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国卷第二十五章挖心
夜色如晦,风雨来歇。
北地风沙,无休无止的吹打着今古河山,画角声里,战马沉默低首而眠,穹庐下万丈灯火渐次熄灭,一抹星影,摇摇欲坠。
这是与幽州近在咫尺的平洲大营。
主营牛皮大帐内,一对牛油蜡烛不倦燃烧,照着男子手中信笺,信笺上笔迹,铁画银钩,凛冽凌厉。
“宇呈南都督讳星凡足下:······君为先烈之后,国之长城,何独甘于凉薄无德之萧玦小儿之下?放眼天下,唯君与光世二人唉!时势可为,正当英杰奋起之时,光世不才,愿附胸之骥尾,放马北疆,逐鹿四海,待得有成之日,愿为兄之不二辅臣,称兄与单凭之下!光世诚意,天可鉴之!”
江山······帝业······兴亡······问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是所有男儿心中炽烈的梦想,埋于趁机的岁月之中,不见端倪,但时刻等待被唤醒。
哪怕劫火里燃尽残灰,英雄碧血洒满龙堆,荒城古戌里饥鸟稚尖鸣着聚集在历历白骨之上,亦不能阻止某些升腾于血液里的向往。
平洲都督南星凡,抬目,目光如基地星光,决然一闪。
夜深,夜深千帐灯。
数骑快马,流星般穿透黑暗,长驰而来,泼刺刺踏破死般的寂静,激起沙尘飞扬漫天。
当先两骑,伸骏非凡,马上骑士横缰一勒,骏马飞飚扬蹄,刹那已到营钱。
早已得了严令的守营士立即横枪一栏,啪的一声枪尖交击一溜闪亮的火花。
“来者何人!速速报名!否则杀无赦!”
“督军使。陇东路监察御史,刑部侍郎主尚书事,赵莫言,求见平洲都督南公!”
士兵对视一眼,齐齐仰首去看,马上骑士身形看来不甚高大,声音平静而清晰,平静中自由渊厅岳峙放的非凡气度,相隔虽只一个马身的距离,不知怎么便令人感觉高远。
士兵再次对望,粗声道:“请在营外稍后,容我等通报都督大人。”
“不必了!”
士兵已经转过半个身,愕然回视,对方已经一扬马鞭,淡淡道:“我乃天子使节,代天巡视,按说你家大人应该迎出先叩请圣安才对,如今我不用他迎,他还好意思要我通报么?”
语音一落,男子长鞭一甩,不知怎的便巧妙地卷落了拒马桩上的绳扣,啪的一声,营门敞开,男子一声长笑,已经长驱直入。
他身后一骑,马上一名骑士一直默不作声,士兵本想打个暗号,通知下都督,不妨他突然回首,夜空下男子目光如寒星如利剑如出鞘的闪光刀锋,平静森冷而又威慑无限,竟吓得他一惊,生生将动作给逼了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两骑已经直闯主帐。
那俩人的马极其伸骏,快如流星闪电,军哨们纷纷阻拦,然而马上骑士手一翻,亮出一幅黄陵圣旨,低喝:“圣旨在此,谁敢阻拦?”
不过一怔神间,他已经风一般的卷过。
主帐密密深掩,隐隐透出灯火,男子下马,毫无顾忌的笑道:“南都督好筋骨,这么深夜了也不睡!可是正在深夜把酒纵论天下英雄?在下可否叨扰一杯?”
一掀帘,毫不犹豫的跨入。
无遮无掩的灯火扑面而来,同时一齐射过来还有诸多含义难明的目光。
怔了怔,目光一轮,男子笑道:“······诸位到得真是齐全······”
帐内,济济一堂,平洲大营所有将官全数都在,主座上,容貌儒雅,不似武将倒似书生的南星凡慢条斯理的抬起头来,微笑道:“正等着大使你呢。”
底下将官哥哥面色肃然的盯着这位天子使臣——太年轻些了吧······还是个少年呢。
来着自然是反串狂人兼阴毒侍郎泰长歌。
她数日数夜奔驰不休,和楚非欢俩人,丢下大队随从,只带了几个护卫先期赶来,就是因为担心平洲大营动向,要在第一时间之内,取得主动权。
取幽州,必得经平洲,曹光世不是蠢人,他会有的做法,泰长歌用手指都能猜得到。
现在,抢时间就是抢胜利。就是抢得这场内战的主动权。
平洲灵州两大营,泰长歌之说以不先去较近的灵州,却宁愿绕道赶来平洲,就是因为南星凡其人,不仅出身勋贵世家,而且文武双全,为人城府深沉,此人自幼练得童子功,一身内力十分了得,是员猛将,据说当面对招,天下还没有能在百招内取得他性命的高手。
如此强悍的人物,自然要先掌控在手。
这是一场惊心冒险——孤身闯营,面对的是十万大军和一群高手将领,每人砍一刀都会活活将人累死,只要稍有不慎,爵士高手也会尸骨无存。
泰长歌的原意,是想自己一个人来,然而楚非欢默然无语,却坚持上马,他宁静的姿态显示着绝不妥协的决心,大有你一个人去我也一个人去,咱们各行其是的意思,泰长歌怎敢让身有沉疴的非欢独冲过来?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岁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吾愿与你死生一同。
星空下苍白男子不着一言,已胜千言。
回首,有意无意对非欢一笑,示意他放心,泰长歌立于帐门口,盯着南星凡的眸瞳略略一看,坦然一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正当对酒好时节,莫多言多谢都督美意了。”
却不先进来,而是顺手从怀里取出一枚长针,将牛皮门帘掀开钉住,灯火与月光交织在一起,应着帐外一直未曾下马的男子身影,他挺直如竹,沉在黑暗中的轮廓秀丽逼人。
“天热,牛皮大帐不透风,诸位不觉得闷气么?”泰长歌笑吟吟手一伸,似要接住满手的月光,“诸位见笑了,这北地长风,浩淼星月,非我等南人时时可见,所以不舍得用帐幕隔在门外,须知但要饮酒,怎可部就此掬清透月色?”
她微笑着,漫步上前,在地下自取了一坛酒,随手拍开泥封,仰首一饮,又对诸将照了照。
众人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少年,风姿清逸,潇洒自如,于幔帐刀剑在身,杀气凛然的诸将之中,视诸人久历战场风霜的杀气血气与无物,谈笑风声磊落自然,举手投足之间只有风流态度,却又不失男儿豪气,着实身材光耀,令人心折。
须知沙场男儿,敬慕腹有诗书的文人才子,却又嫌弃那份读多了的酸儒气息,如今难得见到一个集文雅与豪迈于一身的人物,顿时觉得这才是完美无缺的男儿!
有人忍不住喝一声,“好!”
