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广告代理公司的年轻职员瞄了一眼刚接到手上的原稿,不禁吃惊地看着对方。
“请问……就只有这些吗?”
“没错。”对方在大型办公桌上拄着腮不耐烦地点点头。
“可是,这样有点奇怪耶。”
“为什么?”
“不是,只是跟我们平常收到的稿子比起来……”
“所以,我不是说过这是我的私事了吗?”
“是,那么这是活动通知还是……”
“喂!”对方叼着香烟的嘴唇抖动了一下。“你们公司有规定广告主要说明刊登意图或目的吗?”
“没有。”
“那你的话未免也太多了。”
“非常抱歉。”或许是烟熏到了眼睛,对方皱起粗眉,年轻职员低头向他致歉。
“要刊登在哪里都清楚了吧?”
“是的,您指定要刊登在三家全国发行的晚报、两家东京都和神奈川县内发行的晚报……”
“没错,大小是两段七行,必要时最多到两段十行。我要的栏位大小确定都有吧?”
“是,早上我接到电话后就立刻着手安排了,版面也照您的意思预备好了。”
“看情况,可能也会在明天的早报刊登……”
“是。”
“刊登的报纸一样,不过部分的文案会做更改。关于这个部分,我下午会再联络,可以吧?”
“我想应该没问题。有些东西可以抽换,而且毕竟您是老客户了……”年轻职员话还没说完,对方就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大步走近门口,伸手抓住门把,然后突然回过头,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您怎么了?”
“没有……”对方眼神呆滞地看着年轻职员,空洞的表情显示出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刚刚那个唐突的动作。
“那么,我将这份原稿带回去了。”
广告代理公司的年轻职员走出房间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致意,但是对方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像在打摩斯密码般不断用手指敲着桌面。
2
这房间就只有西侧有一扇大窗,而且位在两层楼公寓的西北角,算是最差的位置。
冬天时,旁边工厂的煤烟会随着强劲的西风灌进屋里。如果关上窗户,吹在熏黑的玻璃窗上的煤烟,就像黑色窗帘般一整天都遮住微弱的光线。
到了夏天,这个没有通风口的三坪大房间又西晒得厉害。少年傍晚回到屋里,总觉得房间里有股烧焦的味道。斑驳的墙壁和起毛边的榻榻米,在落日余晖中也仿如着了火一般。
太阳一下山,少年便打开窗户。越过层层叠叠的铁皮屋顶,可以看见远方闪耀的霓虹灯,更过去一点是整片迷濛的黑暗。都市的夜晚有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夜色却不够深。所以少年站在窗边,心中浮现的总是故乡的情景。他和父亲一起到东京已经三年了,乡下家里还有中风的母亲和误了婚期的姊姊。老家周遭种满榉树、橡树,尽管是附近最小的房子,然而夜晚有澄澈辽阔的星空,嫩叶的芳香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飘散……
“哎呀,你果然回来了。”房门打开,传来少女雀跃的说话声。
站在窗边发呆想心事的少年,顿时眼睛一亮。
“嗨。”
“你怎么这副样子!”少女直视少年仅着一件短裤的结实裸身说。
“这……我不知道会有小姐来拜访嘛。”少年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裸胸。
“这个房间好热。”
“是呀,暖气充足,还附设蒸汽浴,随时都像在洗澡。”
“你爸呢?”
“上夜班。坐吧。”棒槌学堂·出品
少女斜坐在热气还未散退的榻榻米上。淡淡的香味和女性的体味,刺激着少年的鼻子;从短裙露出的白皙膝盖让少年目眩神迷。
“上个星期也是夜班吧?”
