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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8章

  卷二:六国卷第十六章轻吻

  风满楼最近生意可真叫好。

  日日爆满,人流如潮。

  用小掌柜的话说,便是:“咱家来势凶猛,挖尽你家敲米桶。”

  不过一个月,便在百姓的热烈要求下,在城南又开了一家分店。

  说起来生意好,也有老板与众不同的原因——谁见过五岁掌柜?谁见过那么精明的五岁掌柜?谁见过那么精明又无耻的五岁掌柜?

  开店第二日,他便把最受欢迎的香粥小菜搞了个限量销售,每日只卖三百份,绝不多卖,小菜每日只卖一种——你想吃酸豇豆?对不住您那,今天只有酱腐乳,要么您明日再来?不过小店今日的酱腐乳,刚刚郢都第一美食大师带了一份走……今天的粥也是新品……您确定真的不需要尝尝?……真的不需要?……啊,请,楼上雅座一位——

  秦长歌现代那世的广式早茶也被包子掌柜有样学样的搬了来,习惯早上喝茶啃面饼吃粥的郢都人,刚刚找到酱菜的感觉,一转眼便见衣服干净得像是随时都刚洗过澡的小儿,推着个亮闪闪的镶银小推车漫步而来,车上放着几十个精巧的小笼子,好奇的人便掀开来看——翠绿晶莹的翡翠饺,粉红透明的虾饺,红酥喷香的凤爪,金黄甜脆的香芋卷——夺人眼球的色相和扑鼻的热腾腾食物香对清晨饥肠辘辘的肚腹的诱惑力是难以想象的,于是,早茶继续大卖。

  包子最近的床垫里都塞满银票,银票床垫的美好感觉让他睡眠质量飞速提高,包子每晚听着银票在自己身下簌簌作响所产生的兴奋感,好比色狼听见美人在身下娇吟。

  “每日想个赚钱计,明日枕着银票睡,真爽啊……”每晚包子都笑眯眯的进行睡前告解,时刻模拟着富翁的感觉,油条儿给他洗脚时,都能看见他陶醉的张开怀抱,做拥抱财源状。

  包子再也不睡懒觉了,每日卯初即起,巡视两家分店,下午回宫读书练武,晚上陪着干爹看完由凰盟专训属下担任小二的两家店内收集的三教九流消息后,早早睡觉。

  他每天从店里回来时都精神愉悦,今天看来更是高兴得要飞了。

  还没迈进房内,老远就听见他的声音:“干爹!”

  书桌边正仔细翻阅凰盟原属商铺和风满楼送来的各类情报的楚非欢轻轻抬头,微笑看着小小人儿,披着一身明媚的阳光,风一般的窜了进来。

  “又讨了什么便宜?笑得这么开心?”楚非欢随手从桌上取了一方面巾,仔细的替包子擦脸上不知何时粘上的米粒,包子早已习惯性的占据自己的老位子——干爹的膝盖,得意洋洋的抱着他的腰,晃着漂亮的大头,“我今天恶狠狠地宰了一个冤大头一回。”一边还做了个掌刀下劈的手势。

  “谁运气这么好被你宰?”楚非欢和这天雷阵阵的娘俩在一起久了,多少也懂了点她们的口头语,偶尔对着包子,还会陪着说上一两句,“想必是熟人吧?”

  “干爹你快赶上我聪明了,”包子很有个人风格的夸赞一句,笑嘻嘻道:“你猜?”

  “你那倒霉的爹。”接口的却不是楚非欢,门帘一掀,秦长歌漫步而入,先将端着的药递给楚非欢,笑道:“秦长歌新制风满楼独家美食,功能延年益寿怯病消灾,客官请用。”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目光却依旧明亮,如珠如玉,如婉转流过山间碧树的清泉,缓慢而无所不在的落于楚非欢颜容,只是那目光里淡淡笑意,却有些责备的意味。

  浅浅一笑,接过药碗,楚非欢对着那浓黑药汁似乎有一刻的犹豫,然而最终还是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他喝药时,秦长歌瞅着包子,笑道:“你怎么宰他的,说来听听?”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包子得意,“他今天带了几个人来楼里用午膳,我还是让小二去接待,他说要见我,小二说老板亲自接待要加钱,收了一锭黄金,然后他要吃店里最有特色酱菜,我说店里不可以点菜,要点菜,必须要加点菜费,又是一锭金子,然后我说为了配上他的高贵身价,可以安排专人给他进行布菜解说,唔……这个光荣任务由高贵的老板我亲自担任……这回他掏出了一张龙头银票……”

  包子啃着手指,乌黑大眼贼亮贼亮,美滋滋的等老娘表扬他无耻厚黑。

  “你错了,”秦长歌却一脸肃然,拍拍愕然的包子,“你这个赚钱法子又累又蠢,我教你一招省力的,对付你爹一定管用,他不是带了人来吗?你别小气,你上菜,拼命上,哪值钱上哪个,上完了你就不要钱。”

  “啊?”包子愕然。

  秦长歌正色道:“他一定会问为什么,你就说为他省钱——不容易啊,瞧您几个手下,营养不良的样子,忒可怜的,饿的吧?跟着您跑没吃的是把?当我施舍了!”

  “明白了!”包子一拍头,“堂堂皇帝啊,请大臣吃饭结果还被施舍,他面子往哪搁?他不赶紧撂张超级大面额银票来证明他不需要同情,我就不姓萧!”

  “孺子可教!”秦长歌赞,“话说回来,你改姓的代价,我还没和那家伙要呢……”

  轻轻一笑,楚非欢喝完药接口道:“你两个更适合做商人,做太子实在可惜了的。”

  他将碗放下,包子已经乖巧爬下他膝盖,递上面巾,又将碗端了出去,楚非欢用面巾按了按唇角,抬眼看似笑非笑倚桌看他的秦长歌,淡淡道:“唱歌,我答应我会老实喝药,你就不用亲自熬药看我喝下了,你已经够忙了。”

  一斜身在楚非欢对面坐了,秦长歌一笑朗然,“非欢,你如此聪慧,有些事想必不用我说得那么透底,如今我只望你不要放弃,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垂下眼婕,笑意如清晨露珠转瞬即逝,楚非欢道:“我只知道不相信你的人都是蠢人。”

  他微微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转目看着窗外桐花,那些花儿淡紫粉白,色泽沉厚润泽,馥郁香气一阵阵透窗而来,这盛世之中,人人欢欣鼓舞,连花也香得这么奔放热烈。

  记得母妃就最喜欢桐花,偏不爱那些富贵雍容的普单芍药,她的宫中种了一株桐树,六月间花开得极盛,过不了多久就会落了一地的花朵,宛如浅紫地毯,母妃便懒懒往上一躺,吹起玉笙,鸣泉溅玉般的笙音吹彻琉璃长天,吹亮一轮月色,吹起漫天星光。

  他当时就趴在殿阶之上,静静聆听,直至睡熟。

  可以放心的睡去,因为第二日,会在母妃怀中醒来,她用雪白的手指笑嘻嘻捏他的鼻子,问:“小懒猪,你为什么又赖上我的床?”

  他永远记得她的笑容,是一树开得最璀璨的花,芬芳甜蜜,永无悲伤。

  纵使她寂寞、思乡、不为他人所接受,亦不曾摧折那笑意醇美。

  母妃……是离国后宫最美的妃子,也是最特别的。

  那个没有心机,不懂世故,年近三十久居深宫依旧奇迹般保持天真烂漫赤子之心的女子,于鬼蜮深宫中出奇的干净如雪绢纯洁如幼童,十年宫廷,她竟然连争宠都始终没能学会。

  和那些一进宫便被严酷事实逼出机心与诡诈的女人相比,她坚持着年少的纯真,不为现实和时光而改。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淡泊女子,却于父王五十大寿那日,被喝醉酒的二哥闯入寝宫,将当时正在洗澡的她一番猥亵。

  这个冲淡却刚烈的女子,不能容忍洁白被污,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夜星光好生烂漫,烂漫星光之下,纯净女子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临别前她对他说:“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

  从此他改名楚非欢,原来的名字,楚昭晟,被他嫌恶抛却。

  昭晟昭晟,双日辉映,光芒万丈,可是这世间如此黑暗丑恶,哪来的光?

