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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集:失败为成功动武

  

  人在得志的时侯,必须要沉得住气——傲气。

  人在失意的时侯,必须要忍得住气——火气。

正是你

  大笑姑婆死的时候,追命就在她身边不到七尺之遥。

  大将军乍然出现,一出手就向大笑姑婆下了杀手,那一刹实在太快,连一向反应奇速的追命也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变化委实太大、太多、太厉、太烈:

  首先,变化发生在“小相公”身上。

  大笑姑婆与之交手,以乎是跟她说了一些话。

  追命一面跟欧阳线和司徒黍交手,一面仍是目观四面,耳听八方。

  他以为大笑姑婆是要暗中放走“小相公”李镜花。

  不料,遽变陡生。

  “小相公”非但不走,还猝然出手暗算自己盟里的总统领张猛禽,以致“阴司”杨奸得以一举格杀“独步天下”张猛禽。

  张猛禽一死,追命愕然,大笑姑婆愕然,司徒黍与欧阳线也大是愕然。

  大笑姑婆恢复得最快。

  她即向杨奸示警:撤退。

  这下追命可更弄胡涂了。

  ——因为他才是大笑姑婆的“同路人”,而决非杨奸:上一刻,大笑姑婆还与自己处心积虑要杀死杨奸呢!

  他虽一惊再惊,但反应仍比他的两个对手快:司徒与欧阳正震惊于李祭酒倒戈、张统领身殁,追命即以一轮急攻,把二人踢飞——其实也是想把二人踢走。

  ——这种变局还留下来的,恐怕便活不下来了!

  万未料到司徒黍和欧阳线人未离“六分半亭”,已给支解了。

  追命这才知道:“大连盟”的五大分盟盟主:“斑门五虎”和大将军身边的三大杀手:唐小鸟、雷大弓、狗道人都到了。

  大将军的倏然出现,致使大笑姑婆全面崩败。接着,据说去攻打“燕鹤二盟”的尚大师,还有死而复活的上太师,全都一一出现了。

  至此,大笑姑婆混入“大连盟”组织里作卧底的计划,可以说是完全给粉碎了。

  大笑姑婆也死了。

  她只留下了一个线索。

  杨奸才是她的“同当”:

  这其间的变化,追命已来不及,不可能,也没有办法插手和出手。

  李镜花猝然倒戈,张猛禽便死了。大将军乍然现身,大笑姑婆就倒了,司徒、欧阳一下子变成了身首四肢各异处,而大笑姑婆在死前却仍“反”了一个“间”,让大将军和杨奸誓难两立!

  这其间,追命完全不能有任何举动——他的任何举措,都可能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都可能让大笑姑婆死得全无意义。

  ——反应快捷固然重要,但在于一些大变大动中,不变不动有时却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可是,如果要追命眼看着自己的同僚战死,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可以做,什么也做不来,他心里感受会怎样?

  冷血就曾经目睹友好一一惨遭杀戮、心爱女子屡屡惨受凌辱,那时候,他也什么都不能做,那段过程相当长,冷血热心的他,受的影响也相当的大,受的煎熬也十分的残酷可怕!

  追命此际所遇上的过程却兔起鹬落,非常短。

  当他知道自己要忍,要等,要对得起大笑姑婆以付出性命为代价的牺牲,要对付像大将军如此阴险可怕且神出鬼没莫测高深的人物,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自乱阵脚,不能冲动任事!

  他目睹大笑姑婆的死,极其惋惜、怅恨。

  但他立即改去想别的事,例如:在望江楼前有一座泥菩萨,他日得要在菩萨脐眼上题一首诗。

  然后又想:大笑姑婆肚子那么大,可不知是不是也只有一个肚脐眼?还是一双?三个?

  这样想着,痛苦和紧张,就减灭了许多。

  他决定至少要使自己还能活得下去、才能望有一日为大笑姑婆报仇,那时候,才能深刻的怀念与追忆这位师姐的种种种种、一切一切。

  ——而不是现在。

  现在是对敌。

  敌人不是人。

  ——而你像一座神棰般的狂魔!

  那座“狂魔”现在以一种悲悯的神情,向杨奸惋惜的道:“杨兄弟,没想到你也会出卖我。”

  杨奸神色变,只说:“我没有出卖你。”

  大将军缓缓的举起了手。

  他五指骈伸,就像一面令牌。

  又像一座碑。

  他举起了他的手,也正似是下了一道命令。

  ——将军令。

  杨奸看着大将军的手,目不转睛,不移不动。

  大将军把手掌慢慢移近杨奸的头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什么都没做过。”

  “如果是你做的,你最好能承认,或许,我会顾念多年情谊,放你一条生路。”

  “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承认什么?”

  掌已离杨奸“百会穴”不到三寸。

  掌如令。

  硬胜碑。

  令一下,杨奸就得肝脑涂地。

  “诸葛老儿包藏祸心,老奸巨滑,在我身边至少伏下了两个内奸;饶是他精似鬼,我可也不笨,我在他身边已早伏下了卒子,所以我一样得悉对方奸计,你不承认,我一样查得出来——何况,我一向都是有杀错,无放过;没杀错,也一样不放过的人。”

  “我知道。”杨奸一动也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果你杀我,那就是杀错了;杀错了朋友,就是便宜了敌人。”

  这时,大将军的“将军令”已紧贴杨奸的头顶,只要一使力,杨奸的笑容、五官、声音和一切表情,都得化作血雨纷飞,并在刹那间便在世间灰飞湮灭。

  可是“内奸”是追命。

  “卧底”也是追命。

  ——只有他明知杨奸是“无辜”的。

  一一他不是大将军要找的人!

  追命这样看着,一个人因他不“挺身而出”致死,尽管那是奸佞之徒,他心里也极不好过。

  但他又不能阻止这件事:

  他一出头,不但他必定白白丧命在这里,连大笑姑婆也只有白白牺牲了!

  ——虽说刚才惊怖大将军是遽施暗算,猝杀大笑姑婆,但就凭大将军凌落石刚才那一下出手,自己若想要单挑取胜,甚为渺茫。

  ——而今大笑姑婆花珍代师姐已殁,要杀大将军,恐怕非得要与冷血师弟联手不可!

  可是,冷血负伤未痊!

  何况,眼前大将军手下猛将如云:唐小乌、狗道人、雷大弓、斑门五虎、李镜花、上太师、尚大师全都虎视眈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不过,无论说什么,追命都无法忍受,有人为他而无辜丧命。

  所以,到了这危急关头,追命忍不住说话了:

  “如果杨门主是内奸,他刚才又何必真的杀了张猛禽?如果连杨门主都是内奸,你还能信谁?”

