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样的场面每天都在“冰杖酒吧”上演,写也写不完。
读者中恐怕已经有人对酒醉男女的无聊对话感到厌烦了吧?或许有人会认为,笔者应回过头来把被白河米乐套上脚镰、用链条绑住的江叶章二,交代清楚才是。不过,关于他那晚的行动,实在是乏善可陈哪。
首先,虽说是行动,他能自由活动的范围也仅止于链条所及的长度而已。人在拥有自由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自由的可贵,然而,对此刻肉体被一条链条困住的江叶章二而言,这样的体会特别深刻。
这时候,也就是“冰杖”的妈妈桑暗示悠平和秀子两人店要打烊的时候,江叶正仰躺在那张为他准备的沙发床上。因为除了睡觉以外,他实在无事可做。
幸好锁链够长,只要他把脚朝向厕所,就能将双腿伸直,平躺在床上。睡前他去了一趟厕所,把领带解下,脱掉外套和衬衫,裤子则维持原状,穿在身上。厕所里有一件替代睡袍的浴衣,他拿它罩住赤裸的上半身。这打扮看起来好奇怪,不过,等明天米乐回心转意了,或许这副脚镣就能解开了。
虽然不清楚她囚禁自己的意图是什么,不过,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江叶是这么想的。如果米乐怀有杀机,那么刚才她就有可能在咖啡里下毒,而那杯咖啡不管是味道或香气都属上品,并没有掺入异物的迹象。
此外,为了江叶的烟瘾,她还特地留下三包香烟,交代了早上十点开饭,如果有事的话,可以按厕所旁边的按钮叫她,这才走出房间。从这几点看来,她应该没有伤害江叶的意思。只是,这种状态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目前并没有即刻的危险。
厕所的门边有几个开关,江叶试着每个都按按看。室内的灯全熄了,黑暗中,江叶摸索着靠近床,横躺下来。
他想睡觉,但头脑太过清醒,睡不着。黑暗中,他睁大眼睛,胡乱地想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工作方面,下个月底预定要出版一本短篇小说集。他已经完成初校,而最后一校的校样,将在一周内送达。负责送稿的是该书的责任编辑,他来之前应该会先打电话联络吧?
小说的部分,月底前得交一篇短篇给《小说春秋》,那个还差十几页就完成了,顶多再写个两、三天吧?编辑部那边肯定会打电话来关心(督促)工作进度的。
至于周刊的连载则从年底开始。为了收集资料,他打算遍访九州各县。“到时就由我来带路吧。”北九州市出身的总编辑自告奋勇地提议,于是两人相约一同前往。他大概也会打电话过来吧?月底之前,针对采访对象和旅行计划,两人得商议一下。
然而,会打电话来洽谈工作的电话还不止这些。邀稿和演讲的请托、想把小说改拍成连续剧而来洽谈版权,偶尔还有人请他替同行的文库本写书评。他书桌上的电话,一天不响个五、六次是不会罢休的。
再者,妹妹志保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问候。志保现在是东亚女子医大的学生,还有一年才毕业,最近为了取得医师的资格,正在准备国家考试,经常抱怨忙得连玩的时间都没有。就算是这样,星期六一到,她一定会出现,帮哥哥洗衣服、打扫房间,甚至煮顿饭菜。
“老哥,你赶快结婚嘛,人家可不要一辈子做你的老妈子。”
这已经成为志保的口头禅了。
志保住的公寓和江叶住的大楼隔着三条街,走路大约十五分钟。她有江叶房间的备用钥匙,即使是三更半夜,也会突然出现。
(志保今晚会去我那里吗?)
不过,自己一两天不在家,志保应该不会太过担心。
只是,换作出版社和编辑,情况就不一样了。江叶外出之际,一定会把电话切换成答录机,所以,只要他们一打电话过来,就会听到:
“我现在外出中,如您是打电话,请在哔声后留言,如您要传真,请立即传送。”的制式辞令。这情况若只有一天,他们大概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是若持续个两、三天的话,又将如何?既不接电话,传真也无回复,这时,想当然尔他们会开始追查江叶的行踪。
编辑当中不乏知道江叶有个妹妹,且在东亚女子医大就读的人。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上志保住的公寓。
当做妹妹的得知哥哥行踪成谜时,必定非常不安;于是,她会和编辑们一同前往兄长的住处,翻看有无蛛丝马迹。
江叶整理思绪,回想自己房间的样子。
窗帘一向都是开着的,书桌上放着写到一半的原稿。要交给《小说春秋》的短篇应该已写到四十八页,预计再十几页就完成了。
记得傍晚上舞厅之前,自己曾喝过茶。他嫌用茶壶泡茶太过麻烦,所以总是把茶包丢进九谷[注]的茶杯里,直接注入热水。那个茶杯八成还搁在书桌上,里面留着没喝完、冷掉的茶水。
[注:位于日本石川县南部的江沼郡山中町,乃九谷烧的发祥地。]
书桌旁的墙上挂着大幅日历,上面详细记载着工作预定进度、会面时间和地点。不过,星期四到星期日的这段时间,什么都没记,一片空白。
映入妹妹(或编辑)眼中的景象,应该就只有这样吧?
平常江叶出门取材、打算留宿在外时,总会带着手提旅行袋和相机。知道这件事的妹妹一定会去检查那些东西还在不在,在确认过旅行袋和相机都没有动过后,她一定心急如焚——哥,你到哪里去了?