喝声刚出,便被上司警告的目光逼了回去。
泰长歌当没听见,只是笑嘻嘻将酒坛放了回去,摇了摇手腕道:“哎呀,好重,原来还是装不来影响,劳顿给个碗罢!”
有人哈哈一笑,递过碗来,有人面露轻松之色——原想着这少年光风霁月风采非凡,心中有些不安,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花架子,连个酒坛都抱不动的。
气氛略略轻松下来,诸将们开始各自敬酒。
南星凡是个眼色,副将愈雍端着酒碗上前,笑道:“我们北地风俗,招待第一次上门的贵客,那是要喝个‘架臂酒’,再谈来意的,赵大人可愿折节,与末将架臂一饮?”
“哦?何谓架臂酒?”泰长歌眨眨眼睛,一脸好奇。
“以臂而架,相对而饮,以示情谊永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泰长歌微笑,“真是荣幸啊······”
面目英俊,浑身绽发英悍之气的愈雍去过酒碗,双臂沉沉往泰长歌双肩一压,笑道:“就是这样!”
“砰!”
泰长歌被活活压倒在地,一屁股坐在酒坛上,酒水立即湿透了下袍。
帐中静了一刻,随即,哄然大笑。
笑声里有人大叫道:“赵大人,你的袍子比你更馋酒啊?”
有人调侃:“臀入美酒,滋味如何?”
有人摇头,咕哝,“废物!”
坐在帐篷靠门边的一个司官笑得呛住了,捧着肚子踉跄的跑到帐外,执着木柱吭吭的咳,一边想一边觉得乐不可支,得意洋洋的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眸子清澈如水晶,反射着世间一切光怪陆离却不染尘埃,矜贵而冰冷,水月镜花一般的通透深明,他那般森冷而讥诮的看着他,目光仿佛在看一头泥泞里打滚的猪。
怔了怔,司官一霎间有些恼怒,这人不过是姓赵的一个侍卫,敢这么看他?姓赵的自身都难保,这侍卫还敢如此嚣张?
他愤愤的转过头,思考着假如都督真的下了决心杀了那个朝他来使,自己就亲自解决掉这个侍卫。
转头的刹那他突然一怔。
有什么不对
不过一个侍卫
为何有这般冷然至漠视的眼神?
还有,他的腿
他转身,好奇的想再看清楚。
“嚓!”
仿佛有人扬了扬袖角,白光一闪。
他觉得咽喉一凉,不过是一朵雪花飘落肌肤时所能感受的凉度。
然而体内所有的热流都被这凉度带走,力气、精神、灵魂哗啦啦如水流逝。
他扶着柱子,一声不吭的软软倒下去。
柱子上很快从上到下涂了上一层鲜艳的色彩,在月色下闪着诡异森凉的光。
身前,不远处士兵们目不斜视的巡逻而过。
身后,帐篷里的肆意讥笑还在继续,那些奔涌的声浪,热烘烘的人体气味夹杂着牛皮的气息一阵阵冲出来,如此蓬勃而喧嚣。
可惜,自己再也不能拥有了
司官缓缓倒在帐篷与木柱之间的暗影里,临终,嘴里犹自喃喃低语。
没有人注意到暗影里刚刚死去的一个同僚,更没有人听见,他最后的那一句,散在风中的警告:
“小心”
秦长歌在满帐篷的哄笑里,讪讪的、不知所措的笑。
她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袍子臀部全部湿了,湿嗒嗒的向下滴着酒水,帐篷外的风闯进来,将他的袍子吹得紧紧贴在腿上,显现的轮廓清瘦紧致。
面对众人哄笑,她似十分尴尬,但仍强撑着,说道:“岂不闻好酒者愿以身溺于酒?我这也算是效仿古人矣”
众人听他还要掉古人给自己圆场,笑得越发开心。
愈雍装模作样的上前给秦长歌擦酒渍,一边笑道:“赵侍郎,对不住,末将给你赔罪”一边却咧着嘴,顺手悄悄在秦长歌屁股上捏了一把。
众人自然都看见了,这回笑意里都夹了几分淫秽之意,军中没有女人,以男作女的花招也不是没有,赵莫言生的好模样,在众人看来着实是个兔子料儿,众人盯着他湿透的袍子贴紧后显现出的紧窄臀部,忍不住咕的一声声咽口水。
想着愈雍那“侍郎”两字说的怪模怪样,华丽的调笑含义分明,又是一阵想入非非。
愈雍得意的转头,向南星凡眨眨眼。
上座南星凡瞪他一眼,有些不喜他的随意放肆,然而目中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这个赵莫言,半年来名动天下,更曾以雷霆之举杀掉李国公爱子,定然不是寻常人物,所以他自从听得消息是他前来,早已令探马时时注意,进营时设席相待,也有考察探究的意思。
乍一见面,见这少年也算先声夺人风采非法,确实不负能人知名,不由泛起杀机。
不过这番一试,却知终究不过一介书生,顶多算个运气好,看起来有点不凡其实还是不脱酸腐气息的小书生罢了。
这般想着,也放了心,将一直凝神布于全身的内力散去,端着酒碗,含笑下座来。
他却不知,有种人懂得一味拌弱一样会惹人怀疑,有种人善于揣摩并控制他人心理,有种人擅长最合适最有分寸的伪装,最阴狠最森冷的隐忍。
他微笑,端杯,不再蓄势待发的,下座来。
杀这样一个书生,当真只是捏捏手指的事。
干脆,给他个全尸吧
酒碗中酒色清冽,南星凡微笑着举起酒碗,递给秦长歌一碗,朗声道;"赵大人,愈副将粗鲁武人,不懂规矩冲撞天使,请念在他无心之过,恕罪恕罪星凡在这里给赵大人赔罪了。”
秦长歌微笑去接,逊谢不已,“不敢,不敢”
她平伸手掌,去接酒碗。
“嚓!”
比刚才外面那一声更低,更亮!
一匹白色亮锦!一浪深海之涛!一霎惊破苍穹长空的烈电!
电光起,电光飞,电光刹那没入南星凡双眼!
没有人能把哼练功夫练到眼睛!
惨嚎声起,血光飞溅,那声音刚刚曳出咽喉未及发出,秦长歌已拔身而起,霍地一个飞旋,恶狠狠横刀一劈!
“嚓!!!”
南星凡头颅落地!
带着两个几乎能穿透后脑勺的偌大血洞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尘埃!
一片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僵滞中。
秦长歌脚步一错,唰的一下一退数步,行云流水般到了愈雍身前看夜不看反手一刀,刀光连柄没入愈雍胸口!
刀入,刀出。血锦随刀而出,在半空中华丽丽悚人眼目的狂肆铺开!
转身,一缕黑发飘在唇角,被泰长歌咬住,似笑非笑,宛如修罗般轻蔑的看了瞪大了眼,哥哥的冒出血沫的愈雍一眼,泰长歌俯身过去,轻轻在他耳边道:“吃我豆腐?你可知道吃我豆腐的下场?”