  当夜他闯进二哥寝宫,杀宫人数十,倒提的长剑一路滴落鲜血,蜿蜒如狰狞赤龙。

  二哥缩在床角涕泪横流的求饶,他只是冷冷看着他,冷冷的,将剑锋插入兄长的下体。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他道:“你何必做男人?我实在不喜欢你和我一样是个男人。”

  阉了那禽兽之后他淡淡坐下来等,他以为自己会下天牢,会被狠狠惩治,毕竟他的母妃只是离国南疆乡下的一个孤女,二哥的母妃却是大司马的长女。

  结果那夜,御林军围困之下,父王将他驱逐出宫。

  火把照映下数千人鸦雀无声,他在万众目送中复剑而去,踏出宫门前终于忍不住最后一回首,看见父王突然一夜之间佝偻的腰。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原来他是爱着母妃的。

  他不宠爱她,只是害怕这个单纯的妃子,蒙宠后却不能保护自己,会被其余妃子害死。

  然而再有万千放在心底的爱又如何?斯人已逝,终究再不能知。

  那夜宫门前黑暗的漫漫长路,他一步步踏出,他对自己说:我以后,要爱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她,保护她,我要让她知道我爱她,但是绝不强求她去接受,去感激。

  爱是成全,不是封锁和掠夺。

  然后,便遇见了长歌。

  他对她一眼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将她从萧玦身边夺走。

  由她,自己选择罢……

  楚非欢眼眸中清光如碧水摇曳。

  今日桐花开得好生灿烂……许是为母妃庆生吧?

  “非欢,”秦长歌突然蹲身,仰首凑近,细细看他眼睛,“你在想什么?”

  冷不防被插-进来的话打断思绪,楚非欢不由一怔,下意识的一低首。

  一低首。

  一个无意识的吻飘落恰恰迎上的洁白额头。

  如蝶翼落于花瓣,或是清风拂过平静水面,抑或是一朵云,投射于晶莹的波心。

  平静表象下隐藏唯有自知的翻卷悸动。

  楚非欢闭上眼。

  也许是今日桐花开得太好,也许是想起母妃太过怅惘,也许是害怕这一霎时光不待人,也许是突然觉得疲倦。

  他突然想,放纵自己一刻。

  就那么一刻。

  这些年风雨磨折,那些年朝夕相伴,至今为止最为接近的距离,便是此刻。

  可不可以允许他,多多贪恋一分?

  他将自己的唇,几不可察觉的,微微多停留了那么一霎。

  没有立即移开。

  午后日光静好,照得屋内宽阔光明,一线明光如画卷缓缓展开,画卷里,坐着的俯首的秀丽男子,俯向半跪仰首的清灵女子,他的唇温柔落于她额,他的发如水流泻于她肩,他闭目,这一刹的沉醉里隐隐一抹深静幽蓝,蓝如命运底色上不可消弭的沧桑。

  长风从遥远的天际奔来,在此处脚步放缓,天地万物都因某个微带酸楚的期望,屏息停滞,花缓缓绽开,姿态含蓄而矜持,如此静好。

  稍倾,他轻轻移开。

  所谓时间拉长的放纵,不过是内心里难以言说的延迟。

  他一向是隐忍而自省的男子。

  那电光火石,一擦而过。

  已是自觉奢侈。

  只是,从此,谁的心上抹上一道无痕的印痕?

  风卷轻帘,帘前蓝衣男子轻轻低首,对着怔怔看着他的秦长歌一笑,顺手取过桌上的情报,淡淡道:“最近京中有异动,我怀疑各国势力都已派遣忍受来到郢都,其中离国的飞鲨卫被你整治了一回,套走了想要的东西,再扔到了平洲近海港口,逼他们回国,南闵那两拨人,有一拨暂时无暇搅事,另一拨最近也销声匿迹,北魏国内政变,暂时也不会有动作,现在我只担心白渊,我始终没能看出,他如果布置暗探,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白渊这个人,我没见过,”秦长歌慢慢道:“但是这个人,绝非易与,我搜集过他的所有资料,发现他是真正的来历不明,而且在成为东燕国师之前,非常能忍——所以他的势力,郢都绝对有,而且一定是长期潜伏的。”

  “我怀疑一个人,”楚非欢扬起脸,秀丽眉目在日光下轮廓清晰美好,“再等上几天,就有结果了。”

  “好,”秦长歌也不多问,道:“我还要去衙门办点事,你别太劳心,多休息。”

  刚要转身,门口探进一个大头,贼兮兮道:“我有一个消息,贱价销售,谁要?”

  “我要,”秦长歌懒懒道:“一个铜板,你不卖,我就没收风满楼。”

  撅撅嘴,包子无奈的道:“城西石板桥下面最穷的王老三家里突然阔了,搬到城北买了一座小院子。”

  他没头没脑这一句,原以为娘和干爹一定觉得无味不要听,那么将来也怪不找他不说事情了,不想那两人竟然齐齐转头,问:“哪来的银子?谁给的?”

  翻翻白眼,包子突然觉得和太聪明的人生活在一起实在不好玩,“不知道,王老三最近失踪了,今天又个来吃饭的人说起,怀疑那银子来路不正,他说就王老三那个刀疤脸三角眼的,哪配发财呢。”

  若有所思的听了,秦长歌拍拍儿子大头以示奖赏,对楚非欢点点头,直接出门了。

  她是去见萧玦。

  西梁律倒,四品以上官员才可以为帝王召见,秦长歌还不够资格,所以萧玦只好约她宫外相见。

  距离李力案已有数日,萧玦一直没有和她联系,秦长歌心知肚明,这人是有心结了,她也懒得解释,让他自己静静想想也好。

  萧玦这次约在觞山,六月的觞山,清凉荫翠,繁花香茂,时有飞鸟啁啾而过,掠响松涛,于这幽幽山林之中,反衬出别样的寂静。

  沿着一弯清泉反向上行,水声叮咚,如珠落玉盘,水流尽头,半山之腰,有亭名:扶风。

  扶摇乘风,鹏翼千里,如此阔大的名字,正合亭下惊涛拍岸的滔滔遐水,意境非凡,令秦长歌想起去年夜访觞山,绝巅之上,将万世春缓缓倾入遐水以示祭莫的素玄,那日他衣襟如雪,神色怆然,飘逸潇洒之姿,仿佛亦将乘风而去。

  想起素玄,秦长歌不禁又再次叹息。

  这人自从回到郢都,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着实奇怪……

  叹息未完,已有人在亭中道:“你步子好快,武功果然进益了。”

  秦长歌抬头,看见背光的皇帝陛下,一身轻锦黑衣,袖角绣银龙飞舞,和掌中银质雕龙的酒杯非常协调,正举杯对她做出邀请的姿势。

  阳光在他身上细细的勾勒了一层辉煌的金边轮廓,他看来灿然如神。

  秦长歌眼角一扫四周,笑了笑,看来萧玦吸取上次两人单独出门险些丢掉性命的教训,老老实实带了不少贴身护卫。

  在萧玦对面坐了,萧玦默不作声的亲自替她斟酒,秦长歌也就默不作声的喝了。

  风里传来松针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不抵这酒香浓郁,两人好似也爱上了这酒,硬是和酒拼上了,一杯接一杯的喝,转眼间一壶酒去了一半。

  萧玦酒量一向好,秦长歌也是越喝越清醒的人,两人目光灼灼,都只喝不说话。

  最后还是萧玦耐不住,无奈的道:“长歌,李翰这几日没有上朝。”

  秦长歌淡淡的唔了一声。

  “他老了许多,”萧玦盯着秦长歌,“长歌,不要误会我是为李力的事怪你,他是非杀不可的,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让李力认罪的?”

