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遥望
他似有些犹豫,语气不甚坚定,但毕竟是出口了,秦长歌回身,已见他笑容明朗的一举手中酒杯,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素某要去祭奠我上次和你说过的恩人……素某想邀姑娘同行,不知道是不是冒昧了些?”
秦长歌微微一怔,原以为他是要将内心秘密相告,却不曾想是说这个,当下笑道:“这是我的荣幸。”
心中却飞快的将今日的日子思考了一下,确定既不是前世睿懿的生辰,也不是她的死祭,不由微微有些失望----早先在素玄书房里见到那画,她一直有些隐隐的疑问,后来想起,是那xx眼熟,看起来很象自己前世的爱马踏风,马上那女子虽然不见颜容,但也依稀是前世的自己,但是那马却没有踏风额上那一撮白色长毛,而踏风的长毛是极为醒目的标志,所以秦长歌一直很疑惑,她也想过,是不是作画人当时视线角度的问题,没能看见踏风额头长毛,自然不会画出来,以至于自己一时不能确定,否则一见之下,哪有认不出的道理。
秦长歌一直怀疑他口中的“恩人”是自己,虽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给过他恩惠--想不起来也正常,当年随萧玦南征北战,战乱年代,路遇的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实在太多,自己虽说不爱管闲事,但有时也会偶尔发发善心,只是都是从不停留,谁还记得都帮过谁?
然而今天这个日子,却不大对呢。
难道,真的不是?
素玄却已命人牵过马来,歉然道:“路远,委屈姑娘……不知姑娘骑术如何?”
武功还没练好的秦长歌可不会逞强,笑吟吟道:“不如何。”
素玄并不以为意,笑道:“我们江湖儿女,不拘那许多俗礼,但姑娘不是我武林中人……姑娘可愿委屈下,与素某共乘一骑?”
秦长歌眼波流转,嫣然道:“我是儿子都有的人了,和素帮主共骑,该说是我占便宜了才对。”
“扑哧”一声,牵马过来的炽焰下属忍俊不禁,不由多对秦长歌看了两眼,这女子看起来娇怯高华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大胆得要命。
素玄怔了怔,亦大笑,一跃上马,道:“明姑娘果非凡人也,是素某拘泥了……”伸掌递向秦长歌,修长的掌心通透如玉。
秦长歌毫不忸怩的伸手握住,微一用力,一个轻旋,已在马上。
素玄目光亮了亮,赞道:“明姑娘身姿轻盈,定是练轻功的好材料。”
他马上身姿端挺,笔直如剑,控缰策马,姿势潇洒,说是共骑,却能在急速驰骋中一直不因颠簸挨着秦长歌身子,这固然是他出身北地骑术非凡,但君子品性,多少可见一斑。
秦长歌坐在他身前,微微笑,想着那个“睡世间最美的女人”的传闻,其真实性到底有多少呢?
身边的这几个男子,萧玦的暴烈中隐隐阴郁迷乱,玉自熙放纵中隐隐城府深藏,素玄潇洒中隐隐秘密重重,竟无一个单纯可靠人物。
想着,不由又自嘲一笑,真是昏了,前世结局惨烈如此,隔世重来,本就没有了信任的基础,还能想着靠谁?只能靠自己。
他们……包括传闻背叛的非欢,包括看似局外的清雅皇弟的萧琛,谁可疑?谁可信?谁为敌?谁为友?
秦长歌微微笑着,越笑越开心——
飞马疾驰。
深色苍穹之上星光欲流。
云翳退散,一轮明月清光千里,照亮平坦的道路。
前方的女子,腰肢盈盈一握,黑亮的长发拂在面上,清凉的薄荷和木兰香气,很少见,却令人心神一净。
素玄闭目,深呼吸,再睁开眼时,目光怆然。
记忆中的那个女子,那个高贵如在云端只可仰望的女子,她若还活着,会喜欢用何种香氛?
