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分手以后,就动身回家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心头忽然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烦恼情绪,而且每走一步,越接近家门就越厉害。奇怪的事还不在烦恼,而在于伊凡-费多罗维奇始终弄不清烦恼的是什么。他以前也时常发生烦恼,它在这时候出现本来也并不稀奇,因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这里来的一切之后,又要重新来个急转弯,准备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为完全孤独的人,和以前一样,抱着强烈的希望,却不知究竟希望什么,有许多,甚至过多对生活的期待,却连自己也完全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什么,甚至究竟想要些什么。但尽管他的心灵里确实有一种新的无名的烦恼,此刻使他感到痛苦的却完全不是这个。“是不是对于父亲的家的厌恶呢?”他自己寻思,“好象是因为这个,我实在厌恶到虽然今天是最末一次跨进这肮脏的门槛,也还是感到厌恶。……”但不,也不是这个。是不是因为和阿辽沙告别,还有刚才和他讲的一番话呢?——“多少年来我对全世界保持沉默,不屑开口说话,今天却忽然说出了一堆废话。”——的确,也许这正是由于天真的缺乏阅历和天真的虚荣心而引起的一种天真的懊丧心情,懊丧自己不善于发抒自己的意见,而且还是对着象阿辽沙那样一个人,对于这个人他心里无疑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自然,这种懊丧也是有的,甚至一定会有的,但是到底也还不是这个,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烦恼到难受的地步,却弄不清楚究竟自己想要什么。也许最好还是不去想它吧。……”
伊凡-费多罗维奇试着“不去想它”,但是仍旧没有什么用处。尤其使这烦恼显得可恨而刺激人的,是它好象具有一种完全是表面和偶然的性质;这是他感觉得到的。他感到似乎有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东西老在什么地方矗着,呆着,就好象有时有什么东西老呆在眼前,在做事或热烈谈话时许久不会去注意到它,然而却显然仍在使你受着它的刺激,甚至几乎受着它的折磨,一直弄到最后,才弄明白应该把某个恼人的东西去掉,而这东西却原来常常是很无聊而且可笑的东西,例如忘了归还原处的用具,掉在地板上的手帕,没有放到架上的书籍等等。伊凡-费多罗维奇在最恶劣、最气恼的心情下走到了父亲的家,忽然在离开园子大约十五步远的地方,向大门一望,才终于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一直在使他烦恼和心神不定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仆人斯麦尔佳科夫正坐在大门旁的长凳上乘凉,伊凡-费多罗维奇一见他就立刻领悟到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正是仆人斯麦尔佳科夫,正是这个人使他心里简直没法忍受。忽然一切都搞通了,一切都明白了。刚才,还在阿辽沙叙说他和斯麦尔佳科夫相遇的情形时,就有某种叫人厌恶和不愉快的东西忽然钻进他的心里,立刻引起了他憎恨的反应。以后在谈话的时候,斯麦尔佳科夫虽暂时被忘却了,但却仍旧还留在他的心底里,而当他刚刚和阿辽沙一分手,独自走回家去,那个被忘却了的感觉就又立即飞快地露了头。“难道这个下贱的混蛋竟会这样使我不安么?”他带着按捺不住的怒气想着。
事实是伊凡-费多罗维奇近来的确非常讨厌这个人,尤其是在最近的几天里。他甚至自己也开始觉察到了对这人有一种愈来愈强烈的近于仇恨的心情。也许,仇恨所以会变得这样激化,是因为在伊凡-费多罗维奇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情况恰恰相反。那时候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有一种特别的、突如其来的好感,甚至认为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他主动让斯麦尔佳科夫习惯于和他谈话,不过常常对于他的有点思想混乱,或者更确切些说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情况深感惊讶,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那么经常不休地使“这个冥想者”心神不定。他们还谈论哲学问题,甚至谈到,既然太阳、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创造的,为什么第一天就有了光明,这应该怎样去理解?但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很快就认为,问题并不在于太阳、月亮和星星,太阳、月亮和星星虽然是有趣的东西,但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来说是次要的,他需要的完全是另外的东西。不管怎样,总而言之,他开始表现出,或者说是暴露出一种无限的自尊心,而且是被侮辱了的自尊心。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这个很不喜欢。他就从这里产生了厌恶。以后家里出了乱子,出现了格鲁申卡,发生了关于德米特里哥哥的事情,招来了许多麻烦,——他们也谈到了这些,但是尽管斯麦尔佳科夫谈起来时总是兴奋激动,却始终叫人弄不明白他自己在这些事上究竟抱什么愿望。他有时虽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某些永远是暧昧不清的愿望,但它们的杂乱无章和不合逻辑却简直使人吃惊。斯麦尔佳科夫经常刨根问底,发出一些显然是故意想出来的拐弯抹角的问题,但究竟为了什么,——他并不加以解释,而且时常在询问得最起劲的时候忽然住了口,或者完全扯到了另外的事情上去。