这种情况下,妹妹或编辑心中闪过的想法,必定集中在那几个字眼上:失踪、不告而别、交通事故、绑架……
或许脑筋动得快的编辑会向妹妹提议,请她先用离家出走的名义向警方报案,请他们帮助协寻。站在妹妹的立场,也没有理由拒绝这么做,一旦警方受理妹妹的请托,事态恐怕就会朝江叶最不乐见的方向发展了。
现在的江叶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推理作家,讲明一点,就是所谓的畅销作家,他的作品以解谜和推理为中心,属于俗称的本格派。不过,或许是其中蕴含的浪漫情怀挑动了女性的心,加上他那媲美电影明星的英挺相貌,更使他拥有为数众多的热情女书迷。
这样的他凭空消失了。媒体不可能放过这条新闻;对电视的谈话性节目而言,这更是千载难逢的好题材。
于是,摄影机锁定妹妹,记者把麦克风递到她的面前,高声叫嚷着:
“关于令兄失踪的原因,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令兄的女性读者很多,外表英俊又未婚,他是否曾为感情的问题困扰过呢?”
“至今为止,他可有遭到恐吓的经验?”
“他是否曾因写作遇到瓶颈,而透露想自杀的念头?”
“你认为令兄可能还活着,并且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吗?”
在乡下长大、个性淳朴的妹妹不可能答得出这些问题。面对麦克风,她只有手忙脚乱的份。自己仿佛可以看见妹妹那饱受惊吓的样子……
(志保,哥哥不想让你面对这样的处境。)
不管怎么样,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至少还有四、五天的缓冲期。在这期间,他一定要想办法逃离这栋房子。
问题是这个挂锁。这个大型挂锁穿过缠了两圈的链条,死命扣住。除非把锁打开,否则不可能挣脱链子。
这时如果有位开锁高手在的话,他会怎么做?住在美国期间,他曾大量阅读推理小说,其中确实有几本提到开锁的技巧。派屈克·昆汀(PatrickQuentin,一九六一~)的《金库和老太婆》(TheOrdealofMrs.Snow)、艾略特·罗斯福(ElliotRoosevelt,一九一九~一九九〇)的《第一夫人是名侦探》(MurderandtheFirstLady),以及腓特烈·佛赛斯(FrederickForsyth,一九三八~)的《第四议定书》(TheFourthProtocol)……
尽管想到了书名,他却想不起开锁的情节。不管怎么说,就连那些专业的开锁师——也就是俗称的锁匠——也不可能徒手把锁打开,一定会使用工具。
除此之外,那些人对锁的构造十分了解,并累积了多年经验,具备娴熟的技巧。
这副挂锁的内部构造想必也很简单吧?
一般来说,钥匙插入锁孔的那节金属并不平滑,总会有几道波浪状的锯齿,而锁内部则会置入和锯齿数相等的簧片,这些簧片的作用是为了防止中央旋转轴转动。
他忘记是在谁的书上读到的,尽管印象模糊,但大致应该是这样。锁匠之所以需要工具,是为了确认簧片的位置。藉由手的触感,一一找出簧片,让它们呈水平排列,倒向同一方向,如此一来,阻止旋转轴转动的障碍物就排除了。也就是说,锁匠们凭着自己的手指和敏锐的触感,小心翼翼地逐一拆解钥匙表面的不规则锯齿。接着运用别的工具,对旋转轴施以扭力,并只能扭转一次。如果成功的话,就会听到轻轻的“喀”一声,钩环松开了。得到的结果就和我们用钥匙开锁的情形完全相同。
然而,江叶继续躺在床上,还在为某件事伤脑筋。
就算他知道开锁的步骤,身边没有可资使用的工具也是枉然。这个工具必须能插入锁孔、摸索到簧片,因此大概得像锥子一样细,还必须柔软到能自由弯曲。此外,还需要能转动旋转轴的工具。锁里面的旋转轴八成是金属的圆柱体,只要把万用钥匙插入这个圆柱(即锁心)里,轻轻一扭,就能轻易转开了。
重点是,即使是大师级的锁匠,少了这两样工具也照样开不了锁。
廉价的肥皂剧里,经常会上演这样的戏码:侵入民宅的小偷只用一根铁丝就把上了锁的门打开了。
事实上,光用一根铁丝转个两下就能打开的锁,先天上已丧失了锁的功能,而这种东西市面上不可能有。那一幕不过是对锁缺乏常识的编剧无视于现实的个人幻想罢了。
可是……江叶的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我连一根铁丝都没有呢!)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只要能摆脱这条锁链,要他做什么都行。就算是要他把这条链子弄断——江叶猛然从床上坐起,拖着脚上的铁链来到厕所门口,按下电灯的开关。
他环顾变亮的房间,找到刚才脱下的上衣,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他蹲在地板上,点亮打火机的火,将那一小簇火苗凑近链条。可惜不到十秒,江叶就把打火机丢了。火焰的温度烫得手指受不了,当然,被火灼过的链子依旧完好,只有烧到的一小部分有点热而已。
想用打火机的小火把三厘米至四厘米粗的链子烧断,根本是天方夜谭。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竟会做出这种蠢事,真叫他又羞又气!
江叶缓缓站起,拖着链子蹒跚地走近沙发,整个人往后倒下。
他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伸出去的脚,停在被链条套住的脚踝上。
铁链……脚镣……解开……把脚从链圈里抽出来……抽出来……从链圈里……
解开的方法。
抽出来的手段。
存在吗?可能吗?