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他总觉得,每想起她一次,他便亵渎了她一次,她本应是谪落天庭的无瑕天女,却曾经亲触他的伤痛和尘埃,那亵渎的感觉几乎令他愧悔一生,而之后多年的时时怀想,更令他,如此深痛。
那年,那个人,那飞雪中的一回首,她灿烂至慑人呼吸的目光掠过,落于他身。
落于泥泞中,腐臭中,鲜血与呻()吟中的肮脏褴褛的少年身上。
那时,他蜷缩于街角,等,死。
第五十七章旧恨
阴沉的天空,风刮过,透心的凉,雪花飞旋着飘落,冰凉的落在他多日未洗的黧黑的面上,他的脸比雪更冷,竟不能融化那雪花,瞬间身上一层薄雪。
身下是脏烂的破纸和废弃的破布袋,血染斑斑,他咬牙忍住呜咽,却不能阻止齿缝里破碎的呻()吟。
黑沉深霾的绝望如乌云,沉落他空洞双眸,他抱紧双臂,抬起眼,看着已经连续三日飘雪的天空,抚着因连续三日没有进食的抽痛痉挛的胃,知道,如果今夜依旧有雪,如果今夜他依旧不能找到食物,如果今夜他的伤依旧得不到救治,那么明晨,这个脏到连狗也不肯来的角落,将注定会多上一具僵硬尸体。
可是,他更知道,不会有人来。
高原小城,本就少人迹,而此处是关内关外交界之地,路人匆匆,都向着燃着温暖炉火的家的方向奔跑,面上浮现出温暖和憧憬,等待敲开门时,得见思念已久的笑颜。
这些温暖和美丽,他亦曾经拥有过。
只是如今,却不知遗落何方。
他是为世人遗弃的孩子,无处申诉命运的无情和凄凉,只能抚着遍身的伤痛,在高原寒冬的风里,等待老天给他一个最顺理成章的结局。
雪,越下越大。
扯絮飞棉,密织成网,旋转着,呼啸着,沉沉的压下来。
他已经失去了冷,饿,痛的一切感受,反倒渐渐生出暖意,不曾向火,却觉得暖洋洋的。
他知道,自己快要冻死了,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会觉得灼热。
他所居住的那个地方,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他觉得困倦,眼皮沉重如铁,一阵阵的向下垂。
他死命的掐自己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令他不住微颤,但睡意多少驱散了几分。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一旦睡着,就是死。
他还不想死。
被拖出门时,娘亲哭喊着追出来,被一脚踹倒在地,犹自在地上挣扎,爬着要去拉他,他疯了般的要挣脱,可是稚弱的少年,哪里敌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
娘亲一路爬过去,砰砰砰的给他们磕头,她已经什么都不会说,只一遍遍的哀求:“他不会……他不会……他不会……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她磕出了血,磕得额头肿紫一脸泥泞,和眼泪混在一起,昔日美丽的容颜面目全非。
有人去拉她,顺便扯开了她的衣襟……
他悲愤的嘶喊了一声,却被更加大力的拖出门外。
他看不见娘亲发生了什么,他哀求周围的人去看看,他被拖着路过每一个人,他不断的伸出手去抓人家的脚腕,哀求她们去看看他娘,而所有人都嫌恶而漠然的避开,神情如见恶鬼。
他做错了什么?
难道生存也是错误?
……不能死。
要回去。
要知道娘到底怎样了。
他狠狠的咬自己的伤口,咬得更烂,鲜血横流中他抬起头来,对着似乎会永远阴霾下去的老天发誓:
只要他能活下去,他一定要活得比谁都好,都快活,都潇洒,都痛快!
