小花而言,这一仗也让他身心俱疲。
“疲”不仅是在征战中“疲于奔命”,更“心焦力疲”的是:他本身是来恢复江南安靖,安抚百姓,阻止杀戮的,可是这样一来,他打胜了仗,也只误了苍生,让逼反的民枉遭屠宰,反而更令他心生愧咎;要是任由变乱滋生,宋稷不保,而他未尽力保家卫国,也一样会遭受重责追究,只怕也祸亡不日。
所以,他胜也不是,输亦不可。
这种仗打得最苦。
最折腾人。
最疲。
世上最令能人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的,不是忙碌,不是负重责,也不是打了败仗——而是一直消磨在毫无意义、违反性情的事情上。
在那个时代里,把能出任大事的官贬谪南隅,流放北荒,做些芝麻绿豆徒劳无功的小吏,或把能退敌善战的将军,解甲归田,终生不用,甚至疑其坐大叛变而诛杀投狱,更不计其数,不胜枚举。
诸葛先生和他一伙同门,还有战友,当知他们遭遇不幸,但比起许多前贤先烈来,他们已不算太不幸、大不幸了。
可是诸葛先生却不忍伤害这些变民。
因为他知道他们“造反”的理由。
——只要有一个活命的机会,让他们可以活下去的环境,他们都不愿意“反”。
不过诸葛先生等也知道,自己这一阵线的人,也处于危境,因梁师成、童贯、杨戬、朱勔这一伙手执权柄的领导,正在注意、监督着他们:只要一伺着机会,一旦抓住把柄,就会上报:诸葛正我等人是判军的支持者甚至是幕后策划人。这样一来,就可以将“自在门”满门尽除。
看来,他们热衷消灭“自在门”诸葛一系,只怕尤甚于平息民变。
只有民变不息、天下骚动,他们才可以大肆杀戮,铲除异己,并乘机大捞一笔。
也就是说,诸葛等人的处境是:
动辄得咎。
打,又不是。
不打,又不能。
诸葛赶援江南,又给逼上了架子,上去只有中箭,下来必给擒杀。
怎么办?
幸好,这时候,大石公带来了消息。
那是密诏:
召诸葛一伙人等,急返汴梁。
因为有高人打探到确凿消息:
有刺客要行弑皇上!
没有比这理由更重要!
也没有比这讯息更急!
更加没有人敢违抗皇命!
——哪怕江南群奸、朝廷众佞,也非常清楚,更有自知之明。
他们的地位和财富,能够明目张胆、横行无忌,那权力是直接来自一个源头:
皇帝!
所以皇帝决不可开罪!
所以皇命决不能不从!
所以天子的命最重要!
——非保不可!
大石公看来南下是增援诸葛先生,其实是扬旨降命,紧急将诸葛北调回京。
诸葛临行之际,好不容易才请动了遁迹多时的懒残大师,由他暗中,约束掌控敉乱军队,万一童贯等人行事攫掠太甚,以懒残大师座下首徒沈虎禅等人来倒戈一击,也无不可——反正,沈虎禅早已名动当朝“七大寇”之首,他已“无所谓”。
也无所畏。
有法治、讲情理的地方,当然当兵好过做贼:无法理、讲强权之处,当兵不如做贼。
——虽然,很多贼寇,都是披着“官兵”的外衣。
诸葛先生急急赶回来,风尘仆仆,星夜攒程。
因为他收到消息,不光是皇帝急召,而京城江湖,也处于变局,连同自在门的一点堂,也岌岌可危。
那是大石公捎给他的消息。
那时,大石公已然负伤。
中掌,也中了毒。
但大石公带给诸葛先生的消息却很重要:不但替他解了围,还通知了诸葛:蔡家势力已在必灭“神侯府”、“一点堂”。
大石公不只是口头上告诉他这些的。
还从他身上的伤。
诸葛先生看到大石公中毒的情形,仿佛,已跟他说了千言万语,让他看到了千艰万难。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诸葛先生检视大石公脸色后,问:
“你受伤了?”
