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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第一次角力(下)

  此时此刻,在蔡京念中,为这次朝中燕云战事后第一次角力最要紧的大宋官家赵佶,此刻却不在禁中,而在皇城东北角的上清宝箓宫中守静。

  上清宝箓宫是已经故去的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在禁中所治,前后五六年,用工万计,费钱七百余万贯。前后九进,正殿奉三清,多有配享。殿宇雄丽,檐头蜀柱、斜撑、雀替、梁枋满饰扇、鱼、水仙、蝙蝠、白鹿。檐上松柏、灵芝、龟、鹤、竹、狮、麒麟、龙凤千姿百态。殿宇之间,林掩其幽,岩壮其势,水秀其姿。宛若三十六dòng天外又一dòng天。

  林灵素在时,为上清宝箓宫宫使。林灵素去后,就是提点中太一宫,神霄宫宫使隐相梁师成,又多了一个上清宝箓宫宫使的头衔。

  本来在中太一宫,神霄宫次第建成之后。这两宫室位于艮岳左近,赵佶已经是多去此两处祈福守静。此刻却来到了久未驾临的上清宝箓宫中,在梁师成的护持下直入静室。一直无所事事的宫人道士们顿时忙得不可开jiāo,打扫尘除,焚香顶礼,法器jiāo加,将这道君皇帝一直迎入。

  此刻在内殿静室当中,这位四十一岁的大宋皇帝,正道袍羽冠,闭目在静室中养静。梁师成也是一身道袍,持磬静静shì立在旁,听着赵佶缓缓吐纳的气息。

  静室里面,香气萦绕,一切都显得寂然无声。

  梁师成五十许年纪,面白无须,恂恂然有书卷气。在这位风流自赏的官家身边,相貌不好的人物本来也难得出头。他自称是大苏学士出子,在诗文书画上也很下了一番功夫。君臣往还,也颇为相得。看起来怎么也不象六贼当中地位与蔡京相当的隐相。赵佶即位,梁师成即掌禁中文墨事,出颁诏旨,多经他手。所拟禁中诏旨称赵佶之心,又是得用。他是深沉之人,从来话不甚多,但是行事对赵佶揣摩极深,每每中意,由是渐渐得宠。在禁中时日,但凡赵佶有所yù,梁师成都竭尽所能,勾连内外,最后以遂赵佶意而罢。到了后来,赵佶简直一刻也离不开这位梁师成。

  到了此刻,梁师成身上已经得河东节度使使相衔,开府仪同三司,加检校太傅。在赵佶身边包揽把持,王黼之辈,最终奔走他mén下才攻倒蔡京,得领政事堂。蔡京虽然权倾中外,要说唯一忌惮,甚而可以和他势均力敌之人,就是这位在赵佶身边一直不倒的隐相梁师成了。

  静室当中,赵佶守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梁师成才轻轻一敲手中铜磬,磬声悠扬声中,赵佶吐了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来。

  梁师成疾趋而前,行礼问道:“官家,近日服食宝清丹,可有进益?”

  赵佶满脸颓sè,缓缓摇头:“心不能一,但静坐时,时有耳鸣,腹内似有火烧。如何能有进益?这金丹大道,如果这般就能修成,人人都可成仙了…………还早,还早”

  梁师成微笑着扶赵佶起身:“官家,如今燕云事定,河清海晏,还有什么让官家挂心呢?燕云事定,正是功迈太祖太宗,三代之下难有及官家者。凡尘俗事,官家随手便能料理。正当在求金丹得大道,追随三清而游松鹤dòng天之间,还有什么能惹动官家道心?”

  赵佶笑笑,他本来就是一个风流皇帝,和亲近人往往不拘形迹。不是皇帝,倒是一个良友。不轻不重的拍了梁师成一记道:“你倒是嘴乖自家事自家知,这金丹大道,非有二十年不得功成,那是这么轻易的?祖宗留下的基业,又岂能不挂心的?燕云事了,燕云事要真能了才好换了一位政事堂相公,去了一个枢密使,让太师复了位,西军损折数万,朝廷两派使节才算勉强了结首尾,现在中外都是七零八落硬凑起来的局面,这叫朕如何能安心?”