他要加倍努力的活,活出十二万分的恣意。
他要把那些曾经伤害他和娘亲的人践踏于脚下,踩碎他们的头颅。
就象他们一根根,踩断他的手指……
他不能死。
可他却快要死了。
鲜血的流失,一样会加速死亡的降临。
他的意识越来越重,而身体越来越轻。
他不甘心……
却听得马蹄声响。
一连串急速的,有力的马蹄声。
朦胧的意识里,他想,又是晚归的路人吧,奔向属于自己的灯火,哪有时间再去理会街角的濒死之人?
马蹄声却突然停了。
他勉力睁开眼睛。
空旷道路之上,一匹神骏非凡的巨大黑马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视野,那马前蹄高扬,鬃毛暴飞,而马上人,正蓦然回首。
那一回首,照亮了他余生岁月。
从此永远凝固在少年泣血的记忆中。
那一回首,长空里开出绝艳的凌霄花,芬芳了海角天涯。
宛如一道巨大的光,照进少年黑暗哭泣的街角。
他看见她回首,颦眉,下马。
看见她不惧污浊的亲自查看他的伤口。
看见她指挥手下,用冰雪擦他的身体,给他敷药,送进客栈,先用温粥,再用参汤,细细治理调养。
他看见她把着他手腕,神情平静,却飞指点掠,以绝妙的手法救治,终使他不致残废,成就今日的辉煌。
她似乎很忙,很急,很疲倦,然而她还是下了马,出了手,并在他性命无虞之后,留下手下照顾他,留下银子供他生活,那银两他收下了,却从没用过,当往事咬啮内心伤痛之时,他便取出,细细抚摸那雪花银上细丝窝纹,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大雪之夜……一晃,却已十年了。
多年后,当他功成名就之时,他一次次试图将那改变他一生的蓦然回首,用墨笔细细描绘,却无数次失败,意态由来画不成,那是他生命中的神祗,本非凡笔可以写意,直到那日……当那个消息传来,他一夜喝尽窖中珍藏美酒,大醉之后愤然挥笔,许是上天怜他心诚,怜她凄惨,天赐神机,所作之画,终得了她三分神韵。
自此那画日日悬挂书房,成为他生平唯一至宝。
而今夜,他去看她。
素玄目光变幻,看着身前女子,这几年,他常去看她,但都是独往独来,从未邀请过任何人同行,也不觉得任何人配站在她身前,然而今日却鬼使神差般,出言邀请,话出口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再想收回已来不及了。
他也不打算收回,他一向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哪怕那是错的。
这一路上,他始终在想,对于看来散漫实则还算谨慎的自己,为何会有此荒唐之举?然而只是那一刻,她转身而去的背影,竟令他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那一刻重来,敲打了他的意愿,让那邀请,脱口而出。
他轻轻的笑起来。
无妨,既来了,也算有缘。
马蹄声疾,恢恢长嘶。
他抬头看看,笑道:“山路崎岖,马不能行,步行吧。”
第五十八章豪祭
素玄牵着秦长歌手指,在崎岖的山道上奔行。
潇洒君子,传闻中风流而不下流的素玄,伸出的手,确实只轻轻拈住了秦长歌的素指,指尖相交之处,暖流涌来,秦长歌只觉身轻如燕,飘然欲飞。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暌违二十三年,当年轻功绝世的她,依稀也是有这般功力的,素玄到底师承何人?能和千绝门杰出弟子相比?
