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误第七十七章献捷(三)
枢密院耍nòng的这些手段,萧言以降,谁能不心中有数。知晓内情的军将们,也无不人人心中愤慨。
我们冒着万死,冲锋冒雪,嚼野草喝血水,在燕地东西南北,常常十几日不得下马。打了不知道多少场死战,为大宋拿下燕京,为大宋底定燕云,立下这场不世功劳。你们朝堂重臣斗只管斗你们自己的,却好歹稍稍体谅我们这些为大宋付出一切的将士们一些!
大家兴致勃勃的来到这大宋国都,以为自己辛苦功绩,可以直达于官家面前,可以显露自己的英姿給汴梁百姓看,可以让全天下知道俺们这些边军将士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结果却因为你们自己的争斗,将我们屈在后面。本管直属上司枢密院诸公置若罔闻,就当没有这支军队存在,还是开封府接济了一干军中需用器物。现在走在前面,接受整个汴梁城欢呼的,却是从未踏足燕京城一步的环庆军!
如此也罢,就让你们知道,真正的长征健儿,真正的百战勇士,真正的铁血之师,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从早上开始,神武常胜军就已经在大营中列队,一应准备,全都停当。却給枢密院司员一次次的堵在营mén口,说还未曾到他们出营的时候。最前列诸营军将不服,和那枢密院和礼部的僚佐司员争辩,这环庆军已然列队于南薰mén外,俺们还僵在这里,哪有这般道理?环庆军走完,难道让官家看上半天白地么?
须知道,立下平燕乃至定燕大功的,是俺们神武常胜军!
那枢密院和礼部的绿袍僚佐司员只是冷笑,鼻子斗快翘到了天上去。口口声声只是,你们这些军汉,懂得什么?某等筹划安排,岂有你们军汉多嘴处?只听号令行事就罢,难道还敢在这天子脚下,皇城根前,生出什么事端不成?
外面欢呼声一làng又一làng响起,环庆军那头也金鼓声响动,已经列队由南薰mén而入。前营诸位军将急得跳脚,只有飞报萧言这里。
等萧言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自己麾下七八个军将,围着三两个绿袍官吏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争辩,那几个绿袍官吏只是不住冷笑,就当没听见。
萧言骑在马上就大喝一声:“你们各自不领着自己军马,在这里做什么?各归其位,等号令就是!”
军将们一震,回头看见萧言身影,顿时不敢再说什么,朝着萧言行礼,飞快翻身上马,回归队列当中。人人都已经气得脸上不是颜sè了。
跟着萧言一起过来的,只有方腾,两人翻身下马。萧言在前,朝着几名绿袍官吏拱拱手:“诸位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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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绿袍官吏这才正眼看过来,就看见一个英挺青年,一身紫袍,细翅纱帽。腰系犀带。大步走向他们。面目白皙,可腰背笔直,双眉斜飞,脸上轮廓如刀削一般,却自然有一种肃杀之气。在他身后,同样是一紫袍贵官,比起前面的那人还要显得恂恂儒雅,俊美风仪犹有过之,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看这两人风采,这几个绿袍官吏不敢得罪,行礼问讯道:“不敢动问…………”
萧言不耐烦的摆摆手:“在下正是显谟阁待制萧言,这位是中散大夫方腾。此次献捷,我等正是随神武常胜军而抵御街舞拜于官家面前,现在还不让神武常胜军出而列队,又是什么个说法?”
几个绿袍官吏一震,没想到这位已经名动天下的萧言,竟然是这般人物!单单这风仪气度,哪里象边荒之地南归之人?若他真是金明池中唱出的人物,立下这等大功,值当今之世,官家还不要赏识到天上去?看他这副文质彬彬,英挺白皙的样子,哪里象是在燕地用几十万人鲜血染红了身上官袍的凶神?
就算是他身后那位方腾,出身世家,朝中多有奥援,老公相赏识的后起之秀,也不是他们轻易能得罪的人物!
几个人此刻也不敢太过于拿大了,互相对视一眼,推出一人,先自我介绍道:“下官…………”
萧言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挑眉怒道:“我管你是谁,我只要个说法!”