愈雍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光芒渐散,只是不肯错开眼珠,依旧死死盯着她。
泰长歌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不急不忙的接到:“你吃豆腐,我挖你心。”
单手一递,一搅,再一拖,一颗血淋淋尚自跳动的心脏,自刀尖跳跃而出。
横刀一拍。刀背上的心脏带着一抹雪线飞了出去,啪一声落在主帅案几上,犹自微微跳动。
一地鲜血淋漓,一身微尘不染,立于两具狰狞尸体之间的泰长歌,满意而肃杀的看着早已僵成泥塑木雕的众将,一笑,缓慢而清晰的道:“陛下有旨,南星凡、愈雍欺君附逆,罪无可赦,着处枭首挖心之刑!其余诸将,护国有功,着即原地加升一级!”
所谓恩威并施,大棒加蜜糖,正如是也。
营中诸将,早已给揉搓的昏昏然不知所以。
南星凡的心思,座中有点级别的将领多少都有点数,除了性情勇悍急功好利的愈雍一力赞同,其余人多少都有些犹豫,毕竟这是造反的事,一旦失败下场可是株连九族,就算事成,从龙有功的功臣,拜王拜相的能有几人?在萧氏皇朝是将领,在李氏皇朝还是将领,领着脑袋苦杀一场,到头来算算也没多大赚头嘛。
何况以幽平一地之军对抗全国军力,对手又是有战神之称的皇帝,这胜算并不大。
但是南星凡驭下甚严,平日里也多有恩惠,本人作风也是绵里藏针城府深藏的类型,诸将听命惯了,一时也不敢反抗之心。
当然这多少有点侥幸想头——说不定成了呢?成了就是开国功臣,就算不成,咱俩到时扯个“被逼附逆”的由头,也未必就杀头罢?
尚在两难之间,打算交给上司决定自己命运的诸将,今日,原来是打算看一场朝廷天使被诛的好戏的。
结果,却有死尸横陈于地,却是威名满天下的都督大人,和勇悍无伦的俞副将。
谁也没想到,一个文官出身的朝廷使臣,竟有如此雷霆万钧的绝杀手段,二话不说奋起杀人,枭首挖心残很绝伦!
诸将们也是血战沙场奔杀出的战士,饶是如此,也被如此狠辣霹雳手段给震翻了。
风从帐篷开出无休无止的灌进来,打在众人脸上,木木的不知疼痒。
他们只是呆呆注视着那个少年。
一地鲜血横流,浓郁血腥气息里,刚才还不可一世,现货跋扈的两大将领成为尸体,而那个刚才还被自己嘲笑挖苦,轻蔑讥刺而不敢发作的单薄少年,正一脸若无其事的微笑转首,语声淡淡,送上加管一级的恩赐。
他们满心震撼,慑然竟至不敢出声。
长风啪啪的击打案上书卷,吹断营外悠长马嘶,昨日满心期待奏起的金笳,今日已罢吹。
一张纸笺被风卷落,悠悠落地,泰长歌微笑俯首,看了看。
正是曹光世写给南星凡的“共享天下,愿为臣子”的邀请书。
讥诮一笑,泰长歌用指尖轻轻拈起那张纸,已经被血粘在了南星凡面上,在风中抖抖颤颤却不肯飘离,那浓黑的“放马北疆,逐鹿四海”字样,如今看来着实是个讽刺的笑话。而案上,刚才那个奔放热烈的人胸膛中猛烈跳动的心脏,如今死寂冰凉,僵硬微紫。
还犹豫什么呢?在犹豫下去,等着自己又是什么呢?
“啪!”
身着重甲的将领们,突然齐齐跪下去,呼声如雷,震撼天际!
“臣等领旨谢恩,誓终吾皇,吾皇万岁!!!”呼声隆隆的传出帐外,碾压着北地初秋之夜微凉的空气,士兵们好奇的纷纷从营帐中探首,望向主帐的方向,他们不知道,就在方才好梦沉酣的瞬间,有一个人,已经完美的结束了一次冒险和挑战,已经翻云覆雨,扭转局面。将一群各怀心思的勇悍杀将,牢牢握在手心。
星光烂漫,洒在沉寂有躁动,荒凉又寥廓的北疆大地上。
星光下,帐篷外,沉在暗影中的苍白秀丽男子微微仰首,向着天际最为灿烂明亮的那颗星子,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喜悦的叹息。
“三公子我做你的伴读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小厮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陪练对手好不好?”
“三公子我……”
“停!!!”
疾行中的少年无奈停住脚,低首,侧身,看着自己被魔爪抓的惨不忍睹的袍角和抓着袍角,坐在他袍子上的那个漂亮肉球,头疼的发出一声哀叹。
后者眨着大眼睛,好无辜的好可爱的问他:“三公子,你为毛不高兴?”
不高兴前面为什么还加个“为毛?”,为毛是什么意思?曹都督最宠爱的三公子曹昇,这几日已被小鬼的胡言乱语搞晕了,实在也懒得问,直接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行!”
“为毛?”
“……你才多大?伴读?你认得几个字?小厮?你会伺候人?陪练?你骨头经得起我摔?你省省吧你。”
“啊……”包子颓丧,耷拉下卷翘的长睫毛,喃喃道:“原来我百无一用啊……可是为毛很多人都说我很强大呢?”
“你强大,你赖皮的本事很强大!”曹昇又好气又好笑,“放开我,我要去点卯了,今天父帅要我去参加练兵,去迟了我会挨板子的!”
“挨板子叫油条儿替你挨。”包子毫无良心的出卖忠仆,一脚踢开跟在他身后听见这句很无耻言语正欲扯着他袖子哭诉的油条儿,再次粘上曹昇。
“三公子,带我去从军好不好?”
卷二:六国卷第二十六章心疑
“从军?”
曹昇愕然回首,盯着小不点儿,小不点一脸诚恳的回望他,还用力按下油条儿的脑袋,逼得他频频点头以示诚意。
“呐,公子你想啊,当兵很苦的,上战场更可怕,你带着咱们,尿盆油条儿给你倒,暗箭赵溶我替你挡,这才符合曹三公子的身份啊,对吧?”