但最后所以会弄得伊凡-费多罗维奇完全发了火而且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厌恶,主要是因为斯麦尔佳科夫开始对他表现出一种讨厌的、特别亲昵的态度,而且越来越厉害。他倒并没有让自己放肆,露出不礼貌的样子,正相反,他永远毕恭毕敬地说话,但是事情也真怪,斯麦尔佳科夫不知为什么显然认为自己仿佛和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成了同谋似的,只有他们俩知道,而其他在他们四周瞎忙着的凡人甚至都不能了解。但即使这样,伊凡-费多罗维奇也还是长期没弄明白引起自己日见增长的反感的这一真正的原因,只是到了最近才终于觉察到是为了什么。现在,他怀着恼怒厌恶的心情,打算默默地不看斯麦尔佳科夫一眼就走进园门,然而斯麦尔佳科夫却已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单从他站起来的这个举动上,伊凡-费多罗维奇就立刻猜到他是想同他作一次特别的谈话。伊凡-费多罗维奇看了他一眼,就站住了,他突然站住而并不象刚才打算好的那样扬长走过,这件事本身就使他自己气得直哆嗦。他愤怒而且厌恶地望着斯麦尔佳科夫太监般的、瘦削的脸,用木梳理平的鬓毛和卷起的短小的发绺。他眨着微微眯缝起来的左眼,嘲弄地笑着,好象说:“你干吗走着走着又停下了,可见咱们两个聪明人有话要谈哩。”伊凡-费多罗维奇哆嗦了一下。
“滚开,混蛋,我同你是一类人吗?傻子!”这话眼看就要从他的舌尖上飞了出来,可是使他十分惊讶的是从舌尖上飞出来的竟完全是另一种话:
“父亲现在怎么样,还在睡还是已经醒了?”他和气地轻声说,自己也觉得突如其来,接着又同样完全突如其来地竟忽然在长凳上坐了下来。事后回想起来,他当时在一刹那间几乎都觉得有点害怕。斯麦尔佳科夫面对他站着,倒背着手,充满自信,几乎严厉地望着他。
“还睡着呢,”他不慌不忙地说(好象心里在说:“是你自己首先开口的,不是我”)。“我觉得您先生真奇怪。”他沉默了一会以后,又补充了这句话,还装模作样地垂下眼皮,把右脚向前伸出,摇动着漆皮鞋的鞋尖玩。
“你奇怪我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急躁而严厉地说,用全力克制着自己,同时忽然厌恶地明白,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在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这里的。
“先生,为什么你不到契尔马什涅去?”斯麦尔佳科夫忽然抬起眼睛,亲昵地微笑着说。而他的眯缝的左眼似乎在说:“既然你是一个聪明人,我为什么微笑,你自己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要到契尔马什涅去?”伊凡-费多罗维奇惊讶地说。
斯麦尔佳科夫又沉默了。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为这事甚至亲自苦苦地求过你。”他终于开了口,口气不慌不忙地,似乎自己也不重视自己的回答,仿佛是表示:我这样用个次要的缘由搪塞一下,只是为了有话可说。
“唉,见鬼,你说明白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生气地嚷了出来,由温和一变而为粗暴。斯麦尔佳科夫把右脚搁在左脚上面,挺直身子,仍然用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和淡淡的微笑瞧着伊凡。
“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谈谈。……”
双方又沉默了,几乎沉默了一分钟。伊凡-费多罗维奇知道他这时应该马上站起来,发脾气,但是斯麦尔佳科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等着他,心里说:“我看你到底生气不生气。”至少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样想。他终于摇晃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斯麦尔佳科夫好象赶紧抓住时机。
“我的处境真可怕,伊凡-费多罗维奇,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好。”他忽然用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叹了一口气。伊凡-费多罗维奇立刻又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简直好象发了疯,两个人都变得简直就象两个小孩子,”斯麦尔佳科夫继续说,“我指的是您父亲和您大哥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现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只要一起床,就一刻不停地缠着我问:‘怎么还没来?她为什么还不来?’这样一直到半夜,甚至过了半夜还是这样。要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还不来(因为她也许根本不想来),那么明天早晨他又会冲着我喊:‘她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缘故还不来?她什么时候来?’好象在这件事情上我在他面前犯了什么过错似的。另一方面,又是那么一套把戏:只要天刚一黑,甚至还没有黑,您大哥就会手里拿着枪在邻近出现,对我说:‘你听着,你这坏蛋,煮汤的厨子:如果你疏忽了没看见她,以致她来了还不来告诉我,那我就首先要你的命!’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也会跟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样,又开始拼命折磨我:‘她为什么还不来?是不是快来了?’同样又好象那位太太不来是我的错处似的。他们俩一天比一天、一分钟比一分钟激怒得厉害,有时我真要害怕得自杀。先生,我真是对他们没有办法。”
“你为什么裹到这里面去?你为什么当初要替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做侦探?”伊凡-费多罗维奇生气地说。
