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生一觉醒来,头疼欲裂,他感到脑浆像开了锅的米粥在沸腾、在冒泡,从四面八方往外扑溢;每根血管每根神经都在这种温度和压力下像琴弦绷得紧紧的,铮然作中央委员;两侧太阳穴的脉搏如同坚硬马蹄有节奏地踢打践踏着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可肉迸裂,整个脑袋如同一颗拉哼的地雷轰然爆炸。
接连几天,他疼得死去活来,整个完全成了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念头,头疼!其他思想一概停止。如果这疼的地方不是头,不是自己的头,任是什么他也一定把它切了。他终日捧着自己的头,搬不动,摘不下的,其苦万补,屡次动生念头,一想起孩子,一想起未竟的事业与生活,就又忍不住心软了。真是觉得自己特别可怜,特别不幸,活着活受罪,死又不甘心,难煞我也!痛煞我也!每每肝肠寸断,潸然泪下,于伤心动情处不能自己。
后来,也是一觉醒来,他的头不疼了,轻快多了,只是里边有点沉甸甸的,似乎脑浆都凝结成一个核,像枣核一样竖在脑中央。
他下地开始正常进食,行走,谈笑风生。
他发现自己依然记得那晚喝酒时的心理话动,对自己的忘忆力很满意,看来并没受这场暴风雨般的摧残的影响。他想尽快找儿子倾诉一番,这事已经成了他的一个负担,如果不倒出去他就老得提着神儿想着它,但当他把那晚的心理过程和种种感想重新细细回忆一遍时,不惊奇地发现那些令他热血沸腾的认识包括那个誓言不那么动人了,尽管原话一字不漏但已不能使他激动了。就像一个老太婆虽然眉眼五官仍在但已没了血色没了光彩没石风韵,叫人不再爱慕甚至有些愧对她——一想起他曾那样激动他竟有些难为情。
是时过境迂少了那个气氛少了那份悒郁少了那股酒劲儿还是这场大痛之后他的性格变了?都有点!
那天晚上他是有点忧部或者干脆说是脆弱,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更加伤感,因而很容易受触动被感染,平时不在意的事那大就很注重,一下就投入进去了,现在太平了,清醒了,冷静了,考虑问题全面了,自尊心啦身份感啦都回了来了,像个被掀了王八盖子的乌龟又翻了过来,重新把那层硬壳又朝上了,当然又坚强了。
再有,经过那场大痛,他颇有死里逃生还魂阳世之感。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数次似的,很有些看破红尘。人生不过如此嘛!大难临头哭都来不及,难又顾得了谁?你对别人爱也好恨也好又能持续几日?到头还不尽是一笔勾销?你一笔销了别人又在哪里?你既不知他又何知?如此一起,顿觉无牵无挂,什么话也懒得说了。
那几日,正是那个空前壮观的运动会以空前的成功进入尾声,最后辉煌了一讹诈就偃旗息鼓了。全国人民高兴得什么似的,又都有点意犹未尽。那个载舞,焰火满空的告别之夜后,电视里开始天天播放各代表团下旗回国在住地在机场与中国官员和工作人员依依惜别的场面。
马锐那几儿没少守着电视掉眼泪,像送亲戚似的目送着那些高矮悬殊胖瘦不一的各国运动员一拨拨走人,心头回荡着《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使他奇怪甚或有些不解的是,平素那么重感情,人家来时也是欢雀跃手拉手地迎进门的父亲在人家走时却完全无动于衷,那一幕幕动人的场面非但不能使他与天下苍生共哭一腔,反倒连连冷笑时而还对画面上的缠绵表演露出不以为然,嘴里念叨:“什么呀什么呀……”
马锐好奇他:“你平时不是挺好个热闹?就嫌也日少,家里来个查电表的,你还拉住人家说三道四想方设法挽留人家多坐会儿。今儿这么些人扔下亲热一古脑儿走了,你怎么一点不难过?倒像巴不得人家早走?”