包子最近又姓赵了,没办法,老娘喜欢玩改装游戏,害得他在短短一年内不知道换了多少姓。
“我是去当兵不是去踏青,”曹昇哭笑不得,“怎么可能带你们两个孩子?我爹也不会肯的。”
“可是老太君肯啊,”包子贼笑,“老太君说了,昇儿去军营可以,但是不能没人侍候,既然阴人不宜进兵营,那就让小溶儿去--就是这样。”
瞪着包子,曹昇默然,不过一点也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包子同学自从被他带回曹府,不过几天功夫,从内院到外院,从男的到女的,上至八十祖母下至八岁小丫鬟,全部为他魂飞魄散宛如中蛊,这家伙嘴似蜜甜滑如鲤鱼,哄得老太君整天乐陶陶,一刻工夫没见他都小溶儿呢小溶儿呢的唤,听说他是败落的大户人家的孩子,更是抹眼泪擦鼻涕的心疼,连他送上的那对绝色双胞胎都没要,硬是退还了他,还说什么“这孩子可怜见的,身边只剩下这几个人,咱们还好意思要他的?本来这么小,也该拨人伺候的,既然有自己的丫鬟,想必用熟了的更方便,你们还伺候他罢。”
好吧,人还了就还了呗,银子该退吧,结果,他小少爷爬上太君膝盖,不管不顾的抱着老人家脖子就是一个口水滴答的吻,还撒娇,“唔……太君你真好,太君我爱你。”
当场惊倒了一屋子丫鬟仆妇,以为素来端庄的老夫人定然要生气,结果老人家擦擦口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笑了。
捏捏包子的苹果脸,太君很慈爱的微笑,抱着包子转身对当时在一旁伺候的曹昇道:“别吃味,你五岁的时候,也是这么着人疼的,那时你总爱腻在我身上,一拉开就不肯睡觉……”
她絮絮叨叨的说下去,抱着包子不肯放手,满脸带笑的慢慢回忆,曹昇先是好笑,随即便默然,这才想起,父帅戎马倥偬,自己爱玩爱闹,祖母已经寂寞了太久了。
自此曹昇放任包子在曹家内院外院畅通无阻的窜来窜去,也算给祖母一个慰藉,曹光世虽然忙着造反,隐约也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但是无论如何,不过是个菜只五岁的孩子,没有谁,真正将这个横空出世,半路粘上曹家的孩子当回事。
包子要的就是不当回事,咱就一小孩啊,幼稚啊,白目啊,就会流口水咬手指讨糖吃讨不到就满地打滚滴小破孩啊……赶快忽视我吧,求求你忽视我吧!!
被如愿以偿严重忽视的包子,知道想进大营不是那么容易,从一开始就把目标瞄准了这家的无上太尊,走曲线救国路线,终于讨得了太君的懿旨,曹昇只好听令。
曹昇虽然嘴上不愿,心里还是喜欢包子陪伴的,没办法,人妖包子的最大魅力就是男女通杀。
次日,赵溶同学便以侍候三公子的小厮身份,和油条儿跟着曹昇去了军营,而曹光世虽然教子严厉,但是事母至孝,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进营后的某一天,日上三竿。
“少爷起床了!”
包子挥挥爪子,宛如挥去苍蝇般拂了拂,嘟囔,“别吵我……这火腿好……丰满……油亮……好……好……”
“……”
曹昇等着眼睛,看着自己被拽过去,含在某少爷嘴里的手指……我的手指,你的火腿?
气极反笑,突然起了戏谑之心,曹昇双手一掐包子脸,左摇右晃,阴阴笑道:“火腿?你再不起床,马上割了你的肉做火腿!”
“哎哟我的妈呀!你又折腾我!”
话音未落,包子霍然眼一睁,刷的一下就蹦了起来。
倒把曹昇吓了一跳,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一转眼看见包子的眸子,又怔了一怔。
……这孩子明明浓睡方醒,为何有如此清醒剔透的眼神?
还有,他说什么?
包子眼一转,已经看见曹昇的神情,大怒,你丫的什么人不学,学我的坏娘!
眼珠一转,霍地扑过去,抓住曹昇衣角就开始抹鼻涕,呜呜咽咽,“……梦见我娘了……不给我吃火腿……”
曹昇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想着这孩子“家破人亡”,怪可怜的,心软了一软,也就不再多想,故意岔开话题,笑道:“少爷,你说伺候我的呢?这都什么时辰了?”
“主子,小的立即伺候您!”包子跳下床,谄笑,“您是要宽衣呢,还是穿衣?”
“等你给我穿衣我都挨八百板子了!”曹昇瞪他一眼,道:“马上要打仗了,你要还想跟着我,就不能再懒成这样子,小心我踢你回去。”
“唔……打仗?”包子瞪大眼做惊愕状,“我还以为跟着你,就是去城外野营呢。”
“来平州就是为打仗,这是我们必经之路,我们被人抢了先,”曹昇收了嬉笑之容,有些忧伤的看着南方,轻轻道:“父帅想做一件大事……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有些不安……可是他老人家不听……”
包子瞟了曹昇一眼,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曹光世的第二个儿子,虽出身玉堂金马之家,却并无骄矜跋扈之气,算得上本性良善,这段时间以来,包子熟悉了他,心里也是有些喜欢他的。
只是……他是敌人。
来了有几日了,要是还不知曹光世打算干什么,包子就枉为秦长歌的儿子了,知道曹光世打算的那刻,包子就差点掀桌--搞啥?我家的江山,我不要可以,我送人可以,但是你抢?去逑!
他有心为老爹做点事,混进军营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是听曹昇说李国公也在,李国公曾参加了太子册封礼,当时隔着远远的大殿,包子不确定他是否看清楚自己,总之,安全起见,包子最近一直避着主帐。
曹昇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忧心忡忡的想自己的心事,包子瞅着他,想起老娘曾经扯着自己的脸,很严肃的告诉自己:永远不要轻易付出你的感情,尤其当对方很可能是你的敌人的时候。
包子望天,呻吟……怎么办啊老娘,你怎么没教我,当别人对你付出感情,而你也有一点点感动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其实他问也没有用,秦老师对这个问题,自己都是无解。
想了想,包子还是试探的道:“三公子,都督大人那么宠爱你,你要不……劝劝他?”
“怎么劝?”曹昇苦笑,“这不是你们小孩子玩游戏……这是世间最最重要,最最蛊惑人的事,一旦起了那个心,八匹马都拉不回……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你小小孩子,懂什么?”
他想了想,突然振奋起来,笑道:“其实是我悲观了,父帅何等人也?我曹家军旅世家,论起打仗,普天下几个人是对手?不过是那个黄口小儿,一时抢先而已,这样也好,仗打得不乏味,这次跟着父帅,我也有个历练的机会,说不定还能立功呢!”
眼珠一转,包子立即拍手嬉笑,道:“三公子,你书房里好多兵书,你又有一身好武功,你立个大大的功,都督大人一定开心得很。”
“嗯……”少年目光明亮,兴致勃勃,“我要立个大大的功劳,叫他们那些老拍我头说我还是小孩子的叔叔们,另眼相看!”