  这句话一出,大家都静了下来。

  ——大将军的行动,从来没有人敢予劝阻。

  何况,这正是他对付叛徒的时候。

  就连杨奸看他的神情,也似嫌他说错了话似的。

  大将军虎虎的逼视他,虎虎地问:“你是说,杨奸不是内奸?那么,内奸是谁?”

  他眯着眼睛,像一只猛兽在瞄准他的猎物:“是你?”

  追命笑了。

  他知道自己已一脚踩在马蜂窝里了。

  因为紧张,所以他反而笑了起来。

  他拔开葫芦塞子,灌了几口酒,把快要飞脱出口腔来的心“吞”了回去。

  他已不能再说什么:为求保命,唯有袖手。

  ——袖手旁观:受自己牵累的“阴司”杨奸如何血溅当堂!

  惊怖大将军的忍耐似已到了极限,额上和下颔、两颧都有青筋闪动,眼里已炸出嗜血的厉芒:“我一向栽培你,没想到,出卖我的,也正是你。”

  杨奸依然没有闪躲,看他样子,也似决不还抗:

  “一向栽培我的,都是你,而今怀疑我而要杀我的,也正是你。助我是你,除我是你,夫复何言!”

  “你错了!”惊怖大将军一阵哈哈长笑,双手把杨奸拥在他硕壮的怀抱里,豪笑不已的说:“你不闪不躲,怎会是出卖我的人!假如你真的是卧底,以大笑姑婆之机警沉着,又怎会濒死前扬声与你联络,又哪会把你的姓氏镌刻牙齿里?她能瞒了我那么久,岂是蠢人!何况,你是蔡相爷亲自派来协助我的人,而我一直忠心耿耿,为相爷鞠躬尽瘁,向无二心,咱们一向是同一阵线,生死同心,你又怎会背叛我!他们懂得离间,我可不笨,也不傻,我刚才只是跟你玩玩的,顺便也试试你,试试大家。”

  他有力的双目逼视杨奸,大力揉着他的肩膊,用力的说:

  “好兄弟,你果然是我的好拍档!”

  然后大将军向追命露出他森然的白牙,咯咯咯的笑道:

  “崔兄弟,你也给我试了一试:你在这时候肯为杨门主说话,你也一定不是内奸。”

  然后他讳莫如深的笑了起来:“所以,在内奸未找到之前,人人都有嫌疑,每个人都可能是内奸——但我决不受敌人愚弄,杀错了自己人!”

  追命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同酒味和辛酸:

  他总算更进一步的看清了:

  一一这就是惊怖大将军!

  一个令人惊怖莫已的大将军!

仍是我

  “诸葛老儿大概是想利用大笑姑婆来离间我们,让我们彼此互不信任,互相残杀。”大将军道,“他果是老狐狸,不过,我也不轻易中他的计。也许还有第二个卧底,也许根本没有,也许他早知道他身边已有我和相爷布下的卧底,所以故意以此计试探——因此,除非我有真凭实据,否则,我决不枉杀忠心于我的人,以免正中他的毒计!”

  杨奸这才吁了一口气:“大将军圣明!”

  大将军怪好奇的问他:“以你的为人,决没理由束手待毙的。你是不是算稳了你是丞相大人派下来的,我决不敢杀,才不闪躲是不是?”

  杨奸道:“不是。我跟大将军也有一段时日了,对大将军也有点了解,深知大将军向来杀人,只要是该杀的,便杀,向不理会其背景及后果的。”

  大将军道:“那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杨奸道:“怕。”

  大将军问“怕你又为何不抵抗?”

  杨奸道:“因为我不是大将军该杀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是。”

  大将军摸摸光头,笑道:“就只是这个原因吗?”

  杨奸道:“还有,因为我深知:如果大将军真要杀我,我闪躲、逃避和抵抗都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

  大将军笑了,他用血红的舌尖舔一舔鼻尖:“聪明!”他夸赞、激赏的道,然后又问,“现在,我要你们告诉我一件事,看看是谁更聪明些?”

  “按理说,现在,在这些人当中,谁才最没有可能是卧底?”

  他一字一句的问,然后用一对人类所无邪魔才有的眼神扫视众人。

  静了半晌。

  杨奸道:“我先试试。”

  大将军道:“你说说看。”

  杨奸一字一字的道:“上,太,师。”

  上太师吓得脸都绿了。

  ——比他上次在“菊睡轩”诈死时的脸色还难看。

  (这个玩笑委实开不得!)

  大将军横睨着上太师,再逼视杨奸:

  “为什么?”

  “因为他最不可能。”杨奸笑的时候,五官挤在一起,像只有五官的馒头,或是面粉做的老鼠。

  看到杨奸的尊容,使追命忽然领悟了一件事:

  惊怖大将军的部属,越是得力的,样子愈丑;越是武功高强的,其貌愈是不扬;越掌有实权的,越是难看。

  大将军自己样子也丑,但丑得有型有格、有威有势,但他信宠的部下却只丑陋,无声势。

  ——他大概是生怕有人长相比自己好,运势便会比自己强,所以好样的都不给他上来,相貌摆明了八辈子都追不上他的,他才敢大胆擢用。

  所以说,大将军用人还真的是观相貌而后任。

  诸葛先生也是善观人相,但方式手段却完全不一样。

  追命想到:师兄无情、铁手,师弟冷血,就算是清瘦上人、大石公、舒无戏等心腹至交,莫不是清俊滞洒、相貌堂堂的。

  诸葛先生不怕他的部属友朋比他还强——唯有他身边的人强时,他才能更强。

  是以蔡京、传宗画一党虽然权倾满朝,但仍然一时撂不倒孤军作战、孤忠护国的诸葛一脉忠良。

  这便是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用人任事的不同之处。

  凌大将军怀疑人。

  诸葛先生信任人。

  惊怖大将军以杀人来巩固自己的权位。

  诸葛先生以助人来增加自己的声望。

  追命忽然想到,或许,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原本是同一类的人,像刀之两刃,又像是月之阴晴,只不过,一个向善,一个趋恶……天生就是注定要互相克制、斗个你死我活的!

  想到这点,追命反而释然了。

  惊怖大将军再可怖,他却也是不伯了。

  他认清自己,不过是一只棋子而已。

  只不过,他这只棋子,是向善的、正义的,他的存在,是持久的、耐心的、决不放弃的与恶人周旋、苦斗,有邪恶在便有他在,万一牺牲了,也还是有人踏着他倒下去的地方,继续与邪魔苦战,他死了,还是有人会走上来、接下去,奋斗到底,成败倒不在算计之中。

  ——而且,历来邪魔都是惯以正义的名目出现,况且,向来都是邪恶的力量都占尽了上风,唯其如此,所以侠义、公正的力量才要跟邪道斗个誓不罢休。

  因此,他现在所身处于绝大不利的劣境,是古往今来的侠者,一直以来都要面对的绝境,要不然,那只是趋炎附势,对大获全胜者的曲从阿附而已,更妄论什么打抱不平、行侠仗义。

  想通了这点,就算是诸葛先生和惊怖大将军,也不过是天地间一只善恶对垒中的棋子而已,这样,他生死不足畏,成败不足惜,更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尽了力走好他痛击恶魔的侠道而已。

  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可是上太师却很害怕。

  “你…………”上太师吓得牙龈打颤,格格有声,“你怎么……可以……这这这样说!”

