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生脱得赤条条的摇摇摆摆穿堂而过,右眼角上那块显眼的青淤使他看上去带有几分膘悍。
一大池热水冒着缕缕蒸汽在水面上形成一团团令人窒息的热雾,四周正在喷洒热水的莲蓬头也大量释放着热蒸汽,使整个浴池间雾气缭绕,人体绰约。
马林生下到滚汤的池水里浸泡,水还算干净,透明度良好,只是不那么轻柔若无了,看上去摸上去都有些沉甸甸的质感,像匹好缎子。
马锐在马林生头侧踩下了一只赤裸的脚丫,接着他像条鱼似的哧溜一下整个身子滑入热水,怕冷似地抱着双肩汤得龇牙咧嘴。他的细手腕上套着松紧带系着的衣枢钥匙,银色的金属光泽在雾蒙蒙的水面闪烁。
他的入水带来了水面的一阵摇晃荡动,水波纹向四处漾开。
水面上还散落着几苍老的头颅,大家伸着脖子把头露出水面,互相瞟来瞟去,就像一群刚从不同方向游来在同一个池塘露出的水獭在表示惊诧。
“下个星期天,我们学校组织去八大处游山,允许带家长,你去么?”
“不去!”
“他们让我叫你今晚一起去玩牌呢。”
“告诉他们,我没空。”马林生心中冷笑不止,对儿子施展的拙劣的笼络手段极为蔑视,把老子当成什么啦?
他轻轻地用两肘撑住瓷砖台阶,让身子在水中浮起来,两条腿飘荡着,体毛像一丛水草来回倒伏,他感到一种随波逐流、不计归处的庸倦和轻松。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马锐赔着小心问。
他置之不理,继续把舆轻浮的双腿像鱼尾巴那样甩来甩去,制造波澜,玩得十分开心。
“是不是嘛?”马锐说,“是就承认。”
“没有!”马林生身子蓦地一沉,转脸白了一眼儿子,坐直了些,“我生什么气呀?我哪敢生气呀?我生气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还在乎?”
“还说没有,这些话不就证明有。”马锐抿嘴微笑,“咱坐过来说话行么?这水太热,我有点受不了啦。”
“我觉得正好,你要起来你起来。”马林生仍像个贪图舒服的白熊泡在水里。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郁郁寡欢。”
“还郁郁寡欢——少跟我臭拽你会的那几个词!”马林生十分不屑地说。“留神一下用光了。”
马锐并不介意父亲的态度,父亲的赌气和使小性儿倒使他觉得可爱,他笑着说:
“我觉得我用得挺是地方,就该用在这儿。”
“嘁——”马林生嗤之以鼻。
“你不觉得你这一段生活里少了点什么?”
“干吗呀?找我谈话呐?您这是代表组织呵还是代表个人?”
“不行么?我个人不能找你谈话么?”
“可以,谈吧。马林生嚯啷破水而出,坐在台阶上腰以不仍浸在水里,”没错,我生活是少了不少东西,少的是什么我也知道。“
“你觉得你少的是什么?”马锐也随即出水,坐在父亲身边。他们俩就像同一式样不同瑾的两只鞋排列着,儿子比父亲整整小一号。
“我现在不说,到适当时机我会说。”
“你最近为什么晚上不在写字台前……思考了?”
“干吗?问这个干吗?”
“是因为那次我说了您,不好意思了?”
“我怕你说干吗!嘁!我自己的生活当然我自己安排,我想干什么不干什么……你管不着!”
“我不是管您,您怎么不明白我这意思?这么说吧,您不觉得您缺乏自己的个人生活——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好懂?我也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我怎么没有个人生活?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那是干吗呢?那不是在生活难道是游魂?”
“我指的是下班后,唉——看来你真是没听懂。”
“我怎么没懂?我完全懂了,你是嫌我老跟你们这样小孩一起玩,丢你的人了。”
“你不觉得大人应该有和小孩完全不同的、更高雅的兴趣,应该更多地和其他大人消磨时光……”
“我怎么不高雅了?我不过是想多体验体验童心……好,既然你不乐意,我今后也再不会找你们玩了。你以为我当真没其他事好干!”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呢?”马锐冷丁问。
“什么?”马林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等着想跟我妈复婚吧?”
马林生明白了,脸顿时绯红,不过也看不出来,他的身上脸上早被热水热气蒸熏得像只剥了皮的兔子,又红又嫩。
“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不是的,老马,我们都是大人了,有些事情也可以谈谈了,我问你点什么你可千万别觉得我是成心逗你……你离婚这么久了……真能一了百了啦?”
