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五月,已然是夏意浮动,汴水深绿,杨柳依依。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往往一场雨后,就将汴梁这座城市洗得干干净净,如一枚发光的宝石一般。
在萧言拥御驾出征之后,这半年来笼罩在汴梁城上的巨大阴影,似乎也就随之远去。不得不说这座巨大城市的恢复能力是惊人的,两次宫变痕迹留下的创痕还未曾完全消除。街市当中又热闹了起来。春衫单薄的士子仕女,又开始在街巷中熙熙攘攘,而汴梁出名的瓦舍门前,又开始了满楼红袖招的景象。
至于北面正在爆发的战火,对于汴梁中人来说,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那位燕王,既然将权力都一股脑儿的掌握在手中,那么这些兵凶战危之事,也自有那位燕王去应对。他不在汴梁,这座城市总该享受一段安身的日子了罢?
对于汴梁大多数市井百姓而言,过去半年多岁月,一场惊乱接着一场惊乱,实在是过得有些苦不堪言。现下虽然萧言北征,汴梁市井百姓连议论朝局的兴趣都比往常削减了不知道多少,只是尽管享受这又重新回来的平和市井生涯。
什么河东血战,什么燕地沦陷,什么河北警讯,都只是远在天边的事情。无论什么样的烽火,总不至于烧到汴梁神京来罢!
可是对于朝中有心人而言,却始终盯着北面的一举一动。原来大宋的统治体系,虽然在近来风云变幻中迭遭痛击,地位也摇摇欲坠。不得不暂时雌伏。可却始终潜藏在黑暗中。等着能一举翻身的机会。
不管这个机会会给大宋带来多么大的创痛,他们只是想着,要夺回他们原来所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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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楼之上,一处雅间之中,数名青衫文士正坐其间。这雅间是分席而坐的布置,每名文士面前几案上都放着上好的鱼脍和果子,却没有动一下。
外间热闹市声不住的传了进来,放在往日。如此天气,樊楼高会,正是应该拥妓打开飞窗,当虚凌风,一边畅饮一边唱和,才是汴梁都门应该有的神仙日子。
但是此刻,这座雅间却是飞窗紧闭,阳光从窗棂投射进来,在这几名文士脸上映出深深浅浅的阴影,每个人神色。都严肃无比。
在座中人,都不是什么台面上的当道人物。有的人原来有官位,却给牵连到了前些时日的变乱当中追夺了出身文字,还留在汴梁做变天计较。有的人本身就是某公的智囊心腹,一直为幕僚未曾服官。有的人还是外镇近些时日遣入都门之人。总而言之,都是现在雌伏在萧言淫威之下各方势力的代表。
当道诸公,被现在坐镇汴梁的方腾死死盯着。这些密会商议之事,只能由这些不起眼的代表所进行了。
河东河北现在打成什么样子,其实并不为汴梁诸公所关心,他们只是仔细盘算着萧言实力又被消耗了多少。
而最让他们震撼的消息,就是吴敏这位前枢相被斩,悬首太原!
大宋号称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且不祖训不杀士大夫。真论起来,这士大夫其实就是指做到了侍制以上的文人重臣而已。到了这等地位,便是真正可以操持议论国家大事的统治阶层,且有特权,无论怎样,至少能安然得享富贵。而任何人都不能威胁到这个特权统治阶层的身家性命,也别想绕过他们操国家之权柄。
虽然萧言利用两次宫变,撼动了这个统治体系。但是这个特权统治阶层,还在竭力的维持着他们的底线。最后一次宫变之中,耿南仲之辈死于乱军之中就不必说了。蔡京等辈下狱论死,可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萧言也没有马上就将其开刀押赴刑场,到时候时局有变,说不定一道恩赦就好端端的出来了。
可是现在,萧言居然以弃城而逃的罪名斩了吴敏!
什么军国重事,什么决定国运的大战,什么多少将士舍死忘生才能挽回吴敏出奔的危局。这些全都不在士大夫们的计较当中,他们只知道,这个已经击破了他们的底线!杀得吴敏,以后就杀得他们,而士大夫辈对国家的宰制之权,各种不论怎样败坏国事仍然能安然退职悠游林泉的特权,从此就一去不复返了。
于今之计,无论如何不能让萧言再能安然回返汴梁,必须用尽一切手段,让萧言败事!
不过现在战事混沌,纵然这些人物时常相聚密商,言谈之中,不过是交换一些情报消息,每次得出的结论,不过就是尽力拉拢各方势力,继续保持观望而已。
“…………据前线军情,南来子已然在楼烦阻截住了女真鞑子兵锋。现在神卫军也应该赶赴了太原,正摆开架势,与女真大军相持。这些女真鞑子也当真是没有本事,灭辽的威风都到哪里去了?小小一个楼烦都冲不过去!若是能在太原擒斩那轻身而往的南来子,就算将河东之地给了女真,又能如何?”
“…………河北那里,大名府权柄尽然为马子充接掌。此子受太上厚恩,也曾领永宁军意图回镇汴梁,现为南来子重用,在大名府独掌方面,却不知道能否联络拉拢一下。”
“…………马子充其处,可谨慎行之。”
“要点还是在河东!南来子与女真战时,若有一军,能击其侧背。南来子大败亏输,夺回御驾。则大事定矣!”