“是啊,”包子懒洋洋托腮趴在床上,“我看那些大将们,都拿你当小孩子看呢,你说话,他们都爱听不听的。”
“哼!”曹昇毕竟是少年气盛,立时愤愤然,道:“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他们……”
“现在不就是机会?”包子笑嘻嘻在床单上乱画,“三公子,我听过很多说开国英雄的书儿,里面的英雄真是了不得,韩长天匹马震魏军、玉自熙单骑夜闯营……嘻嘻……”
他漫不经心的说,装作没看见曹昇突然目光一亮,又扯了曹昇袖子,哀怨的道:“给逮只猫来吧,啊?夜里总有老鼠对我吼,我怕。”
“老鼠对你吼……”曹昇向天翻了个白眼,这叫什么用词?
他无奈的摇摇头,叫过几个士兵,命他们去抓只野猫来,给难伺候的溶小厮。
抓只豹子也许有难度,抓只猫实在太容易,不多时,便有人抱了只流浪猫来,送给包子。
包子笑嘻嘻的接了,抱着猫去晒太阳,在帐篷背风的无人角落里,他扯着猫脸,大眼对着猫眼,严肃的问:“要不要派你去?”
“喵呜。”
“你这个表态我听不懂,”包子瞪猫,“你给个动作暗示先。”
猫举起右爪。
“唔……”包子抓着猫的右爪,瞅了半天,点点头。
“你是说,要去。”
懒懒的叹气,他道:“好吧,我知道,我和我娘一样坏。”
他将猫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又看了看河对岸,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对方的军营。
刚才听说,平州大营被人雷霆万钧的走马换将,对方一封讨逆书行刑天下,杀气腾腾毫不退让,直指曹光世为逆臣,公开表示只追究逆首罪行,其余人等只要及时拨乱反正,不仅免罪并有加恩。
对方并联合灵州大营,双方形成犄角之势夹击幽州,现在平州大军在两州相交处的赤奢河摆开阵势,将起初势如破竹兵锋直下连克数城的幽州大军直直挡住。
据说双方其实已经短兵交接过一场,幽州大军没讨到好,对方战法灵活狡诈,难以捉摸,来如雷暴去似飞狐,竟是令人无从下手。
据说对方布的阵法也很奇特,幽州大营观察了好久,又在主帐中用沙盘推演了好久,硬是摸不准该如何布阵以对才合适。
现在幽州大军之中隐隐已经浮动一层诡异不安的气氛,这也是曹昇神情异样的原因,他还算是谨慎,并没有对包子说太多,然而遗传了秦长歌狡猾血液的包子何等警醒?贵族子弟出身的曹昇虽然大了他十岁,但论起心计哪比得上这天赋出众的孩子,包子揣摩他神色,大概便摸着局势了。
包子不懂兵法,御书房里学了没几天哪里派的上用场,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行事这么彪悍的人,八成是他老娘来了。
既然她来了,他就不会白费力气。
将猫装入从火头军那里偷来的竹篮,竹篮放入河中,包子拍拍猫脑袋,道:“阿黄,三军总司令现在命令你以八路军第一纵队纵队长的身份,单枪匹马渡河杀敌,不见老娘誓不回,请相信,胜利属于我们,祖国的英雄丰碑上,将会勒刻你的光辉名字!”
他悲壮的道:“去吧!”
“喵呜!”
猫在竹篮中晃晃悠悠飘远,包子捧着心,做西子状蹙眉哀叹。
尚未叹完,便听见身后步声杂杳,有人道:“国公,照今日天气,今夜似是有雾,不如……”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那人住口,却道:“咦,这里有个小孩。”
“喂!”那人在招呼,“你是哪里的小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过来。”
“你说溶儿会在哪里?”平州大营主帐中秦长歌仔细看着由凰盟属下充任的高级斥候十二个时辰不间断送来的军报,一边皱眉问盘膝坐在一边的楚非欢。
不想却没听见回答。
怔了一怔秦长歌抬头,这才看见楚非欢倚着书案在出神,他目光明明盯着帐篷一角,可是神情显示他根本不是在看一角的那个兵器架。
秦长歌缓缓放下军报,也皱了眉。
非欢怎么了?
他好像从那日出京开始,就时不时的发呆,自己曾经怕他是病重却不肯说的缘故,然而仔细把了脉,却发现他近期虽没好也没甚坏,萧玦源源不断送来的各式奇药,秦长歌找出勉强对症或固本培元的灵药一直给非欢用着,最起码精神是好了些,以一国之力寻求药方,就算不能根治他的沉疴,努力延续再延续,还是有用的。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秦长歌仔细的回想,隐隐约约记起,好像那日从龙章宫出来,到长寿宫和非欢会合出宫时,非欢神情便有些不对劲。
秦长歌越想越确定,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丢下军报,蹑足走到楚非欢身边,仔细看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的眼神。
感应到了有人窥探,楚非欢霍然转首,转首的一霎那,看见是她,这一刻他的眼神犹豫、不解、悲伤、迷惘……
再次一怔,秦长歌有点不相信自己看见的,非欢在迷惘,在悲伤……
在看见她的时候,迷惘、悲伤……
不同于那种沉疴在身境遇悲凉导致的悲哀,而是一种带着切身沉痛的,为她而生的悲伤。
秦长歌盯着他的眼神,指尖突然有点冰凉,而对面,楚非欢突然伸手,重重压下她的头。
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手一伸,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不同于往日的刻意的距离和淡然,现在的楚非欢似乎有心要忘记一切,只想将心爱的女人揉进怀里好好体贴安慰般,将她深深拥抱在怀。
他身上的清逸散淡的木莲香气和她的薄荷幽兰清香杂糅在一起,在彼此的发端、衣间、相触的体肤间,徘徊迤逦缠绵不散。
他微有些瘦弱却温暖的怀抱,他搁在她头顶的下巴,他紧扣相拥的双手,都以一种沉痛深埋却难以言说的力度,一点点,似要将她揉进心里般,使力。
肌肤接触到丝绸般滑润的发,指端是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有一种美丽存在便是蛊惑,楚非欢闭上眼,只觉得心底荒芜,不知道从谁心里刮起的大风,吹得那一点不灭的星火,隐隐飘摇。
楚非欢的手,停留在秦长歌的后心,那里,最接近心脏的地方。
我总是要保护你的……
秦长歌在最初的愕然之后,心中突然生出淡淡的凉意,这股凉意让她突然渴望身前怀抱的温暖,她沉默的,没有挣扎的,近乎婉娈的,伏在楚非欢怀里。
听得他在自己头顶,轻轻道:“长歌,请让我爱你。”
……是哪里起了潮声,是遥远的离国海岸,是西梁那些繁忙的内陆港口,抑或只是心灵深处突然翻涌的浪潮?
潮头尽处,心如明月,顺潮而生。
此刻静数秋天,人在谁边?误了谁的心期到下弦?
