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卷包子番外:窃国记(一)
大秦历三七三年的春天,和别的春天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比如初绽的那春花,抱蕊于枝头,于每日春风的沉寂里,都做着惊世一绽,惊艳天下的梦,又或者那些带了落花香的流水,悠悠的从山间流到城衢,再一路奔向江河,直至汇聚入海,给那远隔高山的临海之国,带来属于大秦帝国的更加温软几分的淮南花香。
而某个整装待发的小人儿,大抵也要顺着这水流的方向,去兑现自己当年对那个人的诺言。
休养了三年的萧玦,这个春天终于有了起色,亲自来挽阳亭送儿子。
曾经的西梁大帝如同老妈子一般琐琐碎碎扒拉着儿子的包袱,一边检查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事一边皱眉,这孩子包袱里都是些什么玩意?比长歌玩过的那些还古怪,短棍子上长角,小弹弓里挖空,钢鞭里生出钩子,链子还可以穿成锤子,还有一个自己会乱滚的软软的管子,萧玦试探着用手去碰,包子立刻杀猪般扑过来将他手拉开——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不过印象中,混账小子身上掏出来的东西,从来就没正常过。
萧玦抿着唇,将包袱给儿子再打理好,他手势很慢,似是觉得整理得越慢,离别便可以缓上一刻般。
此去漫漫长路,远离大秦双圣的保护伞,干得又是窃国杀头的勾当,萧玦虽说相信儿子混得开,但毕竟才九岁的小人,远去他国,很长一段时间内,冠棠宫将再没有那个打滚撒泼的小主人,等到他摸爬滚打心愿得成,在他国根基稳固再回来时,当初那个爱玩爱闹无耻混账的小子,那个肥肥短短的小肉球,只怕也永远不见了。
唉,孩子大了,总是要飞的,不过迟早而已,虽然这混账小子也太早了些......
萧玦默默抚过包袱柔软的袱面,怅然想着那个人,一声短暂却影响深远,在这对母子心里永远站着一角不可撼动的重要位置,她为他三日哀哭浑忘世事,他为她远赴异域冒险谋国,他们从不提起他,然而从无一日将他真正忘怀。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论起牺牲来说,他值得这样的纪念,若非他后来心知自己时日无多选择放手,长歌未必最后心属于自己哪。
萧玦目光抬高,掠过天际悠悠浮云,想起多年前除夕的那个下午,那个太师府暖阁前和自己擦身而过的蓝衣男子,轻轻举杯对他一照,说:“陛下,今日是个好日子,请好自珍惜。”
......如今每年都是好日子,每日我都很珍惜......你放心。
包子才不管老爹的惆怅和回忆,哗哗哗的对着老爹数崭新的银票,得意洋洋吹嘘,“十成新!挺括括!拿来割脖子,嚓!”
萧玦立刻一巴掌拍在他肥屁股上,“出行的人,说话怎么这么没忌讳!”
包子嘿嘿笑着将银票揣在怀里,道:“百无禁忌,诸邪退避,敢收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哪!”贼兮兮对老娘一笑,道:“要生也是你生,可是我听说你不肯生三胎?”
秦长歌这几年微微丰腴了写,亲自抱着幼女雪汐立于亭中,微微瞟了儿子一眼,肃然道:“一儿一女一枝花,计划生育我来抓,我要再生个弟弟给你,将来双龙夺嫡有得你哭。”
“夺吧。”包子挥挥手,“夺人者人恒夺之,我想干的就是夺国的活,那么别人来夺我的也很正常嘛......不行你就培养下妹妹,再来个女帝算了。”
他笑嘻嘻的上前去扯雪汐粉嫩雪白的小脸蛋,“汐汐......这下我没得陪你玩了,你一定很寂寞,多么悲催的人生啊......”
秦长歌一把拍开他的爪子,“什么陪她玩?是你玩她吧?她有你这样的哥哥才叫悲催。”
包子不理她,继续扯,“汐汐啊,你长大后,记得找的摔锅不能比哥哥丑,否则哥哥见一次揍一次;记得早恋不好影响发育,我看十岁可以谈恋爱了;记得谈恋爱要给我写报告,我不介意你把报告写成三流情色小说;记得没事不要去龙章宫串门,某些东西见多了会长针眼,见早了会提前性启蒙......哎哟臭娘!”
秦长歌阴测测扯着连“最高级别宫闱秘事”都对妹妹扯了出来的儿子的耳朵,阴测测道:“萧溶同学,告别晚宴也吃过了,告别会也开完了,你要的银子人马全部到位了,请问你还在这里干嘛呢?”
“我在联络感情。”包子以耳朵扯斜的姿势顺势斜瞟尊贵的女帝陛下,“我要加深才一岁的妹妹的记忆,唤醒她内心深处对长兄的孺慕情感,以便于将来我长期不在宫中的时候,不至于出现大秦朝的太平公主......”
“你语文和历史学得越发精通了。”秦长歌微笑着继续扯,“怕你妹妹篡位,你就给我早点搞定早点回来。”
包子谄媚的微笑,腻在老娘腰上,一把将妹妹推开了点,将自己脸在秦长歌脸上蹭啊蹭,“离国那鬼地方,鸟不生蛋,我干完坏事自然立刻拔腿,你放心。”
秦长歌眨眨眼,诧异的打量他,“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上次某个人丛离国回来后,一个劲的说离国小姑娘新鲜热辣,别有风味?”
“陛下啊,你舍不得我就直说好了,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呢?”包子深情的抚摸着老娘,比划着老娘的cup,暗中悲愤的盯了一眼有幸吃到老娘奶水长大的妹妹,不住在她身上挨挨蹭蹭,“我知道你对我有强烈的独占欲,可是老娘,你放心,我绝不是那种有了老婆忘了娘的混账,我有了老婆绝不忘娘,我有了一堆老婆也绝不忘娘!我甚至要让我的一堆老婆忘记她的娘!”
“我呸呀你。”秦长歌一把将儿子推了出去,“去和你的一堆假想中的老婆相见欢吧!九岁的还未发育完全的种马!”
“你在侮辱我,你在严重的侮辱我......”包子最后在妹妹脸上摸了一把,垂泪道:“汐汐,可怜的汐汐,我走了,以后谁来保护你不被我娘整治?我上次给你说的白雪公主那个故事还记得不?那个整天对着魔镜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皇后,实际上原型就是你娘......”
“啪!”这回事萧玦忍无可忍的将儿子推了出去,“你这唐僧!”
包子愕然回首,半晌后大怒,“靠,臭娘!睡前故事是我的专利!你为毛说给他听!”
秦长歌毫不脸红的闲闲道:“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嘛,现在你又不跟我睡了。”
轰!
可怜的萧皇帝俊脸成了块大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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啰嗦萧太子的背影,连同他那浩浩荡荡的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他将从原先的南闵地界经过,换船过海,去到哪个碧海之涯四季温暖的国度。
其实这条路线娘俩曾经走过一次,那次是将楚非欢的冰棺送回离国,秦长歌并没有将楚非欢送回离国,她停留在了离海之疆,按照当地风俗,将冰棺沉海。
巨船之上,掺金丝的双股索分别系在水晶棺的棺首和棺尾,那是一具精工雕刻的蛟龙形状的水晶棺,龙形飞扬腾跃,质料珍贵无伦。
在离国独有的海调之中,晶莹的冰棺载着那人,永久沉入深蓝海水,秦长歌静静看着那方雪色在粼粼水波深处渐渐遥远,至消失不见,想着海的儿子,终于永远沉睡在深海之谷,那里沙石洁白如雪,珊瑚殷红似梅,墨绿的海草摇曳着拂过他的面颊,闪耀着银光和鱼群匹练般将冰棺覆盖。
安静、澄净、而再无疼痛和打扰,足以永恒长眠的世界。
配得起他的最佳归宿。
如今,包子为了他再度前去离国,身边已经没有她相伴,这个一直在被迫加速长大的孩子,终于要进行他人生里最悍勇的一次冲刺,他不畏惧,却有些伤感,于是分外啰嗦,令人忍无可忍。
怀里的雪汐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哪国语言,突然把一直含在嘴里拼命啃的雪白的小手抽出来,在半空中挥啊挥的似乎也在向哥哥告别,秦长歌低首对着幼女微笑,从她清亮干净得毫无杂质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眼里淡淡的惆怅。
混小子,飞了啊......
其实大秦这个最高的统治者家庭,一向是不怕离别的,反正将五六岁的独子丢在家里整治一个国家的事都干过不止一次,儿子要出门,那就出门呗。
只是,这一别,将是很久呢......
看着儿子的背影,秦长歌挥挥手,前方草木低伏处隐约有人影飞速窜过。
这是凰盟的隐卫,此次包子去离国,秦长歌早已分批将凰盟在大秦的所有势力全部调去离国,反正现在自己富有一国,凰盟存在已无意义,而包子的风满楼早已在离国有了分店,经过几年的准备和铺垫,包子一去,最起码大富翁是先坐定了的。
不过包子有自己的打算,那个打算比较彪悍,秦长歌当初听了,也觉得这小子颇为无耻。
不过,自己的事自己负责,爱咋玩咋玩,玩出乱子了,老娘给你收拾就是。
刚才追上去的那些人影,就是凰盟最精锐的一支力量,专门负责保护包子这一路的安全,不过秦长歌吩咐了,不用保护得太狠,要培养太子爷的动手能力。
尊敬的楚氏皇族,赶紧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等着接待某个混世魔王的莅临吧。
儿子的马车已经看不见了,秦长歌抱着雪汐上辇,和女儿脸对着脸唧唧咕咕,“喂,汐汐,你哥听说一岁就能说话了,你都一岁多一点了,怎么还没个动静?据说母亲的智商会平均分配给儿女,前面一个用多了,后面一个分到的就少,你不会是弱智吧?”
雪汐十分赞同的对着母亲绽出六颗牙齿的完美笑容——她只有那六颗牙齿。
一旁的萧玦黑着脸瞪那个百无禁忌的女人——说什么混账话哪?我女儿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眼神那么清冽透彻,会是白痴?就你和我,生得出白痴?
他完全是腹诽,秦长歌却突然心有灵犀的转首,拍拍他的肩,露出个“我是生不出的,但是加上你的基因就实在难讲了”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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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抖一抖衣袖,不带走一颗白菜。”
别说白菜,恨不得连冠棠宫里的玩具都搬走的萧太子走了几日,已经到了原先的南闵境内,当然,现在这里属于大秦国,改名为闵郡。
前方那座山,据说叫剪风山,以山形尖削,风过也能被剪而得名。
山下有条狭窄的通道,传过去就是平原。
今日是个好天气,和风丽日,葱郁的山脉翠绿欲滴,包子斜斜倚在马车边,万分无聊的懒洋洋眯着眼睛唱小曲,从两只老虎一直唱到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实在没曲子唱了开始自编,跟着他的油条儿一脸被催——为毛五音不全的人都喜欢长歌?
但是这个想法是绝对不能和主子说的,他会笑眯眯对你表示安慰,,然后唱得更凶。
无奈之下只得对双胞胎发作,油条儿拿出未来离国富豪楚溶先生的头号大管家的架势,瞪着马车里那对越发漂亮得令人发指的双胞胎,“宛姑娘,妙儿姑娘,你们两位说要出来侍候主子也罢了,怎么也不改改容貌?这么花枝招展的一路招摇,难道要给主子招祸吗?”