  “没什么不可以的。”杨奸鼠须一搐一搐的笑着,“是你指证大笑姑婆才是卧底,大将军才会杀她的——假如你是卧底,最好让自己获得信任的办法,便是替大将军找出卧底。而且,另一个卧底一死,便没有人能揭露你的身份,万一功成身退,你也便是唯一立大功的人。”

  大将军沉吟道:“……如果上太师是卧底,那么,一切岂不是得要从头估计了?”

  杨奸笑道:“两军对阵,决定胜负的是将,而不是兵。兵需要的是斗志和战力,但定生死、决胜负却要依靠将军的谋略和应变。谁掌握了变数,谁就能获胜。这都是大将军对我们说过的话。”

  上太师听得脚都软了。

  大将军笑了,露出森林野兽般森森的白齿:“你倒记得清楚。你的意思是——”

  杨奸道:“——一切都有可能。有位古前辈说过:你最信任的人,才最能出卖你;你最好的朋友,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大将军这回不摸光头,却摸下巴。

  上太师快吓疯了,几乎哭出来了:“大将军…………杨门主他他他存心害我……我……你别相信他的话,他才是是是……内奸哪……”

  大将军把他那只摸他自己光光的头和光秃秃下巴的手,慢慢的移过去,在上太师那张瘦不伶仃,因太过害怕而不住震颤的脸肌上轻轻一拧,眯着眼笑道:“你怕什么?”

  上太师吓得下巴都快脱臼了。

  大将军仍是轻柔的问:“假如你不是,你又何必害怕?”

  上太师吓得已经哭出来了,只不住摇头。

  大将军又轻声道:“如果你真是,怕又有什么用呢?”

  上太师的样子像正在呕吐。

  大将军笑着拍拍他的瘦巴巴脸颊,像猫用利爪去逗弄它那已奄奄一息的玩物和食物:“你别怕。你不是卧底。你大有机会对我下毒,但你没有。当然,如果你曾对我下毒,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你是知道的,我吃下去的东西,一向都有人为我试毒的。另外,我杀大笑姑婆时,并没有完全听信你一面之辞。我给了她机会,她确要放走李镜花,我才确定了她的身份,才格杀她的。”

  上太师整个人都瘫痪了,泪,还有尿,完全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大将军转而问追命:”你呢?你认为谁最有可能?”

  追命咕噜噜的喝了几口酒,也眯着眼睛向大将军道:”我说了你不生气?”

  大将军这会用他那只右手摸他的大鼻子,——他摸额头、下颔、鼻子,都是用右手——他左手是一面一出手便要了大笑姑婆的命的“将军令”:“要人说意见,听了会生气,哪还有意见可听?谁还敢说意见?”

  追命索性闭起眼睛来。

  似在细尝酒味。

  好一会他才轻轻吐出一个字:

  “你。”

  “我?”

  “对。”

  “——我?”

  “就是大将军你自己!”

  静了半晌,大将军陡然笑了起来:“我?我为什么要卧自己的底,我干啥要造自己的反?”

  追命平静、悠闲的道:“第一,你是我们之中,最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可是,如果你认为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最可怕的敌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往往是最真实的事,到头来,你的敌人只有你自己。”

  他微带醉意的说下去,“第二,其实一切都因大将军您而起。没有你和你的势力,那也就没有卧不卧底这回事了。你是大将军,如果要屹立不倒,胜完再胜,就必须要找到好的敌手,让自己不断处于对敌状态,才可以不住提升自己,不让自己松懈下来,退步下去,所以,就算没有敌人,你也要树立强敌;就是没有卧底,你也要制造卧底!”

  不管是不是带点醉意,追命的话,都说得十分椎心——至少正在踌躇满志的大将军听来难免会非常刺骨。

  大家都为追命捏了两三把汗。

  可是追命还是说了下去:“所以,大将军,你的敌手是你自己,你卧自己的底。一切因你而起。一切都是你,仍是你。”

  静。

  静静

  静静

  静——

  如果,静,也能,杀人,的话,追命,早就给,杀死,好几十次了,大将军,有一股,力量,静的时候,比一百名,悍将的,冲杀之声,更令人,心惊,胆跳,震栗,寒悚,恐惧,害怕,畏怖。

  追命悠然的喝着酒。

  奇怪的是,他在这时候却想到好些他深切暗恋过的女子,像小透和动人,小小白花和悒悒紫衣,想到这些,他就很怅然,也有点甜:人,就活在他的记忆里,才有现在的他,想到她们,他就觉得,他见过她们,喜欢过她们,不管她们知不知道,那也没有憾恨了;他也认为,他失去了她们,得不到她们,活下去与活不下去,已不十分重要了。

  人没有办法同时思考两件事情的。绝顶智者也不能。所以,当追命想到自己心中所恋女子之际,他便看淡了生死,反而悠然自得、不慌不忙了。他因而超越于生死之外。

  良久,大将军才缓缓的说:“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他顿了一顿,像搓揉女子乳房一般的捏着自己多肉的下巴,“你说得对。你提省了我。我的敌人其实就是我自己。我一向都很不安,一直以来都心神不宁。我从来就疑神疑鬼,其实是在怀疑自己。我自己在造自己的反,卧自己的底!只有怀存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这类想法,再这样下去,我纵或仍是无敌,也要给自己打败。卧底是我,敌人是我,打败自己的仍是我!”