思考集中在这上面的江叶章二,脸上泛起涔涔的汗水。
12
天总算亮了,这是江叶章二在水泥牢笼里迎接的第一个早晨。
没有窗子的房间,不会有晨曦照进来,全靠手上戴的腕表,他才知道现在是几点。
上午九点。直到凌晨都还醒着的江叶,是在四点左右上床的,也就是说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四、五个小时。半梦半醒的。
他起床将灯打开,脱掉浴衣,套上汗衫。他拖着链子走进厕所,里面就像饭店一样,有整套的盥洗用具。他漱了口,洗把脸。外面的太阳想必很大吧?流出来的水是温的,不过,还是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用水把梳子沾湿,将蓬松乱翘的头发梳平。没有发蜡,只好将就一下了。
厕所的角落有浴缸,墙上也设有冲澡的莲蓬头。不知道有没有热水,他想去试开一下,却够不到最里面的水龙头。链条不够长,算了,反正是夏天,用冷水擦澡就好了。
江叶再度回到房间,坐到沙发上。他点燃香烟,喷出无味的烟雾。
房间内一片死寂,毫无动静,就连呼吸声都被空气吸走了。待在与外界隔绝的密室里,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分不出白昼和夜晚的差别,感觉逐渐麻痹。置身在这样的空间里,长此以往,恐怕连自己是生是死都分不清楚吧?发疯——瞬间,这样的恐惧闪过心头。他摇头,想甩开内心的不安。
必须振作起来!或许未来他将和米乐在这房间里周旋上好几天也说不定。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她要是以为能够永远把江叶关在这里,就大错特错了。
志保一定会来找他的。
当被告知自己行踪成谜时,妹妹一定会察觉到一切始于星期四。星期四下午是哥哥的休笔日,傍晚他会去涩谷的舞厅跳舞,这些事妹妹都知道。很自然地,她会找上莎娜亚舞蹈练习场。之前,自己曾带志保上舞厅参观过,大致的情况她应该都记得。那一次,他也带着志保一起到饮料吧喝了咖啡,记得老大当时还说:“好可爱的小姐喔。”他便向老大介绍:“这是我妹妹。”
志保一定会先到饮料吧拜访老大,然后,两人之间展开的对话八成是这样:
“是的,江叶先生星期四傍晚确实来过这里。当天是特别会员日,只招待特别会员,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对于客人的事,老大拥有超群的记忆力,他必定想都不用想就答得出来。
“当时,我哥哥的样子有没有哪里怪怪的?例如说,看起来心情很沮丧啦?或是害怕着什么?”
“没有,完全没有那样的迹象。相反地,他跟一同前来的女客人似乎聊得很愉快……”
“女客人?怎么样的女客人?”
“她姓花井,负责供应舞鞋和服饰用品给舞厅的贩卖部……”
“哥哥和那位小姐都聊些什么?”
“这个嘛……我只知道老师要走时,花井小姐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用不了多少时间,志保就会打听到花井秀子的名字和她开的Amour精品店。
志保会直接找上花井秀子的店。问题是自己和米乐间的对话,花井到底听到了多少。
当时……江叶努力地回想。
自己和花井秀子并肩来到舞厅外面,正当两人挽着手臂,打算往前走时,背后传来米乐的叫声。她叫自己“叶月老师”,之后更求证地问:“您是叶月老师吧?”然后才走近他们。“叶月”是作家江叶章二的本姓,这件事花井秀子也知道。
当下,自己并没有想起米乐的名字,后来是她自己说:“我是米乐。高中的时候,老师曾做过我的家教……”没错,他记得是这样。米乐的一番话唤起了自己尘封已久的回忆,于是他说:“我想起来了,没错,你是米乐。”还说:“唔,原来是米乐啊,没想到出落成大美人了,我都认不出来了。”自己前后总共说出她的名字两次。
那时,花井秀子就站在旁边,她正准备带江叶去她熟识的小酒吧,心情显得十分亢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年轻女孩,状甚亲密地和江叶攀谈起来。站在花井秀子的立场,恐怕是怀着不太耐烦的心情倾听着两人的谈话吧?
谈到一半的时候,她识趣地先离开了。不过,米乐这个名字和自己学生时代曾当过米乐家教的事实,肯定很难从花井秀子的记忆抹去。花井自诩为江叶章二的书迷,这些对她来说可是珍贵的情报。
面对妹妹的询问,花井秀子肯定会把她听到的对话和盘托出。不仅如此,包括她所观察到有关米乐的一切,如她的容貌和举止,甚至是服装、皮包等,凭着她贩卖女性用品的独到眼光,必然能巨细靡遗地描述出米乐的形象。
“米乐”成了现阶段行踪成谜的江叶章二所见到的最后一名女性。妹妹的好奇心当然会转向米乐。
不过……江叶章二试着延伸自己的想像力。
光凭花井秀子的一番话,妹妹志保有可能找到白河家来吗?
她拥有的线索只有米乐这个名字,以及哥哥曾当过她的家教,如此而已。说不定花井秀子会建议说:“要不要拜托警察看看?”喜欢推理小说又是江叶书迷的她,应该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或许她更巴不得能在“寻找江叶”的任务里轧上一角。
“就这么做吧。从米乐的长相到她的装扮,我都能提供确切的线索。”
警方虽然会受理协寻离家出走或下落不明的人,但一开始恐怕只是先做个笔录,不可能一报案就马上展开搜索,只有在嗅到犯罪气息的时候,警方才会卯起劲认真去寻找。区区一名作家,四、五天失去联络,并不足以诱使警方采取行动。话说回来,如果想到他的工作性质,志保也不可能一开始就做出找上警察,惊动媒体的轻率举动。
那么,志保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白河米乐吗?
有——江叶心想,到最后志保一定会发现那个方法的。那就是……江叶开始幻想妹妹接下来的行动;突然,房门无预警地打开,米乐出现了。
13
“早安。”米乐礼数周到地打招呼。面对被自己囚禁的对象,讲话还这么彬彬有礼,是因为根深蒂固的优良教养所致吧?