双胞胎小白兔吓了一跳,怯生生互望了一眼,宛儿开始在包袱里找眉笔,油条儿又是一顿教训,“眉笔?眉笔有用吗?用这个。”一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黑泥。
俩小姑娘看着那黑泥,神情悲惨,不要把......好臭的。
“油条儿你干什么?为毛要涂脸?”包子闲闲转头,大眼睛在泫然欲泣的双胞胎面上扫了一圈,转过来瞪油条儿,“你丫太藐视我的存在了吧?你丫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我一堂堂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会罩不住俩丫头?”
顿了顿他又喜滋滋道:“那个,万一我真的罩不住,也可以把她两个送给山大王换名嘛。”
油条儿一脸黑线的盯着主子,从齿缝里咝咝的冒气,真的,跟他这些年,发现的最大真理就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正想鄙视下主子,前方一阵唿哨声起,声音尖利,将寂静的空气悍然割裂。
随即铁青的山崖上唰唰唰垂下几条绳索,几个黑衣蒙面男子蹭蹭蹭的沿着绳索下来,身姿矫健步伐迅速,显见得是练家子。
与此同时四周茂密的草丛里也不断出现人形,前后左右齐齐包围,手里明光晃晃大大到片子,耀人眼目。
油条儿倒抽一口气,眼睛瞪如算盘珠,“强强强强强......盗!”
“强强强强强......盗!”包子尖叫,腾的往油条儿身上一扑,垂泪,“油条儿,我们真的遇上剪径的贼了,看起来还挺牛叉的,居然还有阵法,怎么办哦怎么办哦?”
油条儿狐疑的瞪着主子——你在害怕吗?你确定你在害怕吗?我怎么觉得你好高兴?
不过对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普通强盗,气势沉稳,姿态端凝,从出现开始就一言不发,似在等待后续命令,油条儿担心的打着小九九——不会不是强盗吧?不会是打着强盗旗号的暗杀队伍吧?
“喂。”包子却不是个有耐心,等人家唱“此山是我开”等不着,双手合拢开始喊话,“大王爷爷们,要抢劫吗?要杀人吗?要抢男的还是女的?要男的有现成的中性少年,要女的有最萌的萝莉双胞胎,要银子有金叶子一箱,要......”
“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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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三人番外:九华乱(恶搞版)
某年,某月,某日。
仙乐渺渺,渺渺层云,层云万朵,朵朵开花。
“喂,本期九华会,听说灵元上仙要来?”九重天第一八卦强人,兜率宫宫主太上老君用拂尘挡住嘴,神秘兮兮在三岛十洲仙翁东华大帝君耳边嘀咕。
“啊啊啊啊啊不会吧?这么快?”一旁隔着案几凑过耳朵的五岳星君露出天雷轰顶的表情。
“老君你不早说!上仙一回来,那些花花草草珠珠宝宝灵丹珍露就要立刻遭殃,死了,死了,死定了......”
“哎呀,我的千年灵山芝还晾在院子外面,不要给她看见了拿去垫桌子。”
“我的碧玉杵最近因为她不在,从八层锁的箱子里拿出来沐浴天光,还没来得及放回去......不行不行,得去收拾一下,我走先。”
“等我一起啊,我新收的童儿长得好,不要又给她看中了要去男扮女装......”
“大活人你能藏哪?”
“打发他下界历劫!”
“太惨了吧?”
“总比被上仙看中要好!”
......
“跑这么急干嘛?”著名的慢性子玉清真王任何时候都在入定,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一秒钟,“人家刚回来,还在补觉呢。”
等他说完,那几个灵芝也收好了,碧玉杵也重新上了锁,八道变成了九道,藏在了地洞里,俊美的童儿已经下界轮回了三次,和十八个姑娘产生了惊天地泣鬼神抵死缠绵缠绵悱恻的爱情。
“是吗?她历劫来了?帝尊一定很高兴,这期九华会说不定能喝上帝尊珍藏的九天玉露。”天宫著名的老好人东华帝君,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的皱着眉头,哪怕那是愉快的事也是一样。
“而且很多人会因为看她忘记喝,咱们几个可以多喝点。”喜欢美酒的灵宝天尊陶醉的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见了云雾里的玉露香。
老君鄙视的瞥他一眼,顺手扯下一朵白云递给灵宝天尊,“您给擦擦嘴,口水掉下凡间,搞不好又是一场暴雨。”
灵宝天尊讪讪的去抹嘴,老君在一边长叹,“得了吧,什么吃啊喝啊的,这场九华会,能把屁股坐稳就不错了,咱们几个交情好,老君我提醒一句,千万记得坐在门口,驾起云来也方便些。”
“怎么?”
“你忘记玄胤元君和佑圣真君了?”老君貌似不胜烦恼的支着头,目光却贼贼放光,“那两个也回来了啊,得,三个人凑齐了,好戏又开锣了。”
“不就是三角纠葛么。”玉清真王继续慢吞吞,“上仙早说过,不到她鸡皮鹤发她不嫁,可咱们永生不老,哪有鸡皮鹤发那一日?明摆着就是不嫁嘛,那就闹吧,好容易清净几个月,又来了。”
“据说上仙最后回来,想从离境天拐小路直接回自己的懒云窝的,结果被早回来一刻,硬在天宫大门前等着的玄胤远君给堵了,正好遇上出门遛狗的二郎神,上仙立刻扔了块骨头到玄胤元君身上,然后......”
“然后元君生气了?”
“然后哮天犬就扑过去了。”老君鄙视的看一眼脑子不甚灵光的灵宝天尊。
“啧啧......可怜的赫赫威名的八荒战将玄胤元君,不过哮天犬好歹也是神犬,怎么一块骨头就失态成这样?”
“你消息真闭塞啊,早在上仙下界前,哮天犬就给她喂得指东咬东指北咬北,连二郎神都使唤不动,据说上仙喂的骨头比较神奇,里面有个什么......罂粟大麻,各位道友,这是个什么东西?”
众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超级神仙齐齐摇头。
“真没常识的一群......”老君悲催的道:“总之,当玄胤元君和哮天犬纠缠的时候,上仙已经溜掉了,结果走没几步,水镜上神佑圣真君在前方弹琴,地上蹲着一堆仙鸟,扬着脖子听得入迷,有一只被上仙不小心踩着,当即嘎嘎叫了起来,上仙想跑也来不及。”
“鸟不叫,还是别想跑,真君弹琴是假,等人是真,那曲凤求凰,从他回来后一直弹到今天,我耳朵都听出油来了。”灵宝天尊掏掏耳朵,顺手将耳垢弹出去。
耳垢划出一道彪悍的弧线,直直呼啸着砸入下界。
据说,那天,下界有个运气超好的傻帽儿,辞职下海经商落得个一文不名,睡天桥拣报纸吃剩饭过了几日后实在无法忍受这般潦倒,于是爬上某地著名的“天涯海角”大石欲待自杀,忽闻天际巨响,一物呼啸而来,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啪的一下将其砸昏,醒来后智商大进,忽悟生财之道,数年间风生水起名声大噪,更兼极擅炒作之能,专门给名人挖坑撬墙掘阴沟,雷人语录红遍互联网,号称:大嘴送祖德。
当然,此乃后话也。
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在九重天最彪悍的三角恋的攻杀下安全着陆,分析三大主角动向个性是为要务,老君咂嘴,重重长叹,“上仙对佑圣真君还是客气的,也是啊,那么个水做的云堆的秀丽人儿,虽说性子清冷了些,但对上仙一直温柔体贴,任谁也不好意思给他下不了台的。”
“跟他去相见欢了?”东华帝君目光一亮,神往的道:“俊男美女,两两相望,上有琴音袅袅,中有仙鸟翱翔,下有祥云缭绕,多么美丽的场景啊......”
“那也就持续半刻钟而已,玄胤元君还在后面追着呢。”老君叹息,“不过上仙就是上仙啊,也只有她,能把九重天两大出名圣君给蛊惑得七荤八素,四海八荒那么多仙姑圣女对那两人流口水,也没见他们眼皮抬一抬,分分钟只盯着灵元上仙......”
“老君你说话忒没重点!”灵宝天尊毫不客气打断某人走岔的思路。
“重点是什么?重点是哪家仙姑圣女和灵元上仙比?重点是灵元上仙对佑圣真君说,历劫归来,沾染了不少凡间尘气,得去瑶波池洗个澡先,并诚恳的邀请同样沾染尘气的佑圣真君一起去洗鸳鸯浴......”
“真是飞来艳福!”
“可怜的佑圣真君,等了n天果然还是一朝败北。”
老君赞赏的对目光锐利总结老到的东华帝君颔首,“还是帝君了解真君啊,那么个沉静性子的君子,就算一百万个肖想上仙的玉肌雪肤,也断断不好意思在瑶波池公然和上仙洗鸳鸯浴,可惜,可惜......”
“老兄弟们。”老君拍拍帝君和天尊的肩膀,目光既兴奋又悲催的做了总结性发言,“九华会上,好戏开场,赶紧把你们压箱底的摄尘镜找出来,天宫,好久没有热闹好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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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之巅,九华峰,一山尽在云雾中。
仙宫三年一度的九华会再度举行,一大早王母座下仙女们便去东方金乌宫采了些上品霓虹彩云,在九华峰上上下下涂抹了一遍,平日黛青色的山峰今日五色迷离,采光氤氲,更有前来赴会的诸路神仙,蹑电行云,飞虹若练,咻咻之声不绝。
老君和几个老兄弟,踩着上有“兜率”字样的青色祥云,早早降落九华宫,严词拒绝仙娥们按排班布置好的上首座位,称“最近偶有腹泻症状,靠宫门方便行事。”硬和一群小仙挤在了一起。
画着各宫字样的祥云在九华宫前排了三排,那三人居然还一个没到,眼看着盛会在即,迟到宫门将闭,小仙们伸长脖子目光焦灼。
“来了来了!”
唰的一下老君以老头子难以达到的敏捷飞快滴窜了出去,果见前方歪歪斜斜飘来一朵黄云,云上毫无装饰,只乱七八糟涂了“懒云窝”三个字,那笔法潦草得也没人看得出来。
后面跟着骑黑龙的玄胤元君和驭水而行的佑圣真君,前者身下黑龙鳞甲鲜明威猛煞气,后者脚下流水聚散无定色泽晶莹,九华宫仙娥们齐齐哗的一声,半空中顿时蹦出数百朵桃花。
然后当那位倾仙倾佛绝色无双的灵元上仙懒洋洋的好奇探出头时,呼一声桃花全部羞死开败。
女仙们妒恨的看着灵元上仙爬下懒云窝,万分鄙视她顺手还带着她的灵猫阿贵来骗吃骗喝,男神门却兴致盎然调动起全身的八卦细胞,盯着那看似揖让谦恭,其实一点也不合作的两大圣君。
玄胤元君的袖子,怎么无风自舞啊?
佑圣真君回礼,怎么突然斜了斜身啊?
底下怎么突然起了回旋的气流啊?
旁边雨伯的桌子,怎么突然翻掉了啊?
老君庆幸的将自己的桌子往殿口挪了挪——啧啧,门口就闹起来了,要不要把桌子搬到外面台阶上去?
仙娥上前引路,将三人一一带入席位——啧啧,怎么相互之间隔那么远啊?就差没隔出屏风了,不至于吧,真要打架吗?