萧言这般蛮横,让那推出之人也变了颜sè,冷笑道:“萧显谟,这须不是燕京!我等也是受上命差遣,都是上官的安排。枢密院正管大宋军马,礼部正管一切仪注。萧显谟不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了么?什么时候等萧显谟掌西府与礼部,再寻我辈要个说法罢!”
他们返身就走,还不住回头冷笑道:“就在营中待着,以待后命。若是luàn行luàn动,平燕大功也保不了萧显谟你!”
几人走远,萧言此刻脸上却没了半点刚才蛮不讲理的模样,回头朝方腾笑道:“如何?”
方腾也是一笑:“却试探出来了也!此刻就用这种手段,可见官家对大人是否得枢密差遣,得对禁军加以整练实权,还在两可之间。老公相所yù,官家也不得不认真斟酌考虑………这对手一派,已经急切,从一开始就想将大人打压下去…………大人,能不能震动汴梁,震动官家,就看大人的手段了!”
萧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翻身上马,驰回中军。沿途当中,一营营的神武常胜军军将士卒,满是不平的看着他们的统帅。在他们心目中,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什么样的愤懑,只要萧言在,大家就有了主心骨!此刻才返都mén,就遭逢此事,萧大人带领他们辛辛苦苦cào练这么久,大家都觉得很成一个样子,足够震人耳目,难道就这样白费了不成?
萧言立马中军,迎着全军目光,环视前后。这个时候,萧言也没那么傻,在天子脚下发出不平之言,让人奏一个心怀怨望,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扫视诸军良久,萧言轻松的一笑,耸耸肩道:“枢密院和礼部诸位,也知道环庆军比起我们神武常胜军,实在是天差地远,怕咱们走在前面,环庆军就没人看了…………环庆军也是北伐一军,在高粱河畔伤亡惨重,就是让一让他们,又怎的了?神武常胜军的威风,神武常胜军的气度,难道延迟一刻,就展现不出来了么?那老子算是白cào练你们了!此后进了汴梁,你们这帮家伙,别说认识老子!”
萧言一句话顿时就消解了全军胸中愤懑不少,一些军将士卒干脆哈哈大笑起来。那些不平之气,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神武常胜军叠经血战,如此功绩,又经过沿途这样近代化的养成教育之后,自然有一种冠绝大宋全军的傲气在。本来在枢密院刻意压制下,大家免不得有点垂头丧气,此刻大家又是意气昂然。
俺们神武常胜军,如锥处囊中,任何时候都会脱颖而出,岂是你们压制得了的?
萧言摆摆手:“大家安静候着,养jīng蓄锐。官家总不会不召见我辈,时候一到,就让整个汴梁看看,克复燕地,底定全功的,到底是什么样一支军队。大宋健儿,到底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全军上下,顿时一声呼喝:“谨遵大人号令!”
整齐的呼喝之声,直传到营外,让那几个不愿意靠近的绿袍官吏都是一震,却转瞬淹没在汴梁百姓的欢呼声中。几个绿袍官吏疑惑的回头,看向那又显得安安静静的大营,不知道怎么搞的,都涌出了什么不好的预感也似。大家这次差使,说不定要办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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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环庆军的前进,汴梁城的欢呼扰动之声,一làng接着一làng的传来。朱雀mén的号角,皇城前宣德楼上的鼓乐,似乎也能隐隐听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几个绿袍官吏才回返营mén前,板着脸传令:“出营入城罢!仔细队列,仔细失仪,出了什么岔子,在官家面前,神仙也救不了,可惜你们好歹立下了一场功绩!”
前营军将,立时飞奔而回传令于萧言面前。萧言吸口气,朝身后一摆手。左聊寄一身军将打扮,点点头也招手示意,顿时几十名军士,吹动号角。号角声呜呜响动,声震四野。随着这号角声,南薰mén外几处寺院,顿时敲动钟声。浑厚深远的金铁jiāo鸣之声响动,加上苍凉的号角之声,仿佛让神武常胜军上下,又置身于燕地战场之上,身前身后,全是敌人,而可以依靠的,只有身侧袍泽,可以追随的,只有前头萧宣赞的旗号!