  如何让他认罪的?秦长歌盯着掌中酒杯,露出淡淡笑意。

  不外乎就是那些阴谋诡计,你这光明心性,何必要知道那些黑暗阴私的东西?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由得你。

  “我买通了李家的一个很得信任的家将,”秦长歌慢慢道:“他带了我安排的一个精擅内媚的女子去了刑部大牢,那女子一番媚术,迷得李力死去活来,欢好情迷之时,那女子便告诉李力,国公不忿帝王凉薄,欲待起兵自立,国公现在已经派人潜入幽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一碍难的就是公子现在羁押在牢,对方又咬得死紧,无法以无罪开释,若是一直不认罪关着不放,万一国公起事,李公子你一定会被皇帝砍了头,国公的意思,是要你赶紧认罪,他已经打通各方关节,到最后会判你流放燕州,到燕州必须经过幽州,到时命人假扮山贼,杀了押解官兵,救你出去,就地在幽州起事,等到国公从萧玦小儿手中夺了这江山,李公子你就是我朝的皇太子……”

  她讥诮的笑了笑,模仿那女子的口气道:“……奴婢在此先恭贺太子了,太子将来御临大宝,可莫忘记奴婢……”

  侧首看着萧玦,秦长歌微笑,“你说,这么美好的一番话,李力怎么会不动心?他当时眉飞色舞,恨不得放声大笑,本就被媚术和控心之术迷失了的心,很容易便被太子美梦冲昏头,怎么舍得不相信她的话?所以,他上堂时认供才会急不可耐,我想,他画押时一定想象成这是自己在用玺,黄绢裹着长枷也成了金丝龙袍,听说他认罪时,快乐得几乎笑出声来。”

  微微感叹,秦长歌道:“无论如何,他死之首,还是愉快的,也许你觉得他大笔一挥,墨迹落纸的那一刻,落地了自己的人头很凄惨很可笑,可是在当时,他是很开心的。”

  怔了半响,萧玦忽的将掌中酒一仰头喝干,喃喃道:“好,好,杀人害人还能让被害人愉快的去死,我……佩服你。”

  仿佛没听出他的语气,秦长歌也一扬手,喝完了杯中酒。

  “那么李翰,又是怎么回事?”萧玦默然半响,问了一直盘桓心头的疑惑。

  “李力上堂的那一刻,他已被我派出的高手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

  惊心的惨剧缘由被主使者淡淡说出,立即被鼓荡的山风吹散。

  但是有些砸入心底的震撼与黯然,却一时难以消除。

  萧玦怔怔看着山巅挂着的漂移的浮云,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该感激长歌,感激她干净利落的解决了难题,雷霆万钧冰雪一片,强大有力的震慑了各方势力,亦博取了民心,又杀了该杀的人,维护了律法的正义,可谓难得的漂亮活计,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狠凉,彻入骨髓的凉。

  他听说过当时发生的一切,李力被诈招供,李力被杀时的震撼和群情涌动,死后尸首被万人糟践得只剩白骨……这一切落在一个老父眼里,却眼睁睁只能看着,连闭上眼睛逃避亲子被万人撕咬的那一幕都不能——何等的残忍。

  残忍得快要超过他所能接受的极限。

  李翰,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他被人设计,错立军令状,最后一战时辰将到之际,他无奈之下带着死士闯营,身中暗箭,是李翰冒着箭雨拼死救护,又将他背出战场,等到回营时,精疲力竭身中三箭的李翰,一头栽倒在地,栽倒时犹自不忘将他先推到一边,生怕触动他箭伤。

  这些都是他醒来后听部下说的,自那日起,他便对自己发誓,芶富贵,莫相负,绝不做凉薄无德之主!

  如今,他却杀了他的独子,并让他眼睁睁不能逃避的看着爱子惨厉绝伦的死去。

  纵使李力有错,他也从未打算放过李力,可是,千错万错,死亡便已是最大的惩罚。

  杀掉李翰的独苗,他虽无悔,但已觉不安。

  他从没有想过,结果会是这样,没想过她会这般残忍的对待他的救命恩人,他的开国功臣。

  他默默的坐着。

  遐水之水,不知疲倦向东奔流。

  载人间几多悲欢?

  良久,萧玦抓过酒壶,一气喝个干净。

  随即站起,一言不发而去。

  理智上,知道她是对的,感情上却一时不能接受她如此的阴毒之举,他匆匆行过觞山山道,在四周侍卫的迅速集结中快速离去,他步伐如此快速,掠动山道侧草地细密的绒草,那草俯伏于他黑底镏金边飞银龙的锦袍下,如同这江山这天下万民百官俯伏于他脚下,然而这一刻他却只想到过往那些杀人如草芥千里不留行的征战岁月,想到那个背他出尸山血海的粗豪汉子,曾经他以为建国之后,可以做个堂皇光明的好皇帝,摒弃一切残忍的、血腥的、冷酷的阴谋与算计,然而他终于明白,原来建了新朝,做了皇帝之后,因为局势逼迫,那些身不由己,鬼蜮杀着,只会更多。

  他微微悲凉的想,你为什么不能拦住他,不让他来刑部大堂?

  他走后的扶风亭,步伐风声带起的亭角铜铃微微晃动,声声脆响,山腰一缕浮云飘摇动荡如烟光,光影后秦长歌神色不动的取过酒壶,轻轻摇了摇,无奈的道:“还真小气,一点都不肯剩下给我啊……”

  清丽容颜噙一抹淡淡笑意,无波眼神满是通透的了然——早知道,早知道如此啊……

  早知道仁厚重情的萧玦会在听到真相后对她心生寒怖,会对世事心生苍凉,他毕竟不是皇宫中长大的孩子,从小学习的就是帝王之术,面对的就是阴诡杀机,早已锻造出冷硬悍厉的深沉心志,他只是一个普通王府长大的个性仁厚的孩子,劣境排斥只造就了他的坚韧勇悍,沙场征战只锻炼了他的铁血敢为,而那些阴谋算计,一直都是秦长歌一手操办,他只是战神,是属于光明和胜利的年轻皇帝,他的赤子心性,会使他在直面残忍时,难以接受,甚至会……迁怒她。

  她明明知道。

  只是终究不忍见他那郁郁神色。

  只是,你离去得太早,你为什么不把想问的话问出来?

  我……其实有派人去拦阻李翰。

  但那晚,李翰根本不在府中,连我的手下也没找到他在哪里。

  良久,秦长歌站起,斜倚孤亭,遥望云霞深处漫漫长天,忽然一笑,一撇手,将酒壶扔入云海。

  银光一闪,如流星没入云雾层层深不见底的深渊。转瞬不见。

  却隐约听得铿然一声。

  白云忽然一分,而烟霞忽起,层云深处,乍起鹤唳清音。

  其音清越,若凤翔舞,自蓬莱而生,自九天而降,星光穿越,仙气浩然。

  啸声未尽。

  长衣飞舞,仙姿逸然,宛如神祗开辟鸿蒙裂世而出,带着无尽的烈烈光华,一人自云裹雾绕的山崖深渊之上,冉冉而起。

  他脚下只有虚空浮云,却若有物托举一般,缓缓上升,最后停在半空不动,正对着秦长歌。

  手一抬。

  日光初生,月色乍起。

  那光芒转眼便到了秦长歌眼眸!