  这些日子,徽宗赵佶寡游玩,多在禁中,李师师那里都不去了。的确是心事重重,但是却没在身边人多说什么话。梁师成差不多就是赵佶肚子里面的蛔虫,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心事?但凡越是徽宗这等人,越是相信自己英明天纵,可以掌控住大局。蔡京权重,好容易去了相位,赵佶倒也未曾如何冷落他,就准备晾一晾,准备在将来时候合适,或者王黼他们理财不力的时候再度复用的。也算是削掉一点蔡京太过薰灼的气焰。朝中如此重臣,赵佶自以为在游宴之间就可以随手料理,当然是自我感觉良好。

  谁想到一场王黼童贯竭力主持的燕云战事打成这样,前面的兵将也渐渐有失控的态势。最后还不得不将蔡京请出来才算好容易摆平一切,最终底定燕云的捷报才算送来。这叫赵佶的自尊心如何不受到严重伤害?原来还有童贯王黼他们平衡制约蔡京,现在暂时这些爪牙都没有了,这朝局是不是还能如前一样平稳,他赵佶还能不能安闲冶游,都是未定之天。心里面大是不爽,那就是自然的了。

  蔡京这是一头,那些武臣渐渐不驯又是一头。大宋官家祖艺相传,将压制藩镇作为一滴要务。西军在几十年前渐渐开始强盛,中央禁军又衰败得吓人。如何控制好西军都成了历代官家的要务。几十年前,是朝中名臣,都不要命也似的朝陕西诸路送,都要去经历一圈。压制了西军强兵几十年,后来名臣不多了,干脆派出家奴,李彦童贯之辈也算是争气,也算是压制住了西军这么些年,借着将他们调出来北伐,正好可以次第削弱分化。没想到童贯就此落马,如何再压制这些武臣也是赵佶心中耿耿之事。

  赵佶多少也有点城府,毕竟也当了这么些年皇帝。知道自己lù出什么口风,底下人就会揣摩行事,不知道闹出什么来。什么事情不想成熟了,还是最好不要透出这个风去。折腾这么些天,还是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今日在梁师成这里,总算是透lù了点口气出来,看看这个心腹能不能拿出什么办法出来。

  梁师成是在赵佶身边这么久的人,如何能不知道赵佶的意思?看这位官家总算是lù出了一点话缝,连忙见缝就钻。当下就拜倒在地:“臣等死罪,不能为君父分忧,尸位素餐,还请官家责罚”

  赵佶兴味索然的摆摆手:“典守者不能辞其责,你是朕身边人,少经外务,也怪不得你,起来罢。”

  梁师成心中暗笑,他外务还经得少了?这些年朝局变动,蔡京掌一大半,他掌一xiǎo半。赵佶多少也知道一些,这个时候就是在睁着眼睛瞎说了。这位官家有个好处,就是对身边宠信人宽厚无比。

  梁师成诚惶诚恐的起身:“官家之忧,臣下也略略知道一些,左思右想,却还是难筹。今日见官家如此焦灼,竟大扰官家大道修行。臣下冒死,不得不进忠言,一管之见,还请官家鉴纳”

  赵佶一怔,缓缓坐下,虚虚抬手示意:“言者无罪,师成,你说就是。”

  梁师成垂手肃立,低声道:“圣明无过官家,今日朝局之事。太师复相,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不论谁领政事堂,岂不都是在为官家驱驰奔走?士大夫及我辈官家家奴,谁沉谁浮,无碍大局。说句诛心些的话,就算王黼童贯此辈受了些委屈,又怎的了?雷霆雨lù,莫非君恩,将来起复,还不是官家一句话的事情?”