前面本来一直在列队等候的一营步军,这个时候却向旁边让出营mén。萧言当先,率领一应僚佐上前,身后两营马军超越而前,这个时候才能看到,一直藏在后面的这两营马军,都是一身白袍,当先一排,俱单手持着白sè旗幡,正中一面大旗,四个苍凉遒劲的古隶,正是魂兮归来四字!
而后面诸排骑士,白盔白甲白袍,手上端端正正捧着的,都是灵位!这些马军将士都诚心诚意,连坐骑都垂首不敢扬蹄,依次而前。萧言中军都让到他们身后,左聊寄指挥下的乐手匠人,在马上做鼓吹,奏起豪壮悲凉乐曲。万余神武常胜军健儿,同声而唱。每一个的歌声,似乎都是从丹田中传出,应和在一处,初时低沉,却直入人心。
营mén口那些绿袍官吏看着眼前景象,无不人人sè变,忙不迭的拦在营mén口,声嘶力竭的大呼:“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献捷仪注,什么时候有这个了?”
这些马军止步,却看也不看他们,只是端端正正的捧着灵位,抬首向天。
萧言和方腾轻轻策马而前,方腾最先扬声叱喝:“一群风尘俗吏,懂得什么?本朝开国,艺祖围太原,曹国公破蜀国,班师归国,俱是阵亡英灵居前,功勋卓著者得配享。枢密老大,忘了此节,我辈为枢密补足,全国朝体面,快快让路!”
几个绿袍官吏吓得浑身发抖,死撑着不退。萧言已经翻身下马,走到他们近前,死死的看了他们一眼,突然一把抓住当先那人衣领,扯着他望向那一片灵位,大声吼道:“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此次北伐,抛尸在大宋边疆的无数英灵,他们回来了!他们随着凯旋之师回来了!他们要在官家面前,禀报他们的忠勇,他们要看看他们用生命卫护的国都,他们用生命卫护的大宋百姓!这些英灵,你就敢挡在他们身前,让他们忠魂,不能见官家最后一面么?你就敢挡在他们身前,让他们的忠魂,不能最后看一眼这大宋的大好河山,这大宋的万千百姓?”
那绿袍官吏被扯着抬头,马上数百骑士,齐刷刷的将满是愤懑的目光投shè过来,聚集在他脸上,最让他丧胆的还不是如此。而是那数百上千灵牌,每一块灵位上的文字,在这一刻仿佛都涌入他的视线当中,直冲入他的心底!
“故宋武功郎,胜捷军副都虞侯使丘虎臣之位。”
“故宋武翼郎,胜捷军副都虞侯使李存忠之位。”
“故宋修武郎,泾源军都指挥使谢宝之位。”
“故宋武德大夫,泾源军权发遣副都指挥使杨成蛟之位。”
“故宋武功大夫,华州团练副使,环庆军第一将韩遵之位。”
“故宋武显大夫,定州团练副使,环庆军第七将曹累之位。”
“故宋武显大夫,相州防御使,环庆军第四将赵青之位。”
“故宋…………”
“故宋…………”
“故宋…………”
灵位之上,仿佛就有无数忠魂,正瞋目看向这绿袍官吏。他们也不出声,就是穿着带血的盔甲,持着折断的兵刃,随着头顶飞舞的白sè旗幡,静静的,静静的看着这绿袍官吏。
在这一刻,这些绿袍官吏终于崩溃了,带着哭声解释:“这是枢密副使的主意啊………”
萧言厌恶的将他丢下,冷冷道:“这些话不用和我说,我今日只是要将这些忠魂,带到官家面前,带到大宋百姓面前!”
