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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4章

  卷三殿前欢第十三章该谁负责

  对方来的很急,一串火龙刹那间便燃起,将黑沉沉的景深殿照得通明,隐隐约约的吵嚷声传来,嚷着,“这边这边——”

  “往前,往前——”

  “秀嫔玉嫔吓晕过去了,说是在西边有黑影子一闪——”

  一边嚷嚷着,一遍遍要闯进来。

  凤知微冷笑道——但凡要想劳师动众搜宫,比得以刺客为借口,不过这搜刺客也搜得太明显了,西边这一块这么多殿室,偏就那么准确的直奔景深殿来。

  宫中宿卫分三部分,御林军守门、长缨卫巡宫、禁卫军守帝后主殿,每晚由一位主事皇子一位大学士一位中书学士值夜,各管一军,以主食皇子为主,所以今晚“遇刺”搜宫,定然不会有大量侍卫士兵参与,应该就是少部分禁卫军和“职称看见刺客”的后宫太监。

  现在抱韶宁公主出去已经不可能,对方来的极快,一出去必定堵个正着,凤知微正在思考对策,偶一回身,目瞪口呆。

  不知何时刘嬷嬷已经将韶宁公主放在了榻上,动作极其利落的给她换了一套自己带来的太监衣服,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密密麻麻无数暗格,有各种颜色的胶泥,长长短短的不知用什么做的假睫毛、几可乱真的假皮肤假痣,还有小剪刀小镊子小扁棒,刘嬷嬷在韶宁脸上毫不犹豫一阵拨弄,上胶泥粘假痣做假麻子修眉,连过长的眼睫毛都刷刷刷下手便剪,手势快的令人眼花缭乱。

  这一串易容手法不仅高妙,更兼熟练绝伦,让人疑惑这位嬷嬷是不是每天都对着自己的脸练习易容,连凤知微都傻在那里看着,再也没想到深宫之内,韶宁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位不下于宗宸的易容高手。

  只是刘嬷嬷手势虽快,对方来的却更快,这边刚刚易容到一半,那边已经冲到院子内,一个阴冷的男子声音道:“搜!”

  凤知微心中一紧,奔到刘嬷嬷身前,将屏风拖过来一遮。

  说是搜,四面人并没有散开,连顾南衣哪里都没去,直奔凤知微这里,抬手便敲门:“魏大人,宫中有刺客逃逸此处,请起!”

  殿中没有声息。

  门外那人,是今夜值夜大学士吴文铭,听着里面毫无动静,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将声音提的更高了些,道:“魏大人,我等奉命捉拿刺客,请速速开门,不开,我们可要撞进来了。”

  宫院里火把毕卜声响,一片寂静里,景深殿内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带笑声音。

  “吴大人是吗?夜半搜宫捉刺客?吴大人是怎么看见刺客往我这里来的?刺客什么身材?什么衣着?什么武器?说出来在下也好比对一二?”

  吴文铭怔了怔,张了张嘴,半晌恼怒的道:“夜半人杂,刺客高来高去,谁看得清楚?魏大人还请不要拖延,速速开门为要!”

  殿中又静了一歇,随即还是魏知那种淡凉而懒散的声音,“我这不是有伤在身么,不还要起床穿衣么?吴大人怎么这么心急?唉,想我魏知人缘真差,一个刺客奔到我这受伤之人的殿中,居然也没有人问我一句是否安全。”

  吴文铭又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太心急了,按说就算要搜景深殿,也该先确定魏知安全,哪怕知道刺客子虚乌有,做戏也该做的,不然万一传到陛下耳中,难免落下行事燥进的印象。

  转念一想,过了今日,魏知还能在朝中呼风唤雨?怕他做什么?

  “魏大人安全不安全,也得给我们看一眼才成。”吴文铭冷静下来,退后一步,听的殿中鞋子踢踏响,以为魏知便要来开门,谁知等了一会,只闻鞋子响,不见人过来。

  殿中凤知微将鞋子套在手中,在地上踢踏踢踏的摩擦着,刘嬷嬷在做贴鬓工序,眼看着一个眼睛细细褐色皮肤脸上有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监,渐渐逼真的显现出来。

  吴文铭心中焦躁,一边想陛下怎么还没过来?一边想也不知道前方军报绊住楚王了没,看看天色,眼神一冷,手一挥道:“撞门!”

  “慢着!”

  传来的声音优雅沉凉,带点疏离和萧杀之气,两排火把长龙般迅速迤逦而至,整齐步伐声踏的青石板地踏踏作响,两队青衣白甲配红缨的长缨卫士流水般第次而尽,迅速占据了吴文铭带来的少量御林军和内宫太监的位置,钉子般钉在甬道两侧。

  火把光芒一簇簇蓬勃开去,光芒正中,月白长袍深黑披风的楚王宁弈快步而来,火把光芒下,容颜和他的衣色一般鲜亮分明,乌发黑眸黑得冷凝,肌肤霜雪般晶莹,而唇色鲜艳,让人想起照样咉在雪山之巅时那一抹璀璨流光的红。

  宁弈在阶前站下,吴文铭站在阶上,明明是宁弈仰头看他,不知怎的所有人都觉得,吴文铭依旧是被俯视着的,被楚王殿下,用一种淡漠而讥嘲的目光,俯视着。

  吴文铭接触到那样的目光,心中一震,殿下来得好快!