大石公点头道:“只是兼夜攒程,受了些风寒,不碍事的。”
诸葛先生那时仍在营帐中,布阵倥偬,但大石公和舒无戏带来的密旨,使他能脱困,不再虚耗在敉平民变之中,倒使他精神大振。
可是大石公一向鹤发童颜,模样儿很有点像戏台上的南极仙翁,红光满脸,举止温和,但向来神采奕奕,可是这一见却是脸色焦黄,福德乌寿,诸葛一见,心知不妙,知他伤重,连忙相询原由。
大石公不欲影响诸葛与哥舒懒残北返行程,怕他们因他负伤而延搁,所以回答得轻描淡写。
事实上,大石公为免诸葛发现他负伤,赶至五马坡阵营之前,已在马上行功,而舒无戏亦以内力助其驱毒,还强行以“温书大法”压下伤患,更以“比肩神功”强提真气,尽可能不在诸葛面前神情颓顿,也尽可能掩饰伤毒,蓄意不让诸葛正我和哥舒懒残发现。
可是没有用。
诸葛还是发现了。
大石公外表没有什么事,但他旋即发现:大石公不止气色败坏,连手指也不住在抖哆着。
诸葛皱了眉:“你,受伤了?”
大石公笑道:“只是一连赶程几天,没顿饭好吃的。我也饿了。”
桌面上有吃的。
有喝的。
有菜有肴。
菜肴汤酒一应俱全,不算丰盛,是因为诸葛实在无法在眼中所见,百姓万民乱饥不择食但连树皮树根都食无可食的情形下,还大鱼大肉。
但每日五餐,还是非吃不可,因为将这些酒菜送来的是童贯吩咐下来的:不吃,形同不予面子这个“奉天大将军”,皇帝眼前大红人!退回去,则是马上结怨,在官场上,“不给面子”有时要比掴一记耳光还大恨深雠。
诸葛和哥舒懒残,顶多只能以自己清修为理由,对酒菜要求清淡一些。
不过,为了这应对之法,诸葛小花也给后来赶到的懒残大师痛斥了一顿。
“为什么要退回去?”
懒残大师责问。
——有时候,有些问题,不是真的要你回答,而问题本身就是一种责备。
“因为我吃不下。”
“我呸。”
懒残大师唾之。
“请教。”
诸葛正我知道这个性情古怪的“大师兄”,必有话说。
“他们送的,你就吃下,不吃白不吃。如果吃不完,就兜着走,分给将士们吃,让他们有顿好吃的,又何必退回去,那些人朱门酒肉臭,外面却路有冻死骨,你又何必对他们客气呢!”
诸葛先生明白了。
“受教了。”
第三章 这次这个女子这回事
当时,懒残忽然俯首凑过鼻去,趋身向桌面上那些菜肴深吸了一阵子,才抬头问:“这些饭菜是什么时候开始送来的?”
诸葛回答:“约莫一个月前。”
懒残大师目光诧异,只道:“果然酒肉臭。”
哥舒懒残在一旁,忍不住问:“大师的意思……?”
懒残大师没好气的怪眼一翻,反问:“你好好有个名字‘仇眠’你不叫,偏要以我法号为名,到底啥意思!?”
哥舒懒残忙不迭的道:“我一向崇拜大师。”
懒残大师冷哂道:“一个真正的大师,只不须要崇拜的。”
哥舒懒残道:“有人崇拜仰慕,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师。”
懒残大师笑吟吟的道:“世人崇拜的人何其多,难道他们都是大师?”
哥舒懒残答:“世人大师何其多,我只崇拜一个大师,并以他为名。”
懒残大师沉吟道:“但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哥舒懒残道:“不过大师还是独一无二的大师。”
懒残双眉一展,笑道:“你既能如此应答,我就许你用‘懒残’这名号吧!”