“早啊。”江叶也以轻松的语气应答,顺便瞄了眼手表,上午十点。昨晚米乐说:“早餐是上午十点。在这个家,请配合我的作息。”她果然准时。
精神异常的患者之中,有些人会替自己的生活订下刻板的规定,并严格遵守。米乐该不会就是那样的人吧?江叶心想。
她看着江叶坐在沙发上,确定自己和他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后,才将端来的盘子放到桌上。
塑胶制的白色盘子里,摆着两片涂满奶油和果酱的厚片吐司,像是从便利商店买来、未经拆封的生菜沙拉,以及和昨晚一样装在纸杯里的咖啡和一副卫生筷。
“老师,请用早餐。”米乐始终站着,讲完这句话后转身就要离开。
“啊,米乐,等一下。我有话要问你,你可以在这里陪我吗?”
“现在是我的吃饭时间,我等一下再来。”
米乐走出了房间。一边咋舌一边目送着她背影的江叶,只好无可奈何地拿起筷子,自行吃起沙拉。嗯,味道还不错。
仔细一想,昨天白天他都在写稿,连中饭都没有吃。可能是咖啡喝太多,所以没有食欲吧。傍晚他便出门前往涩谷的舞厅,在那里也只喝了杯咖啡而已。走出舞厅,就被米乐叫住,让她用车载到这里。也就是说,从昨天到现在,他都不曾好好吃顿饭。
空腹是最好的厨师,只要能吃的都变成了山珍海味。不到十分钟,江叶就将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空。
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后,江叶整个人往沙发倒去,悠闲地舒展双腿。绑住脚的链条擦过油地毡的地板,发出讨厌的声音。
话说回来……江叶点燃香烟,开始沉思,米乐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她的理由、目的和意图是什么……
他想知道,他必须知道才能找出应对的方法。不管怎么样,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行动。比方说,此刻缠在自己脚上的铁链,上面一点锈斑、污垢都没有,是全新的,想必是从哪家五金行或宠物店买来的吧?而且还不是随便买的,链条的长度不但要延伸到金库底部,还要把坐在这张沙发上的人的脚缠上两圈,她必定先计算过才去找的。
因此,事前她应该用尼龙绳之类的道具绑住自己的脚测量过。不仅如此,为了不让对方发觉,包括要怎么绑才会比较顺手、扣上挂锁的方法等,她一定都用买来的铁链反复练习过了。
这个挂锁也是全新的,体积还不小。在江叶小时候,乡下农户的老旧仓库门上就挂着这样的大锁。那是防小偷用的,所以没有那么容易打开。
江叶边想边抽着烟,就在他要点燃不知第几根香烟时,米乐走了进来。她往桌上瞄了一眼,看到江叶把早餐全吃光了,才挪动沙发坐了下来。
她和江叶相对而坐,却半天不吭一声。今天早上的她,套着水蓝色短裙搭配白色T恤,装扮轻便,连丝袜都没穿。裸露的双腿大剌剌地伸到江叶面前,白得令人眩目。
江叶刻意忽视对方的存在,两只眼睛紧追着自己吐出的烟雾,看着它们缓缓消逝在天花板。现在,不管他再怎么强调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对方也不会同情他的,从昨晚米乐的态度可以很清楚这一点。你不开口,我就不出声,江叶打定主意。
五分钟……十分钟……沉默持续着。最后忍不住先开口的果然是米乐。
“老师。”
“嗯?”
“老师,您为什么不说话?”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昨晚我问的事,您也没什么好说的吗?还是您不愿意说?”
“……”
“我也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老师是个好人,像我这样头脑不好的笨女孩,您都愿意热心地教我英语和数学,我好高兴,我心想自己要更用功一点,好博得老师的称赞。真的,我喜欢您,我最喜欢老师了!”
令人招架不住的热情语气。这番话不可能是骗人的,江叶心想。当时的米乐在态度和行动上,确实曾多次向自己示爱。她在交上来的英语习作的答案栏内,用红色铅笔画了数十颗红心。还有,在秋风初吹的夜晚,江叶过了十一点才回到公寓,就在通往家门的楼梯途中,他看到米乐蹲在地上。穿着短裙的她,紧抱着裸露的膝盖,似乎非常寒冷。
“怎么了?米乐,已经这么晚了,你的家人会担心喔。”
站起来的米乐一溜烟地钻过江叶的身侧,匆匆说道:“我只是来跟老师说声晚安,再见。”
她就这样跑到夜晚的马路上。这种事大概连续发生了四、五次。他问过米乐的家人,都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不过,好像都是坐计程车回家的样子。对于她这样的行径,不管是父亲白河先生或是继母江理子都未严加责备,因为米乐曾经有过“割腕”的记录。
而米乐会在江叶的公寓前徘徊,只限于他没去上家教的日子。
“如果老师能够每天都来的话,那孩子的心也会比较稳定吧。”江理子说。然而,对毕业就迫在眉睫的江叶而言,实在是碍难从命。
江叶之所以辞掉家教,就是因为当时米乐的怪异行径和暧昧态度让他越来越害怕。
我最喜欢老师了。面对米乐的大胆告白,自己该如何应对才好?
仔细斟酌每个字句后,江叶以沉稳的语气回话了。
14
“我也喜欢那个时候的米乐啊,因为你又率真又善良,对我这样的菜鸟家教,也成天老师、老师地喊,敬重有加。我虽然觉得怪难为情的,心里却很高兴。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学生嘛。”
“可是,老师却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
“那是因为我就要毕业了……”
“骗人!你一定是和那个人商量过后才决定的吧?一切都是那个人设计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
“江理子,田代江理子。”
“怎么又是她?为什么米乐要这么在意已经搬出去的继母呢?”
“老师,请你老实说,那个人是你的爱人?还是你的情人?”