“我怎么能不裹进去?而且也根本不是我自己要裹进去,如果您想知道全部实情的话。我虽不敢驳回他,也从一开头就沉默着不敢说一个字的,可是他硬要派我做他的奴才,做他的利喀斯①。从那时候其他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假如你要放了过去,我杀死你这混蛋!’我觉得,明天我非发一次长长的羊癫疯不可。”——
注:①希腊神话中大力士赫居里斯的仆人——
“什么叫长长的羊癫疯?”
“一种长时间的发病,特别长。一连几小时,也许延续一两天,有一次我发了三天,那时是从阁楼上摔下来。抽疯停了又发;我整整有三天没清醒过来。当时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请了这里的医生赫尔岑斯图勃来。把冰放在我的头上,还使用了另一种治疗方法。……我差一点死去。”
“不过听说羊癫疯预先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你怎么知道明天发呢?”伊凡-费多罗维奇带着特别的、含怒的好奇心问。
“这确实是预先没法知道的。”
“再说你当时是因为从阁楼上摔了下来。”
“阁楼是我每天都要爬上去的,说不定明天也会从阁楼上摔下来。不是从阁楼上摔下来,就是掉进地窖里去,地窖我也是每天有事必须去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看了他好一会儿。
“我知道,你是在那里瞎编,不过我还有点看不透你,”他轻声但却带着点威吓的口气说:“你是不是在故意装腔,你是想从明天起发三天的羊癫疯?是么?”
斯麦尔佳科夫眼睛瞧着地上,又摇起右脚的鞋尖来,随后把右脚放下,换了一只左脚朝前面翘起,抬起头来,笑了笑说道:
“就算我也会玩这一套,就是说会装假,——因为有经验的人做起来是并不太难的,那么我也自有权利用这个方法来救我的命,因为如果生病躺下,就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跑到了他父亲那里,他也总不能去责问病人:‘你为什么不来报告?’那样他自己会感到不好意思的。”
“唉,见鬼!”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大声说,脸都忿恨得变了样子。“你为什么总是担心你的性命!德米特里哥哥这些威吓只是一句气话,说说罢了。他不会杀死你;就是杀,也不会杀你的!”
“他会杀的,象捻死一个苍蝇一样,而且要杀准先杀我。我最怕的还有一件事:生怕在他对他的父亲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的时候,人家会把我当作是他的同谋。”
“为什么人家会把你当作同谋呢?”
“因为我把那套极秘密的暗号告诉了他,人家会把我当作同谋的。”
“什么暗号?告诉了谁?见你的鬼,你说得明白些!”
“我应该完全承认,”斯麦尔佳科夫用学究式的不慌不忙态度慢慢腾腾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两人有一个秘密。您自己也知道(要是您确实知道的话),他已经有好几天,一到夜里,甚至天刚黑,就立刻从里面把门反锁上。您最近每天很早就上楼去,昨天竟完全没有下来,所以也许您不知道,他现在开始每到夜里就小心地锁上了门。就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进来,他也一定会等听清他的口音以后,才给他开门。但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是不来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侍候他,——这是他自从跟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搞这件勾当的时候起,就亲自规定了的,而且现在每到夜里,我也根据他的吩咐离开他,睡到厢房里去,却不准我在半夜以前入睡,叫我守着,常常起来到院子里巡行,等着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因为他已经等了她好几天,就象发了狂似的。他的说法是:她害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他叫他做米卡),所以只有深夜里从后院进来找我。他说,你应当等她到半夜或者更晚。她一来,你就跑到门前,敲门,或者敲朝花园的窗子,先用手轻轻敲两下,这样子:一,二,接着立刻较快地叩三下:笃,笃,笃。这样我就明白她来了,马上轻轻地给你开门。他还告诉我另一种发生紧急情况时用的暗号:先快快地敲两下:笃,笃,停一停,再重重地敲一下,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我必须要见他,他就会给我开门,我再走进去报告。这是为了防备或许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自己不来,却派人来通知某种消息;还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也或许会来,那么也应该报告他,说他已到了附近。他很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所以即使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已经来了,他和她两人正锁在屋里,而这时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又在近处露面的话,我也必须马上报告给他,敲门三下。就这样,第一个暗号,敲五下,意思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了’;第二个暗号,敲门三下,意思是‘有急需报告的事情’。他曾亲自反复做样子教我,给我解释。因为世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这种暗号,所以他会毫不犹豫,而且不用答应(他很怕出声答应)就开门的。可这些暗号现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全知道了。”
“怎么会知道的?是你告诉的吗?你怎么竟敢都给说出去?”