良久,秦长歌伸手,缓缓反抱住了楚非欢。
她依旧埋首在他胸前,一肩长发如流水泻于他膝上,她语声模糊的低低道:“非欢,发生什么了?告诉我。”
感觉到脸颊贴着的胸膛微微一僵,瞬间又恢复如常。
眼前一亮,天光冲到眼底,楚非欢已经放开了她。
他眼中有一些深潜难言的情绪,面容却是平静的,不再看秦长歌,他淡淡道:“对不住,我僭越了……帐中气闷,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秦长歌怔了那么一霎,随即无声叹息,不再说什么,先给他披了披风,自己也加了件衣服,推着他缓步出账。
两人向着河边行,夜风猎猎,吹得衣襟鼓荡,两人在河岸边站定,看着对岸点点星火,隐约有人影穿梭,看着北地塞上草劲节不折的在风中起舞,看一弯带霜的冷月,形如吴钩。
“大战将起,多少英雄将埋土丘,”秦长歌一叹悠悠,“这片土地上,要灌满多少人的鲜血,才能使来年春草越发葳蕤?”
“曹某固执,明知不可而为之,也是一腔对李翰的愚忠,”楚非欢目光冷静,“值得吗?”
“这世间事,本就没什么值得和不值得,”秦长歌目光饱含深意的看着他,“最终的结果,是自己无悔的,便是值得,你说呢?”
楚非欢调开目光,漠然,不远处却有喧哗传来。
“咦,有个篮子!”
“勾过来勾过来!”
“啊哈,还有只猫!”
“烤了吃!”
“你这个馋鬼!”
秦长歌眉头一皱,快步过去,士兵们见她过来,都放开手退到一边,秦长歌目光一扫那只神奇坐船而来,有幸成为鲁滨逊第二的猫,目光突然一亮。
身侧,楚非欢亦微微一震。
抱起猫,秦长歌笑道:“这猫大约主人不要了,怪可怜见的,我养着。”
她将猫交给楚非欢往回走,回到帐篷里,未及开言,楚非欢已经道:“溶儿在对面!”
秦长歌无奈而恨恨的一笑,道:“这个小子……”
在猫爪子下找到画着自己胎记的小油纸条,展开,楚非欢道:“曹光世之子今夜要袭营。”
秦长歌微怒道:“他瞧不起他娘我,当我对付不了曹光世么?要他这么逞能!他知不知道一万个曹昇也换不来一个他?”
苦笑,楚非欢道:“还要求别杀曹昇,用用就得了。”
“好人,真是好人,我居然生出个超级好人,”秦长歌冷笑,“他还是想想,如果给人家识破,人家会不会这么好心罢!”
“难得见你这么生气来着,”楚非欢皱眉看向河对岸,喃喃道:“我现在只望他能保护好自己,不然全完了……”
卷二:六国卷第二十七章奔逃
“喂,小子,过来!”
扬声相唤的人带着习惯了的命令口气,大声招呼。
背对着李翰诸人的包子暗暗叫苦。
嫌麻烦,自出郢都后就没带面具,这下出事了吧?
李翰那老头子,和咱娘深仇似海啊,要是被他认出来,包子会不会变成生煎包、小笼包、灌汤包、大肉包……?
想着生煎包,包子平生第一次没有流口水,而是抖了抖。
没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拖延更为不智。
包子转头。
态度自然的颠颠便要跑过去。
冷不防河边湿泥滑脚,包子一踩一滑,啪的跌在了河边一个泥坑里。
“呜哇!!!”
五岁娃娃开始大哭,用小拳头拼命的砸地,砸得满坑泥水四溅,全数溅到了脸上和衣服上,一张漂亮小脸,立刻成了一个看不清眉毛眼睛的大花脸。
油条儿闻声远远跑来,看见李翰怔了怔,随即举起胳膊便冲过去,赶紧去扶包子,一边抖抖道:“少爷呀……跌痛了不?”
“啪啪!!”
受了委屈的小少爷抡起黄泥水滴答的小巴掌,左右开弓便是一对金光灿灿的耳光,打得\油条儿的小黑脸立刻也满是黄泥浆水,精彩绝伦。
背对着李翰,油条儿对包子挤了挤眼睛,嘴里却抖抖索索一个劲儿赔罪,“少爷啊……是小的不好……”一边俯下身背起包子,包子脸埋在他肩上,犹自哭个不住。
李翰周围,几个开口相唤的将领谋士,见这两个孩子满是泥水的邋遢相,都皱眉让开,李翰一直紧锁着眉头注视着对面大营,只是淡淡随意瞟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和身边谋士说话。
一对凄惨主仆,无人理会的走了开去。
一直到帐篷内,油条儿才舒了口气,余悸犹存的道:“好险好险……幸亏主子你抹花了脸。”
包子一边换衣服洗脸一边问,“他见过你没有?”
“我远远见过他两次,但是主子你放心啦,这些贵人,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们这种下人的,我是怕他认出你,还好他没注意。”
“嗯……”包子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看对方扎营态势,一场决战在所难免,”深暗夜色里,点点篝火中,一名谋士眯着眼睛看着对面排列整齐,同样星火闪烁的军营,神情间有些忧色,“国公的打算是……”
“他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我偏不让他如意,”李翰神色阴冷,一想起爱子惨死,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胸中却有烈火升腾。
那把火,从力儿被万众撕咬那一刻开始,就烧起了。
那火烧得他彻夜不眠,辗转不安,多少次半夜霍然坐起,浑身颤抖咬碎钢牙——力儿死了,他一生没有什么想头了,此生所念,唯报仇而已。
如今,对面,不死不休的杀子仇人,再次堵在了他面前——很好,正愁没机会手刃你呢!
他目光怨毒的盯着对面,恨不得一把掏出熊熊燃烧的那颗悲愤的心,狠狠砸到赵莫言的头上,也让他尝尝烈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要一寸寸剥了他的皮,烧给力儿祭奠!!
但在这之前,他愿意忍,愿意等——除了曹光世,没有人知道,他暗中联络了北魏守边将领冉闵道,以事成后划出平州为条件,约定由他正面吸引平州灵州两大营,北魏军队绕道自德州渡河,绕到灵州答应背后,再两相夹击,到那时平州腹背受敌,还能嚣张什么?
今夜有雾,对方不会发起总攻,但是偷袭却是个好时机,李翰微微冷笑,偷袭怕什么?一旦对方早有准备,偷袭的意义早已不存在。
他一直在小范围的与对付接触,并放出风声,假称将会分兵去袭灵州大营,迫使对方不敢大规模发动总攻,目的只是为了拖延决战时间,等到北魏顺利渡河。
盘算着北魏行军速度,李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道:“赵莫言那小子,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会文人那些阴柔狡诈心术,行军布阵,兵法诡道,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何能懂?陛下自己年轻,便也重用小儿……小儿……”
他突然停了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气,刚才说到小儿两字,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快速掠过但转瞬便消逝,快得难以捕捉。
幕僚们惊讶的注视他,轻唤:“国公?”李翰摆摆手,仔细回溯自己的记忆,刚才是说到哪个字,突起灵感来着?