哥舒懒残却答:“我就算用了‘懒残’,我怎也还不是大师,我到底还是‘哥舒仇眠’。”
懒残大师一拍大腿,道:“对极了,你就算还是哥舒仇眠,也一样是哥舒懒残。”
在旁的人听不懂他们对话的,到底还是听不懂。
——但听懂的,就一定听得懂。
听不懂的,正如看不懂、学不到、悟不出来一样,是资质问题,勉强不来的。
这是哥舒“懒残”得到懒残大师认可,以“懒残”为名的对答。
当时,懒残大师正潜过来协助师弟诸葛小花与“自在门”供奉哥舒仇眠,这一位武功冠绝、修行一绝的“大师”,人在军伍,法身如帐,但谁也照不出、辨不出、没 想到他的乔装打扮,居然是如此形象。
他不像他的门徒沈虎禅。
沈虎禅不能化妆。
不可以易容。
因为他太豪壮。
气势太盛。
——易容,易不了本色。
——化妆,化不了原貌。
但他的师尊可不同。
他潜到哪儿去,就会与当时当地当场的人和物合在一起,交揉无间,成为两位一体,水乳交融,再也分不清你我。
这是懒残大师叶哀禅的本领。
也是他的本色。
做人,不管好不好色,总是应该在人生里有点得色,但世上有点本色的好。
这样做人,才有意思。
方才有意义。
可是,宣称手抖是因为“饿了”的大石公,每道菜肴只浅尝一口,即止,反而酒喝了数盅。
大石公其实是要藉酒力换成内气,镇压住伤口那种撕裂式的奇痛攻心。
不过诸葛旋即发现了一点:
指甲。
大石公的手指指甲已然泛蓝发紫。
诸葛先生不禁长身而起,一手疾抓住大石公的脉门,急切地道:“你别瞒我。你是受了内伤,还中了毒。”
大石公知隐瞒不了,苦笑道:“我胸口给印了一掌,以为自己只是受了点内伤,这几程赶下来,才知是掌力蕴毒。”
诸葛小花一把脉,便皱眉,向舒无戏瞪了一眼:“他瞒我,只怕我担心;你却也来瞒我!”
舒无戏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有点儿怕诸葛小花,偌大的个儿居然伸了伸舌头,道:“我瞒你,是因为在路上答允了他,也一样是怕你耽心、分心。没想到……他伤得还是比我想象中重。”
诸葛沉着脸问:“掌伤?这掌力端的是凌厉、诡异而沉厚……有这样的内力,这般修为,却还练毒掌的人,武林中目前有这种掌力而能击伤大石公的人,只怕不出五人,但而今能出入自如在皇宫,又受蔡京重用的人,恐怕有两人……”
“是的。”舒无戏啐道:“先人板板的!他们已开始进攻一点堂了。”
诸葛道:“那么,他们一定寻衅在先,……只怕余儿得受些苦了。”
大石公和舒无戏便把近日蔡卞的人三天两头向无情挑衅的事由说了。
诸葛正我边听边道:“请敞开胸襟让我看看伤处……”
他已看到伤处。
他脸色一变,好像看到伤口也一样受了伤,失声叱道:“‘将军令’!?你真的跟凌惊怖交手了!?”
大石公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他。崖余本来没惹啥事,但后来,可能因音乐上的相投,跟蔡攸府里的一个女子成了知音,后来开始了交往……”
诸葛正我见着大石公胸前的伤口。
那只是一记小小的红斑,就像人在睡眠时侧在一边久了在脸上压下了印记。
印记大小的程度,大略就像一片指甲,上尖,中宽阔成棱型,下收窄,倒是有点像一面小小的令牌。
那块红印既不凄厉,也不溃烂,好像过不多时就会消失不见似的,只有两点小小的特点:
一,红斑上好像印了几个字,像是梵文,又似是一幅浅浅深深几笔的山水画。
二,红斑旁的皮肤,全都冒着汗:也许并不是汗,而是水。
水珠。
——是水珠,而不是血珠。
诸葛正我忧形于色,但他也有留意大石公的话:“我就知道蔡氏父子迟早会寻衅,但江南之役不得不与,我却没料到他们那么沉不住气,连余儿都不放过。”
大石公道:“不过,那吹笛的女子,倒不是故意来害公子的……她倒真的是关怀公子,而且对他甚好……至少待公子甚是良善。”
“哦。”诸葛正我倒有点意外,但还是马上提省道:“不过,你当余儿面前,还是直呼其名便好,千万不要称他为‘公子’,他一向机警敏感,万勿让他思疑……那就不好了。”
大石公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那本姓仇的姑娘美艳无比,她待公子……余儿的确甚好,但还是予蔡家一个寻衅的理由了。”
诸葛正我叹道:“崖余当然智计过人,早熟慎思,但毕竟还是性情中人,看来冷酷不近人情,其实是以此伪装保护自己,我就怕他不动情则已,一动情就……毕竟,他是太寂寞了。而且,对男女情事,素无经验,多少英雄,一入情关,便无足观,更何况,情深不寿——我就怕他迟早要误入美人关。”
舒无戏在一旁插嘴道:“你误会了。老大。那不是美人计。那个姑娘也是受害的,我看,她这回为了无情,招的祸子也忒真不小。”
诸葛正我奇道:“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那小姑娘?”