“你别猪鼻子里插葱——装象了。”
“老马,不要这么无礼嘛,我是在很严肃地和你探讨这个问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你的鬼!”
“真的真的,是找不着呢还是不愿意找?你这么下去,很容易让人觉得不正常,我们同学就老问我:”你爸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用你们管我怎么过来的!你们这帮孩子平时都聊些什么?净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想法。”
“大家都挺关心你的,觉得你有点怪,于是就分析你来着。”
“我警告你,马锐!”马林生气愤地说,“我不许你拿我去和你那帮狐朋狗友瞎议论。”
“没议论,就是有点奇怪。”马锐笑着说,“觉得你是不是有困难,我们是不是能帮你。我们一个同学的妈也是离婚的,人我也见过,长得还挺有味儿,我们那同学也觉得你还行……”
“这种事是不能在澡塘议论的你懂不懂?”马林生又把全身浸入水中,“你他妈少给我乱当红娘,扯皮条你岁数还小点。”
“你别不好意思,真的老马,别太封建,何苦嘴上硬撑着放任身心倍受摧残?”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你就承认了吧,老马,我不给你传去。你这岁数,这情况,为这苦恼还不是要多正当有多正当。”
“你再嚷嚷,我淹死你。”马林生虚声恫吓,四下看了眼其他泡澡的人,好吧,既然你这么关心我,这么坦诚,那我也跟你开诚布公地交交心,我为什么苦恼?我到底要什么人?“
“你缺的就是个爱人……有没有妈我倒无所谓。”
“听着,别打断我!自作聪明!你没觉得最近一个时期以来……”
“不行,我烫得实在受不了,我得出池子了。”马锐说着站起来,身上流淌着水浇到马林生头上。
“你等我说完。”马林生抓他。
“我不走,我在池边坐着。”马锐用毛巾蘸水洗了洗池沿儿,光屁股坐下,低头对池里的爸爸说,“你说吧,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怎么啦?”
马林生觉得这么仰头和儿子说话非常吃力,姿势也别扭,于是蹲着在水里沉重地淌了几步,转身面对高高坐在池沿儿上全身裸体的儿子,虚飘在水里说:
“你不觉得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在家里的地位明显下降了么?”
“没有呵。”儿子闻言有些吃惊,“您怎么会这么想?”
“我当然有理由这么想。”
“是我不够尊敬您,伤了您的面子?没有没有,不管怎么说,我心里始终还是把你当爸爸……”
“哼,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列像个孙子……”马林生说到这儿,忽然一阵辛酸,眼圈都红了,他掬起一捧滚水浇到自己脸上,甩甩水珠,湿淋淋的望着儿子。
“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大家看得明白,你应该说句公平话。”
“那是那是,您对我那真是没的说——最近以来。”
“不是我耸人听闻,可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做爸爸的像我这么对你的,这么柔顺,啊,都有点涎着脸——为了博得了你的欢心,我也真是什么都干了。”
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种种的不如意化为一腔悲凉,马林生难过得别过脸,咬着下唇,竭力想把满眶泪水忍回去,他发现泪水越聚越多实在控制不了,便站起来哗哗淌着水从大池子的另一端上岸了。
他站在喷泻的莲蓬头下面低头任水冲刷,儿子面带忧伤和同情从池边绕过来,站到父亲旁边的一个莲蓬头下低头冲着,不时偏脸看父亲,表示他仍在倾听。
马林生抬起头犹如立于倾盆大雨中,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脑门上,眼睛被水打得睁不开,鼻尖的水呈线流进嘴里,大张的嘴既要呼吸又要不停地往外吐水,那样子格外可怜。
“我也不知道我还该干什么,怎么干好。我就这么大能耐,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你要还不满意……”
他的声音在哗哗的水显得嘶哑,哽咽不止。
老实说,马锐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怎么啦,到底干了什么对不起爸爸的事,让他伤心成这样,但斯时斯景他根本没法问了。偌大的一条汉子又身兼自己的父亲,如此泣不成声,委屈得像个孩子,这场面在谁看来都不免骇然,不免怆然,不免怅然,只希望让他尽早破涕为笑。
“我没想到我会惹得你这么难过,爸爸,既然你这么难过那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说具体点。”
“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错在哪里我都要向你道声对不起:
“对不起,爸爸,请原谅我的年幼无知。”
“那今后呢?”