几个绿袍官吏恭恭敬敬的避道,在这样的大军面前,在这无数灵位面前,大礼下拜,匍匐在道左。文臣对于大宋武臣百年来的傲气,在这一刻消散无遗。
上万健儿的歌声,这个时候渐渐清晰起来,回dàng在这黄钟大吕之声当中。
“cào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jiāo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yù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这歌声比起这个时候的曲调,有些区别。没有小令词曲的一咏三叹,那么多修饰音。哪怕是豪放派的词曲,也没有最后的那一声拖腔。比起中正平和的雅乐,却多了一些直抒胸臆之声。
每一名神武常胜军士卒,此刻似乎都是用他们的全部感受在唱出这首经萧言和左聊寄略微修改了曲调的歌曲。
在歌声中,神武常胜军隆隆向前,直入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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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围观献捷仪式的百姓,在环庆军去后,已经渐渐有人散开去。尤其是南mén外面附廓街道两侧的百姓们,久久未曾看见有什么后续的动作,都大声笑谈着,准备次第离开。闲汉们还觉得热闹不够也似,追着那些有漂亮小娘的人群,不住用眉眼挑逗,砸花掷果的闹出许多花样。
在南mén外面人群里面站着看的那些小娘,哪又是省油的灯了。不少是专mén做沿河来往船只生意的各种店铺里面的活市招,个个见惯场面,能言善道。当下就纷纷娇笑着骂了回去,用词粗俗一点的,不比那些男人差多少。周遭人听得得趣,都是一阵阵的哄笑。
还有些人本来就打算在南薰mén外看完献捷班师大军,就趁着风和日丽,沿着汴河郊游的,这个时候也纷纷上了车马,议论着刚才景象,准备离去。
只有些人看着维持秩序的禁军军汉和开封府衙役们不动,料理还有后续,站在那里还未曾走。
那些挑篮提担做点小生意的商贩,趁着人群还未曾散完,加倍卖力的吆喝起来,想将手里最后一点存货出清。这一天下来倒也是见本见利。
环庆军行进虽然花团锦簇的甚是好看,但是看过了也就算了。这些入卫边军在汴梁呆得久了,也很快就会和禁军一样,下值就在三街六市巷坊里闲晃,在酒肆闹酒,在三瓦两舍里面争风。被勋戚贵官占役役使,为士大夫所瞧不起。他们自己也就渐渐沉沦,再没了今日献捷时候的威风士气,被汴梁这座太过广大的城市就这样同化吞噬。
汴梁百姓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燕云战事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就是和西夏延绵了近百年的战事也不过如此,不过是汴梁城中轻轻巧巧的谈资罢了。
战争到底是什么,大宋边军健儿到底这几十上百年经历的是什么,死节的那些将士们到底为的是什么,他们并不了解。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大营号角声响起,接着就是黄钟大吕之声。接着就是无数男儿的喉咙,同时在轻轻唱动一首悲凉的歌曲,这歌声渐渐高昂起来,两千年前三闾大夫的绝唱,就这样在突然间,渗入了每个汴梁百姓的心底。
这不是在勾栏酒肆,佩剑书生自命风流的低yín浅唱。也不是明眸善睐的歌nv巧笑嫣然的拨动琴弦博君子一笑。而是上万百战余生的健儿,带着朔漠的风雪,携着关外的寒风,一身血迹,剑甲俱残,在汉家土地边疆的每个地方,和袍泽们一起望着头顶yīn霾的星空,从秦至汉,一直唱到今日的心声!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史书斑斑的血泪之间,到底记载了他们多少?有没有记下大秦蒙恬三十万人将匈奴追亡逐北,有没有记下李陵在绝境当中无奈的长叹,有没有记下霍去病麾下那些直入绝域万里关中良家健儿,有没有记下唐时吐蕃境内积石山前几万忠魂?有没有记下数万十余万汉家子弟在河西的苦守,直到敌人将他们最后淹没?有没有记下高粱河,好水川,雁mén关前,每个不能归乡子弟的名姓?