小儿……
孩子……
刚才有个孩子……
那脸……
霍然一惊,连脸也扭曲了,李翰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抓住身边幕僚,疾声道:“刚才那个孩子,刚才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一脸愕然的看着李翰,那个幕僚吃吃的道:“没看清楚啊,脸上全是泥水,不过五六岁年纪,眼睛好像很大很灵活的样子。”
眼睛……李翰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刚才孩子的样子,和先前突然掠过的一幕影响相对应,那个想法太过荒诞,然而那张脸,却又太过相似!
他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很少有谁的眼睛,能有那般的清澈乌黑,明亮粲然,令人一见便不能忘记!
霍然转身,拔足便奔。
直冲到大营之内,李翰抓住一个士兵便问:“那几个孩子住在哪里?”
士兵们惊讶的一指,李翰一挥手,跟随他的亲卫立即包围了那座小小帐篷。
虽然不明白国公为什么一脸严肃如临大敌,明明帐篷里住的就是两个小孩,亲卫们还是将帐篷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翰大步过去,长刀啪的一声出鞘,他目中闪着杀气和兴奋的光,比刀光还亮上几分。
“刷!”
他一刀挑开帐篷门。
……
“人呢!”
一眼扫过,空荡荡的帐篷让李翰勃然大怒,看见众人都懵然摇头,更是忍不住咆哮:“饭桶!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众人屏息凛然不敢言语。
人群里有人怯怯道:“这里面住的是三公子的小厮,三公子也许知道人在哪里。”
李翰立即挥手,“去找三公子!”
亲卫还未奔出几步便遇上匆匆而来的曹光世,他一脸焦急愤怒之色,跺脚道:“昇儿没打招呼,偷了我的令箭,悄悄带了三千骑,渡河偷袭去了!”
李翰色变,刷的扭身看向对岸,半晌恨恨一跺脚,咬牙,腮帮鼓起坚实的肌肉,从齿缝里蹦出声音,一字字道:“此去必中敌计!光世,现在说什么都已来不及,现今只剩唯一一个能救昇儿,甚至能令我们大胜的办法!”
本义绝望焦灼得一脸死灰的曹光世立即问:“什么?”
“找到那个孩子!”
当夜,幽州军营里彻夜无眠,无数士兵来来去去,挨个搜查帐篷,军营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由于已经吃过晚饭,火头军的帐篷,还有堆放粮草的地方出了几个士兵懒洋洋的看守,四面无人。
军营太大,搜查的人还没轮到这里,不过也快了。
一个最大的草堆里,突然细细碎碎一阵响动,接着,钻出一颗大头。
过了一会,又一颗黑瘦的脑袋从旁边钻出,紧张的道:“主子……你钻出来干吗?”
“废话!”包子压低声音,“帐篷搜完,等会他们就会来搜这里,你想被一枪撅死么!”
他四面望望,用帕子捂住口鼻,蹑手蹑脚走到上风靠近那几个士兵的地方,取出块黑黑的东西,放在手心,双手一擦,轻微的啪的一声,他掌心冒出一股淡淡的黑烟,黑烟顺风,缓缓飘散到那几个士兵鼻端,不多时,几人都软软的瘫下去。
包子拍拍手,赞:“坏娘的东西就是好用!”
带着油条儿流进存放食物和炊具的帐篷,包子翻出了火折子,菜油等物,寻出了两根空心的大葱,给自己合油条儿各揣一根,又找出一副猪场,瞅了瞅,转了转眼珠,得意的嘎嘎笑起来,招手唤油条儿。
“来,”他把猪肠递给油条儿,“吹,给我使劲吹。”
油条儿是个好太监,好太监的标准就是主子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不用问为什么。
油条儿的肺活量也着实的好,一阵猛吹,吹成了好大的一串泡泡。
包子又叫油条儿背了只木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口气,喃喃道:“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朵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今天可真运气不好啊……”
两人出了帐篷,正想趁人还没过来的时候向河边跑,包子突然祝脚,看了看堆放粮草的帐篷,眯了眯眼。
随即绕着帐篷飞快转了一圈,将怀里抱的一壶菜油洒了个遍。
油条儿猜出他要干什么,抖了抖腿连忙阻止,“主子,不成啊……火一起,咱们就暴露了啊……”
“烧,烧他娘的!”包子恶狠狠爆出一句粗口,“先点最西边的火,然后再点最南边的那个帐篷的火,那里靠河近,点完咱们就跑!”
“主子……别别别西边南边了……”油条儿白着脸抖着手指向前方,“人人人……追过来了……”
“呸!”包子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不死心的继续洒菜油,又从怀里掏出弹弓,点燃火折子,啪的一下把火折子弹飞出去,正正落在菜油之上,顿时火起熊熊。
他有秦长歌给他一直固本培元,又学绝世琅嬛秘笈的决定内功,虽然年纪小未能所成,但较之寻常孩童自然要灵活矫健许多,力量也大,那火折子分量不轻,硬给他用一个小小弹弓给弹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弹,数十个装粮的帐篷都起了火,出兵在外,粮草不啻于生命,立时分出一大批人去救火,但是追来的人,已经开始张弓搭箭,向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抓活的!抓活的!”曹光世和李翰双骑飞奔而来,大声呼叫。
众人立即停手,但是有些快弓已经呼啸着飞射出去,李翰的脸白了白,虽然杀了那个小兔崽子会让他很解气,但是从大局考虑,还是活的最有用啊。
长弓响起弹弦的嘎嘎之音,黑暗里跃动的火光中,箭矢如流星飞射,仿佛劈出空气里的花火般,直向包子后心。
众目睽睽中,那小小身影飞快在箭雨中穿行,身姿灵活步伐快速,再加上个子又矮,第一轮箭雨都是习惯性平臂射出,大多数都落空了,但也有少数蹲姿射箭的箭手,箭如连珠飞瀑般下行而去。
天空中暗青的箭雨一闪,云朵被风声扯碎遮没。
那小小影子忽然一个踉跄,随即,骨碌碌的滚下去。
中箭了?
李翰眉头一皱,一挥手,立时有人围成一圈扑过去。
突然从一个帐篷后窜出个略高一些的黑影,一挥手扔出个盆,滚下去的装死的家伙立即窜入盆中,那后来的黑影一个飞扑,死命将盆推向河中!
这两人动作迅捷,似乎演练了很久一般衔接流畅,一个怔神见那盆已经推向河中,随即那后来的孩子扑通往水里一跳。
他身上缠着白白亮亮鼓起的什么东西,在水中漂浮,李翰大怒,指定河中不明漂流物,喝道:“射!射翻那盆!”