听说当初灵元上仙下界历劫,那两个立刻急急忙忙也跟着去了,在分配命数时相持不下,还吱了骰子,佑圣真君无奈之下做了蓝颜知己,玄胤元君历经千辛万苦抱得美人归。
不过听说那骰子有做手脚,倒不关一身正气的玄胤元君的事,是他的啦啦队的把戏,可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佑圣真君。
人间跌宕生死历劫一场,回到天宫继续追美人,玄胤元君霸气热烈,佑圣真君温柔细致,都是九重天有地位有容貌有人气的一等一好神仙,就看灵元上仙芳心谁属了。
唉......难啊......可不可以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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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蟠桃核子堆了一堆。
唯有那两位面前诸般佳肴鲜果原封未动,玄胤真君目光灼灼,无心食物心系佳人,满脑子想着灵元怎么说也在下界和自己做了十几年夫妻,这番难得的红尘缘分,不如一并延续到仙界来?从此云海翱翔遍赏八荒?那又该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儿啊......
佑圣真君低眉敛目,一派沉静如水,偶尔飞出一点温柔眼风,如水般在灵元面上流过......下界历劫几世,次次都让了你玄胤元君,如今各自归位,至不济也该重新开始,总不能好事全教你一人占了去吧?
两人偶尔抬眼,目光一交,仙云缭绕里顿时噼里啪啦一阵电闪,害得电母总以为自己胸前的电镜走火露光,不住摸了又摸,引得好色的雷公瞅了又瞅,老实的风神看不过去,凑在电母耳边小神提醒,“喂,那个,要摸回去再摸。”被电母pia一下揍翻在地。
不过众仙哪有心情理会那一角落的误会,俱都两眼放光的盯着那俩,男神们比较支持玄胤元君,觉得这样的堂堂正正伟丈夫,最配得一肚坏水灵元女神,有了这么个仙君,保不准灵元上仙以后会逐渐被熏陶感化,洗心革面重新做仙,咱们的苦日子也就结束了,多么美好的远景啊啊啊......
女仙们则自动自发的成为佑圣真君的啦啦队,开什么玩笑,这般沉静温柔,气韵如水的清丽男子,是全天下女性都无法逃避的魅力之源,咱们女性的母性和慈悲,专门就是为这类悲情男子准备的,想当初在摄尘镜前看见那一世的楚非欢,挣扎泥泞一生守候,牺牲一切只为守护的生死大爱,看得众女仙涕泣终日郁郁寡欢,导致那段时间下界雨水暴多,险些酿成洪灾,最后玉帝命人将人群驱散才换得雨停,女仙泪水虽然被逼止住了,但春心却由此爆发了,佑圣真君归位后,女仙们迅速组建了粉丝群,鲜明亮出“坚决捍卫佑灵配”的旗帜,见仙便宣传,见神发传单,来赴九华会也不忘带着标语,现在正在张罗着把妻子扯起,对着玄胤元君示威ing。
一时雷鸣电闪,暗潮涌动,玄胤元君一抬袖,立刻又女仙装晕倒在他身上洒他一袖子酒。
佑圣真君一转手,立刻又男神祭出牵情丝,将他的目光胡乱牵到一边的猫猫狗狗身上。
两边人马嚓嚓嚓的用眼神干架,倒把正主儿丢在一边。
灵元懒懒的趴桌子上啃桃子,和抱着一个蟠桃在啃的阿贵眼对眼,一仙一猫面前的蟠桃核子堆成了山,阿贵还不住一甩尾巴,从玄胤元君或佑圣真君桌子上套只桃子或壶酒来。
“喂,这么多核子做毛用?”灵元拈起一个桃核,扔进阿贵穿着的兜兜里。
“暗器,飞镖,或者做副麻将牌。”阿贵头也不抬。
“和谁打?”
“玄胤、佑圣、你,我。”阿贵一向用此简练,表情严肃。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安安静静陪我们打麻将么?”灵元瞟了眼那两个用目光织就天罗地网的,想来敬酒却碍于人群重重无法迈步的美男,叹气,“我今天不想打架,不想拉架,不想提供八卦给人消遣,你说有啥子好办法?”
“主子,你总要嫁人的。”
“打麻将先,嫁人是件麻烦事儿,麻烦事儿就是应该拖的。”
“那好吧,来场麻将,赢家出局。”
“好计!”灵元两眼放光,喜悦的一拍阿贵的脑袋,“不愧是九重天第一奸猫!”
伸手逮了朵白云,胡乱写了几个字,一扯两半,阿贵尾巴一甩,啪啪将云信甩向那俩美男。
立即有女仙飞起,彩绢花篮五色如练拦挡玄胤元君那朵白云,男神也不甘示弱各祭法器拦截佑圣真君那里那朵云。
“轰”“嚓”“砰”“哐”!
声响传到殿外,直达九霄之巅,当时金乌正炽,被那声音震得一吓,失足掉落御日台。
于是当日,下界有百年不遇之日全食。
殿上污七八糟打成一片,玉液横流,桃核遍地,香粉彩绡浸入污水,明光宝器坠落尘埃。
但凡此三人共同出现之场合,混乱第一万次重演。
灵元微笑回首,对宝殿之上的天宫最高统治者,自己正皱着眉头的兄嫂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而那厢,层层叠层层的人群之上,玄胤元君衣袖一挥,白云自人端飞过,佑圣真君浅浅一笑,手指一弹,水流激分隔出结界,牵引白云向前。
两人气定神闲个字看完,再次对望。
电母差点又去摸胸。
地下那堆纠缠在一起哎哟哎哟的女仙男神们好容易挣扎着爬起,刚刚分开,柳眉倒竖的嫦娥便啪的甩了天蓬一耳光。
“流氓!”
天蓬扇着耳朵委屈,“我没摸!”
“你没摸怎么知道有人摸我!”
......
新一波大战再次开始,灵宝天尊去劝架都被扯掉了胡子,等到好容易事态平息各自安坐,才发现,罪魁祸首的那三个人,已经齐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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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仙宫快报。
懒云窝最新消息。
九华会上溜走的三仙一猫,那天神奇的去打麻将了,据说谁赢谁就出局,导致两大圣君拼命输啊输啊输啊输,灵元上仙拼命数啊数啊数——数钱。
最后,四局麻将,两大圣君神奇的各输两局,第一万次战成平手。
灵元上仙笑眯眯抱着阿贵亲自将两人送出门,拔猫毛两根各送一枚以示纪念,毕竟让人家输了仙田十倾仙宫三座仙娥十对奇宝八件,不回点礼实在说不过去。
懒云窝外。
玄胤元君一仰首,向佑圣真君抱拳,“真君历劫之中,相护之情感天动地,何不于九重天之上,再续佳话一桩?”
佑圣真君淡淡一笑回礼,“元君历劫,两世与上仙相守一生,难道犹自不足?我仙家淡泊无欲,元君却何其贪也。”
“哼。”
“唔”
电光再闪。
分道扬镳。
第一万次九重天三角追逐战,再次无果而终。
而身后,灵元抱着阿贵,满足悠悠长叹。
“发了,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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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玉自熙番外:潮打空城寂寞回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句话的命数,来做定了这辈子的全部?
比如我自己,大抵就是一个字,“空”。
空,门启空寂寂,扑面而来的是十丈软红里带着脂粉和肉欲之香的人潮气息,然而却没有一分属于我自己。
没有一分属于我所期待的,那些写在血脉和记忆里的,能随时将我从深梦中唤醒的气息。
于是这潮,打入静安王府这空城,注定要寂寞而回。
而我,也不过时一抹寂寞的潮,在血月之夜,因那些沉潜的躁动不安,流出我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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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星辰,如此夜。
掌中红灯在风中飘飘摇摇,那一线朦胧红光映着天上血色之月,一般的色泽,我将红灯举起,对着月色照了照,那红绡流转如氤氲在月下的雾,而她翩然于雾中起舞。
起舞,黑发裸足,钏环琳琅,拂地花枝因风起,宫腰纤细掌中轻。
恍惚还是当年茫茫一色冰雪之上,那个蹈步生云霓的绝艳女子,飞步落足间旋转成一天的香花,朵朵都是远隔彼岸的曼珠沙华。
那流丝曼长的深红花叶,自此于我生命中柔软而又凌厉的拂过,留下轻浅却又深重的印痕,再被压在回忆的书柬内,成为一版永不萎谢的花签。
红灯流荡,荡漾的不知是血月之光还是多年前已摇曳不休的心。
我忍不住,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身周突有孩子呼啸而过,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别致的莲花形状,在涂着暗影的青石街面上漾出朵朵暗黄色浮游的莲花。
那莲花从我足前漂过,悠悠和长街尽头的黑暗连接在一起。
突然忆起很多年前,那个上元灯节,牵了妹妹去看灯,她小小软软的手在我掌心,我另一只手扣着散碎银子,她看中了什么灯儿,我便给她买。
那么小的人儿,不会使钱,却会在看见喜欢的兔儿灯时便不住摇晃我的手,细嫩的手指在掌心一阵阵蹭过,滑软的痒。
那天我手心里的碎银子尤其的多,那天爹娘送我们出门时,给了我满手的银子,说,“去吧,熙儿,好好的玩,好好的买,想怎么买就怎么买。”
我讶异的抬头看着素日严肃刻板的爹爹,他不是时时说着什么“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之类的话儿么?平日里想来不许我奢靡一分,朝野上下也都知道,大司徒羽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最是廉明公直的一个人,家风也是常人难及的。
父亲却调转目光不看我,他只看着那半掩的双幅大门,门上黑漆因为父亲两袖清风,没钱修葺,掉落了不少,但仍是映出了父亲一个略略颤抖的侧影,唇上的胡髭都似在风中轻颤。
我又讶异的去看娘,她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在我的袖囊里,唇边一抹笑意看来和平日并无什么异样,我却不知怎的心口突然有些不适,我想拉了她一起去,伸手将她向门外拖,她却轻轻挣开了我的手,轻声却坚定的道:“不,娘不能去,熙儿,叫顺伯跟着你。”
顺伯过去拉我的手,颤巍巍道:“少爷,老奴陪着你和小姐。”
我听得他语气怪异,又回头去看这个一直跟随着父亲的老家人,娘却突然将我一推,道:“去吧,玩久些,难得的......好日子。”
我被顺伯拉着出了门,心里沉沉的不安,回头去看娘,她倚在门边出神的注视着我们,见我看过来,给了我一个奇异的笑容。
那个笑容,散在上元灯节带着春意的夜风里,我感觉不到欢喜,却因为年幼而不懂其中的内容。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个笑容,叫凄婉。
那晚真的逛了好久,顺伯抱了满手的灯,后来妹妹累了,便换我拿灯,他抱着妹妹,逛到一半时,正阳大街上忽有骚乱,人群外隐约看见一队黄金盔甲的骑士飞驰而过,这是专司传旨的宫廷御卫,而且据说向来传的都是黜落重臣的旨意,所以有“破家侍卫”之称。
那些呼啸飞扬的裹金镶玉的马车在人群的夹缝里一闪而过,如一道黄金洪流穿越熙攘烟火,奔向某个不可测的命运,我怔怔看着那威风的铁蹄,突然发觉顺伯掌心冰凉。
我仰头看着他,他掉开脸,那一霎满市灯光流影,映出他面上水光一闪。
我想问什么,顺伯却已经拉着我的手向反方向走,说:“少爷,前面那个水晶灯好别致,我们去看看。”
妹妹欢呼着拍着小手,在顺伯背上蹬着腿吵着要去,她那么急切,笑靥在五色彩灯流霞之中灿若兰花,看见她笑我总是开心的,不想让她失望,便跟着过去。
那个晶灯确实美,做成如意形状,遍镶水晶,碎玉鸾琼般晶莹璀璨,四面各色的彩灯在它面前黯然失色,那些流动的彩芒映上雪色棱角,又是一番七色迷离艳彩四射,樱红柳绿鹅黄水蓝都带着淡淡的光晕晕开去,映得人面恍惚如水中影。
那般的美,美如虚幻。
如同这个灯市,那么美好的一切,美好得令人心慌。
我们在灯前流连了很久,人群渐渐散去,妹妹在顺伯背上睡着了,我开始向回走。
顺伯拉住了我。
他冰凉粗糙的掌心,死死扣住我手指。
他说。
“少爷,我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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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星辰,如此夜。
血色之夜居然也有星光,这许多年我第一次看见,那点星子被迷乱的淡红月色染得微醺,像是醉去的人的无意识眨动的双眼。
......