月华如水,共漫天星辉相连相映,金波银汉,浮天无岸,霜白月色如牛乳泻下,照亮密林森森,山路蜿蜒,白衣素裳的男女,相牵飞行,宛如东海浮槎安期生,伴同南山青衣萼绿华,驭云山间,飘蹑烟霞。
不多时,素玄已经脸不红气不喘的停步,微微仰首,道:“到了。”
郢都郊外最高的山,觞山。
以其主峰形如酒觞而闻名。
觞山面临遐水,遐水是郢都大江,流经数十州郡,此时万籁俱寂,一轮孤月高悬孤峰之上,冷辉千里,尽在峰前水上,那月光如此之近,仿佛踏足便可身入月中,而夜来风啸,卷起水波千层,拍打青黑山石,于山巅之上,亦可隐约听闻。
素光遥指,绝巅之上,轻衣男女默默伫立,素玄微微俯首,神色平静而怆然,注目那浩浩江流滔滔东去,万顷碧波,一山绝崖,皆被他从容踏于脚下,这一霎月光清冷,月华霜白,映着他如雪颀长身影,和在风中翻飞的黑发,映上他微微忧伤的精致眉宇,他俯首淡瞰遐水的姿态,无限风华。
他遥望着顶峰最端处一处突出之处,神情无限追思怅惘,却不再进前一步。
长风猎猎,吹散衣袂,素玄从怀中掏出酒壶,刚一启盖,立时有芳醇至难以言说的酒香飘散,秦长歌眼尖,立即认出这是天下名酿,南闽以绝世奇珍并绝密技术合酿的名酒“万世春”。
此酒千金难求,无数人只闻其名,一生不得一见。
素玄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酒珍贵一般,只是淡淡笑着,缓缓将酒液倾下绝崖。
轻轻道:“普天之下,你为第一,天智神行,我辈难及,唯有以万象为几,以六合为案,以天下为毡,以青山为觞,方配你粲然一顾,慢饮细斟,如今只差美酒一樽,今以万世之春,倾入郢都遐水,一江酒香,入你万山之觞,唯愿换你云霞之上,碧落之间,回首一笑,一饮展眉……请,请。”
秦长歌负手一侧,微笑聆听,心中却道,好大的口气,一江遐水为酒,千峦觞山为觞,只为那恩人一次浅饮……这谁啊,比我前辈子还威风?
目光投向素玄一直注视却不走近的绝巅之巅,那是一块突出的孤崖,险险的悬于江流之上,形如玉簪,“簪”顶之上,隐约可见某件物事,幽幽闪光。
素玄将酒倾尽,回过身来,见她目光所及,微有疑惑,便道:“她的遗骸,便埋在那里,千年乌玉,离海浑铁,此生永无人能毁她的埋骨之所。”
此时月色西移,照在那闪光之处,秦长歌这才看清那是一处莲座般的雕刻,莲心中有奇异花纹,似非西梁样式,欲待细看,却被素玄虚虚一拦,道:“我葬她遗骨之处的山石,和别处不同,分外溜滑,且山石狭窄,当年我自己也差点掉落……你万万去不得。”
秦长歌一笑作罢,却见素玄席地而坐,自怀里取出一竿紫竹箫,闭目就唇,一缕箫声徜徉冷月孤峰之间,起初清冷婉转,渐转高亢激越,声震云霄,盘旋飞舞,穿云掠电,却是一曲《凤在天》。
“昔我西梁,有凤在天,吸海垂虹,嘉气非烟,双翼凌云,目顾四野,扶摇乘风,佑我万年。”
秦长歌很愉快的笑起来。
再无任何疑问,尘埃落定般的淡淡喜悦。
嗯……当日祁繁密信里那“抢骨者,有一蒙面白衣人也”,便是你素大帮主吧?
啊,素帮主,你抢到的是我的螓首呢,还是玉足?
虽然不知道今天这个非生辰非忌日是个什么日子,但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重要到替代了死忌。
若不是这一曲专属于前世睿懿的《凤在天》,我还真的以为不是我。
微笑着,秦长歌在素玄身边坐下,偏首问他:“她是个怎样的人?”