“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起立,谁还能不走?”马林生冷笑,“就是咱们俩,也没几年缘份了,一松手,便万劫不复,再见不上面了。”
“爸,您这情绪不对头,我不对头又与你何干?从今后咱们各自撒手,谁也别管谁了。”
“您肯定又看了一遍《红楼梦》。爸,这话怎么说的?我没怎么着呢您倒自个儿先中毒了按说您比我批判能力强呵。”
“什么叫中毒?我这是自个儿悟出来的。你不觉得怎么着那是你还迷在里边呢作你才多大?你又栽过几个斤头?”马林生甩手要走,大有一副参破人生不屑与争的跳,“哈哈……”
“等等,等等。”儿子慌忙拉住他,又惊又惧地问,“您这是打算一甩手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马林生回守头讥讽地看着儿子,“我真要走,你拦得住么?”
“我觉得吧。”儿子横身拦在门口,“人贾宝玉那是温柔宝贵,烈火熟油过来了。您,一个苦孩子,早早学他后半生,什么都没见着呢就是悬崖撒手……也忒不值了。再说,您也不见得像人家是个有来历的,去无去处——您上哪儿呵我问的是这个。”
“你何以见得我就没来历?”
“爸,咱们要自个骗自个没来历的?”
“凡人都有来历,岂有没来历的?”
“可哪儿来哪去也得有个时间表对不对?您到日子了么?
I凤到日子,您就熬不住自个先跑回去,也不得门而入呵。“
“你这个小鬼还挺会做思想工作。”马林生扑哧一笑,“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院门口站站。”
他背着手站在院门口看了会儿过往的行人和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又转回这里。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拿起一支烟划火柴点着,笑着问儿子:“我要走一走了之,你是不是还有点舍不得?”
儿子相当严肃,“爸,您不觉得您这么大人有这想法荒唐么?”马林生骄矜地含笑不语。
“您想呵,您长这么大容易么?这里渗透着人民的多少心血?您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您对社会是有责任的……”
“得得得,你少跟我来这套。”
“这可不是您平时教育我常说的?”
“那也就是跟你们小孩才这么说。”
“没想你们大人这么玩世不恭。”儿子嗟叹,“我还以为人人都像我这么认真呢,我感到茫然。”
“你就别拿着那劲儿了,我都撕下脸了,你可还装什么?”
“您以为我一直是跟您装相儿呢?”儿子大惊,看着父亲,“您让我感到陌生。”
“行啦,儿子。”马林生怪笑,“K辊这么大惊小怪的。跟你端着架子讲道理你嫌我假,真跟你说点实以的你又被吓着了。”
“可是,可是我真没想到您原来是这么个人。”儿子惶恐、畏惧地盯着父亲,他看上去有点不知所错。
马林生冷笑,“我是什么人?好人!实话告你,就因为当了你爸爸,我才这么越活越不实在。你把我坑坑夺了,小子。
从你认事那天起,我就没过像样儿的日子,没一天不勒着自己的,生怕给你留下坏印象。我哪儿是为自个活着的呀?我净尽责任了。你没想到我是这么了个人,那是我把自个扭曲了!你大概都没想到我是个人吧……“
马林生乜视着儿子,儿子随不住他的目光,低下头。马林生白他一眼,悻悻一笑。
“是呵,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呀?不过是一个父亲,一个符号。饿了渴了向我伸手,有麻烦有困难我就得替你解决,不管什么问题我都得有求必应。我既是你的葫芦又是你的万能钥匙还得宽仁体贴毫无怨言,否则就是禽兽不如,丧失人伦,法律也得制裁!”
“爸爸……”
“别他妈叫我爸爸,我烦了!我腻了!我累了!”
“你太颓废,爸爸。”
“我没法不颓废,换你你受得了么?我活得也太惨点了,想干什么没一件能得心应手地去干的,工夫全搭你身上了。我也是自找,我生你干吗!给自个树敌呢?”
“爸,您这话说得可有点出圈儿。其实当儿子也没您说得那么轻松,苦衷也多着响,有一弊必有一利,您当爸爸不也当出不少的乐趣?我可以给您举例……”
“少说便宜话儿,现在叫我看,是弊大于利!你到我这位置从几天试试,你给我当爸,我当你儿子,和玩几天……”
“您这话可越说越不像话了……”
“本来嘛,我这是实事求是,你也含糊了吧?”“我不是含精,是没这道理……”
“我保证服你管,决不跟你顶跟,我让你瞧瞧我这儿子是怎么当的,保准是个好儿子。”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您这不是让我没法做人么?您要骂我,您就直接的,甭绕这么大弯儿。”马锐急出一头汗。
马林生瞅地他笑,“完了吧,知道这差使不好干?咱任人惟贤呀。”
“爸,您就别恶心我了。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有苦说不出,可您再怎么不好,也别这样要我好瞧的,我从今后听您话不就完了?”