“今后我一定改,再也不了。”马锐热情洋溢地对父亲说,“您为我做了那么多,做得那么好,不但我希望您做的您都做了,我不希望的没想到的您也主动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暗暗地庆幸。要是您不嫌肉麻的话,我就告您一句心里话:我有您这么一个爸爸真够了!”
“这话怎么讲?”
“再也不想要其他的爸爸,没妈也不在乎,”马锐解释。
“噢,是这意思。”马林生不做声了,儿子一番检讨和恭维如同一只温柔的小手轻挠着他的下巴,使他舒服极了,舒服得直想打呼噜。其实他想说的话一句还没说呢,刚说了个开场白就难过得分了神儿,接着儿子就迅速地服了软儿,全盘承认,搞得他如果再历数儿子的种种不肖就有些不饶人了。
说出来,控诉个详细,不也就是想得到这么个结果么?既然结果已然获得并出乎意料的好,那过程也就免了吧。何况仔细费心一思量,那些今他感触不已的事还真有些不好出口,都是些什么事嘛!玩扑克受歧视装病不被理睬……如此最好,一切尽在不言中,正在通与不通之间便得胜还朝。
喷泻的热水笼罩着马林生的脸,梳理按摩着他的股股肌肉群。他的脸一时显得云山雾罩、神秘莫测,使马锐有些捉摸不透,因而惴惴不安。
马林生在水中欣然回头,一脸笑容地看儿子,颓废,消沉一扫而光,显得既开朗又健康。
“走,搓泥儿去!”
他离开淋浴,一手搭在儿子光溜溜的后背上,提拉荡啷地带着儿子来到搓背师傅跟前儿。父子俩轮流叭在那光滑油亮的长条凳上,颠来倒去,伸胳膊抬腿,让那熟练得像个屠夫的搓背师傅把全身上下每分个旮旯都褪下一层皮,然后像受拷打昏死过去的革命者被一盆水冲得干干净净,师傅再给涂上满身肥皂白花花的像个毛不太密实的的绵羊浑身舒坦地去淋浴那儿再冲。
“你说,你们同学他妈今年多大?”
父子俩洗完了出来,在腰里系上条浴巾,招呼澡塘伙计给沏上一壶茶,各自半躺半坐在衣柜间的床上,抽着烟喝着茶,红光满面地说话儿。
“怎么着?有意思?”
“嗯。”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你推荐的,当然要见见。”
“你可得正儿八经的,不能玩弄人家的感情,这可是我们同学的妈。”
儿子有点不放心。
“叫你说的,我是那不庄重的人么?只要我看得上,当然得三媒六证地娶回来再说其他的。”
“我还不知道你都有什么条件呢?你对这女方都有什么要求?模样儿啦,性格啦,品质啦……”
“这可就不好说了,这说来可话长了,你是问高标准还是低标准?这得两说着。高,可就高得没边儿,他们同学他妈肯定不够;低,不够判刑的就成……”
马林生若有所思,情寄远方,他忽然觉得有必要未雨绸缪,先让儿子有点精神准备,便问:
“你说,我要给你打个年轻点后妈,你能接受么?”
“我无所谓,你别管我,只要你喜欢找个幼儿园的我都算你有本事。”
“嗬,你也够新潮的。”
“那是,岁数比我小我不管她叫妈不就得了。她到底多年轻?年轻到什么程度?”
“嗯?”父亲看了眼儿子,“肯定比你大,大个七、八岁,比你还小那成什么了?”
“这么说,你外边已经有人了?看你的活动规律不像呵。”
“能让你看出来?嗄,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
父亲颇有些得意,觉得挺捞面子,故意闪烁其辞。
“她是哪儿的?叫什么?”儿子十分好奇,“我认识么?”
“目前还不能告你。”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得了吧,根本没这么一个人,你在吹呢。”儿子嘲笑他。
“你说我吹,那就算我吹吧,根本没这么个人。”马林生自信地微笑着,欲擒故纵,越发显得煞有介事。
“你真的有个小情人?”儿子犹疑地问,“你还挺有手腕,真看不出来。”
“呵,算不得情人,不过是要好,”马林生也觉得这么言过其实地编下去有些无聊,便人自己打台阶,打后场。
“要是积极点、努力点完全可能。她的意思很明显,肯定不会拒绝的,不过我自己觉得没意思,她太年轻,太纯,跟她近乎总觉得有些欺负人的感觉。我还是应该找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中年的、比较成熟的妇女。”
“你在哪儿跟她认识的?单位?”