“你在说什么?那个人是白河家的夫人,是米乐的母亲,就只是这样而已。说句失礼的话,要不是你一再地提起,我根本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米乐凝滞的视线笔直地盯着江叶的脸,透着可怕的光芒,江叶不自觉地垂下眼睛。
“老师,我不是在和小说家江叶章二说话,我现在问的是从前的叶月老师。我们现在不是在编小说,所以请你说实话。连名字都想不起来?这种鬼话谁会相信。老师你是一边想着那个人一边写小说的,你是为了让那个人读才写的。讨厌鬼!小说家都是大骗子!像我就不会想读什么小说,谁会想读那种东西?告诉我,请你说实话。那个人杀了人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活着。这种人是老师的爱人?情人?老师是为了让杀人犯读你的书,才当小说家的吗?告诉我,请跟我说。我手上握有证据,你别想要瞒我……”
支离破碎的话语滔滔不绝地从米乐口中吐出。大概是太过激动吧?她痉挛的双颊不断抽搐,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话说回来,米乐为何如此愤怒?江叶不知所措。她说的话叫人难以理解,或许她是把自己心中积郁已久的怒气全爆发出来了吧?她控制不住混乱的思绪,致使说话断断续续,一连串的问题如石子般朝自己丢来。他该如何抵挡她的逼问?
“米乐,”江叶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以温柔的语气说道,“请你冷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清楚,反正我被绑住了,哪里也不能去。我绝对没有欺骗你的意思,首先是江理子小姐的事。我会成为小说家,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说她是我的爱人,真是天大的误会。别的不说,我们的年龄就差了一大截。”
“才没有,那个人是在二十六岁嫁给我父亲的,老师来我家的时候,她也才二十八岁。老师是大四学生,有一、两个年纪比自己大的爱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话是没错,不过,我初次见到江理子小姐的时候,只觉得她是年纪大自己很多的端庄太太,就像是亲切、温柔的阿姨。”
“是那个女人对年纪小的男人有兴趣!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样,江理子不可能从大她二十岁的爸爸那里得到满足,她的身体一定很渴望老师。”
“哦?米乐对男女之间的事倒是很清楚。”
“这还用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谓的男女关系,最后还不是都是以性作结?男人的身体,我在国中时就已经见识过了。”
“喔,你还蛮早熟的嘛。”
“才不是,我会了解男人是因为……我就告诉你吧,老师。读国中的时候,我曾被轮奸过,对方总共有三个人……”
江叶吓了一跳。不管怎么样,“轮奸”这两个字都不该出自良家妇女口中,然而米乐却毫不在乎地说了出来。
“米乐,你说的是真的吗?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是一群人渣!他们四、五个人合组了摇滚乐团,名字叫做‘剃头四’。很无厘头吧?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有一半是从感化院毕业的,还颇以此为傲呢。只是,从那种地方出来,也能算是毕业吗?”
“……”
“不过,其中有一个男孩歌唱得不错,人也长得帅,我迷上了他……这种事很常见吧?一大堆女孩跑到那群家伙的演唱会现场‘呀——’地疯狂尖叫。我也是其中之一,还献花给他们呢!连项链都送过,终于得到他的青睐。‘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知道有一间可以看得见海的豪华餐厅喔。’当时,我还因为被当作女人看待而觉得好高兴。”
“……”
“……夜晚的海边,根本没有什么狗屁餐厅。我会坐上别人的车去那种地方当然也是笨蛋,不过,那群人根本就猪狗不如。”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报警呢?”
“我只是个国中生耶。在车子里全身赤裸,被人家当作玩具玩弄,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对方知道我的姓名和学校,还嘻皮笑脸地跟我说:‘这种事让别人知道就不好了。’他们可是这种人耶。我没告他们,他们还反过头来向我勒索。好几次放学途中,其中一个男的就会忽然出现,一开始要个两、三万,我的零用钱还可以应付,到后来变成十万、十五万……”
“所以你只好偷家里的钱?”
“我偷了父亲的提款卡,会穿帮也是迟早的事。”
“你早点跟父亲坦白不就好了?”
“老师,你真是不了解十五、六岁少女的心理。与其把这么丢脸的事说出来,还不如死了痛快。我也是禁不起父亲的一再追问,才决定自杀的。我用剃刀割手腕,可惜没有死成……”
江叶专注地听着米乐讲话,这就是她“割腕”的真相吧?
恐怕连她父亲白河先生都不知道这残酷的事实吧?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痛斥女儿的挥霍,才逼得女儿想要自杀——一定是这样。在不知道事实的情况下死去,对白河先生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话说回来,这段变态的经历对思春期的少女造成怎样的伤害?在她的心底留下多大的创伤?连帮她看诊的医生都无从得知真相,只告诉白河先生说“很明显地,是人格发展异常。不过,幸亏是后天的,所以现阶段只要施予适当的治疗,就不必那么担心。”
然而,撕裂米乐的心的伤口,想必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她的体内越发扩大,痛苦与日俱增,渐至化脓、腐烂。它就像寄生在米乐心房的癌细胞,不断地分裂、繁殖,让她的精神一步步地崩溃。
米乐生病了。江叶无言地望着在他面前摆出不在乎姿态,高高跷起二郎腿的米乐。她说着自己悲惨的过去,眼底却没有半滴眼泪。
“老师,”米乐换脚调整坐姿,短裙整个翻起,露出一整截雪白的大腿。江叶赶紧移开视线。
“我都说完了,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喔,现在换你说了。”
“换我?”
“对,老师和那个人——田代江理子的关系。那个女人抱起来是什么感觉?她在床上的技巧想必很高明吧?毕竟曾在俱乐部上班过,一定很懂得取悦男人的方法,所以老师才会喜欢上她,到现在都遗忘不了她……”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连她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骗人!你为什么就不能说真话呢?老师是骗子。没错,小说家全是鬼话连篇的大骗子,做的是把谎言写在纸上贩卖的无本生意。我已经把自己最痛苦、最难堪的事全讲出来了,但老师这算什么?光在那里装模作样。告诉我,我要听真话,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你误会了,米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找到了证据。”
“证据?”江叶不自觉地从沙发上坐起,脚链发出细微的声响。
米乐说她握有前继母田代江理子与自己偷情的证据,还认定两人之间曾发生肉体关系,就算这些全是米乐的病态心理所勾画出的无稽幻想,江叶还是无法充耳不闻,不当一回事。
“米乐,”江叶试着调整呼吸后说道,“你说的证据在哪里?”