  上官清浔!

  这世间,除了剑仙,谁还能如此武功惊人,啸声如鹤?

  秦长歌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庆幸萧玦已经走了,护卫也随之而去,否则又要有人白死了。

  第二反应是立即做了个手势,暗示自己的护卫也无需动作。

  铿!

  剑光停在她眉睫前,寒气逼人。

  对面保养极佳的中年男子,明明很远,却象近在身侧,明明平视,却象傲然俯视般,看着她。

  只是……并无杀意。

  上官,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秦长歌只是在拼命的满面惊惶,双腿抖如筛糠。抖着嘴唇,吃吃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远远的,上官清浔横剑而指,皱眉看他,良久咦了一声。

  秦长歌继续做足胆小鬼模样,连滚带爬的躲到亭子角。

  上官清浔目光闪烁不定。

  这个人……奇怪……

  要不要……

  却有人突然大笑一声,骂:“哪家混账,乱扔东西砸到我头,害我比武输给师叔?”

  话声里,一道灿亮白线如火炮中的硝烟般,笔直飞速的自深渊下突然升起,浓厚的云雾立即宛如被利刃划开,齐刷刷分成两半,裂成整齐的天地之帛,再被那衣袂猎猎黑发飞扬的男子一拂袖间,大笑着卷入袖底。

  不同于上官清浔姿态蹈舞的缓步飞升,他来得飞快,闪电般惊动风雷,却姿态潇洒,光华逼人。

  秦长歌目光闪了闪。那人手中抓着刚才秦长歌扔下去的酒壶,看也不看秦长歌一眼,就手将酒壶做了个舀白云的姿势,大笑递到上官清浔面前,朗声道:“师叔,既已无酒,何如以山崖为几,以遐水为席,饮白云,就清风,吞吐烟霞,鲸吸沧海,然后你我再战三百回,方不负此一番豪意?”

  卷二:六国卷第十七章剖心

  傲然转首,上官清浔衣袖一拂,一足踏上崖边一块摇摇欲坠的山石,半响道:“你不错。”

  眯了眯眼,秦长歌想,上次这老家伙夸人“不错”是多少年前来着?好像夸的是三十年前武林盟主谢如意?当时谢如意还不是武林盟主,只是一个被逐出门墙的毛头小子,得此一语,名动天下,垂三十年威名不衰。

  能让高傲绝俗惜字如金的上官说声“不错”,素玄好有面子。

  秦长歌不知道,上官夸人不错的频率不是三十年是十五年,十五年前,上官曾经在碧落神山某个连千绝弟子也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对着断桥上云雾间梳双髻的灵秀少女注目良久,最终对身侧之人一笑,说:不错。

  只是当年那句赞语最终没有传出去,没能早就刹那轰动的名声——因为那不是说给当事人听的评价。

  那个被上官赞誉“不错”的少女,几经红尘起落生死,如今改头换面重新站在他面前,换来的是他不屑一顾却又微微疑惑的眼光。

  世事有时真的很奇妙。

  还有更奇妙的。

  被名动天下的剑仙夸赞的那个人,居然毫无受宠若惊之色,衣袂飘飘也一足踏上崖顶,他踏的地方看起来有些怪异,仔细看去才发觉,他立足的根本不是实地,而是一株挣扎着从石缝里露出一点茸茸绿色的细草的叶尖。

  长叶细弱,颤颤飘摇,看起来似乎连一颗露珠也难以承载,然而素玄修长身形稳稳其上,除了飞动的发丝和衣角,他看来稳如泰山。

  踏万里层云,拂四海清风,俯首笑瞰云涛如怒,弹指间追逐流光,令人仰视的绝顶风华人物,一笑间山河浩荡。

  山风横卷如铁板,以足可将人卷下山崖的力度不肯停休的打在那两人身上,那两人只是若无其事,素玄将手中酒壶抛起,忽然衣袖一卷,酒壶如一道银龙尖啸着飞了出去,转眼间没入云雾之中不见。

  “师叔!”素玄的声音响在空寂群山之中,听来越发清朗有力,四面八方都在不由自主重复着他的言语,隆隆震人心神,“今日你我只比了剑术内力,尚有轻功未曾比试,如何就可罢手?您既已多年未动手,何妨今日和侄儿动个痛快?刚才那酒壶,侄子将之掷向觞山之西,那里侄儿曾经藏过一坛好酒,请容侄儿先去一步,将之威满,以待师叔,如何?”

  “何须你等我?”上官清浔傲然一笑,“我寻了来,我就先喝,你若迟上一步,别怪我不留给你!”

  话音未落,素玄身形一闪,一道雪箭般已经射了出去,转眼已在层云之外,遥遥听得他笑道:“师叔,侄儿是晚辈,可得容我先走一步,那个,您要是赶不及,侄儿要不要等您?”

  “坏小子!”上官清浔忍不住一笑,却自尊身份的矜持不急着去追,稍稍一停,才拔身而起,半空中飞鹤般的身影一纵,已在山外。

  秦长歌看着他远去,青衣高冠的身影转眼淡如薄云,终于松了口气。

  不是不感激素玄的。

  硬是用激将法,将这个修炼得快要超凡入圣的老家伙激起了好胜心,引开了他。

  秦长歌知道自己那许多护卫瞒不过老家伙,知道自己有武功也瞒不过他,这个时候,一个看起来象个书生却身有武功的人,带了许多护卫跑到这个冷僻地儿,确实是件令人奇怪的事情。

  所幸,高手是寂寞的,多年来立于武学巅峰没有对手的高手更寂寞,上官那样高傲淡漠的一个人,遇见惊才绝艳的素玄,也在多年难逢对手后,被激起傲性,起了争竞之心。

  放弃了继续探索她的兴趣。

  秦长歌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祈祷。

  素玄,保佑你不会被老家伙揍死,阿门。

  天色将暗,暮色里飞鸟归巢。

  秦长歌却不急于回城,却是于扶风亭下,茫茫云海之前,负手立定,无声一笑。

  晚风越发剧烈,拂起她黑发缭绕飞舞,她看似无意的,突然摸了摸自己垂落的长发。

  寒光一闪。

  宛如自空气中神奇的突然出现,一截同样如黑色的发丝般的东西,闪现于她纤白的手掌,几乎是刚刚出现的那一刻,便立即呼啸着飞了出去。

  悬空跃起,精准一抓,半空中身姿流光一转,借那飞旋之力不留余地的挥臂一抡,剧烈的罡风气流中青衣少年长发和衣袖一同飞起,黑光闪耀成一片水晶幕墙,秦长歌一抡见仿佛要打碎了这铁桶江山般,横扫方圆数丈!

  尘雾飞腾,地面细草被大片卷起,瞬间被强大气流绞成绿色的细末,纷纷扬扬如下了一场翠绿的雨。

  “啪啪”连响!

  宛如被飓风连根拔起般,山石巨树,草间崖缝,近处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统统被巨力掀开,滚出狼狈的黑影来。

  被猛烈的气流逼得睁不开眼无法呼吸,这些人捂着脸到处乱滚,试图找出可以躲避这割面杀气的地方,然而却觉得天地之大,突然缩成了铁桶般大小,毫无缝隙的牢牢地捆绑住自己,往哪处都是碰壁,往哪处都撞得头破血流。

  他们今天运气不甚好,遇上了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有点点郁闷的秦长歌,一出手就施了自己功夫大进后新创的杀招“怒神卷”。

  如神之怒,惊动风雷,一着即出,天地束手。

  噙一抹淡淡笑意,秦长歌单手向后一拖,那些人立即身不由己的被拖至她脚下,毫无抵抗之力的啪啪啪啪的叠在一起。

  手指一划,风消云散,黑光再次掩于黑发之内,谁也无法自满头乌发中分辨出哪根才是足可杀人的利器,秦长歌漠然一瞥,一脚踩上最近的一人胸膛。

  以臂撑膝,笑吟吟俯首下望,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秦长歌轻轻道:“李公爷可好?”