  已经推在殿门的手指,十分不甘的缩了回来,吴文铭只得迅速的给宁弈躬身请安,却没有下阶。

  “吴大人在这里做什么?”外面宁弈缓缓的问。

  店内凤知微在帮着给韶宁换装,韶宁脚上穿的是绣鞋,太监袍子兵部及地,鞋子一定要换,凤知微脱了自己的靴子,刘嬷嬷接过去,在鞋子里掏出两团棉花。

  凤知微盯着刘嬷嬷的神情,刘嬷嬷却深色不变,将棉花塞回,又塞了点布団进去——韶宁个子比凤知微矮,脚比她还小些。

  凤知微无声的吐出一口长气。

  很明显,这位嬷嬷,是知道她的双重身份的。

  外面的对话隐隐传来。

  “回殿下,玉嫔和秀嫔派宫人报说,先前有刺客进入内宫八巷,眼看着往外殿西侧去了,臣特地前来捉拿。”

  吴文铭的声气,不卑不亢。

  “外殿西侧百间殿堂,如何确认是景深殿?”

  “唯有景深殿在正西方向。”

  “谁告诉你刺客一定在正西方向?”

  “……翠熙宫宫人琼儿……”

  “传琼儿!”

  “殿下!捉拿刺客要紧!”

  “辨明刺客到底藏匿何处才要紧!如果宫人慌乱之下观察有误,传话有误,刺客并不在这里,却去了陛下寝殿,你担待得起?”

  “陛下寝殿已经加派人手保护……”

  “吴大人!你我职责,只在陛下安全,宫中有刺客,你不去陛下寝殿亲临指挥守卫,却在这里无端纠缠养伤的魏大人你居心何在?”

  “殿下!”被步步紧逼的张口结舌的吴文铭,恶向胆边生,一咬牙怒道,“您不也没在陛下寝殿宿卫,却在这里和微臣纠缠!”

  ……内殿里凤知微点起檀香,遮掉云雨之事后那还种特殊的气味,刘嬷嬷手脚快速将床单换掉。

  外院里宁弈面对吴文铭,冷笑。

  “那是因为——”宁弈一句话惊得吴文铭变了颜色,“是陛下让我来的!”

  “砰。”一声闷响,似乎是谁被掼到地上的声音,随即便听见女子惊慌失措的颤音。

  “参参参……参见殿下……参见吴……”

  “你怎么知道这位大人姓吴?”宁弈反应如闪电,一句话问哑了那宫女,问呆了吴文铭。

  “内廷宫女,和你外臣学士怎么会认识?”宁弈咄咄逼人,一步不让。

  “刚才她报刺客,臣审问她知道的。”吴文铭见势不好,赶紧解释。

  “吴大人看来闲得很。”宁弈冷笑,“刺客当前,宫廷危急,居然有空亲自审问一个宫女,居然有空还和宫女通名!”

  吴文铭张口结舌,脸色通红,还没来得及再解释,宁弈根本不给他反应机会,直接发难。

  “来人——”他指定地上那个簌簌发抖的宫女,“给我把她衣服扒了,再一句句问清楚,听说人衣服越少,真话越多,本王倒要看看这贱人,还能撒几句谎?”

  “嗤——”

  撕裂衣服的声音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哭喊声里宁弈淡淡道:“衣服扒完还有谎,那只好扒皮。”

  ……内殿里刘嬷嬷将韶宁披散的长发盘起,找了个帽子戴上。

  外院里,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响起。

  “饶了我……殿下……饶了我……”那宫女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躲避着撕她衣服的手,她早已做好熬刑的准备,却受不了在这几百双眼睛底下被扒光问讯,眼看着殿下负手而立,神容淡淡,一眼也不看自己,心中便知,今日若要顽抗,别说扒衣服,当真连皮带骨,都会被一点点扒下来。

  就算做好死的准备,也无法接受穷尽侮辱的死,那宫女绝望之下,大喊道:“奴婢并没有看清楚……奴婢直说看见往西走,吴大人问是不是景深殿方向,奴婢……奴婢才说是……”

  宁弈笑起来。

  火把光芒下,那笑近乎温柔,却是阴狠冷冽的笑容,像一朵艳至灼灼的曼陀罗花,之所以那般艳到夺人心魄,是因为开在了血泊里。

  吴文铭心中一凛。

  上次他看见这种笑容,是在三法司会审魏知的刑部大堂之上,这种笑容出现后,彭沛便被挤兑得退无可退。

  他手指抖了抖。

  宁弈却已经伸手一指,暴喝一声。

  “拿下!”

  长缨卫毫不犹豫的涌上前去。

  ……内殿里刘嬷嬷撤开屏风,将改装了的韶宁放在地下,凤知微快速的塞了个青瓷三彩小蛊到韶宁怀里。

  外院里吴文铭大惊失色,勃然道:“殿下你疯了!你敢擅拿一品重臣!”

  “我敢拿心怀叵测,和刺客勾结扰宫的吃里扒外的重臣!”宁弈狞然一笑,一指南边天盛帝寝宫方向,喝道,“刺客明明出现在陛下寝宫附近,你却和这贱人勾结,说刺客出现在景深殿,顺势来这里胡搅蛮缠浪费时辰,好留时间给刺客作为!你狼子野心,密谋弑帝,你还不认?”

  吴文铭脸上瞬间就失了血色。

  瞬间便明白宁弈的狠。

  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所谓刺客本就是子虚乌有,不过是为了有个搜查景深殿撞破魏知侮辱公主大罪的理由,然而宁弈反映很辣绝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在陛下寝宫附近搞出个刺客来,刺客既然在那里,这里的刺客便不存在,他吴文铭跑这里搜宫,便显得心底可疑,是为了“不在场脱卸罪责”而搞出的把戏,再严刑拷问宫女琼儿,招出是他授意指向景深殿,就算将来能脱了宁弈栽上的弑帝大罪,一个“心怀密谋,居心叵测”的罪必不可免,搞不好还会被栽上“意图构陷有功忠臣”的罪,被说前途,小命都得玩完。

  吴文铭本是有备而来十成把握,到得如今却给宁弈一番雷霆闪电轰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事出来不过短短一刻钟工夫,他来的极快,算准宁弈得不到消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措置,不想这人机变如此!