“…………吾辈为此事。已经多次联络小种。甚或许以生封郡王。世镇秦凤之位。然则小种仍然观望。且南来子也将发勤王诏,尚不知小种做何反应。”
“…………西军之中,也各有山头。那刘光世不是遣人来汴梁了么?一面活动看否能将其父从编管所在迎回环庆,一面也在联络东府诸公,欲求自效。这刘光世处,是不是可以许下什么?”
“…………这是要事,如何现在才说?这刘光世处,须得牢牢抓住才可!让他自不必听小种号令。独行其是便罢!若是才河东战局派得上用场,最终让南来子败事,对小种许下的地位,给了他又能如何?现今赶紧要设法,让刘延庆结束编管,回返环庆!”
“…………这风声要是让小种知道,岂不是将他得罪狠了?”
“…………小种岂有老种的威望本事,若是麾下各部人心自散,他也只能老实就吾等范围!”
“…………宗室处还得多多联络,却得谨慎行事。不要让那燕伥方腾嗅出什么味道出来了。此子实乃士大夫辈败类,异日死无葬身之地!”
“…………女真军势。再猛烈一些也罢。是不是也可寻人与女真联络一番了?当日海上之盟旧人,还可以走一番否?便是将燕云十六州,许给女真又能如何?给辽人是两百万银绢岁赐,给女真四百万也罢!这些海东野人,眼孔浅薄,如此富贵,岂能不心满意足?”
此次密会,一番计较足有一两个时辰方罢。交换了足够的情报消息,这些人都谨慎的次第告退而去。只留下每次召集这群人商议的主事之人,尚在这雅间之中,默然举起杯盏,喝了一口饮子。
主事之人,姓秦名桧,今年已经近四十的年纪了,却保养得宜,仿佛三十才出头的年纪。形貌甚是清雅,望之若有逸气。
他出身甚是平平,父祖官位最高不过下县知县而已。未曾出仕之前,家道中落,秦桧甚而当过塾师以度日。
如此出身,一旦得中进士,自然就是拼命做官,拼命想向上爬。可是没有祖上照应,在萧言南归汴梁的时候,秦桧不过才是兵部职方员外郎而已。在都门之中,这等无背景,岁数也不算轻的人物,前程也不过就到此为止了。
萧言渐次飞黄腾达而起,秦桧都看在眼中。对他这等人而说,萧言如此地位,已然是一个可以投靠的对象。不然这个岁数了,又从何出头?
两次宫变,他这等不被人看重的人物都没有牵扯其间,还算是现在坐上了独相位置的白时中的旧属。走了白时中的门路想在朝中缺位之后更进一层,白时中保他为殿中侍御史,左司谏。
可自从二次宫变之后,方腾插足东府。原来归于东府的人事任命都要为方腾转给萧言过目一遭。不过萧言向来在这方面也不会做什么干预。但是偏偏秦桧这个任命传到萧言面前之后。燕王萧言却悍然插手,秦桧不仅不能更进一步,反而给他安了一个蔡京一党的名义,牵连到乱事当中,追夺出身以来文字,打发到外州编管去。
这上头萧言的确是有点意气用事了,不过但为接受过正常教育的人,在突然看到秦桧这个名字,不管他后来有没有做出那等样的恶迹,不管秦桧是不是为赵构背了黑锅,意气用事一回,也总不算是奇怪罢?而且以萧言此时权位,都门都杀得人头滚滚,贬斥一名不大不小的官儿,又能算是怎样?
对于萧言而说,捏着鼻子用了一个张邦昌,已经算是极限了。再重用这个秦桧…………老子为什么就不能任性一把?非得什么事情都得瞻前顾后,考虑周全?
如此飞来横祸,秦桧如何能够料到?幸得萧言很快就拥御驾出征河东而去,秦桧这等人物是否按期出京编管,就连方腾也顾不得过问。而白时中在这个时候,为莫名受了牵累的秦桧也伸了一把手。将他密密纳入了幕中。
此刻白时中地位也甚是尴尬,方腾在东府揽权自不必说,连卖身投靠萧言的张邦昌也在到处奔走,意图取他而代之。
为固权位,再加上吴敏死讯传来也大大震惊了白时中。哪怕他向来不是如蔡京等奸雄之辈。也不得不有后手准备。秦桧在门下名义上和他牵扯不大。且为人又机警敏捷。白时中将他保下也算是有厚恩。就让秦桧在都门之中秘密奔走,四下联络打探,做到时候有一条后退之途的准备。
可是此刻秦桧,却已经知道若是萧言继续掌权,他已经再无寸进之路。白时中命他多听少说,只是搜集各方面消息而已。没想到在私底下秦桧却是极卖气力,隐然就以主事之人自居!
凡大奸大恶之辈,自然也是极有本事之人。萧言离开汴梁之后。这暗流涌动之中。秦桧联络各方,打探各方军情,议定行事步骤,竟然是做得井井有条!而私下联络诸人,也渐渐就将其视为谋主!