  他一下子像老了数十年,语音低沉:“你说得太好了,我只顾对付外面的敌人,找出身边的叛徒,却忘了心中的劲敌和叛逆!我是个不败的人,但不管七帮八会九联盟还是诸葛老儿、四大名捕,要把我击败,只要找我自己出来,便能胜任!只有我自己才能打败自己!当我老是觉得朋友就是敌人的时候,我就没有朋友,只有敌人——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就是一个失败的人。当我老是觉得反常的事才是正常的时候,我就已经变了态——心智失常的人不会得到快乐。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一定能摧毁得了所有的敌人,但最终必定是毁灭了自己。谢谢你的忠告,虽然十分逆耳,但对我而言,非常管用。”

  这一次,要比大笑姑婆在大将军一出手间毙命,还令追命感到震怖。

  他无意中提出:大将军的真正劲敌是他自己。

  他说的是真话——虽然,这真话可能是因为激于大笑姑婆身亡的悲愤,或是自己已置生死于度外的凛然,但他这样说,并没有料到大将军会这般反应。

  他完全接受。

  他即刻反省。

  ——他还马上修正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一个敌手,实在是太可怕了。

  成功并未冲昏他的头脑。

  胜利仍未使他疯狂。

  在这时候,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居然还能吸收、接纳、反思、领悟了他的话,那么,眼前这个敌人,最可怕的不仅是武功高强(如果只是武功高强,追命自己收拾不了,也许诸葛先生可以解决得了:要是诸葛先生不能出面,那么,追命一个人收拾不了,或许还可以请其他二师兄弟联手放倒了此人),而且聪明绝顶。

  聪明绝顶——难怪他秃了头,真是“绝”了“顶”了。

  追命到这时候,只好苦笑着拣些有趣的事儿想。

  ——不然还能怎样、

  当遇上那么强大、清醒的对手的时候!

却是他

  追命只感到震惊。

  但并没有后悔。

  ——就算是对敌,他也要对敌人公平,一样提出告诫;敌人要是能够吸纳自惕,那只是因为这敌手够强大,而自己却决不能胜之不武。

  这是追命一贯以来的原则。

  可是,当大将军诚恳的跟他说:“你留在我身边吧。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也一定能帮我很大的忙;我需要你这样的朋友,常常给我宝贵的意见。”

  他听得还觉得相当的惭愧。

  ——大将军不但能勇纳嘉言,还当他是知交,这样一个不世人物,的确很容易便会使人为他效命。

  ——他当他是朋友,全不知真正的卧底,却是他!

  不过,追命知道,自己在情在义在理,都非要铲除惊怖大将军不可。

  在理,大将军做尽恶事,自是该死。

  在义,诸葛先生下令,追命自当执行。

  在情,就在眼前,他就得为大笑姑婆向凌落石讨回一条命!

  但追命却承认:自己乍听大将军的信重,真的有点动心。

  因为他眼里的感动之色,是无论如何都装不来的,所以大将军也有点满意:事实上,他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身边“大患”已经清除,他的敌人(李镜花)已成了他的朋友,反对的声音、反抗的力量,已全给他压了下去,他一支独秀,他独霸天下,此际正可踌躇满志、正值八面威风之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有。

  所以他说:“李国花也知道了太多的秘密,是非除不可的。至于冷血,也决不让他回得了京城。诸葛先生好比一张四平八稳的太师椅,四大名捕就是他四只椅脚,要是我剁了其中一只,那么他就变成了三脚凳,不推也倒了。”

  杨奸又涎着小眉小眼十分宵小的笑间:“那么我们该先攻燕盟,还是先把冷血给揪出来?。

  大将军说:“燕盟自有‘小心眼’赵好和‘大出血’屠晚料理,有他们出手,我大可放心。”

  ——尚大师却稳重的道,“冷血已有一段时日未再露面了,他会不会已潜逃回京呢?”

  “我早已派出‘跌’、‘扭’、‘浸’、‘衰’、‘溜’五派杀手去盯梢各路,冷血只要一露面,决逃不了。况且,据我所知这姓冷的性子甚烈,除非是诸葛老儿已下了令,否则,任务未达成,他决不甘休空手而回的。”

  尚大师仍然抱持慎重的态度:“如果全面捕杀冷血,会不会激惹诸葛先生的狂怒,把其他三名捕头全遣来这儿,对将军不利呢?”

  “我正是要激怒他。我只怕诸葛老儿不易激怒!”大将军有点担心的道,“现今,相爷在京正多方设法,劝谕圣上,对外割地求和,对内敉清叛逆,但就是诸葛多方阻挠,如果我能吸住他的注意力,相爷便可了无顾虑了。再说,四大名捕齐出动,我亦可请准相爷,将遣‘大劈棺’燕赵和‘小雪仙’唐仇,那时‘四大凶徒’来个大联手,斗一斗所谓的‘四大名捕’!”

  他仍是十分扰虑的说:“我只怕激怒不了他!”

  尚大师至此也明白大将军的决心,他曾周旋于京官朝吏之中,懂得:“水到渠成”的意思,也懂得若要水流按照人定的轨迹流动,便须得先把沟子掘好才行。

  大将军既然其意已坚,他虽然觉得原是诸葛先生和蔡京丞相在京师的战场,却转接到危城来开战,对大将军而言,是个立大功的机会,但除此以外,都未必有利了,可是到这时候,他也不好再说了,说了对自己何利之有?再说,如果危城冲突日频、杀戮愈多,他也一样有的是立大功的时机!

  所以他只问:“不过,冷血是躲起来了。”

  大将军道:“他那种人,能躲得了多久!”

  尚大师道:“可是,他只要躲至他伤愈,便不好对付了。”

  大将军笑了。

  白牙像利刃一般森然,“所以,我们不让他伤好,就得将之打杀。”

  斑虎道:“好,我们分头出去,把他给刮出来!”

  大将军摇头。

  斑门五虎部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尚大师代大将军道:“你不是猎,如果要抓鼠,总不能追到鼠洞里,所以,打杀老鼠的方法,是先让老鼠先行跑出来。”

  然后他问:“老鼠为什么要溜出鼠窝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对追命而言,现在他己三十开外了,感情上没有寄托,唯有为天下不干事尽一分扭转乾坤之力,馀则痛饮佯狂为乐。

  他藉着“朝天山庄”的酒不对他的胃口,于是溜了出来,到了“永远饭店”,叫了酒,夥计小阔端来了三次酒,也都不合意,还拍桌子大骂了起来,那姓寇的掌炬忙过来打躬作揖,表示酒窖里藏有好酒,名叫“烧天光”,追命一听这名字就说:“好,我看它能不能把我烧到天光!”

  寇掌柜表示有些为难。

  追命愕然。

  “你看我付不起银子吗!”

  寇掌柜只赔不是:“这儿来的多是熟客、老客人、好朋友,这酒要是一端上给您,大家都要买一勺来喝,那小店的好酒,可就一夕间都给喝光了。”

  追命笑道:“既然不便,我便到酒窖里痛饮,没有再好的地方了!我喝了一碗,算三碗的银子也值得!来,咱们这就去吧!”

  “永远饭店”的酒窖很“机密”,走入内堂,转入小弄,再从甬道进入地库,走了几处暗门,转出几条暗道,才闻到一股酒香。那儿暗处,有一个蓝袍人候着,正是“永远饭店”姓马的老阎。

  马老板见是追命来,便揭开一层地板,寇掌柜掌着灯,三人鱼贯走入,确是到了一处酒库。

  追命似乎老马识途,走到一口大木桶前,向左右各拍二重一轻,然后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桶里即传出一个声音:“天下无人不识君。”

  只听机括声响,一人自桶里徐徐冒出头来,幽暗中依然显得唇红、脸白、眉黑:

  正是久违了的

  冷血。

  ——却是他?