  难怪他来得迟了一步,来之后却又如此雷霆迅速!

  长缨卫执刀拿枪涌上前来,面色铁青毫不犹豫,这本就是宁弈直管亲卫,比御林军用起来更合适,而吴文铭带来的御林军人数少,也不敢为他和亲王硬抗,太监就更不消说了。

  如此完美的计划,当真要在这只差一步的时刻功亏一篑,连自己都砸了进去?

  不,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要——

  吴文铭脸色一狠。

  宁弈眼神一闪,暴喝:“快拿!”

  吴文铭却已狠狠向后一撞!一撞间雪光一闪!

  景深殿门轰然中开。

  吴文铭晃了晃手中匕首,露出一丝冷笑——先前他手中已经拿了匕首,和宁弈对话时,无声无息挑开了景深殿的门锁,此刻一撞,殿门便开。

  宁弈你狠,没关系,只要逮着了魏知,胜负还未可料!

  景深殿没有后窗,只有前面着一个门户,魏知和公主还在里面,那怕就算现在已经穿好衣服也不成,只要公主在,魏知便有罪!

  他含着一抹冷笑,转头向殿内望去,等着看见仓皇躲藏的魏知,等着听几百人的惊呼,等着咄咄逼人占尽上风的宁弈,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确实目瞪口呆。

  不过是他自己。

  殿门开处,景深殿一切如常,魏知衣裳整齐皱眉负手立在一边,另一边站着个中年女子,看那紫裳青裙,是个有身份的嬷嬷,她也皱着眉,盯着脚下一个小太监,正狠狠怒斥:“你这丢尽玉明殿脸面的混帐东西!”

  那小太监伏跪着,似乎已经昏了,一张脸正对着殿外,灯火通明里大家都看得清楚,是个圆脸褐皮肤,生着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监。

  吴文铭瞪大眼睛,在一览无余的殿内四处搜寻——韶宁公主呢?

  有人低低“咦”了一声,“这不是玉明殿的小纪子吗?那是刘嬷嬷,这半夜三更的,怎么会在这里?”

  宁弈抬眼向殿内望去,正遇上凤知微眼光,两人目光一碰,都没有惊魂初定的紧张,只泛出浅浅笑意。

  同一类人,心思默契对付同一桩危急而产生的熨帖的笑意。

  随即宁弈的目光转了开去,落在那小太监身上,眼神一闪露出惊异之色,又看了看刘嬷嬷。

  刘嬷嬷却谁也不看,恨恨盯了那小太监一眼,转身对宁弈拜下,道:“殿下,老奴在次请罪。”

  “这是玉明殿刘嬷嬷吧?”宁弈淡淡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嬷嬷露出羞愧深色,期期艾艾说不出话,凤知微笑道:“是这样的,这位小公公,今儿夜里不知怎的撞到我这里来,被我遇见,还以为是刺客,擒了来问问,谁知道是玉明殿的洒扫太监,刚想放回去,玉明殿的刘嬷嬷寻了来,这位小公公见了她竟然吓晕了,还没来得及请两位回去,吴大人又跑了来,我想着,刘嬷嬷和小公公,半夜出现在我这里,不打妥当,若是因此受责,倒是我的罪过,所以拖延犹豫了阵,让吴大人心急了,对不住。”她对着脸色惨白的吴文铭躬了躬,随即笑道,“但是吴大人说我这里有刺客,那确实是没有的,这点刘嬷嬷可以证明,或者吴大人认为刘嬷嬷和这位小公公是刺客?”

  她说的温柔又恭谦,其中的讽刺意味却谁都听得出,刘嬷嬷和小纪子,绝不可能是刺客,众人都是在宫中应差的,很容易便听出魏大人那解释的意思——景深殿以前是空殿,守卫一向少,最近因为住了魏大人养伤,陛下发过来不少赏赐,东西堆的满殿都是,魏大人是外臣,东西将来是要带出去的,也没有太监给他专人保管入库,大概这个玉明殿小太监因此发了贼心,借着什么出来的机会,偷偷潜进来想发点财,反正魏大人养伤耳目不灵,东西多的也未必记得住,少几件也没什么,却被魏大人捉住了,大概魏大人不想声张,便喊了玉明殿管事嬷嬷来处置,正巧被吴大人堵住而已。

  这一番来龙去脉不用说的太清楚,人人心里都有了自己的解释,何况那小太监怀里露出一个粉彩青花瓷蛊,似乎正是御赐的东西。

  跟随吴文铭来的御林军一个分队长无声对手下偏了偏头,又让开了一点。

  吴文铭不可置信的看着殿内——公主哪去了?刘嬷嬷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小太监脸上,刚才听见有人认识这个太监,他的心又凉了凉,却还是有个念头从心底掠过,有没有可能……

  “陛下驾到——”

  长长的传报声传来,近在耳侧,众人回首,便看见一色瓜形宫灯浮游而来,灯下是天盛帝的御辇,輦上老皇面有疲倦之色,颇有衰老之态。

  众人都俯伏参拜,天盛帝并没有下辇,远远的看了殿中一眼,挥挥手道:“深更半夜,影子都不曾见一个,闹得成什么体统?都散了。”

  这一句出来,众人都愣了愣,谁也没想到陛下问也不问一句,直接便遣散了侍卫,宁弈立即直起腰,道:“是。”二话不说便令长缨卫下去。

  吴文铭看见天盛帝过来,心中已经一沉,软软在阶上跪了,又觉得不妥,赶紧挪跪下阶,却觉得双腿僵木不听使唤,额上汗珠滚滚而下。

  “吴大学士翻弄这半夜,也该累了。”天盛帝淡淡瞥一眼吴文铭,语气里听不出息怒,“还是会值班房歇着吧。”