仿佛听到了世间最难的问题,素玄竟一时怔住,想了半日才道:“我只见过她一面,她所有的事,对我来说都是传说,然而只是那一面,我便知道,那些神奇的传说都是真的,因为只有她配做到。”
他斜倚在山壁上,轻轻道:“以她的身份,她本应是雍容极贵的牡丹,可我觉得那花失之于俗艳,说她清美如莲,又觉低下,莲花沾淤濯垢,怎适合拿来形容她?至于什么梅花菊花,则失之于孤冷直远,我自己以为,唯王者之香方可配之,“薄秋风而香盈十步,汛皓露则花飞九畹。”然而普通兰花依旧是亵渎,唯有南闽王宫供奉的“雪素黄金兰”,才勉强可比拟一二,我去偷了来,雪素黄金兰向来在月末子正开花,等会你便可见到了。”
第五十九章艳光
雪素黄金兰,秦长歌自然知道,南闽国花,色白如精绝美玉,唯叶尖有金黄之色,灿烂华美犹胜黄金,叶片厚重如凝乳,蕊叶皆为奇药,几可起死回生,便是那花开时的异香,闻之也可治病,遍国不过只有十株,除了两株在南闽第一神奇家族,号称“上善世家”的水氏家族所居的猗兰谷之中外,其余都在南闽王宫中,供在守卫森严的“兰台”中珍藏,被南闽王视为心尖肉眼中珠,等闲人便见一见也难得,不想却被素玄偷了一株来,虽然素玄说得轻描淡写,但偷花时的艰难险绝,猜也是猜得到的。
秦长歌笑笑,道:“王宫守卫森严,如何不去猗兰谷去偷?”
“哈,你错了,”素玄一笑,“水氏家族那个猗兰谷,可比王宫难闯得多,我去过,先和水家守卫打一架,觉得马马虎虎,江湖一流高手吧,然后遇到水家副总管,觉得炽焰的大护法可以让位了,然后和水家总管交手三招,很想拉帮里最眼高于顶的总堂主去和他比划下,估计会收敛点,然后遇见水家排行最末的小公子水灵徊,咳咳……那孩子机变百出,哪有水家人的风范,险些着了他的道……最后遇上了水家那位有名得要死的继承人,那个据说全天下最好性儿的人,三公子水镜尘……”
他突然一笑住口,秦长歌投过疑问的目光,素玄喃喃的,神往的道:“真是美人啊……”
秦长歌白他一眼,素玄这才笑道:“这个全天下最好性儿的人,真不是白说的,我那时打起兴儿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手,他却根本不和我动手,斯斯文文问明我来意,二话不说,就命人取花来送我,还将阻拦我的一堆人都很温柔的说了一顿,说得那些人服服帖帖,一致向我道歉,决定将花送我。”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好厉害的‘大好人’。”
“是啊,”素玄向后一仰,无奈道:“你说我抢也罢了,凭武力得来不丢人,但人家客客气气送到你手上,何况人家未必打不过你----那还是算了吧。”
“真是摸透了你这种人的脾性,”秦长歌笑,“心明如镜,智识似海,悲悯万物,不染尘埃,水家三公子水镜尘,果然是个人物……”
她一笑住口,想起多年前那一面,淡淡梨花,其人如霜,而暗香浮动里,他微笑回过身来。
惊为天人。
不逊于自己身边那几人的绝色,犹为超拔出尘的风姿。
不过那次偶遇,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场景……
秦长歌似笑非笑的回忆中,却听素玄道:“不提这人了,总之,也不知是真那么大方还是阴了我一次,害得我只好硬闯皇宫,水家我算是见识了……雪素黄金兰种在这绝巅,我怕有人来偷,特意设了机关布了阵法,令专人常驻看守,每月末开花之时,我亲自来守,好在这里是绝巅之巅,无花无草无猎物,少有人来,我当日偷花蒙面为之,南闽丢花也没有面子,不好意思自己大张旗鼓的找,世人并不知道有一株兰花已经流落西梁,而雪素黄金兰不开花,看起来和普通兰花无异,所以到现在为止,花还好好的在,无人觊觎。”
他转头去看秦长歌,黝黑的眸瞳里映着一天月色,闪烁粼粼清光,清光里漾着难言的心绪,“明姑娘,不知怎的,看见你,我便会想起她来,真是奇怪……其实你们一点也不象。”
“哦?”秦长歌笑,“我差得远,是不是?”