  ——正是他!

  冷血便是躲在“永远饭店”里养伤。

  是追命一定要他躲起来,把伤治好再说。

  当日,“燕盟”凤姑嫉妒吃醋,遣派“三大祭酒”之一李国花来跟踪梁取我,看他可有与别的女子鬼混。没料,鹰盟的“小相公”李镜花却因向来暗恋李国花,也暗自跟梢着他。到了“久必见亭”之后,大相公发现梁取我与阿里妈妈!日情复炽,便立时走报“燕盟”凤姑,她意料不到的是,小相公却以为大相公对阿里妈妈有意思,嫉恨异常,想伺机下手杀害梁取我。

  这一来,便给“小相公”李镜花目睹了屠晚杀了老何全家、嫁祸冷血一事,他本想袖手不理,暗自潜离,但“大出血”屠晚确有过人之能,发现了她,两人在屋里屋外对了一招,两败俱伤,接下来的事,便是李镜花负伤到上太师疗伤,大将军发觉之后,一面威迫利诱,使负伤难以抵抗的李镜花只好向“大连盟”投诚,策反“鹰盟”;而大将军在李镜花犹豫未决之时,请动李国花冒充“小相公”,意图引出身边卧底的人物,结果,大笑姑婆出手,重创李国花,杀了司徒拔道,而上太师假死得快,才得以在日后揭发大笑姑婆,导致“六分半亭”一役中大将军亲自出手,狙杀了大笑姑婆导致“六分半亭”一役中大将军亲自出手、狙杀了大哭姑婆;不过,李国花也因此不再信任大将军,力促“燕盟”与“鹤盟”联结,竭力对抗“大连盟”。

  冷血也因为杀害“久必见亭”何家大小老幼,“证据确凿”,成了“罪犯”;他本来直捣危城,是要搜集大将军凌落石的罪证,绳之以法,不料,而今却成了“黑人”,惊怖大将军反而明令四处通缉他。(详情请见第四辑“冠盖满京华杀手独惟悴”)

  他身上负了伤,自“老渠”一役以来,直到“四房山”上,乃至“朝天山庄”里,他都不断受伤,身心皆是。

  但他还挺得住。

  撑得下来。

  ——最可怕的是屠晚的一击。

  事实上,屠晚是在负了“小相公”的“血花”一击之后,再与他交手的;但他仍是为屠晚所伤。

  不过,据追命所知,屠晚在跟冷血交手一招、各挂了彩之后,在“大连盟”和“天朝门”也再未露过面——想来也伤得不轻!

  冷血有一种狂烈的意志。

  他要报仇。

  他想报仇。

  受伤,反而能激发他的狂烈。

  挫折,反而能激扬他的斗志。

  不过,追命却不喜欢这样。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是拿来这样糟塌的!

  走长路的人要懂得休歇,爱惜自己的人知道保护别人的性命;侠者不是野兽,披血苦战、浴血苦斗,是迫于无奈的事。真正英雄所为,不是在于溅血杀敌、流血不休,更非好勇斗狠、嗜打好杀,而是为国为民、为情为义时才奉上热血热忱、献上激情激越。

  所以他反对冷血恃强苦拼下去。

  ——尤其是对付像大将军这样的大敌,需要长期作战、灵活应变,而不是匹夫之勇、一味好战。

  打打杀杀,嗜戮为雄,不但深以为厌,且应以为耻!

  他见动冷血不听,便不惜以“三师兄”的名义,要冷血一定得“听话”,躲在“永远饭店”的酒窖里养伤。

  “永远饭店”里的“老板”,便是“凶神”马尔,而掌柜的便是“恶煞”寇梁。

  他们原是大将军的部下,现在也是,只不过,一手提携他们崛起的是当年大将军爱将“小寒神”萧剑僧。当年,大将军因为垂涎于殷动儿美色,不惜以极卑鄙的手段残杀了萧剑僧,凶神与恶煞暗里不服、心头不忿,但惧于大将军势力,也不敢表达,这一来,这两人便给诸葛先生原布置安排在危城中的有力人物暗底里吸收了,他们弃暗投明,追命一经混入“大连盟”里,他们便与追命取得联系,这回也利用了大将军用来联络各路绿林好汉、道上人马的“永远客栈”,来收藏负伤的冷血。(详情请参阅“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及“鸭在江湖”二书)

  从这一点,追命更能看出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为人之差异。

  一个人势力大了,自然越多人攀附;但越是多人依附,也越易出现叛逆、异心之徒。

  大将军不允许有异己。

  他更不容有叛徒。

  他对付叛逆的方法很简单:杀。人死了便什么都不能做,包括叛变。

  他一向疑心大。他是疑人亦用,用人亦疑。所以,别人想叛他,难极;但他也误杀了不少其实是忠心于他的人,更把许多本来愿效忠于他的人逼成叛徒。

  诸葛先生则不然。

  他能容纳异己。

  他一旦当那人为“自己人”,终对他有感情,如果他为私心而有异志,要是对方不长进想图侥幸,假使弟子有叛逆谋反的行为,他会痛心、疾首、爱之深而责之切。

  他会骂他、劝他、警示他、劝他改过、甚至大发雷霆。

  但这么多年以来,追命发现:诸葛先生大可以什么也不说,由他去吧:不过,诸葛先生总会尽至最后一份心力,希望能使之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而除了挽救、痛惜与训斥之外,诸葛什么也不会做。

  他只动口骂。

  他从来没真迫过人。

  他更不会动手杀害他的朋友、他的弟子、他的“自己人”!

  ——因为诸葛先生的人太好了,太好的人再聪明也总易遭人欺骗、背叛的,但他对出卖他的人、倒戈相向的朋友、兄弟、弟子、门徒,从不反击,从不追杀,也从不报复!

  他只伤心。

  难过。

  或只在口头上直斥。

  有一次,他也问过师父(他只许他们称之为“世叔”):以师父的聪明才智,大可以连话也不说,何必要面责遭怨。

  “我不说明道理来,他们怎么知错能改?”诸葛先生扪着须脚,这样的回答他,“我宁可他们怨我,不可以见非不斥、遇理不护。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子弟,他们对不起我不打紧,但不明是非则会害苦他们一辈子的!我怎能推卸责任,瞪着眼睛不理!”