  话是没什么不妥,但是那句“翻弄”,用得着实厉害,吴文铭抖着嘴唇,颤声不成语,深深俯首于地,“是。”

  “你是文臣,昌文殿大学士,”天盛帝高高坐在御辇上,脸掩在宫灯阴影里,半明半暗间只看见一张嘴一开一阖,吐出的字眼平淡而森凉,“文臣就应持心守正,只以一心事君,为天下表率,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寒窗苦读十余载,满腹道德文章可别用错了地方,机心筹谋之类,沾着了便应避之唯恐不及,若是不知自量卷进去,谁也救不的你——这里有一本前朝贤相李文正公的《臣论》,你拿回去,好好读读,什么时候读通了,说给朕听。”

  一本书啪的扔下来,扔在吴文铭膝前。

  吴文铭抖着手去拿书,薄薄一本,拿了几次都没拿动。

  凤知微和宁弈,又对视一眼。

  天盛帝这番话,厉害得很,几乎把老吴的里子面子全部撕了,似勉励似劝慰似警告似教训,平淡里无限压力和森森杀气,却又高高提起轻轻当下,临到头来,不过是个闭门思过,谁也听不出他的意思是从此永不叙用呢,还是只是冷落一段时间?

  宁弈垂下眼睫,掩了眼神底的森然笑意——内阁四学士,有两个都算是他的阵营,而吴大学士本就是天盛帝提拔上去,用来制衡他的,虽然老吴不争气,这么快就被卷入了党争,但天盛帝还是愿意给他机会,明知他有罪,也不打算重处,不过是怕从此内阁便彻底被自己把持而已。

  帝王权力制衡之术,向来如此。

  春夜的风更凉了些,树影起伏波动,似无数隐在暗处幢幢鬼影,对这草堂波谲云诡尔虞我诈,发出森冷的讥笑。

  “行了。都回去。”天盛帝厌恶的看了吴文铭一眼,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上来,将他连拖带搀的扶了出去,隐约间老吴的袍子下端有些湿,所经之处,散发出一阵臊臭——某人受惊太过,尿崩了。

  凤知微轻轻笑了笑,咕哝道:“真是随风潜入裤,润臀细无声啊……”

  她微微皱了眉,心想老皇帝今晚有些异常,怎么就不下辇?不下辇自然最好,看出那个小太监的问题来,谁也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他不下辇,不走近,似乎也透着古怪。

  遥遥的,天盛帝对殿内看了一眼,随即淡淡到:“玉明殿宫人没规矩,掌事嬷嬷有教管不当之责,罚三个月俸,自己去内务司领荆条一百。”

  凤知微一惊,想开口却被宁弈一个眼神阻止,刘嬷嬷已经神色沉静的磕了磕头,道:“谢恩。”

  “你手下的宫人犯事,你有权处置。”天盛帝道,“偷窃是大罪,乱仗打死,尸骨不留。”

  刘嬷嬷又低声应了,凤知微眉头一跳,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天盛帝什么时候闲到连后宫一个小太监的处罚,也要亲自过问?

  还有对刘嬷嬷的处置,也透着古怪。

  他知道什么?

  “魏知。”天盛帝突然开口唤她。

  凤知微跪前一步,“臣在。”

  “你领着礼部,有件事正好你去办。”天盛帝眼神有点古怪,带点怒意带点无奈带点阴冷的在凤知微身上转了一圈,“韶宁公主未嫁丧夫,昌德寺方丈给她推过命,她命中带煞,双十左右时当有一劫,联想着给她化解戾气,也好渡了这劫数,就在西府街给她劈皇庙,让她先带发修行,暂去公主封号,赐佛号……永宁。”

  凤知微心中一跳,扶在地上的手指一蜷,沾了一手湿冷的泥土。

  天盛帝知道殿中的是韶宁!

  所以他始终不下辇,迅速将所有人驱走。

  所以他下令杖毙小纪子,尸骨不留——即将被乱仗打死的,不是眼前这个假“小纪子”,而是真正的那个还在玉明殿,闭门屋中睡祸从天上来的小纪子!

  所以他罚刘嬷嬷——不是罚她管理宫人不力,而是罚她没有看好公主,却又因为刘嬷嬷临急机变,周全了公主和皇家的颜面,所以没要她的命。

  所以他要把韶宁送出宫——此时不可能永远遮掩的住,韶宁出宫,玉明殿和今夜在景深殿的人,还有和这事有关的人,便要受到清洗!

  但是他为什么要让韶宁出家?为什么要把皇庙设在西府街?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办这事?

  凤知微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为老皇的老而弥辣,为他的无双心计,为他不动声色里的步步错置,为他对韶宁的一番深爱苦心。

  也为自己——天盛帝强忍怒火,以最和缓的方式为韶宁筹谋处理这事,摆明了是要成全这个女儿了。

  这是城府深成的帝皇,更是心思缜密的父亲。

  “魏知。”天盛帝淡淡看着她,“你好好养伤,若是无妨了,便早日回朝,春闱的事还得你主持,你宅子被烧了,朕已经给你重新赐了一座,内务司应该已经打理好,直接住进去便是。”

  凤知微唇角现出一丝苦笑。

  老爷子为了女儿,和她讨价还价了。

  老家伙知道魏知不愿自毁前程娶韶宁,作为帝王,也不愿痛失如此人才,干脆借着这事,将韶宁去了封号打法出宫,没了公主封号,魏知娶公主便不受律例约束,同时天盛帝也给她吃了定心丸——春闱还是魏知支持,就代表不会因为下嫁公主,而夺她官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皇帝含而不露,却已经将一切都说了清楚,根本就没给她留一份余地。

  她要再拒绝,便是不知好歹。

  凤知微嘴里发苦——今夜风云突变,起伏不断,人人都怀了一腔的好算计,只有自己是个倒霉蛋!

