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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林,我要走了。」

  他装没有听见,逃跑似的跑出了屋,穿过院子,跑下台阶。巷子的碎石子路,硌得脚底生疼。一辆拉粪车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地过来。黄颜色的粪水在柏油桶的口里晃荡,晃荡。他侧过身子硬挤了过去,跑出巷子。

  「三林,我要走了。」

  他一头钻进一条窄窄的巷道,跑不动了,倚着墙站了下来,他气喘得不行。他倚着墙喘气。

  「三林,我要走了。」

  他倚着墙,抬起头,顺着墙往上看。墙高,把巷子夹窄了。高处有一方小窗眼,亮着黄黄的灯光。他慢慢缓和下来,气喘平了。他听见有一把二胡在拉着一个凄凄凉凉的调门,颤颤微微的巡回在这僻静的小巷上空。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文工团上班的铃声在响。当他在一溜烟骑到大门口时,铃声止了。他没下车,径直骑进了大院。练功房里正点名。

  他一直往练功房骑去,停在窗外。等着点他,答过「到」后,才下车,慢慢地到自行车棚去放车。看见梁爽从男厕所出来。

  「梁爽,」他叫着,「从武汉回来了?」

  「昨天半夜到的。」梁爽眼圈有点发青,人也消瘦了许多,精神却很好,眼睛虎虎的有神。

  「怎么样?」

  「太棒了!」梁爽兴奋得脸都红了,「那才叫艺术!」

  「怎么个艺术?」杨森被他感染得也有点兴奋。

  「棒!」梁爽崩脆地说,「马上,点好名,我们就要汇报了。」

  「那你快去吧,我放了车就来。」杨森双手扶着把,一脚蹬在踏脚上,「(同:口兹)」的溜了过去。当他跑回来的时候,梁爽已经开始汇报了。

  这次去湖北歌剧院学《洪湖赤卫队》,大大开了眼界。文工团虽然演过好几出歌剧,可是象《洪湖赤卫队》这样的歌剧,还是第一次见识。团里立即排了计划,造了预算,争取春节在本市上演。乐队,演员队,舞美队,宣布了严格的纪律,这套纪律也是梁爽从湖北带来的。总之,雄心勃勃。

  排练厅里在放录音,是现场实况录音,效果不好,加上电压不稳,混沌得很,远不如梁爽描绘得鼓舞人心。可大家还是紧紧围坐着认认真真地听,每个人的态度都变得很不同起来。似乎,文工团的新纪元开始了。

  总谱已经拿在老田手里,正安排着各声部抄分谱。

  「老田,我这就去抄,给我吧!」杨森挤到老田跟前,动手去拿总谱。

  老田只给了他序幕和一场的总谱。

  总谱密密麻麻的,铅笔淡淡细细地点出小小的符头。他望着它们,有些疑惑。它们毫无表情地排列组合着各种毫无意义的队形,默然着。他跑到乐队排练室里,趴在角落里的定音鼓上,摊开总谱。

  他先用首调的唱法哼了几行旋律,然后再学着用固定调哼。逢到升号或降号,他总唱不准,必须要用首调唱一唱,听准音之间的关系,再回过来换成固定调的唱名。他吃力地哼着旋律。而那旋律又不老老实实地在一行上呆着,它一会儿跑到长笛上,一会儿跑到大提琴上,一会儿跑到圆号上,一会儿干脆没了,上哪儿也找不到了。他索性不去管它了,一行一行地唱。一边唱一边在想象中把它们重迭起来,垒在一起,他开始唱出一些意思了。

  有人来,是圆号小军,他走到定音鼓跟前,把杨森吓了一跳。

  「咱一起抄好吗?」小军说,他手里拿着谱纸和一把铅笔,「给你两支,老田叫发的。」

  杨森接过铅笔,沈吟了一会儿:「小军,我帮你抄吧,我抄得快。」

  「怎么好麻烦大哥你。」小军客气着。

  「没关系,我抄得很快。」杨森牢牢地接着总谱,不打算丢手了。

  「那多谢了,我的铅笔给你。」

  「不要了。」杨森推着,推不过,还是接下了。

  「我生炉子。清冷!」小军在门背后找着半个破板凳,提出去,几斧头就劈碎了,捧进来,再去端炭,忙得很欢。材料备齐了,他便仔细地往炉膛里填废纸、木柴,一边自言自语:

  「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填好了料,他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跺跺脚,掸掸身上的灰,搓搓手,准备点火。脸上的表情很郑重,好象是一座高炉要点火了似的。

  火,蓬的一下着了起来,他喊道:

  「大哥,你抬头看看。烟道里出烟了没有?」

  杨森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往窗户上方瞅了一眼,一大蓬黑烟从烟囱里喷然而出,「出了。」

  「没治了!这炉子,没治了!」小军往炉里添着炭,兴奋地大叫。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杨森说:「大哥,你把休止小节数查清楚了啊!要不,岔口对不上,指挥又训。」

  「知道了。」杨森有点不耐烦了。音符一无意义地盯替着他,好象白痴的眼睛。

  屋子里陡然暖和起来,同时也逐渐充满了一股煤烟味。小号彭少扬进来了,也是要抄分谱的,杨森向他说:

  「我替你抄。」

  少扬把自己的两支铅笔给了他,作为酬劳。

  尹欣的谱子,杨森也答应下来了。她便拿着琴到一边去练了,练的是帕格尼尼的练习曲,拉得十分熟练,技巧一无困难。可是,要她当首席,她却总挑不起来。

  郑瑛瑛来了,带了一只红芋,要求在炉子里烤。小军不让,除非她答应烤熟了给他吃。郑瑛瑛只答应给他一半。

  「那不行。」小军说。他霸道地垄断着炉子。

  「给你一半还不行?」郑瑛瑛和他商量。

  「不行。」

  「这又不是你家的炉子。」

  「就是我家的,我生的。」

  「我拿一盆水泼灭了它!」

  「你敢!」小军把火钳对着郑瑛瑛的鼻子尖,郑瑛瑛也不躲,只是格格地笑。

  尹欣埋头对着墙壁拉琴。

  杨森叹了一口气,索性摊开分谱纸,决定抄谱。一下子揽了这好几份谱,够他抄一气的。可是,倒也能熟悉各个声部了。他安慰着自己。

  「让她烤。」少扬说话了,「和他闹啥,让她烤。」

  小军这才把火钳放下来。

  郑瑛瑛胜利地笑着,把红芋小心地放进炉门里边,然后说:「替我看着点儿,别烤糊了。」

  「你上哪儿去?」小军问她。

  「不上哪儿去,就在这屋里。」她心情愉快地在屋里走着舞步,嘴里哼着:

  「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

  她戴着两只大红色的手套,手套边上翻出白茸茸的毛毛,懒洋洋地张着两只胳膊,走着「北风吹」的舞步。虽然棉衣穿得胀鼓鼓的,可是仍然能显出颀长的线条。两条长腿很有弹性,臀部、胸部都很高,肩有些窄,却圆圆的丰满,两条小辫垂到肩上,系着红毛线绳。小军和少扬在后面看她。

  「体型不错,就是太憨了。」小军说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给炉子加炭。

  少扬不说话,看她。

  她忽然转了个身,问道:「熟了没有?」

  「想的!哪有这么快。」小军没好气地说。

  「快了。」彭少扬却说,手里的火叉子拨弄着红芋。

  「熟了叫我。」她说。

  「叫你。」少扬答应,火叉子却在红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捅,捅成了个马蜂窝。

  她慢慢地挨到角落里,站在定音鼓旁边:

  「抄谱子啊!」

  「抄谱。」杨森答应。

  「眼花吧?」

  「眼花。」

  「歇歇再抄。」

  「歇歇。」

  「吃花生吧?」她摘下手套,在方格格的蒙袄褂子口袋里掏着。

  「不吃。」

  「才香哩,大油果花生。东站买的。」

  「不吃。」

  「不吃算。」她自己剥着吃起来,扑鼻的花生香,他想打喷嚏,硬忍住了。他揉揉鼻子,说:

  「少吃点吧,吃得太胖,跳不动了。」

  「我才不问这些事哩,能吃就吃。」她说。又说,「我饭吃的少。你别看我老吃零嘴,我饭吃的少,早饭从来不吃,中午,晚上,二两饭都吃不了。」

  见她絮叨,便打断了问道:「《洪湖》没你的事?」

  「没我的事。」

  「赤卫队里也没你?」

  「嫌我太高了,不整齐。」

  杨森看了她,她倒也不是太高,就是有点突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只能跳领舞,不能跳群舞。确实不整齐。

  「那你也练练功。」

  她不响,倚着定音鼓剥花生,花生壳扔了一地。红红的花生衣撒在他的谱上,他一口气吹掉了。

  「郑瑛瑛,给我吃点花生!」小军叫道。

  「不给。」

  「我夺啦!」小军站起来,还没迈步哩,郑瑛瑛已经笑软了:

  「给你,干啥的呀!」她走过去,把花生分给他们,「我的红芋哩?」

  「烤的才好。」小军从炉膛里扒出灰拓拓的一大疙瘩,上面满是?人的窟窿眼。

  郑瑛瑛恶心地说:「谁?这么缺德!」

  「谁?我。」少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样才能烤透呢!」

  她又笑,什么都觉得怪有趣似的。

  杨森把谱子卷起来,走了。

  一股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来不及呼吸,先呛了一下,打了一个寒噤,精神却抖擞了起来。他推出自行车,出了大院。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眯着眼。天很蓝,阳光很暖,风有点割耳朵。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捂住耳朵。骑一段,再换手。前边是下坡,他任凭车子往下溜,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他在心里唱着《洪湖》的序曲,那序曲似乎是有一种磅礡而激越的力量。

  他骑过闹哄哄的开明菜市,进了丁字巷,碎石子地上泼着粪水,粪车刚过去。小孩儿蹲在院门口台阶上,高高的拉屎。

  他扛着车子上了台阶,七绕八拐到家门口。大嫂爱玲正在淘米,招呼道:

  「回来了?」

  「回来了。下班了?」

  「厂里停电,就来家了。」爱玲柔声柔气地说,也不抬头,在米里捡着砂子,手给冷水冰得通红通红的。阳光下,她眼角的皱纹显了出来,细细的,象一张网。

  「我做饭吧。」他客气。

  「我做了,你忙去吧。」她背过身去,拣着米里的砂子。

  他进了屋,刚坐定,就听院里有人喊。推门一看,是指挥老田。

  「开过队长会,我就找你,他们说你走了。」老田说。

  「团里没地方抄谱,我拿家来抄了。」他解释。

  「和你商量个事。」老田进了屋来。

  「坐,坐。」他从东屋搬来一张藤圈椅。

  「不客气,你别倒茶,我一会儿就走。」老田谦让着,「和你商量,借几个人。」

  「借人?」

  「咱们商量着,一定把这个大戏搞上去,好好干一番。四人帮打倒了嘛!」

  「是啊,四人帮打倒了嘛!」他笑了,老田也笑,两人笑了一阵。

  「咱们商量,演员乐队都要充实一下,不能凑合,不能混。乐队,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还缺什么,能借到什么。你在业余界挺熟,借人的事你办了。这回借人不是白借的,有报酬,按临时工的价,一天一块五。咱们怎么也要把个单管乐队置齐了。」老田兴冲冲的。

  三林不由的也有些热血沸腾,他把椅子朝老田跟前挪挪:「我说,小提琴最好能借两把。《沂蒙颂》时来帮过忙的丁齐现在正在待业,请他来没报酬都干。还有,双簧管能不能借一个,我知道铁路有一个,是二零四宣传队下来的,我听过他吹。」

  「小号呢?」老田有些迟疑地说。

  他沉默了一下:「小号的谱子我看了一点,怕少扬对付不了。可是假如借一个来,会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换了别人没事,就是他难缠。我也怕借了外边的人,他给我捣。」

  「那时你们怎么弄来这么个小号呢?」

  「说起来话就长了!」老田抓起放在膝盖上的皮手套,重重地抽了一下扶手,停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他们不是一家都下放在令桥吗?文化局张局长,那阵子也下放在令桥,和他家挨着邻居,处得不错。后来张局长解放了,回城了,就把他带来考我们团。那时他才这么点高,黑不溜秋的,穿得象个要饭的。他没下放时,在学校是少先队的号手。那时,我们还没有买号哩,就到花园巷小学借了把队号,让他考的。听他吹得还亮。那阵子,此地哪有吹号的哪!把他留下了。」

  「其实他刻苦还是刻苦的。」

  「刻苦得太过了,生了肺病。想退他回去吧,又有点太那个了。」他摇了摇头。

  「那阵子收了不少人啊!我们在农村就听说文工团招兵买马,蠢蠢欲动的。」

  「排《红色娘子军》嘛!郑瑛瑛她们一批舞蹈队的,全是那会儿进的。要说起来,咱们这个团还全靠着《红色娘子军》呢。排《红色娘子军》,我们乐队第一次用线谱,在这以前,不用分谱的,大齐奏。大提琴拉旋律也可以,拉每小节第一个音也可以。拉累了,也可以歇歇。」

  杨森笑了:「尹欣、姜小莉几个上海人也是那次来的吧?」

  「可不是。尹欣的业务没话讲。姜小莉考钢琴时,还有一个男知青考了,那小伙子比姜小莉弹得好。我们本要取他的。可姜小莉的父亲提出,假如录取姜小莉,就赠送我们团一架钢琴,八成新的。就这样,来了。那时姜小莉在云南兵团哩,是我去办的手续,腿都跑肿了。」