“嗯,差不多类似的场合吧。”
“哪天带来叫我见见?”
“我不想找他,既然跟人家没那意思,何必招人家。”
“做个朋友嘛,一起聊聊也好。”
“不必不必,还是不见面的好。”马林生已经讨厌这个话题了,把话岔开,“你们同学那妈,你打算怎么让我们见面?”
“我都有点不太敢把我同学的妈介绍给你了——你太风流!”
马林生听了儿子这一评价挺高兴,同时心下茫然,不知这喜悦从何而来。
马锐同学的那个妈,那位成熟的妇女一眼望上去模样儿竟出人意外的齐整。
一个老爷们儿,体面的父亲,孤守了这么几年,那滋味儿没尝过倒也罢了,又是个过来人,年轻时也是一员骁将,那不可告人的折磨与苦衷也就可想而知了。
刚离婚那会儿,马林生还不是很性急,那时他还有一个死灰复燃的旧日相好。那位跟他在一个工厂做过工的质朴的妇女曾苦苦地不顾脸面地追求过他,直到后来各自结婚成家,仍把他当作一桩未竟的事业牢记在心头。听说他离婚后,便主动送上门来,尔后形成规律,每隔十天半月便发扬一次“革命的人道主义”。并非爱情,仅仅是同情,这点马林生是再三问清并得到保证后才欣然就位的。那时的马林生就像停薪留职去做小买卖那么踏实,毫无后顾这忧,发了财固然好,发不了财也永远有个铁饭碗在等着他。可惜好景不长,那位质朴可爱的妇女得了癌,具体长在哪儿不清楚,像棵遭了虫咬的白菜,叶片很快都黄了,干枯了,残缺不全了,最后死在自己家里。
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从那时到现在,马林生守身如玉。同事、街坊没少把一些有“掌”的女同志发给他,但他不是孤傲么?不是乐观么?不是爱幻想么?所以至今仍在孤傲、乐观地幻想。
他的确需要有一个成年人的私生活了。风华正茂的年龄已近尾声,与其遥遥无期地等下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痛苦不堪地衰弱下去,不知抓紧时间像个人似的最后活上几天。那样,当他临死时,就可以说:我等过你没来但我也没耽误。“
“即使你刚走她来了,在首鼠两端间苦恼也比白白在寂寞中一心一意地憔悴划算得多——大不了让人骂声浪荡。
于是,他决心不错过机会!
他们是在女不家里见的面。去前他曾征求过儿子意见,该穿什么买点什么要不要扎根领带。儿子说一概不要,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要搞得过于隆重,容易让人家也紧张,只当随随便便去串门,有戏了再往下进行愿意使自己更合乎礼仪那随便。
“就跟你去过多少个老丈人家似的。”马林生乜着眼打趣儿子。
女方家在另一条胡同,也是住平房,但她们住的那所宅子质地明显要比马家的强。看格局,规模和式样也许是旧时官宦人家的房子。女方家住三间北房,十分宽绰,洋灰顶子花砖地,前廊后厦。家里的摆设倒也没多么奢华,但一切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到处挂着、铺着小摆设和手工刺绣饰物,连茶杯都底下垫着绣垫儿盖上蒙着花帕,看得出,是那种把全部聪明才智都用在过日子上的极耐心极细腻的人。
这和马林生想象的那种年轻姑娘的有点狐狸窝感觉的香窠不大一样,更像鸡妈妈整洁的客厅。
他们已知道了互相的名字,女人叫齐怀远,一个普通、顺嘴,令人一听就没什么距离感的名字。
马林生虽然一路上一直都在叮咛自己要大方,但乍一见齐怀远还是有些拘谨,笑得不大自然。倒是马锐和那家儿子像两个谈判老手似的互相和对方的代表握手,并把己方的主要成员介绍给对方。
“你们谈吧。”齐怀远那个叫铁军的儿子正儿八经地说,“简单的情况我和马锐已向你们各自介绍过了,你们可以直接进入实质问题。走吧老马。”
他招呼马锐。
“老铁,咱们是不是当着他们双方的面再把我们的态度重申一遍?”