“嗯。同样是警卫工作,但是大夜班有津贴,所以他连别人的班也接。”
“真是辛苦。来,这是你的换洗衣物。”
少女打开报纸包,拿出熨过的开襟衬衫。
“太好了,谢谢你。”
“夏天总该穿干爽一点的衣服嘛。”
“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
“没关系,反正我们家是做这个的,跟其他客人的衣服一起处理就行了。”
“明天我就穿这件去吧。”
少年接过开襟衬衫时,看了一眼少女用来包衣服的报纸。
“这是今天的晚报吧。”
“是啊,正好放在烫衣台上,我就直接拿来包了。如果是客人的衣物就可以用店里的包装纸,但毕竟不太好嘛。”
“正好,我还没看呢。”
少年弯身跪着阅读报纸,少女也凑在他的肩旁一起看。少女光滑的手臂触碰到少年裸露的肩膀时,一股电流般的冲击在少女的血管中奔窜。当印刷活字变成一堆黑点的排列时,少女便决定放弃看报纸了。她的眼光被少年胸口留下的一道汗水吸引,他黝黑结实的皮肤泛着湿润的光泽,有着活字所无法形容的美感。
“啊!”少年嘴里突然发出惊叫声。
“怎么了?”
“……”
“喂,是不有什么奇怪的报导?”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姿势趴得比之前更低,专心看着报纸上的某个部分。
少女交互地看了看少年和报纸。
“报上登了什么吗?”
少年抬起头,神情十分凝重。他遥远的眼神似乎在追随着空间中某一个光景,让少女心生不安。
“怎么了嘛?”
“比才……”
“啊?”
“没什么。”
少年突然站了起来。
“你要出去吗?”
少女也跟着站了起来。少女身材高大,两个人站在一起,身高几乎一样高。两人互看了一会儿,这几秒钟的沉默,让少女更加不安了。
“你究竟是怎么了嘛?”
“别问了。”
“真是个怪人。”少女噘着嘴巴说。“你最近真的很奇怪,也不像过去那样开朗,不是突然变得神经兮兮,就是在想心事……气色也变得很差。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累了。”
“骗人,你明明在担心什么。”
“不关你的事。”
“我讨厌你这么说。”
“讨厌我也没办法。”
“我要回去了。”
少女嘴里说要回去,却背对着门往窗边走去,她含泪眺望着远方的夜景。无数明亮的华灯重叠交错,更远处的黑暗像是晕染般地扩散。
“喂。”少年从背后抱住了少女的肩膀。
“不要!”少女僵硬着身体向前蹲下,想摆脱少年的手。但她的心却和她的姿势背道而驰,激烈地想投入少年的怀里。所以,当少年的手无力地放开她的时候,少女低声地说:“我真的要回去了。”
那是一种期待有所回应的幼稚挑衅,但少年却说了完全不相关的话。
“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做……”
“什么时候?”
“例如说,只是举例而已。你答应替某人保密,但是那个人却可能因为你遵守约定而遭遇不幸。那么你会保守秘密,还是……”
“我知道了。”少女突然转过头来,含泪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你说的那个人,是女的对不对?”
“不是,不是的。”
“骗人!我就知道一定是女的!”
“我都说不是了。”
“你瞒我也没有用。之前我帮你洗过衬衫,领子上面还有口红印,就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吧?真恶心!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了!”
少女一边开门一边宣告地说:“我再也不会来了!”
少女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上。
少年茫然地站在原地,然后捡起脚边的报纸,再次看着那个部分。
“果然是那时……”他一边低喃一边将报纸揉成一团往墙壁摔去,日光灯照映下的裸胸大大地起伏着。
少年似乎用全身的力量在忍耐着什么。
3
男人从文件夹拿出白色信封,交给优雅地跷着腿斜靠在沙发上的女人。
“不好意思拖了那么久,这个请您收下吧。”
“哎呀,其实你不用专程送来的。”
“哪里,只是金额不多就是了……”
“没关系,我也是玩票的,这样还有酬劳可以拿,我才觉得不好意思呢。”
“别那么说。”
女人取出信封里的明细表和几张纸钞,男人看着她随意数钱的模样,不禁暗自咂舌。
(只是玩票的吗?还真是令人羡慕。信封里的钱可是比我一个月的薪水还多呢!)