  却也只得深深俯下首去,“陛下,微臣伤势已无妨,天亮即可出宫回朝办事,还是早些将公主的皇庙操办起来才好。”

  天盛帝凝视了她半晌,眼神掠过一丝宽慰和无奈,语气却已经慈和了一点,“公主的皇庙,靠在你宅邸附近,以后她不在宫中,有些事你要多照拂。”

  照拂……照拂……在床上照拂么?凤知微恨恨的揪着地上草皮,将草皮子当成韶宁的脸,我揪,我揪,我揪揪揪——

  “她不照顾。”

  突有干巴巴的平板语声传来,第一个字还远在院子外,最后一个字已经到了天盛帝面前。

  天盛帝身边的侍卫大惊,不知道是什么人无声无息便吸袭进来,慌忙齐齐转身拔刀,黑暗里雪亮的刀光连成起伏的涛影。

  一条人影自黑暗中缓缓行出,像一尊玉雕自剥落的黑漆里冉冉展露光华,现出精美线条和流畅轮廓。

  灯光打在他的肩,迸射出水色光华。

  是顾南衣。

  天盛帝见他倒松了口气,顾南衣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也知道这人古怪,并不和他计较,却也没有令挡在身前的护卫让开,只在輦上侧身皱眉看他。

  凤知微眼底爆出巨大惊喜——小呆没事了?

  顾南衣瞟她一眼,又冷冷看了殿中一眼,一抬手,将手中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砰的往天盛帝面前一掷。

  随即用比刚才还要漠然还要不高兴的语调道:

  “该他负责。”

  卷三殿前欢第十四章这个可以

  “该他负责。”

  顾南衣一句话惊得跪在地上的凤知微险些跳起来。

  她豁然抬头看顾南衣,掩在面纱后的脸自然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是无风自动的纱幕却可以感觉出顾南衣很不高兴。

  而地下那男子,衣衫有点凌乱,脸色发青,竟然像是被冻僵了,凤知微借着灯光仔细辨认了下,认出赫然竟是当日三司法堂上作伪证,被革去功名的倪文昱!

  这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衣着凌乱,神情惊惶,手指间金光闪耀,仔细看却是一个精致的,御用的,未嫁公主才能用的金丝碧玺脚链。

  不用说,也能明白刚才他做了什么。

  凤知微从牙缝里“嘶”的一声,一抬眼看见天盛帝脸色,老皇帝八风不动的面皮还是八风不动,但只在刹那间便令人觉得,那些纵横的皱纹更深了些,而隐在灯光背面的一双深潭似的凹陷的眼睛,幽幽的闪着鬼火似的光,一跳,一跳。

  对天盛帝有一定了解的凤知微知道,老家伙已经暴怒了。

  心爱女儿竟然被骗奸,这换那个父亲都不可忍受,何况尊贵骄傲的帝王?天盛帝此刻一定动了杀心!

  被激怒的帝王,会迁怒,会灭口,会为皇家颜面,不惜血流漂杵!

  “陛下!”她飞快膝行抢上一步,一把抓住那个冻僵的家伙,恶狠狠道:“原来这就是那个扰宫刺客,胆大妄为竞欲刺架——如此凶顽禽兽,当立刻乱棍打死!”

  她的话声有点空凉的响在夜色里,明明义愤激昂,却因为天盛帝诡异的神情,而显得轻飘飘的没个着落,四周,除了昏迷的韶宁公主和始终漠然站立的顾南衣,所有人控背躬身,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低。

  凤知微背心里生出隐隐的汗,紧紧的抿着唇。

  天盛帝默然不语,鬼火似的眼神盯着她,又越过她的背脊看向殿内,哪里,韶宁公主昏迷未醒,睡容宁静,唇角甚至有一丝得偿的甜甜笑意,全然不知道自己今夜一番放纵,牵连动了整个皇朝局势,暗地里伤筋动骨涟漪不休,影响深远至无可估量。

  不知道就在自己的沉睡之中,已经明枪暗箭波谲云诡,反反复复几个回合,无声无息不知要落多少人头,夺多少官职,死多少无辜人命,说不定马上连情郎都的被她害死。

  天盛帝的阴沉恼恨的目光,在女儿身上游移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抹带笑的唇角,久久不动的定在了那里。

  四面无人敢出大气,静到听见远处御花园碧池水珠溅起的声音。

  仿佛很久之后,凤知微才听见天盛帝的声音,沉沉缓缓,也带了几分空凉的传来。

  “闯宫刺驾,罪大恶极,自然不能轻饶。”他道,“老六,这事就交给你,给我办利索点。”

  宁弈躬身应是。

  凤知微提着的一口气猛然一泄,暗自庆幸,天盛帝如此凉薄之主,对这个女儿宠爱之盛,却已算是皇朝异数,按说以他的心性,这种情形下最有可能的事杀了所有能杀的人灭口,然后将这个女儿远远打发出去才对。

  把韶宁赐给倪文昱是绝对不可能的,杀了倪文昱什么都不说然后远嫁韶宁,不知内情的韶宁也必然不依,现在凤知微自愿承担,天盛帝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最终还是承认了凤知微的说法,一床大被捂下来,把所有事都盖了。

  “魏知,”天盛帝高踞輦上,沉沉的看着他,“试题一案,你受累了,回朝之后勤谨办事,只要你忠心事君,朕自不会亏负你。”

  说的是试题一案,其实指的是今夜之事,天盛帝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也总算知道了魏知吃了个更大的哑巴亏,怒气过去,这是来安抚表态了。

  是安抚,也是警告,凤知微谦恭的低头,“臣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天盛帝又凝视她半晌,目中闪过一道满意的光,却又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摆摆手。