“不必,我们的态度很明确,他们也都知道,五个字:一概不干涉。随你们怎么谈。”
两个孩子严肃地望了一望这对成年男女,彬彬有礼地退下了。
孩子们的郑重使马林生觉得有些可笑,特别是他们互相之间成人式的称呼,使他有一种自己的名位僭越了的感觉。
“你们孩子平时也用这种口气跟你说话么?”他等孩子们离开后,微笑地问齐怀远。
“不,平时他非常有礼貌,对我也非常尊敬。”齐怀远并没有响应马林生的微笑,她似乎更关心儿子给马林生留下的印象,“他很懂事,不是那种无法无天的孩子。”
“我并没有说他们这样就是不礼貌。”马林生嘟哝着解释:
“不过孩子用这种口气跟大人说话总有点那个……”
“我认为这正说明孩子们对此事是十分认真的,他们不想开玩笑。”齐怀远目光灼灼地盯着马林生,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出一颗闱来,“你请坐吧。”
“真怕把你这沙发坐脏了。”马林生坐下,又一次试图开玩笑。
“脏了就洗嘛,没关系。”齐怀远坚定地说,把一杯早已彻好的茶从茶几那头推到这头,“请喝茶。”
然后她捋捋头发,抬头直视着马林生,当他们视线相遇时,她也毫不退缩,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正在医生面前检查视力。
倒是马林生不好意思再看了,转脸去浏览室内。这女人细看就显出年龄来了,白皙的脸上特别是眼角额头有很细很密的皱纹,像一毛六一卷现在涨到三毛四一卷的卫生纸。她的那双眼睛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不汪汪黑白分明,现在则上眼皮有些耷拉瞳仁发黄睫膜铁灰无论她把眼睛瞪得多大看上去还是像近视眼一样没精打采。她的嘴唇很薄,薄得像菜刀的刀锋,她没有涂口红,大概是因为除非涂到下巴和保上否则无处可涂的缘故。
“你觉得我怎么样?”齐怀远语调铿锵地正视着马林生说,“说说吧,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或者,意见也行,第一眼印象怎么样?还看得过去吧?”
“这个……”马林生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所以尽管他侧脸低着头,还是给齐怀远看见了。
“我觉得我们都不年轻了,又结过婚了,连孩子都很高了,没有什么不能坦率说出来的。我不希望再像年轻人那躲躲闪闪的,干脆点,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你可以把你对我的所有真实想法都讲出来,我不会在意的——说吧!”
“这个……”马林生抬起头,但还是不敢看齐怀远。
“你不能看着我说话么?你盯着暖瓶说给谁听呢?”
“这个……你知道,我们都已经过了一见钟情的年龄……”
“知道知道,我老了,没年轻姑娘那么经看了,谁要说第一眼就喜欢上我,那是假的,我也不信。总的来说,在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你认为我怎么样?”
“风韵犹存……”
“走在街上不影响市容吧?”
“不,基本持平……”一想到这个女人将要和自己同床共寝,马林生的目光变得邪恶了。另外,他也被这个女人肆无忌惮的言行所激励,也拿出几分厚颜无耻的劲头,“你站起来走几步给我看看。”
齐怀远“噌”地站起来,退到屋角,然后像赶公共汽车一样噔噔迈关大步从屋子这头走到走到那头,边走边拿眼睛瞟马林生。她的身材几乎是无可挑剔,像姑娘一样窈窕,又有成熟妇女的浑圆和丰满,除了腰长点,不过这也是黄种女人的体态特点,可以视而不见。
“一遍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很好,没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起来给我走上几步看看。”
“怎么,我也需要走么?”
“最好走走,这样将来我们谁也不能抱怨说当时没看清。”
如果是齐怀远首先提出的这个倡议,那马林生肯定当场断然拒绝,问题是这馊主意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人家齐怀远也大大方方先走了一遭,所以他再觉得此举不堪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走了。
他没像齐怀远退那么远,就从他从的沙发处站起来,在齐怀远面前转了几圈,身子几乎是原地不动,不像是模特儿表演,倒像是在裁缝铺做衣服量尺寸。
“我怎么样?”他坐下干笑着问,感觉非常需要喝口茶。
齐怀远没有立即回答,认真端详着他,半天,才皱着眉头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慢性病?”
“没有呵……你怎么看我像有病的样儿?”
“没什么科学依据,就是觉得你不精神,脸色跟大烟鬼似的。你平时抽烟么?”
“抽。”
“抽烟可不好,抽烟有毒,你没瞧世界上抽烟的人肺癌发病率多高。”
“你是医生吧?”
“不,我是防疫站的,跟医生的工作也差不多。我是搞检验的,专门监视本市居民的饮用水是否清洁。”
“清洁么?”
“你平时天天喝水你觉得呢?”
“我喝的都是开水。”
“是呵,水烧开了喝了不得病就说明清洁,喝生水生病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有喝了开水生病的么?”