  这种话就是如蔡京等士大夫出身的说不出来的了,往前追几十年,那些宋史留名的重臣更是不会说。宋时士大夫在君主面前自有其cào守在,说是和皇权分庭抗礼也差不多少了。就算蔡京一意媚上,也绝不会自贬人格到这等地步。在他们心目中,还是和赵家共天下。

  奈何时值末世,就是士大夫cào守,也一代不如一代。更不用说梁师成这种皇帝家奴出身,冒窜进士籍,除了媚上huò主,窃据权柄,就没什么顾忌的人物了。而上位者,往往爱听的也就是这些话,梁师成得固宠而不倒,也是其来有自。

  这番话说得赵佶脸上果然也lù出了笑意,连连摆手:“童贯王黼,也有他们的罪过。一场战事,朕竭力支撑他们,还打成这般模样,最后连武臣都掌握不住,受些责罚,也是该当。就看他们悔过如何了…………”

  梁师成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低:“…………太师复相没什么,可是和武臣难制的情势一结合起来,却是大患朝中都知,在燕地局势不可收拾的时候,遂有太师复相之议。而xiǎo种此前,在太师府前奔走已非止一日矣太师曲为敷衍,也是为了弥缝大局。太师复位,武臣得遂所yù,遂平燕地luàn事。太师虽公忠体国,然则武臣之辈,之后就yù壑难填矣太师也自然也深明其中厉害,西军既然难制,就提议调神武常胜军入卫,以近日名声鹊起之萧言厚禄加之,近日都mén更有以萧言得枢密院差遣,掌握三衙整练事之呼声。以此实内,以制西军。

  …………萧言此子,焉知不是与西军有所勾连?燕地几军人马难制,反而得开府,得使相衔,更得入卫汴梁,掌西府要害事。饮鸩止渴,莫此为甚神武常胜军劲旅也,现知枢密院事吴敏,大才盘盘,更有太尉辅佐,足可制之。岂可将大权仍委之一南归降人之手,助长此辈难以餍足之心?

  …………臣之所请,就是必依祖宗家法,神武常胜军入卫整练禁军事,必掌于文臣士大夫之手如此朝廷意旨可明示中外,震慑武臣中不逞之辈。自然天下无事,待禁军次第整练而成,内重外轻之势可成,如何再有臣下所不忍言之事?官家官家,臣下一得之愚,尽剖陈阶前,但请官家垂鉴”

  梁师成这一状告得十分之刁,虽然口口声声对蔡京复相并无成见。话语中却不动声sè的将蔡京复相和武臣跋扈联系在一起了,诛心到了极点如果蔡京在当面,也得变sè。这隐相之yīn毒,和他蔡京不相上下甚而犹有过之

  而萧言也自然就被牵连,也成了和西军一体有叵测之心之辈,绝不可用。总之绝不让他和神武常胜军再有半点关系将来再有机会,说不定还要以他为突破口,为再度攻倒蔡京的张本。西军在外,萧言在汴梁,动起手来自然是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

  一旦牵扯到党争,就只有你死我活,古今概莫能外。梁师成为王黼童贯靠山,攻倒蔡京,现在蔡京复位,梁师成为自身计,也只有和蔡京斗到底而眼前最为现成的突破口,就是萧言和神武常胜军入卫汴梁之事

  神仙打架,萧言这个凡人遭殃。还未曾进汴梁城,就已经被下了眼yào。要是梁师成得逞,将来萧言是什么下场,难说得很。

  梁师成这番话说完,就看着神sè变幻不定的赵佶,静室当中,一时安安静静。

  良久之后,赵佶才皱着眉头,轻声道:“吴敏要是有本事,高某人要是有本事。三衙及汴梁禁军,岂不早就整练出个样子来了?童贯常年在外,执掌西军。吴敏就是分管都mén左近禁军各军事,高俅掌三衙为辅翼。高俅朕心腹也,朕深知他,忠心是有的,也绝不多于不相干之辈往还,但是兵事上面却有限得很…………禁军如此,当然难以压服西军,当然难以内重外轻。萧言此子,毕竟立下如此功业,助朕了了先祖心愿。若是忠心,朕也不惜高官厚禄…………看他应调立刻入卫都mén,事功之心是热切了一些,也不至于就是跋扈难制吧?他如何有老种xiǎo种那般根基?”