舒无戏直截了当的说:“我不得不相信她,换作是你,你也一样会相信她。”
诸葛正我更奇:“她不是从蔡攸府那儿过来的么?你们岂知不是计?”
舒无戏直率的道:“什么都是计,谁都可能使诈,但这次这个女子这回事,却肯定不是,也不会是,更不能是。”
诸葛更为之诧然:“为什么?”
舒无戏坦然道:“恐怕这句话该由我问你。”
诸葛先生更莫名其妙:“问我?”
舒无戏反问:“不问你还能问谁?”
诸葛正我只好转移话题:“她是谁?不是姓仇的吗?姓仇的……又住在蔡少保府……”
突然灵光一闪,脸色变得比乍见大石公着了“将军令”还要难看。
——甚至可以说,比乍悉“将军令”重现并重创大石公,还要难看几倍!
第四章 不是姓仇却姓仇
“你是说……她是……本姓仇……”诸葛先生脸色很不好看。他几次上阵杀敌,征战平乱,既不忍心尽诛强敌,但又不能杀一儆百,心乱意烦之下,不但操劳过度,风寒侵体,还数度受过流矢所伤,但这些加起来,都不及他陡想起这“本姓仇”者的关联,来得更是难受、震惊和忧虑,一向面对千军万马依然指挥若定,一向面对天地色变仍然匕鬯不惊的诸葛正我,竟然还闪现了浮躁之色:
“她不姓仇……难道是……她来自蔡少保宅?……你说她是——!?”
大石公肃然点了点头。
他的脸色,可能小半是因为内伤,小半是因为中毒,但也有一半是心头沉重。
十分的沉重。
诸葛正我长叹一口气,问:“你不是说,那小姑娘……是那不是姓仇的却姓仇的家伙所出的——”
大石公又点了点头。
看来,他的外号是叫对了。
他的头的确像“大石公”一样沉重。
诸葛正我颓然坐下,神情像战败了一般,“也就是说,她就是那魔星的女儿了……?”
大石公感觉到诸葛小花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沉重。
但他也只有点头。
世上很多事实都令人沉重。
——虽然沉重也得面对。
所以很多人宁可迷神在幻想中、游戏里,甚至书斋中、资料里,就是不肯面对现实。因为现实往往太残酷。
现实:往往与纸上谈兵、夸夸其言是迥然不同的。
正如历史一样。
——历史往往比小说更残狠。
现实也常常比小说更残怖。
很多人不肯面对现实,常指责传奇、小说等的太血腥、夸张、残暴,事实上,现实世界以前和现在甚至将来,比小说传奇里更残忍可怖的事情,正在天天发生着。
这是事实。
诸葛小花好像这才从现实中定过神来,一口气把杯中酒饮尽。
他因为要主持战事,不到必要,很少这样牛饮。
“那么说……”诸葛先生又斟了一杯酒。“那位女豪杰是寄身于少保府了”
大石公长叹道:“想来是的。”
酒斟满。
诸葛正我看着琥珀色的酒,“那么,她的对头人,也是她的……到底他们之间,哪一个才是蔡攸后面的支持者呢?”
大石公苦笑道:“既然唐老奶奶厕身在蔡少保府,那么,我怀疑,那曾以仇姓混世的魔王,应该就在她对头人那儿……这样,才谁都动不了他。”
诸葛正我一口气又喝完了酒。
他喝的却不是杯中酒。
而是壶里的。
他倒了酒,竟然忘了,而直接去喝壶里的,像这种神不守舍的事,对诸葛神侯而言,几乎是从没有过的事。
他现在已不只是牛饮了。
而是鲸饮。
“……冤孽啊。”
他说。
“那就麻烦了……”
他感喟道:“这件事,说来我也有责任……那仇小姑娘……不,她大概还姓唐吧?对崖余可是真的好吗?”