“哼,还有喝了开水喝死的呢。”齐怀远冷笑,“聊天以后再聊,先说要紧的,你能不能近期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身体?”
“为什么呢?你还不信我没病?”
“我也会给你一份我的身体检查报告,在这点上我们应该双方心中有数,你也不想后半辈子找个病秧子老伴负提吧。”
“可是……可是……”马林生又开始结巴。
“可是什么?你想说你还没同意是否进一步接触呢是么?”
齐怀远冷冷地看着马林生。
“……”马林生苦恼地喝茶。
“没关系,你想说你就说吧,是不是不同意?不同意你就说。放心说,大胆说,一点事都不会出。我都被两个丈夫蹬过了,还在乎你说这么一句话?说呀,我不怪你,是不是不想再见我了?”
齐怀远说着自己笑起来,“说嘛,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这么费事,那要有更复杂的问题让你决定呢——是不是不同意?”
她瞪起眼。
“不……不是,不是不同意。”马林生纯粹是本能地在逼问面前盲目否认。
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考察呢。
“那好,这星期六还是这个时间,你带孩子到我家来吃饭,我们再进一步谈。先说好我们家没酒,我也不喝,要喝酒你自己带——还有事么?”
齐怀远直勾勾地盯着马林生。
马林生正慢条斯理喝着茶,一见齐怀远这眼神儿,忙把茶杯人下,慌乱起身。
“没事……那我走了。”
“再见。”齐怀远淡淡地说,拿起一支细香点燃插在支架上。
马林生灰溜溜地穿胡同回到了家。路上经过垃圾站时,正赶上一帮清洁工人在往车上撮垃圾,他们一个个都拿铁锹捂着口罩头上戴着那种垂上长片布容的战斗帽,活像一群日本兵在为非作歹。一桶桶胀鼓鼓的垃圾被叉车装置吊到车顶,倾入车厢,空中刮着大风,碎纸飞舞,恶息扑鼻,马林生踩着一地狼籍掩面而过,还是给弄了一头一脸灰,使他看上去更是一副倒霉相。
马锐正和铁军坐在外面的木把沙发上,隔着一个茶几喝茶、抽烟,长吁短叹。他们正在谈论一本刚看过的对我国目前经济形势及未来发展趋势进行评估的书。书中的悲观论调使得他们心情黯淡。
“怎么办呢?何时能爬出低谷?”马锐怅然若失。
“疲软呵,疲软!何时才能重新坚挺?”铁军浩叹。
“看谁能熬得过谁了。”马锐安慰朋友,“不要紧,反正到我们饿肚子时,农村早哀鸿遍野了。”
看到父亲进来,他点头问:“谈完了?这么快?我们以为你们还得一会儿呢。”
铁军也问:“我妈妈没出去吧?”
“没有,她都打水洗脚了,不像要再出门的样儿。”马林生在远远一旁的小板凳坐下,闷闷地不言不语。
“等咱们篚了,只怕是生意越来越难做呀。”
“可不,我这二十五岁以前发财的计划恐怕要延期了。”
两个孩子又聊了会儿,铁军告辞。
“我得走了,回家还要产顺问我妈妈今天谈得怎么样,明天到学校咱们再把情况碰一碰——今天又要晚睡了。”
铁军站起来,跑过马林生面前忙摆手,“不要起来不要起来。”
他对送他到门口的马锐说:“老马,留步吧,以后再接着聊。”
“慢走呵,老铁,留神脚下。”
两人极为客气地在台上阶上互相拱拱手,铁军转身走了。
“谈得怎么样呵?看上去情绪不高嘛。”马锐回屋后对父亲说,拿起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递给马林生,“跟我谈谈么?”
马林生接过烟,要过马锐手中的烟对着了火,把烟还给儿子,抱怨道:
你现在也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当着我面就公开抽烟,你说我是管你不管你?又怕当着你的哥们儿让你栽面子。“
“这不是偶尔,来了客人,才抽一口,又不是经常的,成了瘾。”
“还有,你们屁大的孩子,互相乱叫什么‘老李’‘老张’的?小小年纪一个个老气横秋的,看着也不像呵。”
“你今天这个气不顺嘛,怎么,谈得不理想?她没看上你?”
“不是,她这星期天要请我们去吃饭。”
“好嘛,去吃嘛。她这个讯号很明显,明显对你有意了,否则不会请你去吃饭。”
“这我不用你教我,我还看不出这个来?”
“那你还愁什么?心里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为什么相爱的人总不能聚首!”马林生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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