  愣然瞪大眼,刺客再没想到对方居然第一句话不是那句例行的“谁派你来的?”,而是直接问候了主使者。

  他的神情,令秦长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冷冷一扯嘴角,秦长歌道:“无趣。”

  直起腰。

  啪啪啪啪几脚。

  连惊呼声都没有,连想好的求饶之词都来不及说,四个刺客,被秦长歌干脆利落眼也不眨的踢下了深渊!

  连看都不看一眼,仿佛刚才自己踢下深渊的不是生命,秦长歌漠然回首。

  一回首便看见黑色锦袍的欣长俊朗男子,正立于山路一隅,看她。

  他长袍在风中飞散,衣上银龙栩栩如生,似欲破衣而出作九天之舞。

  他眼神幽邃,凝望眼前女子,默然不语。

  怔了怔,随即满不在乎一笑,秦长歌道:“陛下怎么去而复返?真不巧,又给你看见我无故杀人了。”

  萧玦默然,半响,上前一步,涩涩道:“长歌……对不住。”

  本已迈步前行,准备和他擦肩而过的秦长歌,无声的站住,想了想,笑了笑,道:“你何曾对不住我?”

  “你从不无故杀人,”萧玦腰背笔直,并不回首看秦长歌,只是注目刚刚湮灭四条生命的山崖,轻声道:“比如刚才这四人,是李翰安排的刺客吧?你不能让李翰知道你有武功,也不能让李翰知道你有护卫,你只能灭口,而且,这四个人既然是刺客,完不成任务的下场多半也是死,你不过是保护你该保护的,你没有错。”

  “陛下很通情达理,真是我西梁万民之福。”秦长歌的语气听来一点也没有讽刺,淡淡一笑,“既然陛下不要求我杀人者死,那我就告退了。”

  她微笑着,拍拍手,和萧玦擦肩而过。

  冷不防萧玦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肩。

  皱皱眉,秦长歌缓缓看向自己的肩,再看向他的手,语气平缓却清晰地道:“陛下,这里有很多人,在看着你我。”

  “别叫我陛下,别管那些人,”萧玦语气铿锵,双眉长挑如剑,“长歌,我知道你生气了,你当生我的气,是我糊涂了。”

  秦长歌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萧玦在这样宁静博大其实却有点森寒的目光中毫无气馁,只是坚持说自己欲待出口的话,“我刚才下山到一半我就后悔了,这其中定有隐情,你不是那样的人——长歌,其实这许多年,我高踞九重,诸般阴私鬼蜮伎俩也多少见了些,换成别人,我也许会怜悯李翰,但我不会有这般心寒,刚才我在想,为什么我会这样?我反常的心寒,烦躁,失去耐心,隐隐担忧,我并不是无知孩童,我不当如此!快到山脚时我终于想通了,那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你,我根本不是为李翰心寒,我是在为你,在我内心最深处,我更害怕我爱的女人,真的沉溺于仇恨之中,真的冰冻了整颗心,真的不知人间悲欢何物只一味被仇恨所折磨困扰——长歌,我觉得那是很可怕的事,被仇恨桎梏了心灵的人,这一生不会再有任何幸福可言,我害怕你会这样。”

  他用力钳住秦长歌的肩,将她转向自己,盯着她眼睛,目光灼灼,“长歌,你的仇,我会报,无论现今你还愿不愿意回我身边,至少当初睿懿死去时,还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我枉为一国之主,生不能相护,死不能复仇,我有何颜面苟存于天地之间?有何颜面称孤道寡,坐享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

  “如果,”秦长歌抬起眼婕,终于直视萧玦,“你觉得我不会那样对待李翰,你觉得你误会了我,所以你回转来,但是,如果,我真的就是那样对待李翰的,你根本没误会我,如果我确实沉溺于仇恨中,扭曲心性,真正成为了一个坏女人,你是不是有朝一日,又要嘲笑自己看错人,再次后悔?”

  “不!”萧玦吐字如断金,决然干脆毫无犹疑,“我不会看错你,你不是那样的人,当初,我曾对你不够信任,但是那些犯过的错,一场长乐大火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教训,这些年孤身一人,寂寞深宫里,我想了很多,明白了许多事,也因此发誓很多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再重蹈覆辙,长歌,我现在知道了,没有信任,何言深爱?我只是害怕你沉溺阴毒手段伤损心性,但我不会再不信任你。”

  “如果有一日,那仇恨走到尽头,发现面对的是无比强大的敌人,是一国,甚至天下,”萧玦的眸瞳深邃,目光中燃起烈火,奔腾似一刹便可燎原,“那么,我去杀人,我去挑战那个国家,我去踏平天下,如果你想亲自报仇,那么,你杀人,我帮你处理尸体;你灭国,我帮你运兵遣将;你踏平天下,我帮你开拨大军,陪你一同驰骋沙场,一起剑挑世间英豪——长歌,好不好?”

  长歌,好不好?

  记忆里,很多年前,那个眉目英朗的少年,擎一朵新开的蔷薇,绕着伏案疾书不理不睬的少女,一遍遍问:“你都不戴花的,戴一朵我看看,好不好?好不好?”

  他从来都是如此,坦诚朗然,光风霁月,那样不管不顾的去,坚持。

  苍穹之下,山崖之上,对面的男子,以一种沉默而执着的姿态,无声倾诉。

  他的指力深深钳入她的肩,似乎想靠那般的用力,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楔入她心底。

  他的惊涛骇浪,和她的平静深潜,绝不调和却又莫名契合。

  晚风起了。

  吹破扶风亭畔,一树繁花。

  繁花飞散里秦长歌轻轻拈起一朵残花,指尖轻弹,花瓣宛如线牵一般,缓慢的在空中前行,直至缓缓落入深渊。

  萧玦看着那花前行的轨迹,向着永久的消亡,目光闪动,良久道:“你——拒绝了我么。”

  “万物生灭,自有定数,恩怨爱恨,亦如潮汐。”

  秦长歌淡淡道:“命运何其无常?在我们没有到达彼岸之前,说什么,都太早。”

  她微微一笑。

  “且待时光。”

  做皇帝就是比做五品部吏小官来的幸福——最起码皇帝回宫后就可以睡大觉,可怜的赵员外郎还得回刑部,今天轮到她值夜班。

  将积压的公事办完,秦长歌提了盏灯笼,去刑部大牢里巡视。

  守门的几个狱卒见秦长歌过来,都赶紧巴结了去开门,秦长歌揭起李力一案,如今也算名动天下,摆明着迟早飞黄腾达的主儿,自然无人怠慢。

  提着灯笼,缓缓绕着黑暗的牢房行过一圈,秦长歌目光无意间扫过最后一间牢房,一个汉子背对着她正在呻吟,看样子象是有了病痛,秦长歌皱皱眉,站住脚,问陪同着的狱卒,“这是哪个案子的犯人?病了怎么不去治?”

  “哦,是杀人案,这人叫曹谦全,是个富家子,一个月前当街口角杀了人,因为手段残忍,已经勾决了,很快就要处斩,反正是要死的人,治不治也没什么。”狱卒谄笑着,给秦长歌照路:“大人辛苦,小的们外间有酒菜,赏光用一杯?”

  “唔……”秦长歌淡淡应了,心中却在思索,看这人背影,瘦骨支离,根本不像2富家子,何况既然出身富家,如何没人照应,连病了也不见家人太监照看?