“晚喽,儿子。不管你接不接任,我是决意引退,挂印而去,没人干,咱就让这职位空缺。”
“爸……”
“叫大爷也来不及了。我决心已定,谁也甭劝我。我怎么不知道舒舒坦坦地非给自己找罪受?非招人讨厌?我不会享受?不信你看着,我折腾起来比你会——玩过!”
“爸,您是逗我玩呢吧?”
“哼,你就等着瞧吧,我还说到做到,食言就让我变个大胖子。”
马林生撇下目瞪口呆的儿子甩着两手轻松得意地扬长而去。“
马林生醉酒头疼那几天,齐怀远来看过他,一见面就说:
“是为孩子闹的吧?”
当场就令马林生有些感动,这女人竟是个明白人呢。从上次在齐定窗根儿被齐怀还薅住,经过那次交谈,马林生心中就暗自开始对刘怀远刮目相看。这次病倒在床上,别人都认为他不知自重饮酒过量纯属自讨苦吃,惟有齐远上来一句话便说中了他的心事,自此愈发敬重。每日在上上躺着就盼着齐怀远来说话儿解闷儿,有时齐怀远隔天不来还打发马锐去唤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那齐怀元也真是不辜负马林生,谈起孩子,句句都说到马林生的心坎儿上,她一个女人拉拉孩子,当然是比谁体会都深。
“你说这孩子,你就算是父母身上的一块肉,可掉下来,就自个去活了,毕竟跟长在身上不一样了,你跟他生得起气么?”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马林生眼泪说掉下来,只在枕头上连连点头,“可不是,可不是…
…“
“你呢,老马,看着挺混的,可对孩子也是个痴心的——跟我过去一样。哪个父母又不是这样儿?”
“是呵,心说了,对谁不好对自个孩子还能不好点么?”
“都这么想,这也正是人性——使然,越没良心的人这股劲儿就越足,就说我原来那口子,也是单位一霸,跟谁都没好脸,跟我就更甭说了,惟独对这孩子,想起来就哭,要不怎么离婚时我非掐他这心尖子呢?”
“都一样,我们原来那口子可不也是这么回事。”
“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对他一百个好,他示准能念你一个好儿,稍有差池,他恨你恨得牙痒痒的。”
“这也是。”
“没错!你能指着孩子有良心?咱们都是当过子女的,咱们清楚呵,看看咱们自己对老人那态度,咱们也就别傻了。我就算孝顺的了,没冻着饿着我妈,可我妈临去世那几年见了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可不,我爸那么一条硬汉,也是当了几年三孙子才咽的气。”
“沈不过呵逃不过!过去总觉着自个例外,别人赶上的自个就能幸免,可冷眼瞧瞧,没准下场还不如人家呢。报应得更快。这孩子还没长大就不听话了。规律呵,劫数呵,劫数呵,生活的大转身呵,有一个算一个!”
马林生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哭起来,顺耳流下来的眼泪湿了一片,“我也真是不敢再抱幻想了,什么心机也费了……命运呵,你怎么这么残酷!”
齐怀远目光灼灼地看着马林生,“不信命不成,不认命不认。”
“我信了,认了。”马林生连连说,“我不再逆潮流而动了。”
“您不认也不成,何苦到死才明白?既然命定如此,不如及早痈身。他小进修,尚未成人,处处都要依靠你,你尽了养育之责也就够了。至于将来,他成龙成太自有他自己的机缘。说到底,他是他,你是你,跟个外人也差不多——明白这点也就能坦然自若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
“你这意思就是只管耕耘,不问收获?”