元末帝下令处死父亲的时候,据说是在一次醉后,当时他是不是也如这般,眨着猩红的眼,下令:“诛。”?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决定了羽家三十八条人命的最后归宿。
原来生命如此珍贵又如此轻贱,珍贵至我以后贵极人臣荣华一生也无法换取,轻贱至一个醉汉上下牙齿轻磕间便可轻易抹去。
......红灯摇晃,在青史地上漾出一色深红,宛如那些我所熟悉的人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那晚,举天同庆的上元佳节,是我羽氏一家的死忌,大司徒羽颉被以一个毫无任何理由和解释的“不臣之心”罪名被令诛满门,他的一个学生在宫中值卫,无意中听见了这个命令,拼死将消息赶在如风疾行杀人的黄金卫之前送到,父亲不愿相信这个噩耗,家人催促他赶紧逃生他却不肯,丈夫忠于王事,如何无罪逃奔?他坚持要面圣洗冤辩白,娘却第一时间将我们送出了门。
然后我的还没进宫的父亲,被黄金卫堵在了自己的家门前,根本不予父亲任何折辨之机,直接在院中架起木架,用生石灰埋住父亲全身,只露出头颅,随即浇上冷水。
一刹间石灰迅速燃烧煮沸,在父亲的身体之上喧嚣爆裂,烟雾蒸腾间皮肉尽脱,转眼间木架上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
唯头颅完好,至死不曾闭目,圆睁双眼,遥遥看着宫城方向。
嘴唇微张,似欲于那皮肉爆裂灵魂煮沸的瞬间,质问那个自己苦心辅佐多年,却依旧倒行逆施的暴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司徒羽颉正直敢言,号为朝中第一诤臣,历宦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那些曲意承欢的佞臣们,想他死已经很久。
而元沧这个昏君,对他不满也已很久。
于是当宫中一个宠妃染病死去,元沧郁郁之时,众臣进谗说大司马对宠妃心怀怨望,曾于朝后出言诅咒,以致娘娘夭亡。
致人死命的理由,有时容易得就像从小径上踩烂一朵落花——只要你忍心。
于是大司徒以最惨烈的方式被处死,于是他贞烈的夫人,命人将棺材送进院中,自己亲手将丈夫的只余完整头颅的白骨解下,然后平静的抱骨入棺,手一挥,命令,“钉上。”
众皆震惊。
听着一个女子在惨烈的死亡面前,高贵而不容抗拒的决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黄金卫被这个从容刚烈的女子震住,这些从来只听皇帝命令的近卫,生平第一次乖乖执行了一个将死女囚的命令。
余者羽家近支族人三十余人,尽皆斩首弃市。
羽家从未因大司徒的荣光而有任何受惠,却因大司徒的忠心儿惨遭灭门。
末世忠臣,不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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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于黑色的地面上快速游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总会在一人独行时不自主的加快,因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远点,那样我说不准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里有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么小,又流失在那乱世,那个人名贱如土的世道,她没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总是想到那夜上元灯节她的眼睛,鲜活在乱如潮水的彩灯灯光里,凝定的黑色玛瑙般光亮十分,她欢喜儿安静的瞅着我,一个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们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马惨死的消息传遍全城,顺伯想尽办法不想给我听见,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发了疯的要奔回家,顺伯年老体衰拉不动我,无奈之下咬咬牙将我打昏。
当晚我开始发烧,烧得人事不醒如卧火炭,迷迷蒙蒙间我呼唤着爹娘,隐约间似有冰凉柔软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沁入心底,我以为那是娘来看我,狂喜着挣扎着醒来,却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抚摸我,低低唤:“哥哥,哥哥......”
看我醒来,她欢喜的扑上来,我接住她小而软的身体,突然想起我不仅是父母的儿子,我还是个兄长,父母不在了,我还有我需要保护的人。
我挣扎着起身,和顺伯说,我们要离开,顺伯不住拭着眼泪,连连点头,“少爷放心,老奴拼死也要将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时病得迷糊,没有听出顺伯说的是“您”,而不是“您们”。
第二日顺伯找了马车来,叫我进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马车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着手指看着我笑。
我说,“之沅一起来。”
妹妹去接我递出的手,顺伯却拦了,说,“少爷,城门处查兄妹查得很严,老奴冒充您是痨病病人,这种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车的,小姐在车内,反而会被查出来。”
我想着有理,便回身去抚之沅的头,“之沅乖乖的,不许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还是笑吟吟的含着手指点头。
我又抚了抚她的脸,转身上车。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血缘亲人。
上了车我就又开始发热,昏昏沉沉里许多光影快速掠过,隐约听见有拦车有呼喝,还有人探头进来看,我那时病得脸色枯黄,瘦了一大层,眼睛都凹了进去,大抵盘查的人没能看出疑问,顺伯终于安全的将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后我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身边已经没有顺伯,又不见之沅,陪伴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颇有英武之气,他是父亲的朋友,当年曾到京城考过武举,却因为发现官场黑暗而弃官而去,宁做逍遥江湖的游侠,短短的做官时日,却和父亲甚为投缘,听说了羽家惨变,千里迢迢赶到城郊接应。
他却不知道之沅在哪里,因为顺伯和他说,兄妹两人是无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只要看见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处死,他只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却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没能等到顺伯,也曾回城寻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而城中犹自在搜索羽家余孽,他怕将我寄在外面引来祸事,令羽家唯一的后嗣也丧生,无奈之下只得赶回。
他带我去了青玛,拜在了青玛神山无定门下,据说他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无定门才收了我这个徒弟,我不肯学,我想去找顺伯和之沅,他告诉我,他们已经不在了,他后来接到消息,顺伯回城不多久就被认出来,连同妹妹一起被处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青玛山脚伏地痛哭,满山飞鸟被我哭声惊起,哀鸣着刺向天空,哭得力尽神疲时我听见不知哪里遥遥传来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唱着我听不懂的奇怪曲调,悠远而沉郁,如这苍茫云海之间,有人以青山为鼓长风为槌,敲响了永恒不老的长调。
我在那样的曲调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身在无定门中。
羽家被灭门,顺伯和之沅也死了,我也想通了,羽家的满门血仇,终究要落在我身上来报,我不练好武功,如何报得此仇?
学武第三年,我在青玛神山绝崖上练轻功时,无意中看见一道崖缝里青光一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当即便跟了过去,那青光在一处极其狭窄的细缝里闪烁,我当时缩骨功还未练好,硬是仗着少年的身体柔韧灵活,挤进洞中,将那东西拿到了手。
那便是青果,百年一结果的青玛奇宝,非有缘人不得逢。
只是这缘,到底又算是怎样的缘?
学武的最后一年,白渊上山,这个小小的师弟,上山时的年纪和我当年相仿,我却一见他就不甚喜欢,只觉得这个小小孩子的眼神里有太多欲望,连微笑都似戴着面具,这样的人这点年纪便如此,将来只怕又是个翻天搅地的主儿,我不喜欢这个令人不安的孩子,为此特意提早了一年下山。
下山后我回到京城,想着去找顺伯和之沅,当年我还是个孩子,叔叔的话不曾想过去怀疑,然而这些年我时常想,也许那只是叔叔想让我安心学武,所以编出他们两个的死讯,也许,他们还没死?
隔了那么多年,去找一个面貌连我自己都快忘记,只记得那双清亮眼睛的妹妹,和本来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顺伯,那比大海捞针还难,我只得一边找,一边试图进皇宫刺杀皇帝,但是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那个昏君,宫禁九重,我一人只能闯过六重,最后一次我还受了伤。
因为受伤,也因为全城搜捕此刻,我被迫离开京城,一路流浪到了淮南小城,每到一地,我尝试着在各处青楼找妹妹——那样的世道,她如果能活,也只能活在青楼里,这一生里我为此不断逛青楼,博得浪荡王爷称号,然而我终究未能找得到她。
之沅,很多年以后,我不记得你的容颜,却在很多次梦里,看见你的眼睛,那般陌生的盯着我,在梦里我迷迷糊糊觉得,你是真的死了,临死前,你大抵还在恨着弃你而去,令你沦落血火的哥哥。
多年以后,当罗襄袅袅婷婷走到我身旁,带着陌生而好奇的清凉眼神看向我,那一霎我的心在往事中呻吟,我对自己说,之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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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悠长,月光下似一匹织锦,无边无际的铺开去,却在某个暗黑的尽头戛然而止,那里,沉默的上林山在望。
......那一年,无意路遇淮南王府不受宠的四少爷萧玦,那个少年英武朗烈令我心喜,由此交了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讨论兵书,他心怀天下民生,提及国事常郁郁长叹,我撑着手臂看他,想着这人大概这辈子就是个操劳命,又想我若真想报仇,毁了这个朝廷才是正路,元氏王朝已现末世之像,那些即将扼上元沧脖子的手掌,为什么不能有我那一双?
后来萧玦有此托人传信告诉我,他要当兵去了,他道昏君无道,百姓流离,此正当救民水火,挽此乾坤倒悬的男儿有为之时,我去明镜溪边等他,看见满地枫叶落红如火,他和她踏着火色一路长驰而来,马蹄底带着板桥上玉白的霜。
他身边跟着陌生的少女,简单的衣着,绝世的容颜,一双清泠泠妙目那般看过来,像是九天仙泉豁喇喇从瑶池倾落,令人惊震至窒息。
她是长歌。
那个黑马之上,带着没有笑意的微笑的女子,一瞥,瞥进了我和她难辨恩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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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已经不是青石板路,换成枯草和微带泥泞的土路,再往前就是上林山,红灯往前指指,仿佛便可以照见半山那座黝黑的林子。
那里沉睡着那个马上微笑一瞥的女子,最后的一部分骨殖。
我和她最后淡淡关系缘系,居然最后竟成了这般死亡和吊祭的结局。
带一抹迷离的笑意,我点尘不沾的进入林中,这里有她熟悉的气息,这里的布置一定出自她手,那些地面,树,乃至一片树叶,都不能轻易碰触——这个和我极其气味相投的恶毒女人啊......
将红灯轻轻挂在树梢,我掀起衣袍,迈上那方林中石台,那里,三丈之下,有她的一截焦骨。
我以手撑腮,睡倒遍地落叶尘埃,想起当年那个血月之夜,我将假魏王人头一掷数十丈,辟退千军,而她于枯树之上惊喜回首,那一刻眼神累极迷茫却又喜极清亮,照见我竖刀向月的身影。
长歌,此刻你若再见我,会是什么眼神呢?大抵也会和之沅一样,最初信任,最终怨怪吧?
......红灯在头顶飘摇,耀亮我身前枯叶,看起来有种薄脆的妖艳。
前方一丈三尺,有极其细微的呼吸之声,和着黑暗里不知道哪里传来夜鸟啼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凉。
我微微的笑起来。
会是谁呢?
番外卷包子番外:窃国记(二)
要我?
......
“多么天雷的回答啊......”包子将马车向前赶了赶,仰首眯眼看着前方如生双翼,从崖壁飞快窜下的纤细身影,“难道我遇上了攻?不打劫金银萝莉,只打劫绝世小菊花?”