  她缓缓绕到牢房一侧,将灯笼举得高了些,道:“你,且抬起头来。”

  那人仿佛没听见,狱卒又骂了一声,他才浑身一颤,抬起头来。

  很奇特的脸型,如被刀削的瘦削的双颊,脸上有一道明显的横贯额头的刀疤,一双三角眼暗淡无光。

  秦长歌持灯的手颤了颤。

  “……城西石板桥下面最穷的王老三家里突然阔了,搬到城北买了一座小院子。”

  “……王老三最近失踪了,今天又个来吃饭的人说起,怀疑那银子来路不正,他说就王老三那个刀疤脸三角眼的,哪配发财呢。”

  刀疤脸,三角眼。

  原来——是到了刑部大牢里。

  秦长歌在暗影里不动声色的小小,先对狱卒道:“我喜欢吃花生米,给我备办点来。”

  “好嘞!”狱卒不过大着胆子邀请,哪曾想到这位气质高贵出众的大人竟然真的应了,受宠若惊下赶紧颠颠的出去了,秦长歌将灯笼搁在一边,俯下身,就着牢门,轻轻道:“王老三,你怎么在这里?”

  病着的男子霍然回首,瞪大眼睛看着秦长歌,半响道:“你怎么会……”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急忙改口,道:“谁是王老三?你认错人了吧?”

  “嗯,”秦长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点点头,“许是我认错人了,那么王老三一家子被人从新买的院子里赶出来的事,自然也不用和你说了,你好生等着砍头吧,我走了。”

  她说走就走,毫不犹豫的转身,身后丁林当啷一阵响,那男子已经带着锁链镣铐扑过来,抓住牢房铁栅哐啷啷一阵摇晃,悲愤大呼:“怎么会被赶出来?怎么会!”

  转身,秦长歌一声冷笑,“不是和你无关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发着高热的男子,脸颊泛着两团不正常的酡红,疯狂的晃着牢门,“我不能送了性命,再被人骗了!”

  “嗯,我也觉得,你这样真的很亏,”秦长歌微笑蹲下身,轻轻道:“那么,你也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呢?”

  乾元四年六月十一,刑部尚书龙琦收受贿赂,以无辜百姓替代死囚案爆发。

  刑部立即被查封冻结所有案卷,所有人停职待勘,郢都府受命清点大狱,查办刑部替换死囚案。

  这一清点,才发现历年来类似案件足有近十起,多是富家子杀伤人命,为逃避刑罚,以威逼利诱方式寻找穷困无计之人或自己佃户充入牢中,再以金银买通龙琦以及相关刑部官员,逍遥法外。

  这是建国以来官场最大丑闻,新一起的惊天大案。

  被今年以来接二连三的惊悚时间连番震倒的郢都百姓,这回很默契的不再怀疑,保持了强大的信心——等待奇迹就好了。

  此案一出,帝王震怒,当即明旨:但有所涉者,定斩不饶!

  此案牵连甚广,足有十数官员牵涉其中,事发后齐齐锒铛入狱,关人者变成被关者,请旨处置折子一上,皇帝连犹豫也没有,全部勾决。

  天衢大街正中百螭广场,是隐然的贵族受刑台,多年来未曾有新鲜血液洗涤广场上洁白的石砖,如今可谓饱饮贪官之血。

  观刑之日再次人山人海,十数颗人头落地时,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已有心理准备的百姓兴奋依旧却不再疯狂,目光都十分敬佩但又有些悚然的,盯着不远处庄严辉煌的刑部大门。

  那里,已经换了新主人,雷厉风行,每一出手,必有尊贵人头落地,所至之处,必将血流成河。

  刑部员外郎赵莫言,因首告龙琦贪赃害命事有功,升侍郎,因龙琦犯事,信任的十八岁刑部侍郎,代尚书职,主持刑部一切事务。

  卷二:六国卷第十八章围攻

  郢都风云乍起又歇,在众人都等着新任侍郎再有什么惊天动作时,侍郎大人却开始悠哉游哉的上他朝九晚五的公务员班。

  或者对着宝贝儿子发发牢骚。

  “公务员还有强制公休假,为什么我没有?”秦长歌捏着包子的脸,很有成就感的左摇右晃。

  因为赚钱腰包鼓鼓脾气很好的包子掌柜,笑嘻嘻的任老娘蹂躏,财大气粗的一拍老娘的肩,“你请假!我出钱送你到离国旅游!”

  “请不了,”秦长歌哀怨,“你老娘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副部级了,出国是要特批的,问题是你老爹肯批么?”

  包子同情的看着老娘,摇摇头,“我都开了七家分店了,你却才当个副部级,还要被人管,你混得忒差了。”

  被儿子鄙视的秦长歌,毫不生气的手一摊:“连锁食品企业ceo萧溶萧先生,请发放精神损失费和抚养费一万两,给你混得忒差的老娘一点安慰吧。”

  “我给你两万两,你以后不要再扣我零食好不好?”包子立即从袖子口袋里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银票,“没见过当了饭店老板的人,吃零食还要被所有人监视,我活得太悲摧了。”

  “五万两。”

  “你宰人。”

  “六万。”

  ……

  母子俩正在讨价还价,冷不防灰影一闪,容啸天风般的卷了出来,又风般的卷了出去。

  “你怎么了?”两人齐齐愕然。

  “大战!”容啸天言简意赅。

  “什么?”

  已经奔到门口的容啸天匆匆回首,抛下一句,“武林十大门派今天齐齐挑上炽焰帮,指名要见素玄,说素玄偷了嵩山镇派之宝《琅嬛秘笈》,要素玄交还,否则就踏平炽焰!”

  “搞什么!”包子刷的一下挑起,“那是我的!”

  他抬腿就往外冲,砰的一下撞到某人,鼻子被某人坚实肌肤撞得生疼的包子大怒,骂:“我的高鼻子要是被你撞塌了你赔我六十万……”

  “你的高鼻子就是我给你的,赔什么赔!”大步进来的是包子原型制作者萧玦,他下了朝直接赶过来,隐约还可以看见镶绣金龙的深衣,将衣襟往外袍里掩了掩,萧玦一把抓住还在不住踢腾的儿子,皱眉道:“长歌,隐踪卫给我的回报是,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了出去,重宝自然人人觊觎,现在全西梁武林人士都在往郢都奔来,而素玄是绝不会说出秘笈现在何处的,他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

  秦长歌将儿子抓回来,冷笑一声道:“这叫什么?浑水摸鱼?《琅嬛秘笈》是嵩山的?真是有够无耻。”

  “我已经下令京城九门,以清查敌国奸细为名,自今日起所有江湖人士装扮的人物,一律不许入城,”萧玦转身看向城门方向,“扇督营已经调派往九门,管他来的是谁,全部挡在城门之外!”

  秦长歌嗯了一声,道:“好,我也是这个意思,先断了那些人的后援再说。”

  “长歌,”萧玦于窗前回身,沉吟道:“此事似有人于背后有心作为,十大门派从各地赶来,居然无人知道,相随而来的武林人士极多,如果不是九门提督警觉性高,及时回报,这些人混进京城,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话未说完不由一怔,身后,几乎话的功夫,秦长歌已经快手快脚换了一身利落衣服,换了张面具,又顺手扔给萧玦一张,道:“去不去?”

  目光一亮,萧玦喜道:“去!如何不去!素玄收了溶儿做徒弟,竟惹来这般祸事,我如何能不出面?要不是因为知道用朝廷武力解决江湖纠纷,会令素玄此生都为人不齿,我恨不得调善督营来,直接将十大门派灭了算了。”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平和和法则,”秦长歌已经举步向外走,“这件事背后有什么内幕暂且管不着,无论如何,这见鬼的十大门派,得让他来的去不得。”

  出了院子,几匹产自东燕的号称“九花虬”的名马,正神姿英发立于当中,秦长歌目光一亮,笑道:“好!”