顿时又是一阵青色的箭雨,笃笃笃笃的接连不断的射在木盆上,可惜水流流动,木盆不住晃荡,那些箭都失了准头,那孩子趴在木盆里屁股朝天双手抱头,硬是不让自己的身体露出木盆,而水下那孩子大约还在推着水盆,盆一路向对岸而去。
李翰既愤怒又诧异--这孩子水性这么好?这么久都不冒头换气的?只要他冒头,一箭射死他,失去人推动的盆会不断在水中央旋转,前进得很慢,那么自己就来得及在自己这边水岸便能把他追回来。
如今糟糕的是,虽然士兵们已经在放舢板,但照这个速度,怕是追到时,已经到了对方那半边河面。
这条河本来就不甚宽,能够隐约看见对面动静,对面仍旧黑沉幽暗,更令两人心急如火--没有动静才叫糟糕!曹昇渡河偷袭闯营,无论如何都应该有厮杀声响,偏偏没有!三千铁骑,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对方难道不是和他们一眼,是血肉聚成的军营,而是蹲伏在黑暗里,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吞噬掉数千人的狞厉巨兽?
李翰咬咬牙,一伸手取过马背上重铁长弓,厉声道:“箭来!”
较寻常箭矢更粗重上几分的三支镶铁重箭被立即送上,稳稳搭上长弓,曹光世皱眉,道:“国公,杀了便无用了……”
“让他落水!”李翰冷冷的答,手一松,满月之弓立时射出一股飓风一道星光,奔雷般直冲木盆而去。
木盆前行更疾,看出来水下人在拼命前游。
第一箭,入水!
隐约听得童音哎哟之声,木盆立即慢了下来!
第二箭紧追而至,比前一箭更快的,击上盆身!
啪一声箍盆的铁箍被生生射断,木盆散架!
木条刷拉拉散开来,现出坐在底座上正因为不适应四面光光而茫然四顾的包子。
宛如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撅着屁股趴在只剩盆底的木盆内。
岸上士兵齐声惊叹,国公好箭法好准头!黑夜之中,水流之上,射断晃荡不休的盆的细细铁箍!
此时第三箭已至,直袭盆底上的包子!
李翰目光一缩——水上不比陆地,随时流动的目标,会使原本计算好的方向错失,这剪本来是向着这孩子肩膀去的,如今看来竟是向着眉心了!
……杀了就杀了吧,萧玦,你杀我子,如今,这正是报应!
箭来如风。
惶然抬头,映出夺命之箭汹汹来势的乌黑大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怒,包子突然抱头,尖着嗓子,大叫。
“丫的你看热闹!叫你看!再看你没人可以欺负啦!”
岸上人齐齐愕然。
“啪!”
对岸,宛如黑暗中谁擦亮一点星火,又或是宇宙洪荒一片混沌中盘古一斧悍然劈裂,现出光亮天地,幽光一闪,后发先至,疾电奔雷,狞然飞射!
直直击上李翰最后一箭,将之狠狠劈开两半,依旧去势不止,直袭李翰面门!
整整跨越了一条河,击裂了一枚重箭的来箭,速度丝毫不减,杀气腾腾一往无回而又极其精准的,向着李翰的咽喉!
河宽十数丈,谁的膂力眼力如此惊人?
冷哼一声,李翰不敢对射,拔剑,用力劈落来箭,震得手臂酸麻,蹬蹬蹬连退数步,抬头,目光露出一丝惊异。
对面大营,有如此高手?
黑暗中有人一声长笑,悠悠道:“你胆子太大了,不给你点印象深刻的教训,你下次还是胡作非为。”
话音里,黑光一闪,似是细索般的东西被扔出,刷的一下缠上包子的腰,凌空一振,漂亮肉球便姿态轻盈的被拖回主人的怀抱。
主人心情却不太好的样子,东西到手随手一扔,在一片吱呀乱叫声里将肉球扔到了另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里。
肉球立即眼泪涟涟的往那怀里一扑,拼命一阵乱拱乱蹭,呜呜的哭。
“呜呜呜油条儿死了……”
“都是你害的。”有人毫不客气绝无怜悯神情闲淡用心恶毒的凉凉扔过来一句话。
“哇哇哇……”包子这回真受刺激了,一张嘴哭得更凶。
楚非欢皱眉看着自己很快被湿了一大片的袍子,再看看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秦长歌,虽说知道长歌要给这个胆大小子一个教训,好让他印象深刻点,但终究见不得素来笑嘻嘻的包子被打击得这么惨,轻轻一声叹息,道:“别哭了,下次知道怎么做了?”
恶狠狠一抹眼泪,包子道:“下次不了!”
楚非欢正想宽慰的叹息,听得这小子杀气腾腾的道:“下次我直接调兵,灭他满门!”
……
包子一转眼看见楚非欢默然的表情,立时又悲摧上了,抱着楚非欢脖子抽抽搭搭:“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乱来,但是今天你先不要管我,我要给油条儿报仇!”
“主子……”
“啊!鬼!”
刚才还义愤冲天要给忠仆报仇的某人,一转眼看见忠仆还魂,正湿淋淋惨兮兮脸色青白的拉着自己袍角在地下蠕动,一脸悲凄抖抖索索的唤自己,标准的冤魂索命姿势,立即尖叫跳起,抱头鼠窜。
“主子……”
“别找我别找我!冤有头债有主,你丫找李翰!”包子撒腿飞奔,动如脱兔。
忠仆望天,悲愤。
忠仆本来被义主感动得眼泪涟涟,包扎还没完毕就挣扎着来表忠心,结果义主看见他时的惊悚反应,令忠仆由衷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秦长歌淡淡看着儿子乱窜的身影,有点恼怒有点郁闷:这一夜,惊险紧张刺激,更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萧溶同学,爽吧?
不过更多的是安心——总算把这臭小子给搞到手了。
其实她自从看见那只猫,就立即着手做了很多事,布置埋伏,派人下水,非欢负责指挥对付偷袭的那小子,自己则一直在河边等着逃家的小子。
那三箭一出,秦长歌大怒,她原想着包子一旦身份泄露,李翰一定不会杀他,无论如何活包子比死包子有用多了,李翰的箭没有冲着包子要害,也在她意料之中。
李翰先射油条儿,秦长歌派人潜伏在水下的士兵,立即游过去,用长钩钩住油条儿,把他抢了回去,油条儿不过是擦伤而已。
一声冷笑,手一挥,秦长歌的声音远远传向对岸。
“国公,别来无恙?我这里有位故人,想来你们定是愿意一见的。”
蓬一声,一簇巨大的篝火瞬间燃起。
火光照映着少年苍白悲愤的脸。
他黝黑的目光并没有盯着对岸自己的父帅,而是死死的,充满怨毒和仇恨的看着前方的一个方向。
那里,正在满地乱窜的包子呆呆的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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