大石公的语音也似大石头一样沉重:“是的。她也是那种爱恨分明的女子,但我观察过,她对崖余,应该没有恶意,却有真情。”
诸葛先生这一次,连桌上的那杯酒也一干而尽:“但按照蜀中唐门的宿命,这会是好事吗?再说余儿的身世和性情……还有唐乃子和他男人的遗传……我看这小姑娘,还是防着点好。”
舒无戏在旁当时就说了一句:“这还得加上‘自在门’的悲哀:一入自在门,永世孤枕眠!”
诸葛正我白了他一眼,脸上青气一现,却道:“这也说的对。”
他涵养极好,虽然本来怀忧,不过一旦遭受舒无戏冷讽热嘲,他反而冷静下来,惨笑道:
“自在门,自在心,大自在者不入门。”
大石公安慰道:“也许,‘蜀中唐门’正好可与‘自在门’负负得正哩。”
诸葛正我却已恢复替大石公视察伤处,一面忧虑的道:“余儿年纪还小,应该不是男女之情吧?那也太不长进了吧!惭愧,惭愧!”
大石公淡淡一笑:“崖余的心性,比别家少年都早熟。”
舒无戏“啐”了一声道:“俺七岁就开始想女人,八岁就开始爱女人,九岁就已那个了……我操他梁惠笙个臭屁旦!年纪小就不能想女人!?年纪轻就不可以谈恋爱!?历史上早熟的从君王将相到名臣烈士,你不必要我举例了吧!不知凡几,谁说年纪小小爱女人就不成材!你这说法也太腐迂了些了吧!世上最纯真纯洁的反而就是儿女私情,男女大欲,对此攻讦谩骂的,反而是假道学造作之辈!”
诸葛正我也不懊恼,想想也同意道:“那也是——不过,我却有一点不明白?”
舒无戏也素知诸葛小花一向对他很宽容,甚至可以说是特别宽容。
“你问问看。”他得意地道,“我答答看。”
“谁是梁惠笙?”诸葛仔细观察大石公胸膛的伤口,这才有了一丝笑意,“你为何要点名操他?”
舒无戏哈哈一笑道:“‘太平门’梁家有很多不能算是人的畜牲,这是其中一个。不是他,‘太平门’早已加盟了‘自在门’,从中作梗的‘活剥皮死要钱’ 梁惠笙是一个,‘污衣丐’的李立持又是一个。我不间中操他们一下,却是操谁!?”
诸葛微微一笑,道:“那我明白了。”
舒无戏见他真心听取自己的说法,不禁叹了一声,道:“先生既然听得进我的癜言疯语,那我只好再进一言了。”
诸葛正我道:“我们是多少年老友了,你还跟我客气个啥!”
舒无戏“砰”地放了一个响屁,道:“我先放响屁后说真话,你大可听屁不听话,我们不伤感情。我认为你最好假作完全不知崖余和烈香——那唐小姑娘的事——这对双方都好些,更自然一些。任他们自然发展吧:该分的,总会分的;该合的,总要合的。有缘的,一定会在一起,无缘的,迟早要分离。何况,唐乃子未必得悉个中因由,而就算她全知道,也未必会过来相认你。”
大石公也点头称是:“或许,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诸葛正我沉吟了一下,“我听到了。”然后再加了一句:
“我知道了。”
他长叹一声,吟了一句:“忍见人间英雄老,不许红颜见白头。”
舒无戏在旁边咔咔咔咔笑了几声,道:“你还是少些吟诗吧,那个商商可越来越像你了,有事没事儿也来吟几句诗,好难听。”
大石公叹道:“人说诸葛先生有容乃大。我真的是一再见识了。如果更能无欲一些,则能至刚至大了。”
诸葛先生正色道:“好的话总要听。我这不是有容乃大,而只是要做人宽容一些。宽容,对人对己都好,只要宽容不是为了要大才造作出来的就好。同理,无欲则刚,也不能为了要刚才无欲。人活着都有活,太强大的欲望就是野心,节制一些的话叫做理想。人有理想,总是好事。活下去总得要有理想,才可以坚持到底。”
舒无戏又“砰”地放了一个屁。
这次屁是真的。
难闻。
舒无戏却脸不红、气不喘的大笑道:“我还以为是你特别纵容任性妄为哪!我操他任软钦的大混球!想到崖余身世,俺真有点笑不出来!”