  追命想起了这番话,看见背叛凌大将军而投靠诸葛先生的马尔及寇梁,就起起二人都是世间英杰、枭雄,但两人之间,又有极大的不同:

  惊怖大将军一切以“私”出发;

  诸葛先生则以“爱”。

我或你

  追命把大笑姑婆丧命的情形,以及现在大将军布置的局势,一一说与冷血听。

  冷血闷哼道:“那么说,李镜花已追随凌落石,谁也无法证实我的清白了。”

  追命道:“看来是的——可是李镜花仍然活着,屠晚也还没死,世间依然常变易,逆境可怕而难久,强者受苦终必胜。”

  冷血仍然跃跃欲试:“我想,现在最好的方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是:我出去杀了凌落石!”

  追命击节赞叹的说“这实在是好办法。大将军和他手下那一群杀手就等着你这样想、这般行动!”

  冷血知道追命在讽刺他。不过,要他这样一个向以决斗为生命职志的人窝在这里,也实在是件痛苦的事。

  所以他说:“三师哥,我跟凌落石交手以来,一直都是占尽下风,一直都是失败者。失败为成功之母,我只想豁出去,跟他拼一拼,好歹也痛快些!万一得成,便除此大害,我是否能还清白,也不重要了。如果丧命,那么往后的事,还是三师兄你来仗持。”

  追命爽快的道:“你说的对!我就是大将军派来的,接招吧!”

  一脚急蹴冷血。

  冷血没料有这一招,急退。

  追命一脚落空,已踹在酒桶上。

  酒桶砸向冷血。

  冷血双掌进推,震开酒桶,但胸口伤处一疼,闷哼一声,退了两步,几乎撞倒身边的寇梁。

  “……崔师兄!”

  追命没再动手。

  “凌惊怖的武功远胜于我,要不然,他也不能一出手就杀了花师姊;”追命问,“你身上的伤未愈,出手至少打了个折扣,要不然,这一记酒桶休想把我的四师弟逼退半步!在这种情形下,你如何杀得了凌落石这野兽?”

  冷血的脸黯淡下去了。

  “你现在冲出去,如果不顾惜你有用的性命,不顾念世叔对你的信重,你大可出去,十步杀一人,挥剑斩强仇,我不会拉着你;”追命说,“不过,你这不叫失败为成功之母,因为你并没有吸取失败的教训,以作成功的奠基,而只是失败为成功动武,沉不住气,憋不住气而已!”

  然后他道:“你没听世叔说过吗?沉不住气的人如何成大事?浮躁,是所有年轻人都难过得了的一关;没想到你也过不了!”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

  他的腰板又挺直了。

  他的胸膛昂起。

  他的眼神又亮了,薄唇倔强的紧抿着。——追命极喜欢他这时候的样子:

  这才像一个打不败、不怕败、反败为胜的年轻人!

  冷血用一种坚定的声音问:“三师兄,现在,我该如何配合你的行动?我该怎么办?”

  追命也长吸了一口气,答而且问:“你知道今天我跟惊怖大将军相处谈话之后,我学得了什么东西吗?”

  冷血庄重的聆听着。

  “凌落石在大获全胜之时,仍能听得下我的意见,那表示他仍有理智,仍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人在得志的时候,必须要沉得住气:傲气。这点,他办得到。”追命道,“可是,现在,我跟你谈话,你现在的情形,也使我有一个很大的感悟。”

  冷血更用心的听着。

  “人在失意的时候,必须要忍得住气:火气。”追命微笑道,“这点,你也一样办得到,了不起。”

  冷血笑了。

  好白的牙齿。

  笑容使他的冷峻完全瓦解,像春水融化了寒冰,追命也随着这年轻人在这阴晦地窖里却充满阳光的笑容而笑了起来:

  “现在,是我和你,一起对抗大将军。除了你,还有我,以及马老阎、寇掌柜,以及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我或你,所以,我们更要惜重自己,不能任意使气,不能冲动妄为,贻误大事,破坏大局。你或我,都不是杀手,杀手只负责杀人便可以了。年轻人崇拜杀手,其实只是崇拜杀人的凶手而已,试问把人杀了之后,不管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对这世间又有什么帮助?为国、为民,又有何利益可言?很多人喜欢侠士,以为侠士就是只负责打斗,可是光是以暴易暴,就能解决问题吗?跟恶人斗争,与坏人周旋,仍得要靠你和我,我们甘受约束,不像江湖道上的汉子可以高兴就动手;愿受法制,不似绿林豪杰任意就杀人。我们决不在杀一人,绝不冤诬一案,这才是捕快干的事!所以,当好汉易,充英雄不难,要做好一名捕头,这才是难但却极有意义的事!”

  冷血点头,垂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他的浓眉紧锁住他的任重道远。

  追命拍拍他雄壮的肩膊,道:“你要小心,大将军视你为眼中钉,不把你拔掉,他食不安、寝不乐。”

  冷血道:“我能使他寝食难安,也算是尽了一点力了——要不然,我倒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追命道:“你别这样说。大将军的手上大将,除了三大杀手之外,以‘阴司’杨奸、尚大师及‘蔷蔽将军’于春童最是难惹,但于春童却已丧命于你手上。”

  马尔插咀道:“最近,大将军也确实难以安枕。”

  追命道:“怎么说?”

  马尔道:“大将军帐前有两名心腹,一个叫张无须,一名叫宋无虚(详见“少年冷血”第一辑第一集),一个负责大将军的起居,一个负责大将军的膳食,但近日两人外出时,就在危城口遭人突袭,一个给打得脸青鼻肿,一个给打得像猪头炳一般。”

  追命沉吟道:“在大将军的势力地盘内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震怒难免;好个大将军,竟然捂住了盖子,连我也不知晓。”

  寇梁接道:“知道的人的确不多,要不是宋无虚和张无须正是向我们拍门求救,我们也一样不知道。”

  追命问:“两位可知这行动是谁干的呢?”

  马尔道:“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恨极了大将军的人。”

  寇梁道:“他们杀不了大将军,只好找大将军的手下干部来出气。听说在城里有几个跟大将军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也无端端平白的给人修理了一顿。一个专门给大将军当刽子手的,还给人一刀两段了呢!”

  马尔说:“说真的,我是有点担心:就算你们‘四大名捕’全出头对付这大魔头,大将军为势所逼,难免也会把‘四大凶徒’调集以对,那时,谁生准死,尚未可知,但请鬼容易送鬼难,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一旦进入危城,危城危矣。你们看,‘久必见停’何家灭门惨案,就是一例,令人怵目惊心。”

  寇梁道:“我们也算是江湖上的狠角色,但在危城住久了,早成了危城人了,要眼见引狼入室,引火烧身,我们还真是忐忑不安哩!”