那人一道流丽弧线般从崖上抛落,身后牵着万丈阳光,金色泉水般一往无前的泻下来,直直冲着包子脑袋呼啸砸去,油条儿下意识抱头要躲,包子却不避,稳稳眯眼看着那身影。
果然,那影子在将要踩上他脑袋的前一刹紧急刹车,半空中抬脚虚踢,一个极其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踩上了崖底一块突出的岩石。
清风自崖外奔来,牵引得他面上轻纱微拂,露出的一双眸子明若秋水,身姿轻盈美妙,仿佛风一吹便可吹去。
油条儿哗的一声惊叹,“漂亮哦,长了翅膀一样......”
包子甜蜜的微笑,看着崖石上的蒙面人,袖子一抄,懒懒道:“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有可能是鸟人。”
“死到临头,犹自猖狂!”那人盯着包子,冷冷开口,声音似是刻意压得低沉,不辨男女,不过大抵是个年轻人。
“抢劫抢劫,不过劫财劫色,难不成你还要杀人?”包子笑嘻嘻看着那少年,“喂,强盗不是这么个做法的,你好像犯了道上忌讳了。”
“道上规矩由人定,自也可由人破。”那人拢手袖中淡淡而言,语气低沉平静,说起话来语锋如铁,显见性格刚强,包子盯着他的眼睛,揣摩着他的语气,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么一个人物。
目光一转,从那些自出现就一直沉默着的黑衣蒙面男女们面上掠过,这些人步法不凡,气势端凝,无论从武功还是气质,都着实不像寻常落草为寇的乌合之众,倒有点出身大家谨严有度的味道,但是大家子弟,又怎会沦落如此?
不过,如果真是沦落了的大家子弟,倒也可以解释对方为何劫财还要杀人了——为了面子嘛。
落了草的凤凰,不能面对自己的耻辱,也为了维持那点外在的声名,避免风声泄露,杀人灭口是难免的。
只是,会是哪家破落户儿呢?
现在的武林局势,已非当年,自从师父在碧落神山相让臭娘,将一身绝顶武功还给千绝门,从此飘然远引不知所踪,炽焰帮由大护法接位,再无当年素帮主统领下的煊赫威势,于是无人压制的江湖道上,争夺权位地盘的事儿天天爆发,一朝霸主一朝奴的翻云覆雨屡见不鲜,一时还真想不出是谁。
想到素玄,包子的小心脏痛了痛......我那最潇洒的师父啊,却是个为命运整治得最不潇洒的倒霉人儿,你如今在哪里呢?
面上却依旧笑嘻嘻,托腮看着那少年,包子招了招手,“那么,来杀吧。”
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别人看着都不禁心下不安,欲待好生掂量了再下手,那少年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刚烈性子,森然一笑,道:“好!”
话音未落他已经掠了过来,飞燕般的身姿牵出一条金色的阳光,光华耀眼之中有更亮的白光闪起,剑光未至,寒气已经凛冽的逼上包子的喉头。
那衣袖翻飞间,露出一截手腕浩白如雪。
包子的手指已经探出袖管,他有一千种办法可以躲过这一剑并反制对方,然而一眼瞥见那雪光,突然心中一动。
立即伸腿,故作无意将扑过来的油条儿绊倒,包子尖呼一声,慌慌张张往后一载,一个懒驴打滚滚下车厢,那剑光不肯放弃,立即流电般追蹑而来。
包子乱七八糟惊呼着,突然神奇的一穿一拐,不知怎的便突破了那剑网,随即不管那剑势锋利,往人家胸前一扑。
“啊!”
双胞胎一声尖叫,油条儿也吓怔住了,主子这是怎么了?往人家剑上冲?人家只要回剑一横,主子的大好头颅就要骨碌碌滚落尘埃了。
“人家”却突然比油条儿还要惊讶的怔住了。
漫天漫地的剑光突然一收,凝在了半空中不知道动弹,那一泓秋水难得的于指尖颤抖,那少年呆怔的俯首下看,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尴尬事儿。
那孩子......那孩子......
居然趴到自己胸前,大脑袋死死埋在自己心口间!
目光缓缓下移,和那个一脸无辜趴上来的孩子抬起来的大眼睛对上,那孩子乌溜溜的眼睛一扫,突然对他咧嘴一笑。
少年心中一颤,立即抬剑要砍。
可惜已经迟了。
早已凭着那一趴,确认了心中怀疑的包子,突然伸手,恶毒的将少年一抱,大力将他胸前一挤!
......
“那个,36d哦,姐姐你发育真好。”包子埋首血色山峰之中,乐滋滋的打量被自己挤出来的优秀成果,得意洋洋不住磨蹭,陶醉地以自己的小脸精准的丈量对方size,“你几岁?我臭娘都不及你,天生波霸呵呵呵。”
黑衣人齐齐石化,油条儿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双胞胎万分同情的看着那个倒霉的被自己主子“挤奶”的少年......这位姐姐好可怜,青春少女耶,遇上咱们这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主子,倒了八辈子霉了。
众目睽睽下那少年怔在当地,她小小年纪女扮男装,带着这一批兄弟姐妹占山为王,辛苦挣扎生存,虽然年纪最小,但靠着勇悍坚强心志出众,在众人中极有威信,如今不想这一票居然遇上个小流氓,玩出这么阴损的一招,一时猝不及防,竟不知如何应对。
青春期正当发育,这一挤好生疼痛,连带得手臂酸麻,少女持剑手臂不住颤抖,露出面巾外的明亮大眼渐渐聚集起闪烁的泪光,却倔强的不肯掉下。
一片静默,这个尴尬时刻,少女的属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静寂中少女忽然一甩头,一咬下唇,再次扬剑。
你辱我,我杀你!
包子立刻松手跳开去,跳出的时候手中不知怎的扯出一长截白布条,在爪子里骚包的挥舞。
一边笑嘻嘻道:“哇塞,弹性超好哟。”
那少女挥剑要追,突然发觉不对,再一看自己面罩早已被抓落,胸前不知何时已经被割开衣服,而那白白的一长条正是自己的裹胸布。
脑子里轰然一炸,也顾不得去追杀人了,赶紧伸手掩胸向后退,她确实发育良好,裹胸布被这缺德的小流氓一拉,胸前一双饱满的鸽子立时跳了出来,汹涌得挡也挡不住。
轻哼一声,脚步一错退后三步,少女手一伸,一把拽过身后一个黑衣人的披风,手一抖,披风飞卷而起,再悠悠罩落她全身。
包子嬉笑着对她扮了个鬼脸,继续举着白布跳伦巴。
少女却没有继续追过去,只是拢紧衣襟立于原地,深深长吸一口气,再次仔细看了看包子,眼神突然慢慢沉静下去,沉静中生出悍然之气。
乐滋滋抓着白布跳伦巴的包子停住脚步,看着那个一瞬间已经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的少女,大眼睛贼亮贼亮。
真了不起啊,被自己接二连三的辱了,还能瞬间按耐下羞窘怒火,这么快恢复平静。
而且,这么漂亮的说......
人美又有脑袋,好苗子啊......
就是怎么突然觉得,那神情和那脸,有点面熟?
风掠无声,半晌,才听见少女声音清冷,如刚玉相互交击,响在闵郡的青翠欲留的碧色里,听起来越发琳琅。
“你是谁?”
包子眯眼偏头看她,笑眯眯道,“姐姐你是谁?这么好的身材,做山大王不觉得可惜吗?”
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那少女一双生得极好的眉,微微往上扬了扬,带着不甘泥尘的凌云之气,傲然反问,“你怎么知道做山大王不好?”
“我当然知道。”包子将白布条慢条斯理在自己爪子上绕,“姐姐,你们本来不是做山大王这营生的,何必委屈自己?瞧你们那一脸悲催样,抢劫的人脸色晦气得像是被抢劫的,也不念‘此山是我开’,也不肯劫色放人,还习惯性的摆阵法——啧啧,只有成气候的武林门派才能有自创的阵法,你们不是不打自招吗?”
脸色黑了黑,少女冷笑道:“杀了你们,你不就不能乱猜了?”
“你要杀早杀了。”包子贼兮兮的笑,“你已经发觉你大概不能杀掉这一票货了,姐姐,你接下来是不是想和我谈判,我交点保护费和保密费,你放我过去?”
有点费力的想了想包子的名词,少女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半晌老实承认,“是的,我发现你的马车好多机关,你的武功好像也不错,你甚至占据了这个阵法中唯一的生门,导致阵法无法发动,你给我的感觉也不是个简单的孩子,我没把握杀你。”
“啊......姐姐。”包子突然含泪向前一扑,“我其实是个穷光蛋,交不出保护费,我的武功也不是你们这么多人对手,你刚才说要我是吗?那么,要我吧要我吧要我吧。”
......
油条儿悲催的用手挡住双胞胎瞪大的明眸,有主如此,人生悲惨啊啊啊......
“要我吧。”包子仰起万人迷的苹果脸,抽筋般拼命眨着大眼睛,梨花带雨的楚楚望着那少女,满面哀戚,“要我做你的佣人也成,做你的压寨相公也成,嗯......我身材很好的。”
油条儿鄙视的上下打量那个无耻的自称“身材很好”的家伙的圆柱形身材,对双胞胎叹道:“人生真他妈就是无数个谎言堆积而成的啊.......”
双胞胎崇拜的望着油条公公,五品太监油条公公继续深沉的道:“这是陛下经常挂在嘴上的名言。”
......
那边,“身材很好”的萧太子犹自拼命在少女身上磨蹭,一边蹭一边不住上上下下翻她领口袖子,那少女连连推拒,却发现这孩子身法奇特,他要是想扑过来,那么自己就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躲不了,他要是想摸自己哪里,那么自己只有眼睁睁被他摸。
眼神一冷,少女耶不再挣扎,一俯首在包子耳边道:“你想要看什么?别做戏了。”
“这个。”包子已经得偿所愿,一伸手牵起她一直深藏在左边衣袖里的左手,“果然是你。”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手上,左手小指已经缺失。
小小人儿突然很深沉的叹了口气,惋惜的道:“真没想到是你,你怎么沦落成这样?”
少女愕然看着他,半晌道:“你......你认识我?”
“秋紫岑,秋姐姐。”包子上下打量着她,“我说觉得你面熟,刚才看见了你左手,才想起来你是谁。”
“你知道我的名字?”毕竟还年轻,天性也不喜虚伪做作,秋紫岑几乎立刻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瞪大眼看着眼前陌生的漂亮孩子,一脸疑惑。
包子摸摸脸,想起四年前的十大门派围攻炽焰那次,自己戴了面具,难怪这小美女不认得自己,但自己对她可却有鲜明的记忆,当初那个污七八糟的讨伐会上,一堆如木怀瑜的无耻卑鄙“大侠”粉墨登场令人作呕,唯有那个小姑娘仰天长啸,悍然一刀砍落手指,英气刚强连那许多“武林名宿”也远远不及,当真是最令人目光一亮的风景。
“四年前我见过你,在炽焰帮,我曾和你约过正阳门一号。”包子瞅着秋紫岑,想着当初她那手指虽说是自己斩断的,但多少也和自己有关联,当日约了她,若要报仇,尽管找他,她却没有来,后来便也把这事忘记了,她现在,怎么落魄成这样?
真是个倒霉孩子。
秋紫岑似是忆起当初惨痛一幕,眼色微微一黯,狐疑的看了看包子,道:“是你?你面貌不是这样啊,哦,你当初戴了面具?”
包子一脸自恋的嘎嘎笑,“那是,你现在看见的,才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楚溶楚公子我本人......”