在这一刻,萧言要让此时大宋,从此刻开始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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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薰mén数万百姓,停下脚步,愕然回首。就看见在视线当中,出现一片白sè的旗幡,在旗幡之下,是一名名白袍骑士。这些军将士卒,没有环庆军那般衣甲闪亮,花团锦簇。可人人也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甲胄头盔细细打磨了,但是敌人的箭矢兵戈留在上面的痕迹仍然清晰。每人身上的战袍已经缝补过了,却仍浸润着连场血战留下的血痕。
这些白袍马军,人人在马背上腰背笔直,纯用双腿cào控坐骑。即使是这样,他们的队列也远比环庆军整齐,胯下坐骑也都安安静静,抬脚落下,都是同时。这种整齐的节奏,一下让南薰mén外本来热闹的场面渐渐就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响动的是那每一举步只有一个声音的马蹄和脚步声。
这些白袍骑士,双手捧着的都是一块块墨迹犹新的灵位。层层叠叠,仿佛没有尽头也似。每一块灵位,上面似乎都有一个忠魂追随。睁大眼睛,望向这座汴梁城,望向他们哪怕在千里万里之外,仍为之厮杀的大宋帝国的根本所在。
南薰mén外,突然就变得鸦雀无声,每名百姓,下意识的就摸摸自己手脸,整整自己衣襟。俯首为礼。这种场面,这片白sè,这几千上万人整齐划一的行动,这回dàng四下的歌声,仿佛就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让所有人只能向这支军队垂首致敬。
南薰mén内,此刻仍然是热闹如cháo,和南薰mén外安静下来的景象,成了两个世界。
守在道路两旁的汴梁禁军士卒,也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景象。一个个情不自禁的就已经站得笔直,衙役们忘记了喝骂,也用不着他们再声嘶力竭的喝骂着维持秩序,一个个扶正头顶小帽,同样的垂首行礼。
满座衣冠似雪,无数英灵在前。这才是真正的百战归来雄师献捷的场面!
骑军一队队的次第而过,在捧着灵位的白袍骑士之后,就是一个个披甲持兵的骑士方阵。这些马上骑士,人人面容粗砺,眼神坚定。衣甲之上,全是百战之后留下的痕迹。每营前面的认旗,也不是如环庆军一般装饰繁复,簇新耀眼。都略略有些残破,浸入布纹里面的血迹再也清洗不干净了,却仍然骄傲的飘扬在队列前头,猎猎卷动,引导着无数健儿跟随着这旗帜前进。
无穷无尽的骑军之后,就是数百头戴貂帽的骑士簇拥着几名紫袍统帅。这个时候汴梁百姓才第一次看到了萧言的身姿风采。
这个穿着文臣服sè的贵官,还是一个眉目英挺的年轻青年,眉máo黑黑的,瞳仁也是黑黑的。脸上轮廓如刀削一般分明。身形略显瘦削,腰间犀带扎得也比平常文官更紧一些,显出了这两年转战显得结实而有力量的蜂腰。在马背上,他坐得如一杆标枪那样挺直,苍白着一张脸,抿着嘴唇,并不左顾右盼,只是安静的策马前行。怎么看,都不象一个统领万夫,击灭大辽帝国,将整个燕地平定的绝世名将。要不是他头顶萧字认旗猎猎卷动,谁也不敢说他就是萧言!
汴梁百姓也没有想到,在几年以后,这个身影,就成了他们最大的期盼,最后的依靠!
萧言和他身侧的貂帽都骑士之后,就是一个又一个步卒方阵。这些步卒方阵,比起前头骑军,更是整齐了十倍。横看竖看斜着看,都是一条直线。前面骑军压着前进的速度,这些步军行进也并不快,他们腋下夹着长矛,并没有其他兵刃,另一手扶持,用一种奇怪而整齐异常的步伐前进。每一次抬腿,都如一道整齐的波làng掀起,另一道整齐的波làng又紧接跟上。除了他们的歌声,就只能听见整齐的脚步声。
这种步伐,仿佛有一种催眠的效果,看得每个身在其境的汴梁百姓都目眩神驰。这种提前千年的军事队列展示,震慑得每个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军事分列式,发展到萧言那个时代,本来就是一种耀武扬威,一种震慑,一种展示,一种压迫。纵是见多识广的后世人,看到万人以上组成的一队队步兵分列式,都会心cháo激dàng,热血沸腾,更遑论这千年之前的汴梁百姓?