  「唉——」杨森感叹了一声。

  「都说我们团有过两次黄金时代,一次是《红色娘子军》,一次是《沂蒙颂》。这一次,《洪湖赤卫队》也许就是第三次了。」老田笑了。他正坐在阳光里,平时看着很白净的脸儿,这会儿显著发灰。皱纹里像是嵌进了灰,洗不干净似的。一头挺漂亮的卷发有些稀疏,阳光透进去,照出了头发。肚子大了起来,行动便露出了些微的迟钝。

  「真要是这样的的话,文工团就有希望了。」杨森由衷地说。

  「照我的意思,乐队那几个捣蛋孩子,全换了。象小军,那圆号吹的!」

  「这孩子人倒挺单纯,」

  「我管他单纯复杂,业务不行就滚蛋!」老田又激动起来。他常常这样,把乐队的人得罪得不轻。大家都与他合不来,独独杨森还能和他拉拉。而他看不起所有的人,却奇怪地器重着杨森,这便使杨森惭愧起来,深知不配得到他的厚爱。老田本是「前线」歌舞团打定音鼓的,参加过世界青年联欢节,出访过好几国,是开过大眼界的。也难为他在这乐队里呆下来了。

  「可是,老田。」杨森委婉地劝他,「咱们这一级的团,总不能和『前线』比啊!要真有好的,『前线』,『省歌』,又该要去了。」

  「这话也是事实。」老田垂下了头,握着那一双黑皮手套,一下一下抽打着藤椅扶手,然后,站了起来,「借人的事,你放心上,想定了,开出介绍信,咱俩一起去跑。」

  「那么,小号借不借?九中有个学生,据说是跟省歌的小号学的。学的时间不长,倒很有出息。」

  老田抿嘴唇,然后松开来说:「借。管他娘的!」

  杨森送他出门,看着老田下了台阶,推起自行车朝巷口走。

  巷口赫赫然堵着一具大立柜,棕色的,穿衣镜反射着中午的太阳,雪亮。它巍然屹立在一挂小小的三轮车上,挺进窄窄的巷道,把老田和所有的行人一步一步地堵了回来。杨森赶紧拉开院门,开始紧张地视察道路:这宠然大物怎样才能进入这个分割得七零八落的院子,通过这条崎岖的道路,最后到达二林的新房。

  不久,排练开始了。小号还是借来了,可是两把小号的节奏常常到不了一起去,尤其逢到三连音。少扬不能把一小节平均分配给三个音。

  合唱队按着声部的位置,站在二提的后面。郑瑛瑛也挤在女低音声部里,合唱队长老黎看中了她的大憨腔,要她充数,反正她也没事。前奏奏完了,合唱队提了一口气,刚要亮开嗓门,不料老田一挥手,停止。他向合唱队转过身,说道:

  「合唱队注意,不要光看谱子,一定要看我的手势。」他的指挥棒在空中划着优美的路线,「在这个点上出来。看清了吗?在这个点上,出来。我们的合唱队,总是不习惯看指挥,这太业余了。要学会用余光看指挥。」他又讲了一番「余光」的重要性,讲完了,转回身,把谱子朝前翻了几页,「乐队注意,九十八小节。」

  刚起来,他又挥了一下手,「小提琴的音不准,双簧管,给个A音。」

  于是,一片定音声,定音声里还夹着一些别的声音,好象是关于八一大楼新到的涤卡。

  小提琴叽叽嘎嘎定音。

  终于定好了,他重新提起指挥棒,定音鼓,小号出来:

  「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挥了一下手。

  乐队停住。

  他抿紧嘴唇,指挥棒轻轻地打着总谱。

  有人在讨论涤卡的颜色和质地。

  小提琴轻轻的练着快弓,练得糊里胡涂。

  他一甩头发,难得的微笑着,对少扬说道:

  「少扬,这里一个小号就够了,是不是让小朱吹,你歇歇。让他也锻炼锻炼,你身体不好……」

  少扬脸红了。他放下号,把号嘴拧开来,朝地上到了几滴水,然后对身边的小朱说:

  「你吹吧。」

  排练进行。他放下号,走了出去,出去了很久,还没回来。已经九点半了,老田宣布:

  「再拉一遍就结束。要不要休息?」

  「不要了,不要了,接着来吧,练完了回家睡觉!」大家纷纷说。

  「也好。」他抬起手,又放下了,「少扬呢?谁去找找他?」他四面看了一遍,最后看到了郑瑛瑛:「你去叫一下少扬好不好?」

  她一扭身,不干:「他要在厕所里我怎么好找!」

  大家都乐了。

  正谈着,他来了。

  「你到哪里去了?」老田克制着脾气问道。

  「撒尿,憋得慌。」他望着老田。

  大家又笑。

  「都在等你。知道吧?」

  「我有这么重要?不敢当。」他笑嘻嘻地看着老田。

  大家笑得更欢了。

  「好了,你赶紧坐了吧,别啰嗦了。」

  「我早就坐好了,是你还在啰嗦。」他回敬道。

  笑声稀落了一些。

  排练结束了,大家涌出排练场,到自行车棚推车子。杨森推出车子,打打座垫,刚要上车,却被人拉住了后座:

  「带我,带我走。」郑瑛瑛说,她的两颊叫风吹得通红,象一个熟透的苹果。两个大眼睛愣愣地瞅着他,什么心眼儿也没有。

  「我和你不顺路呢!」他说,「你找别人带吧。」

  「你把我在八一大楼那里放下,就不用管了。」

  「那有啥意思,反把你绕远了,你家不是住下洪?」

  「那里有小路可以绕呢!」她缠着杨森,杨森烦了。这时,少扬从旁边走了过来:

  「我带你吧!」

  「你也不顺路。」杨森说。

  「我可以绕一绕,雷锋叔叔又回来了嘛!」他冲着郑瑛瑛一抬下巴,郑瑛瑛又笑了,扶着他的腰上了车。上了车,手还不松,围着他的腰。

  「憨妮子!」杨森在心里说道,也上了车。

  家里人都没睡,在生气,为了二林的大立柜。

  三林一进门,便被爸叫到东屋去了。爸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数出十张十元钱,递给三林:

  「把那一百元钱还了人家去。」

  三林不接:「我没借人家钱,是打会。我不过领了头一会罢了。」

  「变相借债。我们家从来没有欠债的规矩,更何况是为了大立柜。」

  「大立柜也并不是什么奢侈品。」三林说了这么一句。

  「毕竟没有借钱去买的必要。」爸说。

  「二林结婚,也该尽力办好一些,爸。」三林说。

  「有能力就买,没能力就不买。有多少钱结多少钱的婚罢了。」

  「二林插队八年才回来,没有积蓄,也有他的难处。」

  「想想农村那些艰苦的日子,就更应该节俭才好。」

  「那么说,插队落户的就该苦一辈子了。」他忽然动了气,提高了声音。说完就走,还把门帘摔了一下。他很窝囊,心里明明都是反对二林和大立柜的,可是一站到爸跟前,却不知不觉和爸对抗起来,二林听见了,不知要怎么得意呢!到头来,倒是他和爸吵了一架,而且吵得乱七八糟,好象一句一句都没对上茬口。彼此都气恼得要命,道理还都没说明白。

  他推开二林的房门,却见二林正站在大立柜前,满意地打量着那个庞然大物。欣赏一阵大立柜,又对着穿衣镜自我欣赏一回。来回欣赏着,乐趣无穷。听见三林进来,便说:

  「钱你拿了?」

  「没拿。」三林回答。

  「不拿白不拿。」

  三林正想刺他两句,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

  二林和妮妮偎依着,亲昵又有点不好意思,两人脸上都显出了苍老,与那亲昵和羞怯不协调着。他不再说什么了。

  月亮婆婆的脸儿圆圆,银盘似的悬在中天。院子里的石板地,水洗过似的干净。石板上铺了一张席子,他们躺在席子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小慧楞要数星星: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四淇楞要乱她:「三十七,二十八,八十,九十九……」

  小慧从头数:「一,二,三,四,五……」

  四淇从头乱她:「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九十……」

  小慧爷爷坐在竹榻上,说四淇:「四淇子,你叫她查数,你去乱她又是为啥?」

  巷子里响起二胡声,三林忽然一机灵,欠起身子问道:

  「爷爷,这是个啥调调?」

  「『夜深沈』呗。」

  三林吼住四淇,「别闹了!」他侧耳静听着,二胡声远去了,消失了。他回过神来,遥摇爷爷的膝头:

  「『夜深沈』是个啥意思?」

  于是,爷爷就讲了一个霸王别姬的故事,他魔魔道道地讲了许久:

  「秦汉之交,楚霸王就在咱们这块脚底下建的都……」然后他从项羽讲到刘邦,「刘邦是咱们此地人。此地风气好,人杰地灵,仗打乱了,把城打平了……」

  都睡了,他还在讲,对着满天的星星。月亮把院子的石板地照得清冷冷的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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