“差不离儿吧。他要有良心呢,等你老得不能动了,能常地看看你,说几句闲话,是个寂寞中的念想,垂死前的盼慰。
他要没良心呢,权当没养过这么个忘八东西,反正他迟早也难沈这个劫数,有人替你解恨。一点想法都没有,你才活得自在,这也算心底无私天地宽吧。“
马林生在枕上沉思。
“好好养着吧,别想那么多。”齐怀远站起来说,“自个先得活好,才能谈及其他。你是个聪明人,会明白这道理,你没对不起过谁,从来没有!你是问心无愧的。咱不充人家的眼前花儿,让别人多对自个负点贵吧,得福得祸也怨不着旁人。”
“哎,哎,以后您常来开导开导我,省得我钻在套儿里褪不出身——没想到您看着平平凡凡一个人,心里比谁都透亮,还真想得开。”
“实话告你,我要没这么想得开,我还能活到今天?早投河上吊多少回了。”
那天,齐怀远在家听了专程跑来向她汇报的马林生学说了一遍他和儿子谈话的内容后,立刻表扬他:
“这就对了,这说明你还明智。就怕你说说,过后坚持不了几天。像你这管惯了的,突然一下什么都不管了你还不见得适应,心还一下静不下来。”
“这回我是彻底下了决心,随他去,甭管他干什么,我要再多一句嘴我都不姓我姓。”
“有决心就好。其实你们马锐也不少了,该让他自个管管自个了,别觉得什么都那么容易。”
“可不,我也是真够了,不跟他扯那个蛋了,操了心受了累还净不落好儿——我权当是离休。”
“这样好,享受父亲待遇,大小事一概不管,捅出漏子自己负责,没人给擦屁股了。”
“你说,我这么一撒手不管,他会不会真惹出点事?”
“瞧瞧,瞧瞧你,刚说了不管,就又不为了,到底是当父母的,就这么贱。”
“嘿嘿……”
“他惹出什么事你也不想想?你家马锐还不是那种从根儿上就坏的孩子,知道好歹。像咱们这双亲不全的家庭里的孩子,都懂事着呐。没了依靠,也更知道小心谨慎了。那无法无天四处闯祸的孩子哪个不是因为有个戳着仗着的?一走单不比谁都胆小?”
“但愿如此,那大家都省事了。”
“你那点小心眼儿我都知道,不好意思说你就是了时你前阵儿净嫌我们铁军事坏了你们马锐,不叫他们一起玩,其实哪的事儿呵?我们铁军要不算老实孩子就没老实的了。我都没怕你们马锐带坏我们铁军你倒怕起我们来了。”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那时我不是鬼迷心窍么?你得允许别人有糊涂的时候。”
“K离,我听人有家传说你这么着,我难过了一夜,我们娘儿俩对你们爷儿俩那可真是肝胆相照,仁至义尽……”
“我寒碜,我惭愧,我无地自容,您教育了我。”
“光说说就完了?”
“小齐。我现在可是拿你当知音,咱知音和知音就别算老帐了。”
“我是跟你算老帐么?我要打算跟你算老帐——你欠我多了。”
齐怀远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低头不语,侧面看上去也挺有点招人怜爱,引人动情。
“我知道你那颗心是怎么长的……”
“行了行了,你不会抒情就别抒了。”齐怀远转过身对马林生说,“我不怨你,把别人往坏处想也是人之常情。我碰到比你恶比你损的人多了,你那两下子还真怎么不了我——无所畏惧。”
“我对你可……”
“你也别把巴了。你对我怎么看,我能猜出八九不离十,你也用不着虚伪。咱们都挺大的人了,见过的不比谁少,没关系,我你现在对我比从前大概是不一样了。”
“我现在是把你当风尘知己。”
“行啦,你怎么说话就那么肉麻?我什么话都听就是不爱听漂亮话。我这并不是为我,老实说,我比你过得好,也比你经得住事儿。好些搁你那儿是事儿在我这儿都不算什么压根儿不住心里去时我这可不是追你下的套儿使的计,犯不上,有你没你我照过。我是把你当个挺可怜的朋友,希望你别太惨了,你们男的鲁劲儿是有,可要说韧劲儿真赶不上我们女的。”
齐怀远目光变得柔和了,语调也透出一种真诚的关怀、“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我是说自己的。精神要没有寄托,你还会回到老样子的,有意无意去找别人麻烦挑别人的刺儿时你需要个女人,即便不是我也应该在别的女人的身上下下功夫。天下好女人多着呢,会有一个能让你看上的。我看过你的面相,你命里还是有个女人的对你不是一个能自己单独生活的人,需要有人做伴儿,别灰心,你不是一辈子总倒霉,你的苦已经吃到头了,你命里还有一段好日子。你是那遇难呈祥,先苦后甜的命。”
“我越来越确认了。”马林生缓缓地说,“你就是我一生在等的那个人。虽然你老了,虽然岁月无情地改变了你,使你颜面蒙尘,眼中含垢,但我越跟你拄,就越感到你身上有种熟的东西,那是我在梦中的幻境中无数次勾勒过的,无数次描绘过的,现在,让我握握你的手,看那感觉是否正确,是否依然未变……”