一口饮子喝下,秦桧轻抚已经有些发烫的脑门。
河东河北,战事已然越来越烈。想必萧言已经殚精极虑,才勉强撑持住这一场战事。在这样的压力下,他终究会露出破绽!那个时候拔剑而起,说不定就能给这南来子势力绝命一剑!一旦能够功成。对于他而言,将是何等样的大功?将来就算是蔡京当年地位。也是可以料中之事!
只恨女真军马还是不够精强,灭辽威风,在萧言面前似乎也是束手束脚。河北河东两个战场,还没有萧言所部大溃的消息传来!
而且要萧言败象显露之时突然背后举事,虽然秦桧有把握挟制其实并无什么大用的白时中,可区区一个声望能力都不足够的白时中,虽然有相位在身,只怕也派不上多大用场。
秦桧也曾私下打探此刻闲居都中梁溪先生李纲的态度,但是这般试探,在李纲面前都被峻拒。
必须要有足够的名义啊…………可是宗室之辈,被方腾看得紧紧的。不要说联络了,就算是稍稍靠近,皇城司的狗腿子就会贴上来。
方腾掌控汴梁,这么一座大城方方面面之事,再加上还要主持转运前线,要让方腾将所有情形都控制在指掌之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方腾就抓住两头,一头就是以掌握汴梁留守军权,军马在手,就生不出什么大事来。一头就是看住赵家宗室,但凡是有人敢于联络宗室,如此局面之下,方腾虽为书生,但是砍起脑袋来也是毫不客气!
到底该如何是好?
难道真的要行险不成?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虽然此刻仗着白时中旗号,自家奔走联络,如鱼得水。但真正有缓急之际,白时中这等胆小如鼠之辈绝不会出力。必须等到萧言掌控的河东河北战局,都出现危难局面之际!
秦桧慨然起身,就想推窗北望。
某就不信,如此内外交困之局,你这萧言,就能孤身撑持住两处战局!也许转机,很快就要到来了!
暗中奔走联络,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秦桧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后操控大宋时局这种甘美。虽然此刻只还是一群人的暗中准备而已,但是秦桧相信,很快自家就将扬眉吐气的走上前台!而这种甘美的感觉,秦桧也绝不会再放弃!
这似乎就是冥冥之中气数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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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万山从中,一队哨骑,向西而进。
女真大军南下之后,向西卷击之势,自从楼烦败后,就戛然而止。兵锋停于从洪谷寨到宜芳一线,卡住两条岚水河谷,再不动作。
萧言在太原调整部署,集中大军,做出击准备。女真大军兵锋突然停顿,自然就要远张哨探,摸清他们的动向。
萧言不惧女真集结重兵与岚水河谷,意图东进太原与他决战。反而怕的是宗翰所部向西抄掠,做长久盘踞之计。
因为萧言面临的敌人,不仅仅是西路军而已。还有自幽燕汹涌南下的宗望大军!
当女真西路军兵锋停顿之际,大量哨骑硬探,就从群山之间觅隙而西,打探宗翰所部动向。
这队自窟谷寨韩世忠所部派出的哨骑,不过就是其中之一罢了。
所谓哨骑,其实已经用不得马了,一路行进,都是翻山而走。从南绕过了洪谷军寨。
远远瞻看之际,就发现洪谷军寨已经在为女真军马大肆赶建,原来荒废的小寨堡台,全部纠集了大量民夫,连同女真辅军一起动手,重新翻修起来。将这里赶建成一道坚固的防御体系。
这样的防御体系,一道犹自不足,沿着岚水河谷,又有新的军寨在赶建起来。就这样形成了又足够纵深的防御体系。就算韩世忠率领大军自东向西而进,拼死打下了洪谷寨,前面还有绵延的防线!
纵然女真军马守御能力实在不如他们野战强悍,但是这样一层层的打下去。等杀出岚水河谷,还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填进去多少性命!
这般女真人转了性子开始守御的景象,已经让哨骑们觉得不妙了。等这支哨骑千辛万苦摸出岚水河谷南面群山,遇见流散难民,更不详的消息也打探到来。
女真西路大军,除了在东面留下一部驻守,深沟高垒以备之外,大队人马已经转而向西!
为一队队哨骑拼死所打探到的军情不住传回,自萧言以降,都知道河东战局,一时间已然不完全由自家军马所掌握了。
想尽速解决女真东路军,必须要小种率领西军主力压过来。而河外军和刘光世军必须持重不战,将女真西路军活动范围尽量限制住。而在另一边萧言大军逐次击破女真军马守御,大军出于岚水河谷,然后与小种西军东西对进,夹击宗翰所部!
可虽然勤王诏已发,萧言另有言辞恳切之书信与小种,小种就会配合萧言行事么?而且折家河外军,还有刘光世的鄜延军,又会如何行事?
自楼烦战事之后稍稍平缓的河东战局,一下又起波澜!(未完待续。。)
ps: 依然重感冒之中,状态极其之差。
还请读者诸君海涵。真希望病早点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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