想了想,素玄笑道:“论容貌,我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但你的风姿可堪比拟了。”
“真是荣幸,”秦长歌浅笑,“不过我还是做自己好了。”
素玄一笑,道:“是,做自己,再强的别人,也不能代替自己的悲欢。”
忽听叮的一声轻响。
素玄坐直身子,笑道:“一个提醒的小机关,要开花了。”
其时月上中天。
银河浓淡而华星明灭,微渡轻云。
山巅夜色,寂静无伦,露珠滴落的声音亦可清晰听闻。
远处有幽蛩切切低吟,而近处,有奇花于月下,雅态妍姿,无声绽放。
这一刹的艳光逼退月光。
漫野里都是那如玉之纯,如雪之白,如麝之芳,如金之绚。
花形轻软风致,如仙人之手,剪却天际白云,巧手盘成,蝶翼般的叶瓣如月色幽美纯净,而叶尖一点金黄之色,灿烂如正午的日光,明艳璀璨,不可方物。
而丽光流转奇香盈鼻,竟令人有短暂昏眩之感。
纵是前生里见多识广的秦长歌,也不由轻叹:“华贵绝伦,真是造化之功……”
一语未毕,素玄突一皱眉,叱道:“什么人!”
呼!流光飞曳过长空。
犹如凤凰尾羽,华彩流丽,挥洒出一片雪亮的光幕,当头向素玄和秦长歌罩来。
眩光中有人大叱:“好啊!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偷花贼!拿命来!”
刷拉拉脆声连响,好一片丁零当啷,吵得人耳朵都隐隐发麻,那声音却清亮得象是山间无人发现的清泉,未被尘污染浊的干净绝伦。
素玄衣袖一挥,秦长歌立即被稳稳送到远处山石上观战。
而那如雪银光,夭矫长练,已到素玄面门!
第六十章灵徊
素玄只是笑着,伸指一点,那银链便软软垂了下去。
雪色链光中秦长歌微笑,心道这个骂人家卑鄙无耻的家伙,好像是先动手后说话的……
仔细看去,却是个绯色衣衫的小小少年,眉目灵动,执一银色长链,舞起来如飞凤夭矫,好看得紧,偏偏这家伙还不甘寂寞的在银链上坠了无数铃铛,于是便听得叮当乱响,银亮亮华丽丽吵嚷嚷让人头昏目眩耳朵直麻。
秦长歌仔细看了看他,挑了挑眉----衣裳包得真紧哪……那么高的领子,啧啧。
他一击不中,眨眨眼睛,手腕一振,银链刷的一声再次弹起,链上铃铛又是一阵连响,这回的铃铛不比先前只是发响,居然有的砰一声冒出烟来,那烟是绿的;有的啪啪啪弹出无数细如牛毛的针,那针是蓝的;有的里面涌出大量巨头大螯的蚂蚁,那蚂蚁是红的;居然还有个铃铛里,冒出五色斑斓的蛇来----天知道是怎么塞进去的。
溶溶月色下,灿烂金兰旁,便见赤橙黄绿青,苦辣酸臭腥的一大堆,毫不客气杀气腾腾而来。
却听素玄咦了一声,苦笑道:“小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嘴里说话,手上却速度不减,不过单手连点衣袖轻拂间,针回弹,烟驱散,蚂蚁横尸遍地,蛇……被素玄送回了铃铛中,大约是不想蛇血污浊了秦长歌埋骨地的缘故。
那少年被他的反攻逼得手忙脚乱,素玄最后一拂,以极巧妙的手法将蛇送回铃铛,笑道:“小公子,你重施故技可不成,上次我不知道你这花招,险些吃了亏,哪有再次----”
话未毕,一个最靠近他的看来最小最没有威慑力而且先前已经施放完飞针的铃铛,突然绽开,裂成两半,每半上勾牙无数,宛如小手,猛地勾住了素玄衣袖,那少年立即放声大笑,手腕一扯,素玄急速后退,却见白光一闪,一截衣袖已经被撕了下来。
那少年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哪有再次?什么哪有再次?你上次撕了左袖,这次撕你右袖,下次我撕你裤子,说话算话!”