话未说完,秋紫岑掉头就走。
“喂喂。”包子急了,撒开短腿颠颠的追过去,“你别走啊,你走干嘛,你不是要打劫我吗?你怎么话说了一半就跑啊,你行为严重不合逻辑啊......”
“我不是你对手。”秋紫岑一步跨上山崖,居高临下看着包子,神情平静语声清亮,“我后来打听过你,有人告诉了我你和我约的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不是寻常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自找死路?”
“秋姐姐。”包子傻傻的仰头看着那眉目明丽的少女,满脸的不可思议,“我记得你原来不是这个性子。”
“原来?原来的秋紫岑已经死了,死在四年前紫霄剑派掌门被暗害的那一刻。”少女的眉目间突然有了淡淡的哀伤,“无论谁,如果她不得不在八岁便挑起一门重担;不得不时时苦心筹谋在势力倾轧的门派中护持全派生存;不得不应对因为失去强有力的掌门而导致的各方打击和暗算;不得不左支右突挣扎艰难的活下去并带领门中兄弟姐妹活下去——她便失去再做个孩子,再痛快随心做人的权利,你明不明白?”
看着包子瞪大的眼睛,少女浮出一缕淡淡微笑,笑意里带点无奈何怜悯,“你不懂的,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保护,从来没体验过人生任何悲苦离别的公子哥儿,是无论如何都不懂我们这些最大愿望就是能活下去的小人物的苦楚的......而我,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她笑意里的无奈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前的刚强明亮,语声铮铮,“我抢不了你,也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戏弄我和我的属下,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请!”
她不再看包子,手一挥,那些黑衣人默然后撤,准备隐入山崖。
“喂!”
包子怒了。
屎可忍尿不可忍,责问可忍蔑视不可忍。
丫的居然说我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包子刷的蹦上马车,茶壶状腰一叉,指天大骂:“我靠,丫丫的老子一岁没娘差点丢命被叔叔抱回家吃百家奶长到四岁在大街上认了一百多个娘自己的娘才回来五岁才知道自己爹是谁好容易有了爹娘干爹师父一堆亲人结果人还没认全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被那两只无良的扔下一次两次无数次叫我管他们那群烂摊子管就管了还有人就这么跑掉一去不回连个告别都没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就罢了问题是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的还不是一个两个是三个四个丫丫的你就死你一个掌门我死了叔叔死了干爹走了师父还差点死了老爹你好意思说我不懂悲伤不懂离别?”
......
油条儿五体投地对着马车顶上那个戳天大骂的肉球背影膜拜,“主子啊,您的肺活量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牛叉啊......”
秋紫岑却在半山崖上停住了匆匆而去的脚步。
她背对着包子,没有回头,似在思量着什么,半晌回首,挑眉看着包子。
“你说了这么一长截话,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目光灿烂的看着包子,“你证明了你懂我们的痛苦,那又怎样?”
包子喘一口气,从充满崇拜的油条儿爪子里一把抢过水囊先灌了一大口,才悻悻道:“不怎么样,那个,我突然很有罪恶感,你们沦落到这地步,说到底是因为掌门死去没有依仗,而你们掌门的死和我多少有点关系......那个,秋姐姐,让我养你吧。”
“噗——”
正在喝水的油条儿喷的将一口水喷到包子背心,包子扭头对他怒目而视,油条儿怯怯戳戳主子,低低道:“那个,主子,陛下交代,不允许你包二奶。”
啪!
可怜的忠仆油条儿被恶主一脚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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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姐姐,吃这个肉干。”
“秋姐姐,喝水不?”
“秋姐姐,这件披风好看不?送你?”
......
“主子,现在我是你的护卫,请唤我秋紫岑,还有,我不饿,不渴,我不缺衣服。”秋紫岑微微皱眉,看着那个殷勤得令人发指的漂亮肉球。
“我有说你是我护卫吗?”包子翻翻白眼,“我只是说,你们占山为王这日子太不好过,叫你们给我走,我帮你们在合适的时机重新建派,没说要你卖身为奴啊。”
“无功不受禄。”秋紫岑眼光落在远处云山,淡淡道:“我无能重振紫霄威名,我唯一能做的是尽力为我剑派找到一个好的去处,不要让他们被欺负得东躲西藏以至于为了生存落草为寇,为此,我不惜用我的自由和尊严来换取。”
她转首,冷静的盯着包子,“我知道你不稀罕一个护卫,但是如果你不让我凭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去换取这些,我会觉得我更无用。”
包子无奈的再次翻白眼,咕哝,“这死孩子,几年前就看出来这德行......”
他悻悻的一边去玩了,任凭秋紫岑一本正经当她的护卫,不过孩子心性,有什么挫折也是转眼就忘,过不一会他又凑过来,兴致勃勃搭着秋紫岑的肩,“喂,你和人打听过正阳门一号?那你知道我是谁了?”
秋紫岑侧首盯了一下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意思是暗示他自觉的放开狼爪,不想某人皮厚无双感觉迟钝,根本接受不到她的眼风,秋紫岑无奈,只好一沉肩让开他的小爪子,道:“那人只和我说那是宫城,我猜你大概是皇族子弟,正是知道你有这个身份,我才不想和你对上,才答应和你走。”
“哦,你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啊......”包子奸笑着放开手,指甲一划突然搭起了秋紫岑衣服上一根布丝,包子随手一拽,哧啦一声拉下一块布块。
包子怔怔的抬起手,手中一块黑色小布片迎风招展,他呆呆的,陌生的看着拿东西,愕然道:“这是什么?”
“补丁。”秋紫岑随意的瞟了眼,将衣服拢了拢,用根针夹住拉破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补丁。”包子继续茫然,“问题是你怎么会穿有补丁的衣服?”
“没钱。”秋紫岑对这个蠢问题,回答得言简意赅。
“为什么没钱......”包子突然住嘴,因为秋紫岑已经冷冷的看过来,一脸鄙视。
包子悲催的将手中补丁一扔,突然心情那个大坏,他知道秋紫岑这么骄傲的人,会落草为寇一定是到了非常窘迫的境地,但是也着实没想到窘迫到这程度,看来秋紫岑说得对,自己虽然经历过一些苦楚,那多半不过是一些亲情上的无奈别离,对于生存本身的苦楚,自己这个金尊玉贵的人儿确实从无一丝一毫切实感受,连块补丁,看见了都能觉得一个霹雳劈下来。
她们落到这个地步,真的是自己搞出来的啊......
秋紫岑目光一转,看见呆子状的包子,一时还真不习惯这个流氓兮兮的小家伙突然这般悲催严肃,想了想,勉强开口道:“喂,你这个表情做什么,我还有新衣服的。”
“真的?”包子狐疑的转头看她。
“唔,不过不知道好不好穿了,掌门去世前亲手为我做的一件衣服,我没舍得穿。”
包子的双肩立刻又耸拉下来。
秋紫岑懒得理他,让这小坏蛋去悲催吧,这人良心本来就有限,偶尔被人提醒一下也是好事。
前方突然传来油条儿的欢呼。
“上船喽,出海喽,出国旅游喽!”
秋紫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申辩那条垂头丧气的软体动物突然呀呼一声直蹿起来,一把拔出腰间小腰刀,霍霍霍霍连耍四个歪七扭八的刀花。
“靠!离国!洗干净等着,爷爷我来了!”
番外卷包子番外:窃国记(三)
从船舷上看过去,海平面是一道无垠的蓝色的线,线尽头生出一轮火红或金黄的太阳,照得万顷水波粼粼闪烁如遍洒碎金,那些碧蓝丝绸般澈透明的水底,隐约可以看见巨大的鲱鱼群飘摇而过,如海神优雅抖开一匹五彩的锦缎,烂漫华美的悠悠以荡。
“多么壮丽的景色啊!!!”某人立于船舷边,披襟挡风,气冲斗牛。
“呕......”
回答他的是垂死挣扎滴呕吐声。
油条儿万分悲催的回过头来,看着自从一上船便元气大伤如死狗全无陆地上生龙活虎上蹿下跳之精神威风滴某太子。
“主子,你吐啊吐啊的,还没吐习惯么?”
“我对悲惨的事儿永远不打算习惯。”包子瘫在甲板上,对着一摊吐出来的清水奄奄一息,双胞胎送上雪白丝绢给他抹嘴,内分泌严重失调导致心情不佳的包子,一把挥开丝绢,抓住宛儿新上身的浅紫明丝缎裙就抹,可怜的小姑娘不敢怒也不敢言,眼泪汪汪站着不动,等主子将她的新裙子抹了个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主子,您上次不是来过了么,也没听说您晕船啊?”油条儿大惑不解。
包子大脑袋搁在船帮,死去活来的道:“我——不——知——道——”
抬眼哀怨的瞅瞅自己手臂,本来自从干爹给自己种了那珠子后,自己再也没怕过水,然而这次上船,手臂肌肤中突然出现蓝光,光芒越来越盛,自己吐得也越来越厉害,搞得船上属下,看自己的眼神越发诡异。
看,看,看毛看?没见过男人呕吐啊?
包子愤怒的抬头望天,试图揪出自己那个早已升仙的干爹——喂,您搞的什么玩意?是不是珠子过了保质期,失效了?过敏了?
双胞胎怯怯的过来,端着盥洗的水和午膳,包子一眼瞟过,看见有一尾清蒸白鱼,不由皱眉道:“喂,我不喜欢吃鱼,怎么又做了?”
包子确实从小就不爱吃鱼,不过夜不至于见着便厌,但是自从楚非欢将神珠种入他体内,他一见鱼类就反胃,此时正吐得半死不活,眼见居然有鱼,不由更是愤怒。
“您不爱吃这个?”宛儿诧异的眨眨大眼,“可是上船第一天,用这种鱼做的鱼丸汤,您很爱喝,还赞不绝口说下次还要这个,船上厨子记在心里,惦记着要给您再做,可是这鱼难捕,今日才得了一条,不够做丸子,厨子说清蒸尤其味美,特意蒸给您吃的。”
包子瞪大眼,愕然道,“什么?第一天喝的那个汤,不是肉丸是鱼丸?”
双胞胎齐齐点头。
包子瞪着那鱼半晌,将筷子重重一搁,悲催的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这鱼搞的鬼!”他忙不迭的挥手,“撤,撤,撤!”
双胞胎立即听话的撤菜,撤到一半,包子突然道:“慢着。”
两人回身怔怔看着包子,包子却似想到什么,只顾自己贼兮兮的笑,笑了半天,一直笑到对面秋紫岑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他,才急忙正容道,“这个,你们俩在这里,偷偷吃了。”
“奴婢不敢......”
“叫你吃就吃,啰嗦啥?”包子大眼一瞪,双胞胎乖乖听令,油条儿向来是个鬼精灵,想了想,转了转眼珠子,试探的道:“主子,您不爱吃鱼的事,不想给人知道?”
“对滴。”包子笑眯眯,“不过,油条啊,你家主子什么时候不爱吃鱼不能吃鱼了?你家主子最爱吃鱼了,一看见鱼就走不动腿,你忘啦?”
油条儿对着主子撇撇嘴,露出一脸“你又玩奸诈把戏”的神情。
包子却只是乐颠颠的想,老娘教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又教过,任何时候不能显露你的弱点,如果真的有弱点,也要尽力将之伪装成优点,这回自己带来的这一批人,虽说都是当初娘的嫡系,但是林子大了,难免出些变异品种,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的事咱又不是没听过,离乡背井的在外干撬人家墙角的事,花招还是得多玩,得大大的玩。
好在自己这艘船是单独乘坐的,只带了几个最信得过的人,自己不能吃海鱼,除了眼前几个人再无别人知道。
奸笑着抹抹嘴抬头,透过卷起帘子的船舱看向前方海天一色,包子突然蹦一下跳起来,大呼,“额滴神啊......”