“就是因为害怕。我怎么敢瞒着他不说呢?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天天逼着说:‘你骗我,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我要砍断你的两条腿!’我只好把这种最秘密的暗号告诉他,让他至少看出我对他真象奴才般忠实,因此相信我并不骗他,倒是竭力向他报告一切。”
“要是你认为他真的要利用这些暗号进屋子,你不要放他进来。”
“就算我明知道他那样不顾死活,还敢不放他进来的话,可是我如果当时发病躺倒了,叫我怎么还能不放他进来呢?”
“唉,活见鬼!为什么你这样相信一定会发羊癫疯呢,真是见你的鬼!你是不是在耍笑我?”
“我怎么敢耍笑您,而且在那么怕人的时候,还能顾得上玩笑么?我是预感到一定会犯羊癫疯,我有这样的预感,再说单单因为害怕,病也会发作的。”
“唉,见鬼!如果你躺倒了,格里戈里会值夜的。你可以预先警告格里戈里一声,让他别放他进来。”
“我没有老爷的话决不敢把暗号告诉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至于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听到他来不放他进来一层,恰巧他昨天就病了。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打算明天给他治病。刚才他们已经说定了。他们的治法挺有意思的: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会泡一种药酒,平时老准备在那里,用烈性酒泡着一种药草,这是一种秘方。她就用这秘方的药酒每年给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治疗三次,他每年总要犯三次病,犯起来时腰部不能动弹,好象半身不遂的样子。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就取一块手巾,用药酒浸湿,擦他的整个脊背,约半个钟头,然后擦干,擦得甚至完全红肿起来,随后把瓶里剩下来的酒给他喝下,还说几句祷词,但是并不让他全喝光,因为她也趁这少有的机会,给自己留下一小部分喝喝。我对您说,他们两人本来是不会喝酒的,所以当时就醉倒,沉沉地睡熟,睡得很久。等到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醒来,差不多是病完全好了;但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醒来后总是头痛。所以说,如果明天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照她原来想定的做,那么他们就不见得能听见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并且下放他进屋去。因为他们正在睡觉。”
“真是胡说八道!好象一切都故意凑在一起似的:你犯羊癫疯,他们两人又都人事不知!”——伊凡-费多罗维奇叫道:“该不是你自己想要安排得这样凑巧的吧?”他忽然脱口说出来,威吓地皱紧眉头。
“我怎么能这样安排?……又干吗要去安排?一切事情全在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个人,全在于他怎么想。……他想干出什么来,就会干出来。如果不想,我又不能故意领他来,推他到他的父亲那里去。”
“可他干吗要到父亲那里去,还要悄悄地突然去呢?既然你自己说,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根本就不会来,”伊凡-费多罗维奇继续说,气得脸色发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也深信老头子只是自己幻想,那女人是决不会到他这里来的。既然她不会来,德米特里还要闯到老头子这里来做什么?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的看法。”
“您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何必要听我的看法?他来也许纯粹是为了嫉恨,要不也许就是因为我生病而起了疑心。他疑心起来,就会迫不及待地跑来到各个屋子里寻找,象昨天那样:看她会不会乘他不注意偷偷儿跑来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预备下了一个大信封,里面封好三千卢布,打了三个火漆印,用丝带捆着,上面亲笔写着:‘如愿亲来,当以此献与我的天使格鲁申卡,’过了三天以后,又添上几个字:‘献与我的小鸡。’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
“胡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几乎疯狂地喊了起来。“德米特里决不会来抢钱,更不会为了这个杀死父亲。他昨天为了格鲁申卡也许会把他杀死,象个气得发疯的傻瓜似的,但是决不会跑来抢劫!”