  御辇无声的沉入暗黑里,浮游的红灯像诡秘的鬼眼,在黑暗中眨了又闭,凤知微久久伏在地下,半晌冷汗飕飕的爬起。

  一双手轻轻将她搀起,宁弈淡淡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视野里。

  凤知微笑笑,借着他的衣袖阻挡,轻声问:“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先前闹刺客,父皇担心韶宁,打发了人去玉明殿。”宁弈悄悄道,“韶宁不在,他立刻便想到了你这里——听说前几天,韶宁就已经缠着他要了探望你,他没同意。”

  凤知微叹息一声,咕哝道:“今夜冷汗一身身……”

  宁弈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调笑,“本王也是,不如我们一起去浴房共浴一番?本王擦背技艺很好。”

  “微臣汗已经干了,不敢劳动殿下。”凤知微假笑,一把推开他,先到顾南衣面前,仔细看看他,道:“没事了吧?”伸手要去把他脉。

  顾南衣衣袖一滑让开,凤知微愕然看他,以为他还在生气,柔声一笑道:“顾兄,咱们现在在宫里,实力单薄不方便,有些事必须从权……”

  顾南衣默然听着,听得很认真,半晌摇摇头,慢吞吞道:“不喜欢你吃亏。”

  凤知微又一怔,想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不是生气,只是不甘心她吃闷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展眉笑道:“放心,世上没什么亏时能让我一直吃到底的。”

  顾南衣默默看着她,突然凑了近来,悄悄问:“你是要娶她么?”

  凤知微心想难为小呆最近进步了许多,要换以前他哪里理得清楚今夜这复杂的情势啊,一边点点头,也悄悄道,“走一步看一步,小命要紧。”

  顾南衣在她耳侧沉思,青荇般洁净而又微涩的香气传来,让人想起秋日高朗的天空,只是那般接近,便觉得心神舒爽。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的动了动,觉得两人太近了些,黑暗中侧面似有目光灼灼的看过来,射在背后一阵发痒。

  顾少爷却向来是个心无旁骛的人,不去管外界什么动静,只关心着凤知微一人,凤知微动了动,他也跟着动了动,专心的和她商量,:“嗯……要么我来娶?”

  “……”

  凤知微开始大声咳嗽,咳得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弯着腰扶着膝脸色涨红,在风中瑟瑟颤抖,顾南衣瞪着她,不明白这女人激动什么。

  半晌凤知微咳嗽着问:“你……你喜欢她?”

  顾南衣抖了抖。

  “那你干嘛要娶她?”

  顾南衣想看个呆子似的看着凤知微,理所当然的道,“娶她对你不好。”

  凤知微呆了呆,顺嘴流出个傻问题,“对你好?”

  顾南衣瞟她一眼——对你不好我自然要想法子解决,跟对我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这女人今晚蠢的很,不值得理,于是撇过头去。

  凤知微却已轻轻笑了起来。

  今夜以来满肚子的不甘愤恨刹那间烟消云散——这世上还是有人,愿意为她不计任何利益不计个人得失的奉献一切啊。

  如此珍贵,珍贵的让人无法再对这世间不公与践踏发出任何不满。

  “没有不好。”她叹息着在顾南衣耳边道,“我做了驸马,官还没丢,已经很幸运了,你又逮着了真正的凶手,皇帝知道我冤枉,心里也没了芥蒂,将来看在我是他女婿,又为她女儿做了冤大头的份上,会对我更好些……我的好日子,快来了。”

  顾南衣想了想,如释重负的出了口长气。

  娶老婆是要和老婆睡一床的,他想到要和韶宁睡一床便觉得天崩地裂。

  其实他想到和谁睡一床都觉得天崩地裂。

  不过……

  “睡觉,不可以。”他沉思着,强调。

  “嗯?”凤知微正要去审问倪文昱,疑问的转过头。

  “和你睡。”顾少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正色道,“这个可以。”

  “……”

  凤知微一个踉跄,栽倒在院子边的花坛里……

  ====

  被强大的顾少爷打败的凤知微,几乎逃一般的奔到了倪文昱的身侧,宁弈已经将他弄醒。

  他刚才一直背对着凤知微和顾南衣,并不看两人窃窃私语,凤知微神色有点不自然的过去,薄薄人皮面具下可以看见刚才因为那句强大的话泛出的红晕,宁弈瞟了一眼,轻轻一笑。

  凤知微看着那笑容不顺眼,不想理他,却听他低低道:“知微,你看,这世上只有我才最合适你——心思、步调、筹谋、决断,你,和我。”

  “过去相似,各自锋芒。”凤知微淡淡道,“碰撞的可能性更大。”

  “我期待你狠狠撞上我或被我狠狠撞上,想必那一刻火花定然美妙。”宁弈笑的可恶,一语双关。

  凤知微抽抽嘴角,不准备在这不合适的地方打嘴仗,一巴掌拍了拍眼神迷茫的倪文昱,发觉触手冰冷,忍不住看了看顾南衣。

  顾少爷内功并不是冰寒内功,这寒气哪来的?是他逼出寒气时倪文昱沾染上的?

  “他撞在了我屋子的外墙。”顾少爷淡淡解释。

  顾南衣外放的寒气,在墙外就直接冻着了欲待逃跑的倪文昱?

  这么厉害的阴寒之气,若在内腑留存一点都会留下后患,顾南衣到底驱除干净了没?