  追命长叹道:“我明白两位的意思。我们师兄弟俩也想早日使大将军伏法,不欲节外生枝。要是真要和‘四大凶徒’遭遇战,我们也设法在城外决战,尽量不连累城里百姓便是。”

  寇梁道:“如此就真个感激不尽了。”

  马尔道:“我们因为大将军残杀部属,害死了我们的恩人萧剑僧,深觉不忿,幸蒙不弃,转投诸葛先生麾下效命。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容忍坐视凌落石残民以虐、恣权称快,如果列位可以为危城老百姓除此大害,我和寇老二愿效死命,粉身无怨!”

  追命道:“两位高义,可感可佩。我们当尽力而为,不死不休。世叔派四师弟来办这案子,除了要增加他与十恶不赦之狂魔斗争的经验外,大概还另有用心。他曾传我一锦囊,说明并无妙计,但当四师弟若遇天绝地灭、无法逾越的关头时,不妨打开,自会明白——希望永远不必打开,自是最好。”

  冷血眼神一亮:“崔师兄的意思是……?”

  追命道:“也许,世叔给我们的,只是一颗信心,我们依靠他,就像虔诚的人笃信行善事便有神明护佑一般,更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因为逆境不久,强者必胜!邪不胜正,浩气长存!”

为了你

  追命自“永远饭店”出来,忽觉头上有许多眼睛,仰面一看,星光满天。

  星星闪闪。

  亮亮晶晶。

  有流星自长空划过不知它殒落何方?

  追命在这时候想起他恋慕过的女子,小透、动人,还有他那些哥哥姊姊们,而今却在何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呷了一口酒,还未咽下,就听见有狗吠了几声,叭叭叭叭,吠声十分奇特,然后有人说话了:

  “他刚才叹了气。”

  “听说一个人只要还会叹气,天良就未丧尽。”

  “他还是个跛子。”

  “所以咱们不能暗算他。”

  “咱们要给他一个机会。”

  “咱们不妨给他选择,要自断一腿,还是由我们来动手,打断他一双腿骨。”

  有星无月。

  星星近得像伸手可撷得。

  映着星光,追命就看见了三个人:

  三个甚为奇特的人——

  高高矮矮,古古怪怪,像是从没有光的月亮里走下来的人。

  这三个人前面一段话,还对答应和得颇有纹路,但接下去便“不行了”:

  “他不是已经跛了一条腿吗?要是打断了他两条腿,那么他岂不是有三条腿吗?你有眼睛没有?他只剩下一条半的腿,你还要打断他三条腿?”

  “我是说打断他一双腿,他只撑着拐杖,腿又没断,那不是一双腿难道是一双手?他有四只手不成?”

  “他既然撑着拐杖,那只脚自然便不灵光。不灵光的脚还能算脚?你打断他那只脚有什么用!连瘸了的脚都要打断,未免大残忍些了吧!正如一个人没有五指,那只手便算废了,你还要斫断他的手臂,实在也太不上道了!”

  “你这样说下三滥中的‘无指掌’这门武功吗?这种毒掌练得愈高明时,连手指都腐蚀掉了,可是,他的掌力却更历害非凡!你见他支着拐杖,就以为他的脚不灵便吗?那你就错了!八仙中不是有个铁拐李吗?他也不是一样撑着拐杖,可也不一样渡得了江!”

  “你们两个都错。第一,八仙是过海,不是渡江!第二,铁拐李是神仙,不是凡人,你怎能拿神仙跟凡人比?第三,他是大将军的走狗,咱们要修理他,不一定要打断他的腿,打断他的手也可以,便是杀了他也不妨!第四,我说练‘无指掌’、‘无趾腿’、‘无发头’……这种人都废的!练这种什劳子武艺,未伤人,先伤己,什么要练绝世武功,先行引刀自宫,要是我,才不干!这种断手断脚、绝子绝孙的武功,有什么好练!第五…………”

  “喂,我们可不是听你来教训的!什么第一第二的,你不会这门武功,妒忌才是!”

  “你见识浅薄,还来丢人现眼!咱们‘下三滥’一脉,就有一门武功,自掴一巴掌,就如同刮了对方十几记耳刮子,这门武功诡异高深,你听都没有听说过,学人充什么高手!”

  “嘿,你们这算啥!两人联手来对付我?我可不是好欺负……”

  追命又叹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常叹气。

  ——他也懂得一点相术。相学上有道:相由心生,常叹息的人自没有好运道可走,但他却觉得喝酒、叹气、开玩笑都一样是好玩的事儿。

  他见三人正骂个夹缠不休,反而把自己冷落在一边,只好提省道:“三位英雄,你们夤夜来此,却为何事?”

  那黑黝黝一团的精悍个子马上就说:“为了你呀。”

  追命道:“我跟诸位,素昧平生。”

  那眉精眼企的瘦小个子道:“你不认得我,我们可认出你:你是凌落石的走狗,就像那姓张的姓宋的小子一样!”

  追命这倒明白了泰半:“原来宋无虚和张须是捱你们打的!”

  那狗目汉子得意洋洋的道:“正是。不是我们,还有谁!”

  黑个儿道:“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吃西北风,看星星的,喂蚊子飞虫的,而今还骂得口水都干了,为来为去都为了你啊!”

  瘦个子狼狼的道:“要不是你这走狗暗算冷血,他又怎会为你所伤?而今他影踪全无,八成去跟阎王爷对亲家去了!你害了我们兄弟的好友,咱们就要为他报仇!”

  追命反问:“冷血不是杀了你们兄弟全家吗、你们还这般护着他!”

  “闭咀!”那狗目汉子怒叱道,“你少来离间我们!我们信得过他,决不是杀人凶手!”

  “一定是凌惊怖搞的鬼!”瘦小个子转目望向那黑忽忽的汉子,“是不是啊?阿里!”

  那黑汉紧抿着唇、紧握着拳头、紧皱着没有毛的眉头,但却非常、十分、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有我无你

  感动。

  追命很感动。

  他觉得冷血的委屈并没有白受——他是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他们尽管悲愤、哀痛、怨恨、伤心,但始终没有误会他的朋友,在举世非之的时候也未有误会。

  人在落难的时候,更识人心。

  ——他们仍当冷血是朋友!

  他们当然就是:

  “五人帮”中的仅剩的三名兄弟:

  二转子、侬指乙、还有阿里。

  ——在“久必见亭”,全家被杀的阿里!

  可是追命不能道出:其实他是冷血的师兄。他正窝藏着冷血。他是来对付大将军的。他是诸葛先生派过来的卧底。因为他不知道这三人里面也有没有凌大将军的卧底,也不知道大将军有没有派人正监视着他,更不知道这三人是不是惊怖大将军派来试探他的。

  ——毕竟,他跟阿里二转子侬指乙还只是首会。

  追命只好问:“你们想要干什么?”