  一侧身看向楚非欢屋子,正想用什么托词骗的他不要去,却发现屋子空空荡荡,桌上一支墨笔未干,笔尖指着城东郊炽焰总坛方向。

  无奈的一笑,随即皱皱眉,秦长歌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回屋装了点楚非欢一向用的药,正待上马,身后屋子里滚出一团球,爪子一捞就抓住了马尾巴,大叫:“哥们一起去!”

  秦长歌一笑,萧玦已经一手将儿子捞起,稳稳放在自己马上,道:“那是你师傅,又是为你惹的事,你是该出点力,我西梁的太子,本就不当畏首畏尾遇事退缩,走!”

  绝世名马,追风蹑月。

  四周的景物飞速倒退,头发在极速的奔驰中也被扯直。

  三人两骑,奔向京郊“沐风山庄”,也就是现今的炽焰总坛。

  素玄自从放弃了做皇商,便只在京中留了一处大院作为联络点,举帮搬迁到了京郊风景旷郎之处,自建了庄院,占地广阔,屋舍轩郎——他终究是习惯了北地高风朗日的壮丽景致,不喜欢挤在人头济济的京城。

  两人还未驰近,便见整个庄院气氛肃杀凝重,正门大开,红色和白色相间的长长甬道两周,每个两步,都笔直立着神色肃然的红衣黑带的炽焰弟子,这些人沉默平静,但眉宇间悲愤愤怒之气,隔老远都能感受得到。

  在甬道的尽头,以红石砌成的飞腾火焰形状的平台之上,已经站了不少服色各异的人,拥着当中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正以各式武器愤愤捣着地面,不住叫骂。

  “素玄好大架子!到现在还不出来?”

  “是怕了吗?以为做缩头乌龟,咱们就饶你一命了吗?”

  “跪下俩磕几个响头,再把偷的秘笈交出,爷爷们就放过炽焰!”

  有人揪住负责接待的玄木堂主宋北辰,“喂,素玄呢?”

  冷冷拨开他的手,宋北辰抿紧的嘴唇锁住所有不屑与恨恶,半晌淡淡道:“帮主在午睡。”

  哄一声又炸开了锅。

  “竖子竟敢如此小瞧天下豪杰!”

  “叫他出来受死!”

  “就冲你这句话,今日定然血洗炽焰!”

  ……

  骂声里,那十个中心人物一言不发,其中有个老者虚虚伸手拦了栏,众人立时住口,显见这人是此间首领人物。

  他神色铁青,却并无怒色,只是沉声道:“我等远道而来,求见素帮主,帮主便是这般待客的么?”

  他的声音一字字传开去,每个字都引起庄院中悬吊在古树上的巨型铜钟的共鸣震动,嗡嗡声不绝的震得人耳朵发麻,远处的群山似乎也起了呼应,一是四面八方,俱是他的沉雄声音。

  秦长歌眉毛一挑,笑道:“好雄浑的内力,唔,下盘功夫也好。”

  萧玦远远看着,手一招,立时上来一个普通人打扮的侍卫,递上纸条。

  看完,就手在掌心将纸条摧毁,萧玦道:“嵩山掌门,木怀瑜。其余九人分别为天机、终南、泰山、九华、万杀、天龙和蓬莱、重玄、紫霄三大剑派,据说木怀瑜放出风声,只要相助嵩山夺回重宝,必依秘笈中某项绝世武功相赠。”

  “怀瑜握瑾,他配用这样的名字?相赠?笑话!”秦长歌讥嘲一笑,旁边包子已经恶狠狠道:“我叫他怀孕落井!丫的想抢我东西!”

  秦长歌一拍儿子大头,道:“等下少胡说,今天不是玩的。”眼见萧玦示意两人的护卫都隐身以待,便拖着儿子进了门。

  今日炽焰帮大开正门,所有人不阻不拦,也符合素玄一向的性子,爱来便来,何许避让?

  一进门便发现除了那些来挑事的,郢都周边武林人物也来了不少,大多是受十大门派之邀,冲着武林至宝来得,还有些人,知道自己没戏,但是来看看绝世高手大战,对自身武功进益也有好处,素玄对七大门派掌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秦长歌目光一转,看见院子山石后的祈繁容啸天,一丛树荫的青石下,坐着改装的楚非欢。

  他清澈的眼神随意一转,流泉般从秦长歌身上拂过,又看看萧玦,眼神中并无波动,却有意无意的对包子做了个手势。

  包子立即不动声色但速度很快的向那个方向移动。

  萧玦郁闷的抬头望天,装作没看见,秦长歌忍住一笑,目光转动,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庄院两侧都是大树,一株最大的翠盖榕树上,懒懒躺着红衣男子,姿态如狐,散漫媚惑,火红衣襟在翠绿浓荫间若隐若现,宛如一道红色的溪涧,大约是有些热,他衣襟半敞,精致的锁骨远看去是一抹笔致惊艳的“一”,一线优美的如玉颈项自艳丽衣领间曼妙延伸,延伸出世间最为风雅的妙笔丹青者,也难以描画的美好曲线。

  他弯膝曲腿,指尖在膝上轻敲,眼波纵然只对着那一盏他随身不离的红灯,也是放纵缠绵的。

  今天很热闹啊……秦长歌笑了笑,说实在的,玉狐狸不出现,那才叫奇怪呢。

  萧玦在她注目玉自熙时也没闲着,目光自人群中扫过,忽然轻轻一拉秦长歌,两人避到离楚非欢很近的暗影里,萧玦道:“长歌你看西北角那两个人。”

  目光落在西北角两个形容普通的人身上,看了几眼,秦长歌道:“你觉得哪里可疑?”

  “左边那个黑皮肤男子,”萧玦盯着他的手,“他不像武林中人,他行路的步法,以及在身后斜背挂刀的方式,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将领,而且他应该不是本国的将领,他审慎而小心,时刻与身周的人保持距离,这般防范,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所有人都是敌人。”

  赞许的笑了笑,秦长歌低声道:“陛下已较当年更具察人之能,真是可喜可贺。”

  赫然一笑,萧玦道:“还不是当年你教的。”

  浅浅一笑,秦长歌道:“那他身边那个人呢?”

  仔细的看了看,萧玦沉吟道:“此人几乎一点特色都无,举止细节更是无懈可击,只是……看着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清是为什么。”

  “那感觉就是,天生的敌意。”秦长歌语气干脆,“久居高位者,对于地位相当的敌对者,天生的本能。”

  瞿然一惊,萧玦道:“地位相当?和我?”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换句话说,秦长歌的意思是,这两人不仅是敌国人物,甚至是帝国帝王之类的身份!

  这是何等惊人的消息,一个帝国帝王,怎会跑到西梁武林人物的地盘,去看这个什么争夺重宝的热闹?

  “不可能是魏天祈和魏天祀,这两人现在都忙着内乱,这两人绝不是女子,也不会是柳晚岚和楚凤曜,你的意思是,北堂啸,或阴离?”

  “你忘记了一个人,说起来我虽没见过,但你和他还有一面之缘……”秦长歌眼波流转,“会不会是他呢?很有可能啊……”

  “你是说……他?”

  萧玦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立刻退后一步,向着改装跟进来的隐踪卫首领做了个手势。

  秦长歌只是操着手,隐进了暗影里。

  西北方向,那个斜斜倚在树边,姿态平静的男子,突然微一侧首。

  眼光看似散漫的在场中流过一圈,随即收回。

  他那轮过一圈的目光,看起来好像就和任何人无意间扫上一眼一般,没有任何重和出奇之处,但目光如剑的秦长歌,于短暂刹那,已经捕捉到了他目光的几次难以察觉的停顿。

  他在玉自熙和萧玦身上,各停留了一次。

  而楚非欢,在刚才那一刹那,忽然低头弯腰去捡掉落的汗巾。

  秦长歌一抹微笑淡淡——今日何止是素玄的战场?只怕来的人,都有活儿要做呢。

  此时午时已过,素玄仍旧没有出来,众人怒骂如澜,那老者也微微动了怒气,再次沉声道:“素帮主,我等依足江湖礼节前来拜山,你为何这般托大,迟迟不出,你当真藐视天下英雄如此?”