  倪文昱被凤知微一个巴掌打醒,抖着身子抱肩缩成一团,牙齿咯咯打颤,眼神惊惶,半天才认出凤知微和宁弈,更是惊慌失措。

  “饶我……饶我……”他嘶声道,“我只是不想被流放……”

  凤知微问了半天才清楚,这人因为作伪证陷害当朝大员,在青凕书院门口枷号后又关回刑部大牢,准备秋后流配闽南,昨夜却有人前往大牢,和他做了一笔交易。

  ——在某处和某人睡一觉,可以免发配,发回原籍。

  至于某处是哪里,倪文昱是不知道的,被睡的人会是谁,他也是被警告过不能问的,如果他知道是谁,想必宁可被流配,也不敢来睡上这一遭。

  “谁来和你谈这件事?”这是个关键问题。

  倪文昱摇摇头,“戴着面罩,又站在黑处,看不出来,当时刑部衙役,一个也不再。”

  刑部尚书彭沛待罪,目前由侍郎兼尚书职,这个前来谈交易的人,既然能令其余人回避,想必身份不低,刑部内部,也一定有问题。

  “阁下的三法司,应该清洗了。”凤知微对宁弈一笑。

  宁弈笑得温柔而阴狠,“自然,要利索点。”

  两人当着倪文昱的面毫无顾忌的谈话,倪文昱惊恐的听着,他不是笨蛋,心里隐隐已经知道不对,再看四面宫墙高耸,殿堂建制,侍卫衣装,宫灯高挂,脸色越来也白。

  “这是……什么地方……”他抖着嘴唇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凤知微用冰冷而嫌恶的眼光看着他,就是因为这人的私心一念,误入歧途越走越深,害了他自己,也害了很多人,还险些害死她。

  她微笑起来,拍了拍瑟缩的倪文昱肩头,用温柔的语气,答:

  “这是,你的地狱。”

  ====

  惊魂一夜终究过去,天未明的时候,韶宁被送回宫,凤知微和顾南衣出宫,宁弈留在宫内,对昨夜后续事宜进行处理,是夜,天盛皇宫里无声流出的鲜血,浸润在深黑的土地里,染了那一夜苍青的月色,无人得知。

  当夜轮值天盛帝护卫的一批御林军,被立即升职外派山南道去剿匪,进山剿匪途中遇见埋伏,全部死绝,陛下令楚王犒赏阵亡将士,大加抚恤。

  玉明殿被封殿,宫人除刘嬷嬷随公主出宫修行外,其余都发到浣衣局冷宫之类的苦熬之地,相信没过多久,他们都会因暴病或犯错,一个个消失在血色殷然的宫禁里。

  这世上,只有森冷的灵牌,才会永久沉默。

  凤知微同时也加强了对自己和顾南衣的安全防卫——她很担心老皇帝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或者越想越窝囊恶向胆边生,一个不得劲,派出金羽卫灭了自己,于是很惶惶不安的过了阵日子。

  更惶惶的是,顾南衣的伤果然有问题,那天他出现,看起来一切如常,出宫后步子却越来越慢,在快到御赐的宅子时,砰一声倒在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当时便觉得,好大一座冰山当头砸下。

  他的身子像冰山样冷,他砸下来的样子令她心头如被冰山砸碎。

  凤知微抱着冰凉的顾南衣奔入自己的新宅,陌生加惶急之下竟然迷了路,还险些一头撞在了照壁上,怀中那人彻骨的冷,像具尸体,她迎风抱着他在院子里团团乱转的奔,一腔恐慌和焦急里干脆奔上屋顶,在屋脊上奔跑,盯着黎明浅淡的月色和夜风大喊宗宸,自己都没发觉那喊声带了哭腔,而眼泪不知何时落下来,砸到他身上变成了冰珠。

  最后是宗宸快速奔出,将没头苍蝇似的凤知微一把兜住,接下了顾南衣,顾南衣交出去,凤知微还僵着双手直直伸着——她的手被冻麻了。

  宗宸将她拽了下来,好久以后她才嘘出一口长气瘫下来,直着眼望着顾南衣,那么岿然不动的一个人,眼神里难得的竟有了凄楚。

  畏惧离别的凄楚。

  像是两年他一直在她身侧三尺之地,一转头便是那不言不动的纱笠青衣,以至于她习惯了他那样存在,安心而妥帖的前行,突有一天那沉默的人倾倒在前,她才惊觉一霎间恍似天地也只剩了那逼仄的三尺。

  她以为自己一生心志强大不动如山,然而直到那少年倒在她怀中,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心深处有块地方脆弱如镜一砸便碎,而那些一直陪伴着她的人,才是真正支撑她勇敢前行不惧没有退路的山。

  失去一生所有亲人的她,唯一的软肋就是再次面临死别。

  宗宸接过了医治顾南衣的重任,宫中御医不善治这种武器所致的寒症,顾南衣本可以运功驱寒,却在要紧关头出手抓着倪文昱打乱了冲关,导致寒毒入腑,宗宸一直宽慰凤知微,说问题不大,只要好好调理,日后少去寒湿之地便可,凤知微听着总不是滋味——这岂不是留下来终身的病根?

  一时对二皇子那一伙恨得牙痒,整日里关在屋子里琢磨着整死他们,又庆幸还多亏韶宁来闹了这一遭,虽然害的自己要娶她,但是因此也及时出了宫,不然顾南衣再被庸医耽搁下去,难保不出问题。

  隔了几日,天盛帝的旨意下来,春闱点了凤知微主考,虽然没有加官进爵,但赏赐着实不少,又传旨朝中说了韶宁修行一事,皇庙由魏尚书主持修建,官儿们都精明得很,旨意一下,立即就有一堆人来“恭喜魏侯爷贺喜魏侯爷”,问他们何喜之有,一个个挤眉弄眼,满口又羡又妒的说魏侯爷真是皇朝异数,陛下恩宠之盛全无古人后无来者从此后仙福永享既有洞房花烛夜又有金榜题名时云云,凤知微似笑非笑的听,满腹里火气一拱一拱——好盛的恩宠,宠掉了多少无辜性命。