“我从《周刊文苑》上知道了老师的事。里面有女记者对你的访谈,还看到了老师的照片,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叶月老师就是小说家江叶章二,让我好怀念喔。我心想老师写的不知是什么样的小说,于是跑到涩谷的大书店,一口气买了四本老师的书回来。”
“哦?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送你好了。”
“我回到家后马上打开其中一本来看,结果吓了一跳。老师和那女人的关系,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心想果然是那样。为了江理子那个人,老师成了小说家,为了让她知道,老师才写小说的……”
“等一下,米乐,你说的是我哪一部作品?”
“我记得是《苍白的密室》……”
“嗯,那本书是我写的没错,但里面根本就没提到江理子啊。”
“小说的内容怎样根本无关紧要。翻开封面第一页的字不是老师写的吗?谨把此书献给E……”
“嗯。”
“看到这个我全明白了,E不就是江理子(Erico)名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吗?”
“……”
“我试着翻开别本书,发现上面也写着相同的文字;再翻一本,还是一样。也就是说,老师的小说全都是为E写的,是献给E的礼物……”
“……”
“对老师而言,江理子是那么重要的人,所以你们一定是情人关系。你说你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下落?别开玩笑了!老师,告诉我,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首先,E并非江理子小姐。”
“那么,她是谁?是何方神圣?”
“……”
“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师的恩师?还是初恋情人?”
“……”
“你说不出来吗?为什么你非要隐瞒我呢?E就是江理子,对吧?我还有其他的证据。”
“其他的……”
“没错。”
米乐再次调换坐姿,将腿跷得老高,光溜溜的大腿连底部都露出来了。那毫无防备的大胆姿势,除了夸示自己的年轻之外,也有向江叶挑衅的意味。
“那个证据就是……”米乐的唇边泛起诡异的笑容,“老师的笔名。”
“怎么说呢?”
“笔名对作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一般读者不会知道作家的真实姓名,因此,如果有一天老师死去了,会永远留在读者心中的,也只有老师的作品和笔名而已。”
“嗯,是这样没错。”
“所以,在取笔名的时候,作家都会再三斟酌。老师想必也为笔名伤了很多脑筋吧?”
“……”
“当时,老师最先想到的就是江理子那个女人。老师的本名是叶月章二,于是取江理子的江和叶月的叶,你为自己取了江叶章二的笔名。这么做,连她也会觉得高兴、满足吧?老师一定是这么想。连作家最重要的笔名都沾上了那女人的气味。怎么样?这可是如山的铁证!”
“啊……”
江叶大吃一惊。原来如此,这也算是米乐独到的“推理”吧?没错,一直以来都很在意江理子的米乐会这么想,实在也不足为奇。
“不过,米乐,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我说的都不对?那么,我再问您一次,E是什么人?江叶章二的笔名是怎么来的?”
“你听我说,那是……”
眼看话就要说出口了,江叶却突然闭嘴。没错,江叶的每本着作都会写上“谨将此书献给E”的献词。这在编辑间也算是奇闻了,因此总有人问他:“老师,您在每本书的一开头都会提到E——这个人到底是谁?”这时候,江叶的回答一律是:“E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搭档,也是我人生、心灵的伴侣。我现在不能说,不过,等我不再写推理小说的时候,也就是在我的告别作里,我会把这点交代清楚的。”
江叶的这番说明,就算编辑们听得似懂非懂也只能勉强接受。
不过……
他不认为米乐有这么好打发。她一定会逼着江叶,要他说出更明确的答案。那是……临时把话吞下去的江叶,嘴唇不住地抖动。E是谁?笔名是怎么来的?要解释清楚很简单,只要讲到E,自然就会带到笔名。
为了知道田代江理子的下落,米乐甚至不惜把自己绑来,为了让她那近乎变态的好奇心得到满足,看来他还是说实话比较好吧?
可是,江叶硬是把到嘴的话吞了下去。
他无法在这种地方说出E的名字。面对把自己当作囚犯、甚至是宠物,用铁链绑起来的女人,他怎么能够说出那段与E之间的纯洁回忆?这不是污蔑了E、贬损了E吗?