  梁师成心里顿时一沉,官家这失之宽厚的máo病又犯了。对一个南归降人,又何苦这般为他着想?

  其实赵佶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散漫,他轻浮,他贪图享受,他崇道,他自以为是。但他毕竟是大宋皇帝,而且是个并不很笨的大宋皇帝。总要为祖宗留给他的基业着想。不管是将来保卫他这个皇帝,还是用来压制四方边镇,中央禁军总得拿出点模样来才好。这些老人nòng了几十年,只有越来越坏,没有半点起sè。要是将神武常胜军jiāo给他们,就能将中央禁军刷新整练起来,赵佶自己都不信。

  别人有党,他赵佶是孤家寡人无党。考虑问题自然和别人不大一样。作为大宋皇帝是不亲细务的,要紧的就是不断识别提拔人才出来,一代又一代的将治理国家的事情接过来做下去。他可以重用蔡京梁师成,可以提拔童贯王黼李邦彦吴敏高俅,为什么就不能试试萧言这个新人,看他有何本事呢?未必就不是一个大宋得用忠臣。

  可是被bī让蔡京复相和萧言老种之辈在燕地生出的那些事端,仍然横亘在赵佶xiōng中。让他委决为难。既想用萧言来试试,又实在是放不下这颗心。

  一瞬间内,赵佶脸上神sè变化个不停,这些年来只怕从来未曾这样认真考虑过国家大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此事先不要下什么定论,等萧言到了汴梁,朕在看看罢…………朕亲眼看看,这萧言是何等样人,是不是得用得用自然有得用的道理,若是不得用,朕也不会心疼这么一个南归之辈”

  梁师成心中叹息,这一次进言,看来没抓到最好时机,并没有引导官家朝着他所想的方向做出决断。官家还是想再看看萧言这个人,官家的脾气就是,看你这个人顺眼了,恩宠不替。到时候这萧言千万不要給官家看顺眼了才好,到时候他身后那位蔡某人,才是真正再度站稳了脚跟

  官家是喜新鲜,爱风流的xìng子。萧言一个南归粗鲁之辈,又是靠马上得的功名。总不会投官家的眼缘罢?不论如何,在自己这里,总得严防死守要是萧言得用,蔡京调萧言和神武常胜军入卫汴梁就成了慧眼识人,顾全大局之举。地位就再也难以动摇,官家必然倚重他调合内外,震慑西军,更不用说蔡京还有一手理财的本事。到时候他这个当日攻倒蔡京的幕后主使,还不知道是怎样结局。要知道蔡京的手段,也不差似他

  这时赵佶又叹了口气,自觉这个麻烦还迁延下来,打扰他道心不浅。淡淡的对梁师成嘱咐了一句:“今日之言,概莫传出禁中,可知道了?如果有所走漏,先找你这个苏三学士的不是。”

  这句苏三学士,就是赵佶开梁师成的玩笑了。上一代有大苏学士xiǎo苏学士,梁师成自称苏轼出子,自命饱学,这个苏三学士名号倒也恰当。赵佶一句笑谈出来,转眼看梁师成,他却一副皱眉想着什么的模样,一时间竟然忘记答话。感受到赵佶目光之后,梁师成才反应过来,顿时拜倒在地:“臣敢不从命”

  枢密院虽然号称西府,可办公地点,却是在皇城的东南角,在天章宝文阁东,秘书省西。比起西面沿着北廊正对的政事堂,规格上低了半级,并非一府独处。

  这些日子枢密院里面比政事堂还要躁动几分。政事堂是蔡京复相领其事这已经是定下来的。而枢密院中,童贯去后,到底是不是枢密院副使吴敏领知枢密院事,还未曾有定论。就算是一向矜持的吴敏,这个时候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本来他和童贯王黼联手,准备化解燕地局势,童贯封郡王,这个知枢密院事位置已经说好就是他吴敏吴讷言的了。现在一天云雾,却是被另外一股风吹散。童贯是去位了,可是知枢密院事到底是不是他,却还是说不准的事情