  魏府门庭若市车马如龙,凤知微烦不胜烦,最后成兵谢客,每日里在后院侍候她家顾少爷。

  说是侍候,其实顾少爷疗伤不许他人进入,每日宗宸重帘深垂,门窗都闭得紧紧,用大量的水和药物,为此特地在屋后开了小水沟连到池塘里,大量乌黑的药水源源不断流出。

  顾知晓几天不见她爹,好容易她爹回来了又那个样子,当即吓得小脸煞白,凤知微以为这小煞星肯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她没有,直着眼睛整日呆痴状,凤知微又担心这孩子是不是给吓傻了,她也没有,精神十分专注,意志非常坚强,她爹门不给进,她就扒门缝扒窗缝死守,顾南衣回来第二天晚上,她扒在顾南衣卧室门口听声音,突然喜笑颜开,凤知微当时也在扒着,一转头看见一片昏暗里这哭丧脸几天的娃突兀的冒出这种笑容,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失心疯了,结果顾知晓手指竖在唇边,对她“嘘”的一声,神秘兮兮蹑手蹑脚拽着她到一边,鬼兮兮的对莫名其妙的凤知微讲:“衣衣爹好啦!”

  好?什么好?也扒在窗边但什么声音都没听着的凤知微,等着那个满脸笑容的孩子,思考着要不要请宗宸给她看看,随即便听见门响,宗宸擦着手带着笑意出来,看见她俩在那鬼鬼祟祟,笑道:“刚逼出了大部分凝毒的血,没事了,你俩也不用整夜的在这偷听了。”

  凤知微闻言十分欢喜,欢喜之余,看着那满脸放光的小小孩子,心里又生出心酸,想着知晓真真正正是顾南衣养大的,怀抱肩扛,亲手洗浴,尿布都是顾南衣亲自换,睡觉都是一对熊似的抱着,虽无血缘关系,缘系却远远胜过亲生父女,不然知晓也不能有这份心灵相通,想了想,抱她到一边,拍拍她的脑袋,问她:“想不想换个地方睡觉,嗯,吹吹风,看看星,特别开阔特别舒爽什么的。”

  顾知晓果然机灵的很,立即伸手一指顾南衣的屋顶,“那里!”

  凤知微盯了她半晌,一伸手将她抱起来,咕哝:“你怎么就不像你爹那么实心眼呢……”

  三窜两窜上了屋顶,一大一小在不那么舒服的瓦上舒舒服服趟下来,凤知微脱了外袍给顾知晓垫着,也不介意那外袍薄起不了多少作用——女孩子虽然要娇养,但她家的女孩子用不着娇养,娇养了会死人的。

  何况跟着宗宸,小丫头身体素质好的很。

  顾知晓双手枕头,大人事的躺在她身边,她一向只粘顾南衣,对其他人都淡漠得很,那种淡漠甚至是带着俯视味道的,肯碰你一下都想是在施恩,凤知微经常想这孩子从哪来的这做派呢?她家顾小呆可平易近人年得很,娘胎里带的?

  “唉。”顾家小小姐仰望星空,发出悠长的叹息。

  凤知微不理她,眯着眼听着底下的动静。

  半个时辰后。

  “唉……”顾家小小姐发出了第一百声悠长的叹息。

  凤知微忍无可忍,翻了个身,在她耳边悄悄道:“我说知晓,咱女人做事不要婆婆妈妈,你想偷看就偷看,我会当没看见的。”

  顾知晓默然半晌,抽了抽小鼻子,拍了怕凤知微,深沉的道:“姨,你不错。”

  “多谢夸奖。”凤知微深沉的回答。

  顾知晓不叹气了,精神百倍的爬起来,一把扔开袍子,小心翼翼的搬屋瓦,凤知微睡在一边,不帮忙,无论是杀人还是偷窥,凤知微都认为需要亲身实践,顶多半闭着眼睛给她指导,“手要轻,身子后退些,别不小心搬了自己脚下的瓦……”

  顾知晓埋头搬,凤知微半睡不睡的道:“我说你搬一块瓦看看也就是了,你以为你爹听不见?还是你真想拆了你爹的房顶?”

  没有回答。

  凤知微一偏头,便看见顾知晓趴在好大一个洞旁,像只土拨鼠一般撅着个小屁股,不动了。

  咦,看什么这么入神?

  凤知微刚想把头凑过去看看,顾知晓飞快的一转身子,屁股堵到她脸前,凤知微连忙让开,拍拍那小圆屁股,笑道:“给你爹发现了?”

  顾知晓不回答,扒着洞口,嘶嘶的倒吸气,突然喃喃道:“咱女人做事不要婆婆妈妈。”

  “啊?”凤知微满面愕然的看过来。

  便见顾家小小姐,头发倒竖,满面红光,小鼻子兴奋翕动,大眼睛灼灼狼光,霍然仰身而起,狼嚎一声:

  “爹啊——我——来——了——”

  唰一下。

  她大头朝下,一蹦。

  决然从屋顶洞口消失了。

  “噗通。”

  似乎是落水的声音。

  凤知微头发也竖起来了,目瞪口呆的望着空空如也的洞口,完全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好像是、顾知晓、跳下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儿,让偷窥狂决然投身而下?

  猛然想起顾知晓跳下去时大头朝下的凶猛姿势,凤知微心中一慌,连忙叫:“知晓!知晓!你没事吧?”一边也凶猛的跳了下去。

  屋子了没点灯。

  开了个大洞的屋顶却漏进无数明亮的星月之光。

  星月之光里凤知微直落而下,一瞬而过的视野里,模糊看见正对着自己的底下黑暗中,热气氤氲,水波哗啦一声竖起水晶墙,有人自水中湿淋淋站起,洁白的手臂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带起朦胧的流星碎月般的纱光,一片玉色里,他微微仰起头,姿态无辜的、懵然的、光溜溜滑润润的、抬头向她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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