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坦然接过。
熙音的目光亮了亮。
我慢条斯理的用银匙搅了搅盏中的参汤。
熙音微微转身,故作无意的看窗外的景致。
我将参汤凑近嘴唇。
熙音身影文风不动,袖底的手指,却悄悄握紧了。
微微一笑,熙音,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参汤即将入口,我突然抬头,认真的看了看沐昕。
他正专心看着我饮汤,被我这一看不由一怔,未及发问我却已皱眉道:“沐昕,你这脸色也不太好啊。”
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不确定的道:“是吗?我倒没觉得什么。”
我喟然道:“想必军旅劳顿,还有上次受的伤未愈沐昕,你既然回来,日后的作战指挥就交给你了,重任在肩,你的身体很要紧,这参汤,你喝了吧。”
不待他答言,我转身微笑向面色微变的熙音道:“妹妹,参汤想必还有吧,这盏给你沐师傅抢了,你可要记得再送一盏给我。”
沐昕本来要推让,听我这一句立即释然,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喜悦的光,接过瓷盏,心情愉快的打趣道:“你这促狭鬼,明明是你自己推让,却硬要赖我抢。”
我目光对上他清华容颜里难掩的喜色,不由心中一酸,歉意微生,然而决不能在此时此地与他言笑晏晏,只得勉强一笑道:“就你不肯吃亏,快喝罢。”
沐昕对我柔和一笑,端盏便饮。
“啊!”
熙音突然尖叫一声,“虫子!”满脸惊吓的跳了起来,身子一歪,一个趔狙便倒向沐昕,立时将他手中瓷盏撞翻在地,金黄的汤汁,淋淋漓漓洒了沐昕和她一身。
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虫子?
我微微笑着,然后看见沐昕正在整理衣襟的手顿了顿。
以他的聪明,自然也明白了。
目光流转,熙音低俯着头,无法猜知她的神情。
这般手段,实在无趣。
不过,王府里珠围翠绕长大的郡主,就算心性阴沉,想来能做到的,不过如此。
然而内心里,隐隐总觉得有些不妥,如阴云般压下,却又拨不开那浓重的湿腻。
沐昕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微微出了会神,轻轻推开熙音仓皇递过来给他擦拭衣襟的绣帕,淡淡道:“既已污了,擦也是擦不净的,我去换件衣服,熙音,你也换件衣裙去,你姐姐既然没睡好,就不要再来打扰她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诸事繁杂,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休息,总有解决的法子的。”
他未说出口的言语,我于他眼中一看便明,“别为熙音的事上心,我既已回来,定不要你再操劳。”
我心中一热,竟不能自己的微红了眼眶,赶紧转过头去,暗笑自己如何便这般脆弱,点点头应了。
沐昕将被子向我身前拉了拉,淡然的语气里满是关怀:“点你睡穴可好?”
我因他温柔的动作有些怔忪,愣了愣才回过神来,不由失笑:“不必,我睡得着。”
沐昕拍拍我的手,当先出去,熙音依旧没有抬头,向我一礼,也跟了出去。
我看着他二人身影消失在帷幕之后,轻叹一声,闭上眼睛——
这一觉倒是好眠,许是我是真的累了,又或者心底想暂时逃避某些令人烦扰的事端,一睡竟是一天,北方冬天日落得早,我睁开眼,便见室内烛光昏暗,窗外夜色浓重,四周寂静如死,不由怔了怔,轻声道:“已经夜了?”
这一声立时被守在外间的人听见,珠帘一掀,映柳擎着一盏琉璃灯进来,抿唇笑着点燃宫灯,又来服侍我穿衣,“郡主好睡,竟从辰时许直睡至申末酉初,现在已是晚饭时辰,奴婢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郡主用膳,沐公子却说郡主近日辛苦,先得睡饱来着。”
我一怔,“沐公子?他没走?”
映柳笑得奇怪:“不是,公子是午后来的,见郡主没醒,就说外间等着,照棠侍候着呢。”
我点点头,心知沐昕定还未用晚膳,便命映柳去小厨房安排,自己披了件烟绿密制内绣裘披,领口一圈细密的雪色绒毛,缓缓踱出内室。
外间灯火也不甚明亮,只在彩绘高足烛台上燃着两支长烛,想是沐昕怕光亮太盛影响我睡眠,此时他正静静坐在灯下,微侧着身,手执书卷,细细品读,神情专注而宁静,烛光与月光交织,漫上他清逸眉间,漫上他俊美轮廓,是一种惊心的清与秀,而他如雪长衣垂落的风姿,比月色更皎洁。
这个少年,随着年龄增长,那般静水生凉的气质越发明显,纵使漫然闲坐,依然令四周气氛静谧如深水,不舍惊扰。
我立于内间帘侧,微带感叹看着他,想起幼时西平侯府的那个目光明亮如清泉,转侧间灵锐伶俐的孩子,在过去的七年里,有了如此迥异的转变,却都是因我之故,只是不知,当是福耶,祸耶?
守孤坟,伴天涯,闯紫冥,舍荣华,弃生死,伏敌营,这个清冷少年为我所做的,如此深重,重至千钧,以至那心意如此鲜明显现于我眼前,我竟无力捡拾。
那个修长的身姿,此刻宛如一个问号,问出我内心深处一直不欲正视的问题:
我看得见贺兰悠的苦痛与挣扎,为什么没有看见属于他的分毫辗转?
是因为他一直过于沉默的守候,以至令我始终在忽略中,转开目光?
还是他宁愿这般,以无尽的耐心,等待我的蓦然回首?
指尖扣住珠帘,冰润的玉珠触手惊人的凉,碰撞间微起琳琅之声,沐昕耳目何等警醒,立刻转过头来。
我已调整好自己那几分悲凉的神情,款款向他微笑:“瞧我,睡成猪了。”
沐昕却赶紧丢下书卷,迎上前来,就着微光细细打量我气色,半晌舒了口气,宽心的道:“确实好多了,你果然还是太辛苦的缘故。”
说完这句,才注意到我的调笑,微笑道:“世间若有你这般的猪,想必天下屠夫必要同声一哭。”
这家伙,嘲笑我太瘦呢,忍不住扑哧一笑,我佯怒道:“取笑我?难道屠夫见你就会笑了?”上下打量他一圈,“罚你今晚进食三大碗!”
沐昕初初没在意,少顷反应过来,清冷的神色里微染惊喜,正要说话,我却已牵着他衣袖向桌边走,一边笑道:“少废话了,我快饿死了,等吃完再和你扯皮。”
此时映柳已经带着仆役们提着食盒进来,一一布上菜,我和沐昕对面坐了,转眼看见案几上一盏精巧的梅雕堑纹银壶,不由笑道:“怎么还有酒。”
映柳抿嘴一笑:“今日郡主难得请客,可不能有菜无酒,不然郡主被人说小气,奴婢们也跟着没面子。”
我白她一眼:“你这个促狭丫头,竟连我也取笑起来,罚你自饮三杯!”说着便要灌她酒。
映柳连忙讨饶:“郡主饶了我,我可不会喝酒,等会喝醉了,谁来服侍郡主?”说着便上来给沐昕斟酒:“倒是沐公子刚回来,又难得在这用膳,可要多喝几杯。”
映柳语中接连两次的难得令我心中一酸,抬眼去看沐昕,却见他毫无芥蒂,只是微微笑着,端起杯来,那笑容,少了几分往日的忧郁遥远,越发的明彩熠熠神光离合,直映得窗外雪色,也暗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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