马林生握住齐怀远那修长但已不光滑的双手,把她拉近,用眼在她的双眸深处仔细寻究,他盾到的是由于过多过久地蒙受痛苦和心酸而黯淡无光的瞳孔,看到的是由于操劳和辛苦而发黄布满血丝的睫膜。这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不再明亮眼周围的皱纹密集犹如被漩涡裹绕,但他在里央依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发同面对一尘不染的镜子。
他看到那双眼睛渐渐湿润,黑亮,像一层水雾蒙住了镜面。他不知这水雾来自那双眼睛,只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影影绰绰。
他对这一发现悲痛欲绝。
那些天,马林生总是凝视齐怀远,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站姿坐姿和行走徐跑以及蓦然回首。几乎是以一种绝望的心情来尽力捕捉她残存的旧貌,以求证实自己井非由于恍惚和激动再次认错了人时她改变得太厉害了,他看得越仔细就越觉得陌生,他无法区别哪些特征是她固有的哪些是生活的痕迹,他试图用回忆少女S来就比照,可小女S模糊了,退远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苍白影子,无论他如何努力构想,那少女的脸庞总是远地隐于暗处没有线条和细节,连想象也逐渐贫乏、狭窄,心里想的是少女S,而脑海出现的则是更真实更鲜明的齐怀远。具有强烈现实更换的齐怀远完全取代少女S,封团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为人知的角落,使其须臾不能展翅。惯于在黑暗中翱翔的蝙蝠终于坠落下来。
他只能面对齐怀远,对那张倍受摧残的脸进行徒劳的复原。
他看得愈清楚便愈感到绝望。他恨自己的视力朗好,使一切昭然若揭,一切可回避。于是他去眼镜店配了一副老花镜。每当和齐怀远见面时便戴上这副花镜。
从他戴上那副花镜那天起,少女S便在他眼前各处复活了,栩栩如生地走来走去,同他说话,做着各种亲岵的小动作。只要他不接触她的身体,她就总是在镜中那么年轻、光鲜,充满青春气息。
后来,他在任何时候都不肯摘下这副眼镜了。只要他戴着它,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于净,柔和,人也都显得温顺、文质彬彬,个个都像亲兄弟一样相似。在眼镜里他的家舒适宜人,儿子也不再是那么一副惹他生气的倔犟嘴脸。他看上去十分清秀,恬静得像个姑娘,就是跟他赌气时脸上的表情也依然是温柔可人。
当他在晴空下戴着那副眼镜四处走动,上班、下班,和亲近的人打交道时,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美梦成的申离别喜悦和庆幸。
但每到夜晚,当他摘下眼镜,躺在被窝里,眼前一团漆黑,他便又跌落回往日的沮丧和无望的深渊,感到一种更大的空虚和不安紧紧攫住了他时在黑暗中白天的一切清楚地浮现,犹如一觉醒来梦境依然莺回,那荒唐的情景、奇特的人物、不合逻辑的粉碎。
他清醒之极,以至完全无法入睡,一夜又一夜地辗转反侧,想合眼的意图往往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抵消产,压制了,他几乎是强迫般地大睁着双眼整夜盯着天花板,疲倦已极眼睛皮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眨都不眨一下。直到黑暗在曙光的照耀下一点点变稀变淡,室内的什物轮廓渐渐显现,他忙戴上眼镜,眼皮才像铡刀一样沉重地切落,一下睡了过去。
他恐惧夜晚,恐惧黑暗,一到晚上上床时间,便如大祸临头,百般为自己找理由,扭扭捏捏不肯上床,那一关灯就会凉然出现的噩梦般的清醒使他心耗身损。
他开始服用安眠药,尽管一次次加大剂量,但始终无效,只能使他更兴奋,更狂躁。后来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一把吞进小半瓶子“利眠宁”,一下昏迷过去。
他被迫去喝酒。
那次醉酒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很想再次体味那飘飘欲仙的透明感,哪怕需要忍受随之而来的剧烈头疼。可他无论怎么喝也喝不出那感觉了。总是喝得口刚顺恶心,就头晕,随之控制不住地呕吐,吐完只剩头疼和浑身冰凉,躺在床上更觉黑暗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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