男人环视整个房间。陈列柜里摆着乡土木偶和身穿民俗服装的娃娃;墙上挂着漂亮的油画和淡彩画。
(这间公寓的租金,我的薪水都还不知道付不付得起。)
男人在心中自嘲着,正准备点根烟。
“金额没错。”女人将信封放回桌上。
“不好意思,里面应该有张收据……”
“是呀,我差点忘了。”
“麻烦您签名、盖章。”
“请稍等我一下。”
女人推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里面好像是书房兼卧室。
男人从书报架上取下晚报摊在茶几上,他对国际时事、政治新闻没兴趣,便随意浏览了一下社会新闻版。他散漫的视线突然停在某一处时,女人手上拿着收据走了出来。
“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的。”
事情就这样办完了。
男人站起身,又点了一根烟。他心中有股蠢蠢欲动的念头,想要跟这个美丽、单身的女性多聊一会儿。
“这次的装帧设计十分受到好评,我们总编辑很高兴。”
“是吗,我自己是没什么信心……”
“不,真的很棒。就民间故事集而言设计得恰到好处。纯朴、充满梦想,完全符合书的内容。”
“可是有点土气……”
“就是那样才好。充满泥土香的诗情——我们想要的就是那种感觉。”
“因为我出身乡下,所以……”
“您的家乡是?”
“信州。”女人似乎想回避这个话题,眼睛转向窗外说。“会下雨吗?”
“好像是吧。”
男人为了找新的话题而重新环视屋内。
“您的音响很棒呢。”
“啊……那个呀。”女人笑着说。“好像每个人都这么以为。”
“难道不是音响吗?”
“那是放洋酒的柜子,里面都是威士忌、白兰地。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
“真是令人吃惊。”男人说。“您喜欢喝酒吗?”
“嗯。”
“独酌吗?”
“谁叫我一个人住呢。”
女人的目光落在膝上,对话突然中断了。为了打破沉默,男人看着茶几上摊开的报纸说:“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事?”
“就是这个广告。”棒槌学堂·出品
女人探出身体仔细阅读男人手指着的位置。
“比才归来吧。舒曼在等待。上面就只写这么一些,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定是寻人启事吧。”
“不会吧。首先,舒曼可是有名的作曲家耶,我记得是波兰人……”
“应该是德国吧。”
“没错,是德国人才对,留下《儿时情景》这部作品。不管怎么说,他早就已经死了,比才也一样。”
“他应该是法国人吧。”
“没错,他的作品是歌剧《卡门》。”
“还有《阿莱城姑娘》。”
“您知道的很多嘛。刚刚还说对音乐没兴趣,但您却那么博学。我看您其实很喜欢音乐吧?”
一时之间女人浮现尴尬的眼神。
“我只是……”女人结结巴巴地回答。“在书里读到的。”
“不管怎么说,”男人再度将视线投向那篇广告。“花钱登这种东西,一定有它的含意。一个死了的男人等待另一个死了的男人归来,真是够悬疑的。”
“看来你很喜欢推理小说啰?”
“我会看推理小说。可是眼前这个可不是虚构的小说,所以会让人想知道谜底。”
“会不会是暗号?”
“暗号?”
“是呀,只要双方对一对手上的解码表,意思就会变成‘毒品寄出了,在羽田交货’。”
“这倒是很有意思。”男人笑了出来。“这样一来,这个广告就成了国际走私集团的联络方式啰。”
男人说到这里时,女人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不好意思。”
女人起身拿起话筒,跟对方说了一句“等等”,便转过头来对男人说:“对不起,我现在有急事……”
男人赶紧站了起来。
“那么我告辞了,没想到居然拉着您闲扯那么久。”
男人边往外走边抬头从窗户看了一下天空。
“果然下起雨来了。”
直到门关上,男人脚步声远去后,女人才压低声音对着话筒说话。
“喂……可以了。……是吗,我知道了。……什么?曲调?……哦,你是说曲调呀。还是把那个加进去吧,不然就不能说是组曲了。……喂,你现在人在哪里?……嗯,我看到了。可是比才不会回去的,比才早就已经死了。……喂,你的声音好小。才不是呢,我一直都在你身边,随时都在你身边。……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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