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会有人怀疑:这种忌日真的存在吗?
从未狩过猎的人,非但未摸过野生狐,更无需祈求其冥福。
自古以来,文士歌人的忌日常直接援用为俳句季语(注:表示季节之词,如“莺”表示春等等),《野狐忌》亦可归类于此。但,与芥川龙之介的《河童忌》或太宰治的《樱桃忌》等不同,知道的人可能很少。这也难怪,毕竟《野狐忌》之名是我所取,只是我心版上的岁时记(注:日本诗歌按“季语”分类的注释书)刻痕之一!
以日期来说,它是十一月三日,但与大参数岁时记内被作为冬季季语的“文化纪念日”毫无关联。
对我而言,“野狐忌”是名实相符的忌日,是世俗所不容的一位作家,亲自了断其狂乱人生的日子,也是从他那为人所卑视的作品中,聆听、追慕、回想其类似罪人的祷告之苦恼和恸哭之声的日子。
这位作家就是田中英光。
他是在昭和二十四年十一月三日进入三鹰市下连雀的禅林寺境内,在自己奉仰为文学之师的太宰治坟前自杀。“野狐忌”便是缘于其作品之名“野狐”二字。
但是,我将这天私自命名为《野狐忌》,视之为心中的岁时记,并非只是对其作品的哀惜。因为,他在我的人生之中,还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昭和二十四年十一月三日,当时六岁的我正置身田中英光的自杀现场,在他背后不到四、五公尺的地点,目击全部的过程。
当时的情景,报纸记载如下:
“田中英光这天至新潮社拜访野平健一,知道其不在之后,转赴三鹰拜访龟井胜一郎和户石泰一,却皆未能找到本人。午后五时半左右,在禅林寺的太宰治坟前喝下带去的酒和安眠药,以安全剃刀割左手腕动脉自杀。虽被附近幼童发现,向寺内僧侣急报,将其送至井头医院,但,延至当晚九时四十分,即因大量出血而终至死亡。临终时家人并不在场,孤独的离开这个世界。在其随身携蒂的文学全集扉页写有类似遗书的文章:这是觉悟之死,请勿让尸体蒙羞……”
各报的报导大致类似,发现者是“附近幼童”之点也相同。但,该“幼童”应非一位,而是数位,其中之一是我!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记忆已缈茫,连以禅林寺境内为游乐场所的玩伴之姓名都想不起来。但,在此茫茫的过去之中,却有一张脸庞不时浮现脑海。那是一位叫“早苗”的小女孩!
早苗和母亲住在一起,她家是由农家的储藏室或谷仓改建而成,面向道路的窗户,总拉上花纹图案的窗帘。我会经进去过一次,扑鼻的油漆味盈溢整个房间,中央有张大床,早苗静坐在床沿。
至今,我仍记得当天的情景!
那裸露裙外的白皙玉腿,那垂肩的长发,那嚼着口香糖,不停动着的樱桃小嘴……
她向我招手,与我并肩坐在床上,突然,她抱住我的肩膀仰躺,轻声说:“妈妈和叔叔们都是这样睡的呢!”
早苗何时褪掉身上的衣服,我记不太清楚了,但,她裸裎的玉体却镂印于我脑海深处。她的皮肤像白磁般滑细,那令人几乎晕眩的美,使年幼的我呼吸困难!我像抚摸珍宝般的轻摸她那小小的乳头,然后,她扭动着身体,把我的手拂开,嘴里说:“不可以!会痒呢!”
长发在她胸口飘曳!
当时,我无法了解掠过背脊的那针甜美的战栗之意义。但,后来,进入初中、高中就读,却经常在脑海中回想着早苗那天的倩影,无数次耽溺于自慰之中。
目击田中英光自杀时,早苗一定在我身旁。但,就在我读小学那年,她和她母亲搬走了。日后我也曾向两、三位朋友打听她们的消息,但无人知道,所得到的回答都是:“是有那样一个小女孩,母亲专赚驻日美军的钞票。现在若还活着,大概母女两人一起赚吧?”
或许真是这样!我只有死心了。
也因此,现在无人能证明我所目击的事实!不过,若早苗能看到这篇文章,一定会想起那天的事。
那健壮结实的男人!
那紧抱墓碑泣诉的声音!
从他手上喷洒出的鲜血染红了墓碑,凝成血块,被吸入灰黄的泥土中!
早苗忽然哭了,紧抓住我手臂。
男人听到哭声,猛回头,脸颊染成鲜红……
他挥挥手,想赶走我们,但,接下来的瞬间,脸上浮现似泣似笑的忧伤神情……
幼年时代的这次体验,至今仍在我的人生中留下阴影。也许是此原因,大学时我才会专攻心理学,并从事以自杀作家为对象的研究。
田中英光仰之为师的太宰治,其作品至今仍有许多读者,就像他生前一样,时而昂首蹙眉,时而发出喜剧演员般的笑声,驻足于现代的年轻人们的心灵之间。但是,谈及田中英光之名者却已不多见!
此刻,我又想起他满脸鲜血地望着我和早苗时的那种忧伤的神情,还有那像少年般澄亮的眼眸……
那是一盏颓废生活里的心灵之灯!虽然他自嘲是一只跌落沟里的野狐,更被人视为无赖、颓废、疯狂,但,这盏灯永远在我的记忆之中闪动不熄。
明天,十一月三日,就是我的野狐忌。
一升冷酒独酌
野狐忌之夜
(摘自K大大学新闻学艺栏“一人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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