诸葛正我却恢复得很快。
至少他脸上已呈现丝笑容。
“还好,”他说,“你是着了‘将军令’,那是至厉至毒的掌力——但你还是先祛了一半力道,再用了你的‘温书大法’,以及舒庄主的‘比肩神功’,以及‘大坑将军’的‘哭弹笑指’制住了伤源,克住了毒伤,应无性命之虞。”
第五章 温书比肩笑伤弹
大石公苦笑道:“舒庄主是用‘比肩神功”替我压住了内创。“
舒无戏道:“舒大坑的‘哭弹笑指’见伤封脉,遇毒封经的手法,比我更管用。“
诸葛先生道:“那还得要大石的‘温书大法’练得够火候,才能以毒制毒,将毒力掌力逼得出体外。……能通晓‘将军令’掌法,能修炼到这个层次的,又能进出于皇宫的,那么,只有一个人……当然就是凌落石了。”
大石公道:“他和张怀素夤夜攻入一点堂,那晚崖余睡得香恬,当然也是舒大坑做了点手脚,我便去截击这两人,注意力本在张怀素身上,但甫一动手,便着了凌落石的道儿。这掌力我只能勉强镇住,但掌毒依然逼不出来。“
诸葛先生陷入了苦思:“蔡攸虽然得宠于上,但论武林地位,还决惊动不了这个镇边大将军。至于蔡卞,纵想用凌惊怖这个人,只怕也镇之不住。那么,能动用他的,就只有——”
舒无戏说话直截了当:“蔡京那老王八旦!”
诸葛先生冷哼道:“看来,蔡家一族,是志在必灭一点堂的了。可是,凌落石自有其武林地位,他又何必来京城冒这一趟浑水?蔡元长把他放在守边军队里,置于武林中,地位举足轻重,大可牵制江湖上的黑白二道,但要将之引入京师,以这人的心狠手辣,加上武功高强,岂是童贯能制?万人敌岂会让位?米苍穹能容忍?按照道理,蔡京决不会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凌惊怖也绝不会去扫他人瓦上霜……这两方面的强人结合,到底是啥原故呢?”
大石公欲语又止。
舒无戏直言道:“是你。”
诸葛先生奇道:“我?”
大石公长叹一声道:“不只是你,也可以说是我们几个‘自在门’的老家伙一手造成的。”
诸葛先生道:“愿闻其详。”
舒无戏正要说下去,诸葛小花却截道:“不过,先得把大石的掌伤毒力逼出来再说。这事比啥都急。”
大石公听得心里一热,蔡京父子与惊怖大将军联手要灭“一点堂”,那是不得了生死要害的大事,不管是要对来龙去脉弄个清楚,还是要急赶返一点堂,都是急不容缓的事,然而诸葛正我目下还是只顾先治好他的伤毒再说。
所以他更执意回绝。
“你还得急返一点堂,而且已征战倥偬,疲乏满身,这样赶回去,已经很伤,再要耗费元气来治我伤,万一回到一点堂遇上劲敌,可要糟糕了。”大石公长身而起,道:“我还懂点相马术,我这就出去选几匹疾蹄上驷,连夜往京城赶程去。”
诸葛摇首,且一手按住了他。
按下了他。
让他坐了下来,才道:“你别急。这伤我只治一半。这还有潜着一个高人中的高人,有他出手,另一半必能治愈。有他在,我不必费太多的力气。怕只怕这高人不肯出手。但伤的是你,他就一定不会袖手。别的事再急,也得要先替你逼出‘将军令’掌毒再说。这事不了,就算半途,也会发作,那时反而累事。就算回得及时,少了大石,我方缺此一员大将,我们也未必能稳得住局面。所以,首要就是先治好你的伤,万事莫如此事紧,明白吗?”
大石公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知道诸葛先生身上也受了几处伤,仿佛都未曾好好包扎敷过药,更休说调理治疗了。
——然而却不去治理自己的伤,先来关心自己的伤。
舒无戏听了很有点动容:“你说的是——!?”