油条儿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块肥美的白鱼背鳍,好整以暇帮主子接下一句话:“......终于看见陆地了啊......”
“梆!”
“到了居然也不告诉我!”渴盼陆地的太子爷一脚踢翻凳子,狼一样奔了出去。
可怜的油条儿公公,举着半块鱼肉,看着眼前被溅上另半块鱼肉的双胞胎明珠美玉一般的小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遇主不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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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两艘船在船坞里停靠,却一时不得上岸,因为前面还有很多船载排队,岸边的白石阶梯上,站满一列列银甲蓝袍的彪悍侍卫,这些侍卫甲胄鲜明,腰间飞鱼刺精光耀眼,在岸边一字排开,将看热闹的和等待上岸的百姓商人拦挡在外,看装束,正是离国皇宫御卫,最为精悍的“飞鲨卫”。
更远一点的口岸边,隐约可见一片开阔广场,此时也禁卫森严,黑压压的人群正中,有雄浑的鼓声传来,节奏苍茫雄浑,如大海之上飓风轰鸣,拨飞万顷的浪花。
包子踮起脚,想将那里看个清楚,无奈个矮腿短,只看得见人群缝隙里不时有华丽色彩闪过,好似人群中心有女子走动,包子眼见船只都紧紧挨在一起,正是最好的天然平台,当下撒腿就窜过去。
他武功师承素玄秦长歌,天下第一门派的两位最优秀弟子,自身也是根骨极佳,虽然人懒了点、当初杂事多了点、心思不那么集中了点,不过如今也算小有所成,尤其轻功,这个他娘最擅长的逃命制胜法宝,更是学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踏着一艘艘船的甲板,自那些仰头看热闹的人腿缝里钻过,很多人只觉得身边小黑影子一闪,根本看不清他身影。
一直到了最靠岸边的一艘船,包子得意咧嘴一笑,一回身去看见身后紫影一闪,一张漂亮却冰冷的脸直直对上他的包子脸。
“哎哟,姐姐你轻功真好。”包子谄媚的一笑。
“没你快。”秋紫岑瞟一眼包子,觉得他从相貌到气质到武功,天生适合做一个小贼。
包子笑嘻嘻去扯身边一个老者的袖子,“老伯,岸上在做啥呢?弄得咱都上不了岸?”
“公主祭海你也不知道?你是外乡人吧?”老者奇怪的看了包子一眼,自顾自拈须长叹,“纲常颠倒,牝鸡司晨,祭海告神这等向来只有男性皇族才可以主持参与的神圣大典,如今居然由公主主祭,也不怕触怒海神,唉......”
“哦?”包子大眼睛一转,笑道,“不让她去就是了嘛,不过一个公主呗。”
“你小小孩子懂得什么?”老者皱眉,“建熹公主如今可是离国实权人物,亲掌飞鲨卫,离国掌握最多兵力的守疆大将军君辉亦效忠于她,她说要亲自主持祭祀,祈祷一年海上平安,那么就没人可以阻止。”
他突然神秘兮兮四望一下,捂嘴悄悄道:“......说不得,说不得哟。”
包子笑嘻嘻的瞅着他,等着他的下半句话——但凡说不得的事,那是一定要说的,说了以后会如何如何了不得,大半也是不致如此的。
果然那老者耐不住,继续道,“据说当时死谏的老臣,血溅朝堂的就有好几位,公主看都没看,就命人拉出去了......啧啧......”
老者沉痛摇头,包子也沉痛摇头,愁眉不展的一拍老者的肩,“老伯,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没有女人搞不成事,有了女人却又多事,实在是件烦心事。”
......
耳朵很尖的包子,听见身后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估计那个性子不甚好的其实还不能算女人的小女人大抵要有弑主的冲动,赶紧滑前一步,越过对方直线攻击范围。
不想甲板上有水,本来就滑腻腻的,这一滑,直直越过甲板,哧的一声直上了与甲板平齐的码头,收势不及,将背对着海边守卫的一个侍卫撞得向前一个倒栽。
“豁喇!”
几乎刹那之间,码头上立即耀起一片雪亮的光幕,在还没完全看清敌人的那一刻,暴风骤雨般罩向“不明来敌”。
而离国独有的中间穿孔的飞鱼刺被大力扬起时牵动风声尖锐呼啸,巨浪般向那一点泼过来。
包子下意识的正要躲,忽然在返身扑来的侍卫人群缝中看见一双略带惊讶之色的乌黑瞳眸。
眼前五色斑斓光芒一闪,包子不及思索,先将拔剑呛然欲待杀上的秋紫岑往身后一推,随即游鱼般一钻一挤。
最先扑向包子的侍卫突然觉得自己身前小小影子一闪,随即有什么东西撞入自己怀里,他下意识的将飞鱼刺向下一戳,那小孩子却将手中的一个什么东西一举,咔嚓一声,卡住了自己的双刺。
他立即用力去拔,包子却嘻嘻一笑突然松开手,收势不及的侍卫向后便倒,包子顺势从他身边穿过。
不过刚一抬头,便装上长达数丈的钢铁人墙。
那是已经被惊动的广场上的侍卫,训练有素的疾行而至,团团围住了“刺客”。
一群高八尺膀大腰围的侍卫瞠目下望,看着高不及自己腰部的“扰乱大典的贼人”。
小小包子立在军队中心,含着手指傻傻抬头,哗的一声淌出口水,“好高哦......”
一个侍卫犹豫着,伸手来抓包子,刚才码头边外围一个守卫已经叫道:“小心,这小子会武功——”
他话说到一半便咽了回去,因为包子毫不反抗的便给那侍卫抓到了手,捉小鸡般捉在手里,乖乖任绳子捆了三道。
包子笑眯眯的任人捆,并对离国侍卫精妙熟练的捆人手法用目光表示了由衷赞赏,同时借着在人身上的高度将广场迅速扫视一遍,着重在某一点停留一霎。
他的小手指一直翘着,这是早已商量好的暗号,意思是无须轻举妄动。
连秋紫岑也被隐伏着的凰盟属下给扯到了一边。
侍卫首领前去回报“已经擒获刺客。”随即前方广场中心隐隐传来骚动,有个声音,清亮坚定的道:“将人带过来。”
那声音宛如这三月的海水,带点凉意,凉意尽处却蕴着点若有若无的温软,然而那软也仿佛是冰般清亮的,有一种不可靠近亵玩的尊贵。
包子突然想起干爹,干爹的声音和这个声音自然不会完全相同,但给人的感觉,却真的很像。
果然不愧是兄妹啊......
侍卫的步子很大,几步到了广场,包子被倒拎着,一只捆扎得妥帖的小猪仔似的在人家手上晃晃悠悠。
由于包子现在是倒装句式,包子关于人物之类的镜像自然也是倒装的,于是只看见头顶青玉地面上一只飞舞的蛟龙,穿行于黑色闪电之中,还有无数各式各样的腿,长长短短,以及,天蓝色绣双鸾珍珠裙的裙摆。
那裙摆曳出长长裙幅,遥遥立于长阶之上,一动不动。
裙摆之下的一层台阶上,还有个小小的裙摆,雪白的裙子绣着芙蓉花,花心嫩黄,枝叶翠绿,娇嫩新鲜得似乎碰一碰便要从裙上掉落。
裙底隐约可以看见小小的精致玲珑绣鞋,鞋子上的珍珠大过包子的眼睛——基本上很壮观了。
包子斜着眼睛,心算了下那珍珠的价值,准备等下一定要滚过去,顺手揪下来再说。
那小小绣鞋却自己动了。
轻轻一挪,随即又似犹豫的缩了缩,隐约一声低笑,笑声娇甜滑软,裙摆晃了晃,那花枝曳了三曳,漂亮得令人眼花。
冷不防眼前光影一暗,花朵突然不见了,地上铺开雪白的烟罗,随即一双大大的眸子突然出现在眼前。
水亮透彻,晶莹璀璨的眸子,像一对深海之中,最为珍贵的黑珍珠。
那眸子笑得弯弯,眉毛也弧度弯弯,嘴角也是一个弦月,荡出娇憨的笑意。
包子眨眨眼,那对珍珠也眨了眨。
包子眨左眼,那黑珍珠也眨左眼。
包子眨右眼,那黑珍珠也眨右眼。
包子对这种恶劣的模仿非常不满,突然伸长舌头,作吊死鬼状。
学,叫你丫学!
那黑珍珠眨了眨,嘻嘻一笑,一把抓住包子伸出来的舌头。
......
萧太子悲催了。
这什么人啊。
没听过,太子的舌头摸不得吗?
你当这是猪口条吗?
那黑珍珠摸了摸包子的舌头,一把将之塞回包子嘴里,拍拍包子的脸,怜悯的道:“弟弟,牙都没长全,还相当刺客?”
......
死可忍,辱不可忍,大怒的包子恶狠狠道,“丫头,你牙长全了?露出来给我看看?”
他状似发痒的蹭了蹭身子,将自己背心的小型暗弩调整了下方位和力道,准备这丫头张嘴,立即打掉她漂亮雪白的门牙。
那黑珍珠却不上当,嘻嘻一笑,又捏了捏包子的脸,道:“好多肉。”
萧太子已经快要气昏了,不过大抵人快气昏的时候,往往会更加清醒,尤其萧包子,非常清楚一旦气昏,自己永远也没法扳回一局,那是死也不能的。
他突然瞄了瞄那黑珍珠的前襟,做了个惊讶的表情。
黑珍珠果然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前襟,没发现什么,愕然的对包子望了望。
包子继续神色凝重的看她的前襟,做出焦急的神情。
黑珍珠闪了闪眼,伸手去抚摸自己的前襟。
包子眼光上移。
黑珍珠随着他眼光所指的方向去......摸胸。
包子肚子里狂笑,面上却依旧一本正经,用焦急的眼光指引她,摸完左胸,摸右胸。
“咳咳......”
侍卫开始不自然的咳嗽。
......小公主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在广场众目之下,祭还盛典之中啊......
“樱儿!”
刚才那清亮而威严的女声,再次传来。
黑珍珠霍地放下手,吐吐舌头,退后几步回到刚才阶下,包子盯着她裙摆在微风中拂动的芙蓉折枝花,做了个鄙视滴表情。
你丫的摸我舌头,我叫你自摸!
刚才那女声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经带了煞气,“刺客?这就是你们说的刺客?”
拎着包子的侍卫急忙将包子往地下一扔,跪下道:“回禀公主,这小贼无故撞入守卫群中,居心难测——”
他的话突然顿住,眼睛突然睁大。
不止他,广场上数千人,连同外围所有看热闹的人,齐齐瞪大了眼睛。
看见:
那个捆得严严实实的漂亮孩子,突然一只球般骨碌碌的向公主滚过去。
一边滚,一边拼命摇头挥泪如雨,无限激动无限深情无限孺慕无限凄然滴放声大叫:
“姑姑!”
......
宛如一个雷豁喇劈在神鱼广场,劈裂数万人的神智。
那个雷人的家伙犹自不肯罢休,居然再次以“滚见”的彪悍方式,继续开始了他万人见证的无耻认亲。
他换个方向,极其灵活滴向着那个芙蓉花裙子滚了过去。
以贾宝玉泣别林黛玉的经典式语气,运足力气呼唤:
“表妹!”