“他现在十分需要钱,需要得太急了,伊凡-费多罗维奇。您简直不知道他是多么的需要。”斯麦尔佳科夫非常平静地用十分明确的口气解释说。“况且他把这三千卢布简直看作就象是自己的钱一样,还曾亲自对我这样说过:‘父亲还欠我整整三千。’除了这些以外,伊凡-费多罗维奇,还要请您考虑到另外一件完全明摆着的事实,应该说,这几乎是确定无疑的: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如果自己愿意,一定可以使他,就是说老爷,也就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她结婚,只要她自己愿意,——而且也许她真会愿意的。我说她不来,只是这么一说,其实她也许很愿意来,不止愿意,还简直想做这里的女主人。我确实知道,她的那位商人萨姆索诺夫曾十分坦率地当面对她说过——这事倒很不坏哩,说着还笑了。她自己也并不傻。她决不会嫁给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那样的穷光蛋。所以现在如果把这事也考虑在内,伊凡-费多罗维奇,请您自己想一下,到了那个时候,不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连您和您的弟弟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都会在父亲死后几乎连一个卢布也得不到,因为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肯嫁给他,就为的是要把全部财产都改归她;全部资金都转到她的名下。如果现在在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你们的父亲一死,你们就可以立刻稳稳的每人分到四万卢布,甚至他最恨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也一样,因为他还没有立下遗嘱。……这些全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知道得很清楚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脸似乎有点扭曲打颤,他突然满脸通红。
“那么你为什么,”他忽然打断了斯麦尔佳科夫的话,“在看清了这一切情形以后,还劝我到契尔马什涅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一走你们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的。”伊凡-费多罗维奇气都喘不过来似的说。
“完全对。”斯麦尔佳科夫带着明理的态度轻声地说,但同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
“怎么完全对?”伊凡-费多罗维奇反问,眼里冒着火,竭力控制着自己。
“我这样说是因为同情您。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我会马上扔下一切,……何必在这种情形下逗留下去。……”斯麦尔佳科夫回答,带着极坦然的神色,望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冒火的眼睛。两人都沉默了。
“看来,你是个大傻瓜,自然也是……可怕的坏蛋!”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接着他打算立即就走进园门去,但忽然又站住了,朝着斯麦尔佳科夫回过身来。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景: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之间好象抽疯似的咬着嘴唇,握紧了拳头,眼看再过一刹那,就要扑到斯麦尔佳科夫身上去。斯麦尔佳科夫至少觉察了这点,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后一缩。但是这一刹那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来说终于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伊凡-费多罗维奇默默地,又好象有点惶惑不安地转过身,向园门走去。
“我明天到莫斯科去,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明天一清早就走,——就这样!”他忽然满腔怒气一字一句地大声说。事后自己也奇怪,他当时有什么必要要把这话告诉斯麦尔佳科夫?
“这是再好也没有了,”斯麦尔佳科夫马上说,好象就等他说这话似的,“不过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这里仍会打电报到莫斯科打搅您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又站住了,飞快地又朝斯麦尔佳科夫转过身来。但情况又跟刚才完全一样。斯麦尔佳科夫身上的亲昵和满不在乎的态度一下子飞走了;他的整个脸上显出了异常注意和期待的神色,但已经是畏怯和卑躬屈节的样子:“你也许还要说什么话,补充点什么吧?”从他目不转睛一直盯在伊凡-费多罗维奇身上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个意思来。
“难道在契尔马什涅就不会一样来叫我么,如果……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伊凡-费多罗维奇不知为什么忽然可怕地提高了声音,吼叫起来。
“在契尔马什涅也一样会来……打搅您的。……”斯麦尔佳科夫几乎耳语似的喃喃说,似乎有点张皇失措,但却仍旧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直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的眼睛。
“只不过莫斯科远些,契尔马什涅近些,你主张我到契尔马什涅去,难道是为了怜惜盘费,或者是可怜我,怕我兜一个大圈子?”
“完全对。……”斯麦尔佳科夫用抖抖索索的声音嗫嚅地说,卑贱地陪着笑脸,仍旧胆战心惊地准备随时倒退着躲避。但是使斯麦尔佳科夫奇怪的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笑了,快步走进园门,继续笑着。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脸,一定会断定他的笑并不是由于快乐。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他在这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动作和行走都好象是在抽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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