诸葛正我点点头,又去审视大石公身上的伤处。
舒无戏又禁不住问:“他奶奶的蔡元长!难道懒残大师就在这营里!?”
诸葛微笑,点头:“大师兄这次出手,就是不愿生灵涂炭,枉造杀孽。有他在暗中主持,我才能暂时抽身。我用的是‘破伤功’,顺着大石的‘温书大法’,可以逼住毒力,但得要大师兄施展‘弹伤法’,才能彻底逼出毒力,调元五脏。”
舒无戏这才宽了心。
然后才有诸葛正我为大石公治病逼毒时的对话与答问:
“为什么是我一手造成蔡京与惊怖大将军的联结?”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我?”
“我们。”
“唔。我的确一直都是蔡家在朝廷陛官拥权坐大欺上的碍脚石。”
“但你也一直派人调查凌惊怖。”
“不错,他有很多事都做的非常过分,他不但烧杀奸淫,连他义兄冷悔善一家也活口不留,他做人做事做到了绝处,我就不能不插手调查,要不是蔡京保着他,我早已把他弹劾下来了。不只我要动他,米有桥也想动他,哪怕朱月明也想动他,方巨侠也要收拾他,哪怕是李玄衣、刘独峰和霍木楞登也想解决他。”
“但他的后台还是很硬。”大石公叹道:“他还是稳如泰山。”
“有这么多人想铲平他,就算蔡京、傅宗书、梁师成也保他不住。”诸葛详加说明, “可是,是皇帝下旨,要保住凌大将军,因为他忠君爱国,护民如子云云。”
“晕。”
这个字是舒无戏脱口而出的。
“我没听到。”大石公道。
舒无戏倒说的坦率:“那我下文加一个‘君’字。”
“我也没听到。”
这次是诸葛说的。
“不过,”大石公道,“惊怖大将军本来手拥十万雄兵,但还是给你剥了他大半的军权。”
“我还是弹劾了他。你向上禀,他怎么不好、怎么不是,那是没有用的。”诸葛说,“有些身处上位的人,你越说他手下不好,他愈知道他手下没有人缘,他就偏是要用,偏要重用,因为他知道这样任用,不愁手下名誉地位会超过他,也不怕手下不感激他。”
“那你是怎么弹劾成功的?”
“凌落石搞个人崇拜,在他管辖的地方,庙宇道观,大街路口,全矗起他的石像,甚至要人上香捐献,我只把这点往上报禀,那就成了。”
“便是。天子只有一个。皇帝只此一家。看来凌落石大难临头矣。”
“不过这凌落石也有过人之能,眼看要降罪下来,他便拨出大量搜刮而来的不义之财,着人上京,收买蔡氏父子、梁师成和李彦,说拜的石像不是他,而是皇上。又说天子是众神之帝,像他这种班列的小将,才须要享用人间供奉烟火,真正是真君大仙如天子者,才不必这些俗套。”
“利害,” 舒无戏说,“真他母狗的厉害!”
“所以天子听了,心中饶了大半,只收回大部分兵权,别的不加罪。”诸葛道,“如此凌落石便逃过了一劫。”
“可是,”大石公补充道,“你也因此得罪了凌落石。”
“他这种人,也必定记恨在心。”
“可是,他要助蔡京铲平一点堂,恐怕还有一个原因。”
“请教。”
“他有把柄在你手里。”
“把柄?”
“是的,”大石公道:“我兄没忘了罢了崖之事吧?”
“哦?那孩子……”
“他怕你知道事情始末,最好的方法,是先下手为强。”
“这血海深仇,”诸葛道:“要报复,也得由那孩子去报。可惜……现在小弃子年纪还小,还未能有此实力。”
“现在也不是时候,”大石公道:“相信凌落石也未必再留在宫里,就算仍匿伏京师,未伤愈也未必敢再出击。”
诸葛双眉一皱,目中一亮。
仍是有点不解。
“那是因为他也没讨着好。” 舒无戏道,“他伤了大石,大石也非等闲人,回了他一记。”
“不只是我。我一个人非但办不到,也死定了。”大石公道:“是舒庄主及时赶到,我们两人用‘温书’、‘比肩’都反击了他一下,舒大坑则及时以‘哭弹笑指舞大刀’,敌住了张怀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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