  最后“当真藐视天下英雄如此”十个字,他一字一顿说出,每个字都有如黄钟大吕,震人心魄,便听嗡嗡之声不绝,隐约有细微裂开之声,有人转目一看,惊呼出声。

  围绕石台悬挂的十座可容纳小儿在内坐卧的巨钟,忽然全部裂开,悬挂巨钟的儿臂粗的锁链,齐齐断裂。

  他每说一个字,铜钟便一震,最后一字结束,十座铜钟,坠落尘埃,生生将地面砸破十个大洞,腾起呛人的灰尘!

  有座铜钟就在一个赤炎弟子身侧,铜钟落下,砸断了他的脚趾,那人痛的脸都扭曲了,却硬是一动不动,咬牙瞪着对方,连一声呻吟也不闻。

  惊呼声里,炽焰帮人咬牙扭腮,皆露出愤怒之色。

  这是明摆着砸场了,原先这些人一直想依照江湖礼节逼素玄交出琅嬛秘笈,将来说起来也好听,如今终于耐不住动了手。

  赤炎帮近期正逢半年巡视之期,帮中总护法和赤火、黑水、金土三堂堂主都已分赴各地视察,帮中高层只剩下左右护法韩凭,梁汾,和宋北辰。

  三人此时都在,大约是得了素玄嘱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性子比较冲动的宋北辰几次欲待冲上,都被韩凭拦住了。

  然儿木怀瑜这一手内功也着实了得,收放自如,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宋北辰也不会是对手。

  秦长歌露出疑惑之色,喃喃道:“素玄怎么回事?他不是这个性子,给人欺到这个份上,还不露头?”

  一转眼,看见楚非欢也在轻轻皱眉,微有些担忧的看着正厅方向。

  却忽然起了一阵风。

  柔和而凛冽,宽广而凌厉,缭乱浮云踏破星阙,转瞬已是万重山。

  风声里有人大笑道:“你们算劳什子英雄人物?”

  一样是十个字。

  他却不是一个字一个字运足力道才出口,而是随意道来,流畅无碍,然儿每说一个字,都令人仿佛整颗心都被人攥紧,大力往上拔了拔,他十个字说完,石台上七派人物间,功力浅的弟子齐齐喷出血雾,软倒在地。

  十字说完,跌落地下的铜钟突然不敲自鸣,拔地而起,竟逆冲而上,哗啦啦一阵铁链响,那链子如有隐形人摆弄般,昂首怒龙般自行攀援上古树之梢,再次稳稳挂起!

  一片哗然里,七派人物不由自主齐齐后退一步。

  以内力击落铜钟固然不易,但也只需取巧的将锁链击断而已,声势惊人,还是因为铜钟自身的重量坠落罢了。

  但将深深砸入地面的铜钟再次拔起,铜钟自身重量已逾千斤,便是抬起便已不易,何况人未出现,以声传功?

  天下第一人,名不虚传。

  十派掌门神色已经凝重许多,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秦长歌却皱了眉。

  素玄……其性潇洒散漫,并不争强好胜,他如果故意先声夺人,多半是由于情形急迫。

  比如当日施家村,比如前几日觞山绝崖。

  难道……

  念头未及转完,白影一闪,快到谁都看不清是怎么出现的,木怀瑜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轻轻拍了拍木怀瑜的肩,微笑道:“木掌门,别来无恙啊?”

  练武之人,突然给人逼近后背空门,不啻送死,木怀瑜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却已扑了个空,素玄一错步,已在丈外,背对着七大掌门,负手施施然,迈向石台链接的正厅帮主正座。

  他欣长挺拔的身姿,于午后清风里飘起的雪白的衣角,都笼罩在一抹淡金色的阳光里,举步如登云,轻盈如振羽,飒踏似流星。

  就那般,背对数百高手,无数敌视目光,不急不忙,负手走向他自己的帮助紫檀大椅。

  众人屏息,怔怔注视他的背影,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兴起偷袭的念头,就这么白白放弃了最好的机会。

  树梢上,玉自熙上挑的眼角突然飞了飞,盯着素玄的背影,极其特别的笑了笑。

  素玄坐定,舒舒服服向椅中一靠,一笑伸手,姿态优雅,“诸位,请,请坐。”

  众人面面相觑,着实有些尴尬,坐?坐哪里?椅子都砸碎了……

  因为刚才的失态而万分羞怒的木怀瑜首先就挂不住面子,上前一步,寒声道:“素帮主,也不必惺惺作态了,你偷窃我嵩山重宝《琅嬛秘笈》,也该原物奉还了吧?”

  黑眉一挑,素玄目光转落在木怀瑜面上。

  目光相接,只是被这双漂亮的乌黑眸瞳一盯,不知怎的木怀瑜便觉心中一跳,听得素玄慢慢道:“我偷?你的?重宝?”

  三个问号,说不出的讽刺,木怀瑜脸色变了变,厉声道:“《琅嬛秘笈》是我嵩山剑派祖师风吟子得琅嬛圣手亲手所赠,历年来一直珍藏于我嵩山后山密洞之内,却于半年前被你打伤我守洞弟子,夺走秘笈,怎么,你还不承认?”

  “喂,老木头!”

  接话的却不是素玄。

  声音从树梢顶端传来。

  众人齐齐抬首。

  树梢一分,探出一张笑吟吟的美艳面孔,光华璀璨,连这午后的阳光都失了色,“我说你脑袋怎么长的?你的嘴皮子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番话的?琅嬛圣手三百年前就死翘翘了,你嵩山剑派不过二百年,你家祖师爷是怎么得琅嬛圣手‘亲手所赠’?梦会?还魂?还是你家祖师爷也是圣手——盗墓圣手,去扒了琅嬛圣手的坟?”

  语气慵懒,语锋却着实毒辣。

  扑哧一声,人群里有人忍俊不禁的低笑。

  老脸上泛起赤红,木怀瑜暴怒转身,盯着玉自熙,“阁下何人,为何出言无状,辱及我派剑派神圣祖师?嵩山上下,从此与阁下不共戴天!”

  “很好,我也不想和你戴同一片天,”玉自熙还是媚笑如常,“我觉得好侮辱。”

  “你!!!”

  衣袖一飘,宛如一朵红云怡然落地,玉自熙姿态妖娆的靠在树上,勾勾手指,“老木头,我今日看你好生不顺眼,你快来,让我打发了。”

  他如此狂妄托大,木怀瑜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偏首问问身边一个精干男子,两人低语几句,木怀瑜目光突然一闪,再不理会玉自熙,反转身冷笑盯着素玄,高声道:“堂堂炽焰帮主,所谓天下第一人,不想也和官府勾结,依仗朝廷势力对付我江湖汉子,你也配做武林中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江湖中人最忌讳对上官府势力,如今听得这般说法,立时群情愤怒,性子急的已经开始大声斥骂。

  素玄稳稳坐于座上,带着一分难得的森冷的神情,注视着木怀瑜,他的目光沉冷若绝世名刃,自寒潭中初初捞起,带着凛冽的光华四射,逼视着木怀瑜。

  被他目光一逼,木怀瑜也不禁窒了一窒。

  却又清凉童音突然大叫道:“琅嬛秘笈?不就在小爷我这里?你个老头找素帮主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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