“米乐,那是……那是……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总之,和江理子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
瞬间,米乐陷入沉默。过一会儿,她却好像中邪似地开始喃喃自语。
她说的全是江叶作梦也想不到的怪异言论。她一心认定田代江理子是杀人凶手,而江叶则是她的共犯并发出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发狂似地陈述他们所犯下的“可怕罪行”。
15
“我可以了解,老师,你为什么不想说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们是共犯嘛。你们是为了守密才结合在一起的。没错,老师和江理子,不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紧密结合在一起。你要是不想说,尽管保持沉默没关系。两年、三年,我都可以陪你耗,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吧。在这期间,我一定会找到那个女的,然后把她带到这里。你很高兴吧?老师,你可以和那女人在一起了。等到哪天你们其中一个良心发现,愿意说实话了,我再带你们到父亲的灵前磕头,请求他的原谅。”
(从这以后,米乐的话一会儿跳过去,一会儿又兜回来,完全没有脉络可循,现实和幻想全搅在一起。江叶有好几次想打断她的话,陈述自己的想法,不过,她根本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不过呢,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连阿姨都吓了一跳,是的,刚刚阿姨打电话回来了,阿姨的哥哥因为新居落成而大宴宾客,这件事我也跟老师提过了。然后哪,这个哥哥好像喝了很多酒,每天都喝个不停。
乡下人只要有喜事,第一件事就是喝酒。阿姨的这位哥哥酒量好像不怎么好,却还不知节制、拼命地喝,昨晚终于醉倒了。听说是急性酒精中毒,让救护车给送进了医院,要住院观察个两、三天。这下连阿姨都忙翻了,她本来预定星期天要回来,却打电话来说大概要晚两天。我当然是跟她说,请她好好照顾哥哥喽。接着,我把老师的事情也讲了。
阿姨吓了一跳。她问我说,大小姐一个人没问题吗?我跟她说,要她不用担心,等她回来后,我再跟她商量。
好好笑喔!阿姨竟然还说,要我尽量注意老师的营养,让您吃美味的食物。她说要是老师一下子就死掉了,那可麻烦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阿姨在电话那头也哈哈大笑。真的,老师,你一定要长寿喔,在我带那女人来这里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要不然我可伤脑筋了。
怎么样?老师,你失望了?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
你看我猜得对不对?老师心想等千代阿姨从乡下回来后,一定不会坐视这种情形不管,一定会搭救你,是吧?不过,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阿姨一直很痛恨那个女人,比我还痛恨。当然,我说的是田代江理子。‘自从江理子住进来后,这个家就变了,连老爷都变了,什么都听那个女人的,今后大小姐和我会怎么样呢?’阿姨总是如此悲叹着。她真的很生气——过世的夫人太可怜了,江理子抢走这个家的财产,是迷惑老爷的狐狸精——这些话是阿姨说的。你想这样的阿姨会帮你吗?
江理子害死了我父亲,钱到手后就马上搬了出去。出主意的是江理子那女人,但痛下毒手的却是老师。你说阿姨回家之后会怎么对待你?老师身为小说家,应该可以猜到后续的发展吧?”
(虽说米乐说的话是出自精神错乱后的幻想,不过,她确实看穿江叶心中的打算。米乐的心生病了,不过,她并没有完全疯狂。偶尔,比常人更敏锐的直觉会像电光一样,从她的脑海闪过……
没错,江叶确实在等着帮佣的千代从乡下老家回来的那天。当她看到被锁链绑住的自己,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或许她会说服米乐,要她放了自己,而米乐也会遵从阿姨的指示照办。虽然她们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却彼此信赖有如亲生母女一般。根据自己当家教时的经验,唯一能让米乐改变心意的只有阿姨。
不管怎么样,他都希望这位阿姨能亲眼目睹自己的窘境,这是江叶的心愿,而米乐确实看穿了他的盘算。
此外,自己会被监禁绝对不是出于米乐的临时起意。听她言下之意,阿姨多半也赞成这个计划,说不定这计划还是阿姨想出来的。
米乐就不用说了,连千代都铤而走险,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实在是令人不解。
米乐似乎坚信她的父亲白河先生是田代江理子杀死的,江叶则是她的共犯,这一点也叫他无法理解。假设白河先生的死有他杀的嫌疑,那么,警方一定会展开调查。同时,被视为“共犯”的江叶也会成为被调查的对象,但是他从洛杉矶回来也已经五年了,在此期间,他从没有察觉到有这样的迹象。
看来,这一切全是米乐的妄想。她因为精神异常,因而幻想出整起杀人事件。不过,如果这真是妄想的话,情况就更危急了。对某件事物特别执着,轻而易举就违反社会常规的人,在精神医学上称为“偏执狂”,现在的米乐八成就是这样。面对此类患者,你无法用常理和他沟通,在他重新拥有健全、正常的判断力之前,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精神治疗。
这下麻烦可大了,江叶心想。更伤脑筋的是,帮佣的千代似乎还颇为认同米乐的妄想。莫非她自己也是妄想和幻觉的俘虏,精神也出了毛病?
不会吧?不过,这也不是绝不可能的事。
米乐说,千代很年轻就结婚了,因为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才又回到白河家。她一定也背负着身体和心灵的重创活着,就像米乐一样。
同病相怜的两人在白河先生死后,彼此间的牵绊必定更加紧密了。她们两个相依为命地共同生活,未亡人的江理子在这个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难想像。她没有谈话的对象,也没有人会安慰她。丈夫死了,家庭破碎,忍受不了孤独寂寞的她,会决定脱离户籍搬出去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有离开白河家,江理子才能展开新的人生。
就这样,在这空荡荡的屋里,只剩下米乐和千代两个人。在根本没有客人上门的家里,两个女人每晚凑在一起,这时她们会聊些什么、商量些什么呢?该不会是在说田代江理子是怎么杀人的吧?一开始,提到这个的恐怕是米乐,而千代之所以会附和她的意见,恐怕是千代自己也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精神陷于恍惚所致。千代的心也生病了……
江叶一边反复地想来想去,一边看着喋喋不休的米乐,突然间,他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这个家里,散发着这两个女人的妖气……
江叶察觉到自己正濒临万劫不复的境地,面临极大的危机。他必须做些什么才行。于是,头一次,他刻意提高音量,打断米乐的话。)
“住口!别再说废话了!”
瞬间,米乐的嘴停止开合,她并拢跷高的脚,维持僵硬的姿势。江叶的怒吼确实发挥了效用。
“你父亲是田代江理子杀死的,而我则是她的共犯,是这样吗?原来如此!”
米乐瑟缩地轻点了个头。
“那好,你现在就打电话!”
“……”
“别拖拖拉拉的,赶快打电话!”
“打电话……给谁……”米乐的声音在发抖。
“警察啊,把警察叫来!把杀死自己父亲的凶嫌抓起来!你叫他们马上过来。”
“……”
“到时会有一堆警察上门,他们会要你提出江理子杀人的证据。你有证据吗?”