  二转子道:“很单位,”

  侬指乙道:“我们要,”

  阿里说:“打你。”

  三人平时骂架归骂架,可是行动起来却一向都是合作无间。

  阿里大概恨意最盛,所以他是第一个动手。

  他一拳就打了过去。

  追命没有避。

  阿里的拳头硬生生顿住。

  他看看追命的腰,一副不屑的样子。

  追命也给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太好吃,有点肚脯而已,决非怀孕。

  阿里说:“你——先喝酒吧。”

  追命不明:“喝酒?”

  阿里鄙夷的道:“我知道有些高手,不喝酒就握不了拳头!别说我没给你机会,胜之不武!”

  追命笑道:“没有酒手就不稳的人,不能算是高手,只能算是酒鬼。”

  阿里奇道:“你要是还可以作战,为何闪不了我那一拳?”

  追命道:“你那一拳还没打到身上,就收回去了,我避来作甚?”

  阿里为之气结,瞠目道:“你,你真以为我不敢打?”

  追命微微一笑道:“你最好不打,我一向怕疼!”

  阿里大喝一声,又一拳击出。

  他那一拳看似全力出击,但只要追命有任何异动,他都能及时变化,准确截击。

  但追命却似什么变化也没有。

  他在等他那一拳。

  他似准备捱揍。

  拳已及衣。

  衣衫荡起。

  追命仍然没有闪躲。

  不动。

  阿里怪叫一声,陡然顿住。

  ——由于兀然收拳要比全力出拳还伤元气,他黑脸兀然挣红,额上已有黄豆般大的汗珠渗出。

  他向追命吼道:“你、你、你——你还不避!找死啊?”

  追命笑道:“你的拳还没到,我避来作啥?”

  阿里气得鼻子都绿了,咆哮道:“好!你既然找死,怨不得我!”

  又一拳击出!

  他这一拳,不准备收止,所以只用了六成功力!

  但这六成功力之一拳拳力仍然如此之猛,以致偌大的拳头,发出厉啸,使追命之衣衫头发往后直激扯不已。

  这一记猛拳,已然及胸。

  追命像吃了这一记沉拳,一缩而退,退得远远的,人也小了许多,弓着身子,屈着腰腹,忽地又飘了回来,像都过去了,没事了,阿里也根本没出过那一拳似的。

  连阿里也以为这一拳像是击中对方了。

  ——但那也只是“像”而已。

  追命又“回来”了。

  又到了他身前。

  阿里有点发楞。

  ——他不知自己的拳头发软,还是追命的胸膛太柔软,不受力?

  可是二转子一眼就看明白了。

  那是轻功!

  ——追命以绝顶轻功来“卸”掉阿里的拳劲。

  他立即长身道:“姓崔的,就凭你这一退,我们非三人联手不能取胜;我在此先说明了,免得你说我们以众欺寡,胜之不武。”

  他当机立断,即刻出手。

  三人中,他轻功最好。

  出手最快。

  但侬指乙的刀风最可怕。

  他的刀弯弯如眼尾。

  “眼尾刀”。

  他的刀比眼尾霎一下还快。

  他的刀要取对手那一个部位,刀未至,刀风已先至,所以他才出刀,要攻对手身上的那一处衣衫已裂开了一道刀痕!

  三人联手抢攻。

  星辉下,侬指乙刀光奇厉,阿里出手奇诡,二转子身法奇速。

  但追命喝一口酒,打一段,再喝一口酒,又扫一阵。

  打了一顿饭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停了手,气喘咻咻。

  追命却好整以暇的问:“怎么?累吧?饶了我吧!”

  二转于一面转气,一面流着泪,“要……要是……老大……不有……阿里……在,我们……才不怕……他呢!”

  阿里也哭着说:“……我们‘五人帮’……要是人人都在……你还笑得出来!”

  侬指乙却青着脸尖声叱道:“哭什么!打不赢,也要打!”

  挥刀又上!

  于是三人又联手猛攻!

  追命惨笑。他虽然不清楚“老大”就是他们的耶律银冲而阿旦便是但巴旺,只觉得给这三个浑小子缠个没了,甩也甩不掉,倒是件可悲无奈的事!

  ——他又不能杀了他们!

  ——但又不能道明真相!

  三人抢攻无效,休歇一阵,又重新围攻,追命见曙光渐现,忍无可忍,怒道:“你们要怎么才住手!”

  二转子叫道:“我们虽然不是你对手,但就是不停手!”

  “要我住手?要我住口也难!”阿里骂道:“狗入的,除非你打掉我牙齿,不然我非但不住手,还咬死你哩!”

  侬指乙只说:“有你没我!”

  追命心忖:自己又不是跟这几人十冤九仇,何必搞到如此血海深仇、有你无我!既然如此,只好让他们吃点苦头,早些了决才是!

  这时,阿里已用一种极为诡异、扭旋的身法,猱近追命怀里!

  他猛然喝了一声:“好!”

  出腿。

  一腿飞踢阿里。

  阿里招架不及,强接。

  二转子忙拦在阿里身前,硬挡。

  侬指乙强抢于二转子面前,力阻。

  蓬!!!

  这一脚,仍是踢中侬指乙的脸门。

  侬指乙吃了一脚,却没事。

  他的头往后一仰时,撞到二转子面门上。

  二转子给撞得后脑一扑,但也没事。

  二转子的脑勺子碰在阿里脸上。

  阿里哇的一声,却也没有什么事。

  但还是有一点事。

  咯血。

  ——并不是内伤。

  而是门牙掉了。

  ——而且是隔一只掉一只。

  一共掉了三只。

  这时候,谁都看得出来,追命如果要打掉他满口的牙齿,或者要杀掉他们,也决非难事。

  ——阿里不是说除非打掉他满口的牙齿,否则他决不住口/手吗?

  追命趁着他们仍在愕然之际,“飕”的一声,走了,只留下满天星光给这三个义愤填膺、但又莫可奈何的人!

  侬指乙关切的问:“阿里,你怎么了?”他一面问,一面奇怪,怎么对方可以出脚踢中自己的脸门,但自己一点事也没有,自己后面隔了第二个的反而嗑掉了牙齿,而且还是隔一只掉一只!

  ——这是什么腿法!?

  二转子也自是心惊,他问:“阿里,你没事吧?”

  追命走的时候,真是说走就走,他自恃轻功高明,但现在根本还弄不清楚对方是用什么身法离去!

  ——这是什么轻功!

  阿里捂着咀,眨着灵动的大眼,含糊的说:“我没亏着呢!我总算在他身上捞了一把……”

  说着,把手一摊,星光下,隐见是一方玉诀,上面刻着四个字:

  御赐平乱。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当然不知道,阿里用“下三滥”何家诡术扒来的,正是追命性命攸关的信物:

  平乱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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