前面骑军大队,带给汴梁百姓的是苍凉,是悲壮,是沉郁。让他们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这些在大宋体系当中,从来都是底层,连市民百姓地位都有所不如的大宋军士们,到底在大宋立国百年来,牺牲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一直在最酷烈的环境里,百年如一日,支撑着这个汴梁城,支撑着整个大宋歌舞升平的生活。
那么后面这步军大队,就带给汴梁百姓的是震撼,是激动,是鼓舞。这样的军队,才是真正强军,才是百战之师,才是无敌劲旅。是踏破关山,是击灭胡虏,是破军杀将,是凯旋荣归的大宋健儿!前面环庆军与这支神武常胜军相比,只能是天差地远!
如此大军行进,更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这种美感,是这个时代的人绝对陌生的。已经略微有些接近于近代化军队那种杀戮机器。萧言不足一月的cào练,自然远远不能和后世相比,但是已经有其规模,有其军人气质的养成。超越千年,带到现在。
近代的军事机器,本来就有一种奇异的美学意义。要不然怎么能在后世让那么多人沉醉其间,变成一个个军mí或者伪军mí。那么多艺术家为之肾上激素涌动,讴歌它,赞美它,全然忘记了这种军事机器一旦开动,是如何的恐怖?
神武常胜军的这般展现,一下就慑服了在这个时代,眼高于顶的汴梁百姓!
随着歌声,随着整齐的马蹄声,随着整齐的脚步声。神武常胜军不断向前,穿过南薰mén,走上南北大道,过龙津桥,过朱雀mén。
沿途经过,原本喧闹的汴梁城一段段的安静下来。道路两旁百姓或俯首行礼,或瞠目结舌。那些闲汉们忘了luàn说luàn动,个个呆若木jī。沿途桥下河中的那些仕nv,忘了娇笑嫣然,忘了低声絮语,下意识的凑在一起,呆呆看着眼前一切,每个nv孩子身上,被这种强烈的雄xìng气息压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jī皮疙瘩。
比起汴梁百姓,那些在高处视野良好地方的官吏士绅豪商们,还要不堪一些。他们对大宋这个帝国的内情了解更深一些,知道大宋军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环庆军虽然看起来雄壮,但还远远没有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甚至还能看出这个花架子是临时凑起来的,这支环庆军自然比汴梁禁军强,要说他们能立下复燕大功,却怎么也难以相信。
此时此刻,他们总算知道,燕云之地是如何打下来的了。这场百年未有的功绩是如何创立下来的。眼前这支神武常胜军,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理解范围!这支强军,到底是怎样整合出来,怎样磨砺出来,怎样打造出来的?这个统领他们的萧言,到底是何等样的人?
当萧言经过的时候,这些在高处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瘦削英挺沉默的身影上。里面蕴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或倾佩,或羡慕,或有隐隐畏惧,或有百般不解。可在大宋这个讲究风仪气度的时代,虽然萧言实在没有那种大儒名士的气度。今日他刻意营造出来的那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形象,还是給每个人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南归孤臣,毫无根基…………
未抵都mén,便卷入朝争,无依无靠,郁结于心,大宋颇为亏欠这位萧显谟…………
深通兵事,盖世奇才…………
得而为用,可为助力。这等人只要拉他一把,也许就有百倍回报!
萧言骑在马上,感受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此刻心中,还有些恍惚的不真实感。
自己真的踏入汴梁了么?踏入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向往的目标,一直自不量力,想要保卫的地方?
他偶尔也想抬头看向四下,看看这汴梁城内,到底是何等样的景象,却觉得这个时候,怎么也模模糊糊的都看不清。
此刻心里,有一种热流涌动,虽然还未来到徽宗面前,没有将这献捷仪式进行完毕。自己所准备的一切,自己所筹划的一切,至少在这才踏入汴梁的时候,已经成功!天下军之强,莫过于神武常胜。能以神武常胜军为基干整顿汴梁禁军,非他萧言莫属。
而孤臣孽子,毫无根基,和朝中之人没有多少牵绊。一旦君王以恩义结之,便能为耿耿孤忠之臣的,也非他萧言莫属!
既然若此,汴梁人能看出来,徽宗赵佶,如何又看不出来?就算再有人横加阻挠,自己在汴梁也一定能站稳脚跟,以待将来!
自己已然迈出了在这汴梁城中成功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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