“……”
“还有证明我是共犯的证据,你有吗?拿出来啊!”
米乐轻轻地摇头。
“笑死人了,你连证据都拿不出来,那是因为根本就没有杀人案件。”
“不,是因为证据全被那个女人藏了起来……”
“是吗?那也无所谓。总之,警察来了之后,一定会先帮我把锁打开,到时候,我就自由了。”
“不可能,我不会把钥匙交给别人的。”
“你太小看警察了,这种挂锁他们三两下就打开了,必要的时候还会剪断这条链子。到时候,你以为你会怎么样?你剥夺我的自由,把我关在这个房间里,这在法律上叫做非法禁锢。听清楚了吗?非法禁锢!罪犯就是你,白河米乐。你会被警察带走,判决的结果,白河米乐必须坐牢,也就是被关进牢里。快,叫警察来啊!”
米乐万般不愿地频频摇头,同一时间,泪水从她的双颊滴落。
“不要,不要叫警察来。别把我关进牢里……那个女人……才是杀人凶手,她的罪比我重多了……为什么警察不去抓她?……我……我为什么要坐牢?……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阿姨会救我的,她说要保护我一辈子……”
江叶仿佛在确认自己的话语造成的效果似地,凝视着嚎啕大哭的米乐。
米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到底有几句是真的?还是全部都是她的妄想?江叶无从判断。米乐的心理游走于疯狂与清醒的边际,谁也无法从中找出正确答案。
两手捂着脸,身体蜷曲、不断哭泣的米乐看起来好可怜。就像被母亲责骂的小孩,虽然闹着别扭大声哭叫,却不肯离开母亲身边。现在的米乐就是这样,被江叶的怒吼吓得哭出来的她,竟没有夺门而出,只是在他面前不断地抽搐着肩膀,哭个不停。
一股难以言喻的爱怜涌上江叶心头。就算他再怎么责骂这个孩子,盘踞在她心里已然生根的妄想也没那么容易被赶出去。
“米乐,别哭了。老师不该大声吼你,对不起。”
“……”
“来,把眼泪擦一擦,抬起头来看看,老师已经不生气了,你不用再害怕了。当然,你不叫警察来也没关系,我啊,哪里都不去,直到阿姨回来为止,我都会待在这里。”
米乐抬起头,似乎十分困惑江叶的语气怎么突然又变温柔了,哭肿的双眼试探似地偷觑着江叶的表情。
“阿姨什么时候会回来呢?我也很想见见她呢。我在当你家教的时候,她一直很照顾我,是个亲切的好人。”
“阿姨星期二会回来。”
停止哭泣的米乐以近乎虚脱的声音回答。看着江叶的眼睛也不再闪着锐利、疯狂的光芒,回复到年轻女孩该有的柔顺温驯。这突然的变化让江叶惊讶,同时也让他不安——这个女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变脸,变成加害自己的凶器呢?
“星期二吗?也就是说,阿姨的哥哥虽然让救护车送到医院,却没有大碍,是吧?”
“好像再两天就可以出院了,阿姨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这几天米乐就辛苦了,因为扫地、洗衣服全要你一个人做。”
“那些事我不做也没关系。”
“哦?为什么?”
“阿姨有个表姊住在下谷,做的就是类似女佣的工作……”
“是吗?那她会过来帮忙喽?”
“不是她,是她的女儿。听说是短期大学的学生,目前正在学习如何当保姆。她的名字很奇怪喔,因为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所以叫做三女子,就是一二三的三,女孩子的女子。她昨天早上到我家时,很难为情地告诉我这个名字。”
米乐的唇角浮现一抹微笑,声音又回复到高中时代的甜腻。
江叶心想,此刻米乐的精神状态完全和正常人一样。即使是生病的心,偶尔也会有瞬间的安详吧?总之,还是尽量不要刺激她比较好。江叶刻意作出愉快的表情,认真聆听米乐的话。
“阿姨真是爱操心。好像她之前决定回乡下时就跑去她表姊家,拜托他们照顾我。说什么就算只有一个小时也无所谓,要他们每天都来探视我,看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然后固定打电话跟她报告。”
“看来阿姨还是不放心你呢。”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害得那个三女子莫名其妙地就跑来,让我昨天早上吓了一大跳。当时她从厨房后门进来,说什么‘我是从下谷来的三女子,从今天起要天天来打扰了。’三女子这个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于是我就问她:‘你是来做什么的?’跟她聊过之后,才总算比较清楚整个情况……”
“不过,这不是很好吗?米乐也多了个谈话的对象……”
“才怪,我自己一个人乐得轻松。阿姨也真是的,连后门的钥匙都交给她,让她随便乱闯进来,在屋子里东张西望。所以我就跟她说,要她下午五点到六点半之间过来,见到我的面之后就马上离开。”
“这样子三女子小姐很困扰吧?既然阿姨连后门的钥匙都交给她了,一定有付她酬劳才对。”
“不,那个女孩倒是一副巴不得的样子。她自己也说,这样对她比较方便,她只要能跟阿姨交差就行了,那孩子可精了。”
说完这番话后,米乐突然站了起来。
“我现在要出去买东西,准备老师的午餐。”
“啊,不用麻烦了。最近,我都略过午餐不吃,晚餐准备丰盛一点就行了。”
“真的?”
“没错,这样子对身体也比较好。不过,我希望下午能有一杯咖啡,米乐煮的咖啡很好喝呢。”
笑容再度浮上米乐的脸。
“已过世的爸爸也这么说,他说我煮的咖啡比任何一家店的都有味道,都要好喝……”
身体一转,米乐愉快地走出房间。几分钟前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激烈言词,她似乎全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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