番外卷长歌萧玦番外:此意徘徊
四月的风已经带了点夏日的暖意,携着密密的交织在人的肩背,肌肤上生出一种熨帖的温暖。
然而心,却是冷的。
从碧落神山回来,一路背向而行,将自己成长于兹的巍峨神山抛于身后,将赤河冰圈皑皑冰雪以及冰雪中那个人抛于身后,恍惚中总是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阖的声响,一阵阵响遏云端,那般苍凉而又悠远的散在心底。
有些日子,一旦过去永不可追;有些人,一旦离开永不再回。
秦长歌仰起头,注视着前方郢都城门,去年秋天那个夜晚,就在她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三人带着大军连夜拔营,即将拔转马头时,齐齐回首看向宫城的方向。
那投向宫城深处,冠棠殿内小小太子身上的目光,彼时竟无人能知,那已是最后一瞥。
去时三人并辔,回来孤身挽缰。
正如她早知命运森凉,却也未曾想到竟然这般森凉。
秦长歌端坐马上,身姿笔直,眉宇间却已提前染上一抹秋霜般的沧桑。
马蹄嗒嗒穿越东安,西府、天衢、玉宇台、栈渡桥。
彼时,东安大街曾有四岁的小小孩子,炮弹般为了自己的零食砸向当朝帝王,却被那红衣妖艳的人儿,笑吟吟拎在手中。
彼时,西府大街里一干清客狂笑嘲谑,换得自己一番笔墨羞辱,当夜小院之外那男子邀约碧波亭,月下面容如仙,人比月光更皎洁。
彼时,城西小院内别致庆生,本梁太子裸体版大蛋糕令得当世最风流人物齐齐瞠目,随即刀叉齐下瓜分了对老天撒尿的萧太子,犹记当时,素玄捧块蛋糕蹲上树各异得眉飞色舞,萧玦皱眉捂鼻盯着臭豆腐高踞墙头,楚非欢浅笑优雅轻拭唇角,祁繁笑嘻嘻挑拨离间,容啸天只专注吃蛋糕。
玉自熙、萧琛、素玄、萧玦、楚非欢、祁繁、容啸天。
走的走,去的去,冰封的冰封,沉睡的沉睡,时光被命运碾压成一张苍白的薄纸,一笔笔写下的是当代绝世人物早已作定的谶言。
那些惊艳的对视,智慧的交锋,谑笑的碰撞,温存的守候,终化作碧落神山山巅不化的雾气和深雪,在遥远的天边无声游弋,抬起目光时也许可以感知,却永不可触及。
多少风吹雨打风吹去,换得大梦一场了无痕。
秦长歌缓缓策缰,过广场,玉带桥,入皇城。
这一路早已封锁,三千禁卫军拱卫秦长歌身侧,另有三千禁卫如钢铁洪流,从天街起至皇城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是帝王出行的仪仗关防。
熙熙攘攘围观的百姓被架在那些鲜明的刀戟之后,激动而仰慕的遥遥张望着街心。
大军得胜,神后归来,西梁百姓沐浴在喜悦与荣光之中,不知那立于人世巅峰的遥远的高贵女子,一番血火挣扎过后,内心深处永不可挥去的凄凉。
他们看她如此完满,她看自己如此百孔千疮。
秦长歌于马上缓缓扫视,心里颇有无奈,她本想悄悄进城,不想儿子已经命人在城门等候已久,这孩子总喜欢这么兴师动众。
一路赶路甚急,到得这巍巍宫门之前,秦长歌反而犹豫的放慢步子,所谓患得患失,所谓近乡情怯,临到接近某个最渴盼的希望的那刻,她却开始害怕。
铁血一生,历经多少离别与失去,到得最后,她只有将所有疼痛压在心底,鲜血淋淋中压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求不去痛苦就这般接受,于是她便勉强接受了,让自己勉力的冰冷的活下去,大抵这样继续的去活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如果再给个希望,却又扑灭了那希望,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压上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自己从此倒下,再无力量爬起。
轻轻长吁一口气,秦长歌仰首,前方,厚重的深红宫门正缓缓开启,一线阳光从角楼的飞檐上射下,再被那光影缓缓拉开,拉出淡白的画卷般的一长条,看得见空气中浮游的细小灰尘飞舞。
看得见立于门后中央的小小身影。
高而阔的宫门,高而阔的门洞,那小小孩子站在正中,小得连影子也只是一小团,阳光下像是一只细弱的小猫。
然而那许多人俯身于他小小的影子身后,不敢让自己的身影覆上他的。
然而他立于宽阔宫门正中,那个直贯郢都的中心线的中心点,契合得令人觉得,他生来就是应该站在这里,对着属于他的广阔河山,发出令全天下都专注凝听的声音。
小小的萧太子,于缓缓开启的宫门前,抬起头来。
微笑,含着乱转的泪花,微笑。
秦长歌于马上,深深注视自己的孩子。
从去年秋至今年春,她将他再次抛下,并没有能带回他所重视的人,那些他所珍视的,一去永不回。
她甚至任他独自面对一切艰险,在玉自熙夺朝挟制之时选择背向他而行,五天五夜的险地煎熬,她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何渡过。
她甚至过郢都宫门而不入,狠心让那小小的孩子,独自率领百官迎出宫城,独自迎回自己亲人的灵柩,独自面对世间最残酷的死别,让他,深夜哭泣时无人可以轻抚他背予以安慰,无人可以将他拥抱在怀,给疼痛的小小的心一点最后的亲人的温暖。
世间母亲,残忍莫过于此。
她本该无颜面对他,他本该愤然不理她。
然而都没有。
她们只是隔着宫门坦然相对,然后微笑。
一对清楚自己身份的母子,一对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选择什么的帝王母子。
立于人世顶峰,看遍风云变幻,令她们不能再任性的拥有凡人的情感,那是红尘烟火里的奢侈,不是她们的。
辛酸,而又无奈。
秦长歌下马,不理三呼跪拜下的群臣,直接走向自己的孩子。
而远远的,包子已经伸出小手,等待着牵起她。
他在触碰上秦长歌掌心的那一刻,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秦长歌微笑俯视他,轻轻道:“溶儿,你看见了什么?”
包子转首,深深看着秦长歌的眼睛,突然低低道:“不管看见什么,你还有我。”
“是的,我还有你。”秦长歌的心沉了沉,面上却微笑如故,将手轻轻挣开,秦长歌道,“溶儿,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你拥有的这项异能,我希望你尽量少使用。”
“我知道。”包子拍拍胸口,“我心里,不应当塞了满满的别人的故事,最起码我得留点空间,将来放属于我的故事,但是我不要那样的沉重痛苦,我要我的故事,永远漂亮精彩。”
他转头看着秦长歌,乌黑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你相信不相信?”
秦长歌微笑,抚上爱子闪着缎质光芒的发。
“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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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桐木回廊春风流荡,四面的柳丝不时的越过阑干飘拂至人身,宛如邀请同赏春光的佳人柔荑,然而疾行的人却无心理会,包子拉着秦长歌一路穿花拂叶,脚步踏在光亮的桐木地面,起了动听的回音。
在龙章宫侧殿门口,包子突然松开手,放缓脚步,神秘坐不改姓坐不兮兮一笑,去推秦长歌。
秦长歌的手指扣在门扉,听得风吹动帐帘金钩发出的琳琅声音,不知怎的突然掌心里满满的生出了汗。
她轻轻去推门。
“吱呀。”
暗黑的阴影被推开,地面展开金色的阳光,那阳光瞬间迢迢暗递,到了重重帘幕之后,映见帘后榻上隐约的人影。
秦长歌一直砰砰乱跳的心,在看见那个人影的时辰,突然沉静了下来。
她居然还记得一抻手关好殿门,步伐轻巧的行了过去。
手指在滑软的帐幕上停了一停,长长眼睫一合再合,随即不再犹豫的掀开。
帘后。
那男子静静合目,脸色苍白,乍一看,和去年大雪之中,营帐之前,素玄臂弯中那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秦长歌却眼尖的发现了他胸口的微微起伏。
素玄……没有骗我……
突然松了一大口气,秦长歌腿一软,竟然站立不稳伏倒在地,干脆就势伏上了萧玦的肩。
轻轻抓着萧玦的手臂,秦长歌定定的看着萧玦平静沉睡的面容,良久绽开一抹笑容,然而笑意未去,眼泪已然簌簌滚落。
那些晶莹的眼泪,自雪色的面颊上毫无停留的直泻而下,不断落入身下的长绒锦毯内,再被无声吸去,只看得到身下浅红锦毯渐渐转为深红,而那深红的范围,始终在不住扩大。
这以来将近数月的眼泪,浸湿了这一段跌宕疼痛的流年。
去年风雪里,掀帘而起那一刻被摧毁成片片碎裂的心,到得此刻终于被捡拾而起,勉强合了起来。
深闭的殿门,挡不住明烈的阳光,那些金色的光柱从各处窗棂缝隙中钻入,如追光般在黑暗的殿中游移,一点点拼凑出那个女子清瘦的身影,择善而从出她不住颤抖的细致的肩膊。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长榻边的喜极而泣,没有人知道那巅峰之上,号称神后的女子一生里竟然也会这般痛快喜悦的流泪,正如没有人知道,那般种种的绝杀手段,从来都只是一个为了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必行抉择,在爱情面前,神后光环之下,秦长歌从来都普通一如最平凡的女子。
笑中带泪,泪光里摇曳着笑影,秦长歌轻轻抚过萧玦的脸……他瘦得许多,这一睡便是几月,从医学上来说,已近植物人,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活着,终究便有希望。
日光照过雪白接近透明的手指,正在极轻极轻的一寸寸移动,似要将爱人的轮廓,于指尖细致描摹,那明明熟悉至一闭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容颜,明明只是相隔数月不见的容颜,如今却觉得远隔了一生般令人留恋。
其实何尝不是远隔一生?生死关前,她险险彻底失去了他。
爱情是何等折磨心神的东西?如一场华丽而危机四伏的殇。
她曾对自己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后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然而世间事没有最好,只有注定。
那么便去接受吧。
哪怕那接受的过程如此跌宕如此苍凉如此处处磨折如此浸透血泪。
终不枉爱过一场。
秦长歌微笑着,抚遍萧玦的脸,最终轻轻俯下脸去。
日光在身后铺开,如一朵巨大的莲,华美的盛开于偌大的龙章宫中,那黑色的流满一榻的丝缎般的发,亦如莲花绽开。
她嫣红的唇,轻轻靠上他略有些干燥的唇。
唇与唇交接的滋味,微凉微甜亦微涩,芬芳馥郁的甘中带点药香的苦,宛如这一路走来,失而复得的人生。
辗转……缠绵……那些温存的触碰……那些阴与阳相遇刹那迸射的电光……遍空里荡出华丽的弧,将世界一笔笔绚烂填满。
秦长歌微笑闭目,一任泪水肆意流淌,流过彼此交缠的眼睫,流过彼此相触的颊,流过黏合的唇齿,流入心深处,甜蜜而微咸。
哪怕你将永远沉睡,我亦欢欣于这一刻真实感受到的温度,我从无如此刻般,这般无限感激上苍。
苍天将我所拥有的一切一次次拿去,却在最后怜悯于我的孤独,送回了你,这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竟因此凛惕不安,不敢奢望更多。
只要你在,便好。
那般带笑的泪,滴落阔在无声的空间,秦长歌伏在萧玦胸前,突然感觉到他的心,似比先前跳动得激越有力了些。
而掌心里,他微凉的手指,突然微微动了动。
秦长歌霍然回首。
因为动作过于急切,脸颊上水光飞起。
一滴泪,飞洒在沉睡数月、从来毫无动静、如今却缓缓弹动、似欲抬起拭去心爱女子泪水的,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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