秦长歌在一边静静听着,突然一笑,那少年目光乌亮的转过来,指着秦长歌道:“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裤子撕下来?”
秦长歌微笑,“相信。”
“那你笑什么?”
“我是想着你撕下他裤子那一场景,觉得非常愉快而已,嗯……你撕下来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喊我看。”
那少年目光大亮,喜道:“姐姐真是妙人,比我家里那些酸气冲天的老爷子们有趣多了,好,就这么说定了,下次一定唤你一起看。”
两人在这里毫无惭色的讨论撕素玄的裤子,素玄在一边哭笑不得,苦笑道:“小公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未落,那少年突然双眉竖起,怒道:“呔!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哥哥已经答应送花给你,你不要,却要事后再去偷,你有毛病啊你!”
这孩子表情变化万千,前一刻笑吟吟,下一刻立即怒容满面,语速又急又快,处处不甘人后,衣饰神情,举止气度,看得出是娇养出的大家族的孩子,听他口气,好像就是先前素玄提起的水家小公子水灵徊了,果真古怪精灵得很。
素玄诧然道:“偷花?我?”
“不是你是谁?”水灵徊双目一瞪,大眼睛越发亮得惊人,“你走了没多久,谷里的花就少掉一株,我说是你,哥哥偏说不是,我才不相信呢,哥哥又说你是西梁人,我便追到西梁来,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雪素黄金兰必须要在高处,沐浴月色精华和天露才能长得好,每到月末我就在西梁的各处大山的山巅转悠,今天可给我抓贼抓赃了!”
素玄扬扬眉道:“你确定这花是你家的?”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家少掉一株!”
“你家少掉一株就是我偷的?”素玄笑,“你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你曾经去偷过!”
“那又怎样?照你这个说法,假如有人去你家看花,对雪素兰十分喜爱,意欲索取,那是不是也有嫌疑?假如有人多望了你的衣服两眼,觉得好看,而你晚上衣服被偷了,那多看一眼的人是不是也肯定是贼?”
“我衣服没人敢偷!”
“你家兰花我也不想再偷,”素玄笑,“送我我都不要,我还费力气偷它干嘛?”
那少年语塞,眼珠转啊转,再次强词夺理,“你就是那种送你不喜欢,不偷不难受的天生的小偷!”
“哦……”素玄扬眉,抽身一退,竟不再说话,远远退了开去。
“你干嘛?”少年斜睨他。
“你觉得这一定是你家的花,你就拿去,”素玄笑得毫不在意,“大不了我再去寻,象这样胡搅蛮缠下去,才是真的累。”
他也不理那突然气得脸色发白的少年,大笑着一指绝峰之巅,道:“喏,花在那里,顺便告诉你一下,那里还是你曾经最崇敬的人的埋骨之地,你若不怕惊动她的英灵,不怕掘人坟墓有违你水家家训,有辱水家上善清名,你就去挖吧。”
“你!”那少年大怒,银链再次恶狠狠哗啦啦甩过来,素玄朗声长笑,振臂倒飞,深黛夜空中白色衣袂飘然,直似要飞入身后硕大金黄月色中去。
正正飞到秦长歌身边,一牵秦长歌的手,转身飞驰下山,口中犹自笑道:“就怕你认得那花,那花未必认得你……还有,你毁坏的机关,我会开账单送到猗兰谷你哥哥那里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打你屁股?哈哈哈哈……”
他笑得开心,秦长歌却悠悠一叹。
肆意挥洒懒怠纠缠的素大帮主啊,你肆意过头了。
怎么连屁股这个词都出来了?
接下来,你会很麻烦,很麻烦很麻烦……
某人看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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