  吴敏算是阻挠了蔡京行事,自然这个时候不会去登蔡京的mén。但是梁师成那里,却再没有了往日的崖岸高峻,已经亲去探了好几次口风。和正式投效差不多了。作为文臣,执掌两府就是仕途顶峰,是人臣一身追求所系。哪怕吴敏宦海沉浮也有这么些年了,不由也是心热。他这般举动,自己清流一党中人,很有些冷嘲热讽的话语传出来,也不知道是看不惯还是吃醋。

  可是梁师成那里,也并没有一句实在话下来。不动这个心思还好,一旦动了,到了现在这个没着没落的时候,往日养气功夫就不见了,吴敏几日来都跟百抓挠心也似。在枢密院中,不是什么事情的由头,也很发了几场脾气,让底下人都噤若寒蝉,一旦下值xiǎo聚,背后都在说这位往日崖岸高峻的吴大人的笑话。

  此时此刻,吴敏在枢密院明堂当中,拿着一分文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满心思都是焦躁,寻思怎样才能打动隐相梁师成。但人心思一旦热切,就少了几分清明。百般琢磨,都不得要领,人就加倍的烦躁起来。想找吏员寻些不是,这些吏员都知道厉害,远远的避开这位吴大人,就算是送什么文书,也是谨言慎行,让吴敏寻不到错处。

  就当吴敏实在有些坐不住的时候,一名吏员匆匆从外而入,低声通报:“宇文学士来拜,吴相公,见是不见?”

  吴敏霍然站起:“宇文叔通回来了?倒是好快快快安排,偏厢延客,某这就去见他”

  却没想到,初识燕京的宇文虚中回来得这么快在他们这一党中,宇文虚中虽然有点恃才,却是机变无双,这个时候他更是旁观者清,还深知燕地内情,正可以请益一二这宇文虚中不声不响的就回了汴梁,第一个就来拜自己,定然也是为了燕云之事,说不定自己就能得到什么启发

  吴敏一声话,吏员们忙不迭的将宇文虚中延至枢密院偏厢当中,奉上茶食。燕京一行,宇文虚中看起来也清瘦了不少,jīng神却还不坏。目光转动,更显得jīng干。当下含笑就去了枢密院旁偏厢。

  这里本来就是安置奉枢密院传召而来的武臣暂歇的地方,等待枢密使一一召见。布置本无足观,就是茶食也粗劣得很。宇文虚中却不以为意,原来身上那些锋芒看起来都少了许多,笑yínyín的在那里安坐,甚而起身看看四下布置,看看窗外景物。

  正等候间,就听见吴敏招呼:“叔通兄,燕京往还,大是辛苦,却没想到先来拜在下,叫在下如何克当?燕云事毕,大军调度事物繁忙,在下实在闲暇时间无多。叔通兄有何见教,但请明示,在下也就不敢留客太久,等此间事了,再为叔通兄接风洗尘如何?”

  吴敏语调沉稳,气度雍容。一身紫袍,从mén外缓步而入,半点也看不出刚才在明堂当中焦躁模样。

  宇文虚中一笑回头,打量了吴敏一言,大笑道:“讷言兄,却还欺我此刻讷言兄一心想的只怕就是那枢密使位置。在下此来,正是为讷言兄谋得此要紧位置。若讷言兄还是这么一副冲淡做派,那在下不说也罢,就此告辞”

  他说得出也做得出,拱拱手就要朝外走。吴敏一怔,苦笑着扬手拦住:“叔通兄,你我至好,何必如此相戏?某yù得枢密使位,也不过是想为朝中保留一分正气,为国宣劳。惜乎朝中局势混沌不清,有力却无处使去。此刻叔通兄回返都mén,我辈正如大旱之盼云霓,叔通兄有何见教,在下岂敢不洗耳恭听?难道还要在下先在丰乐楼为叔通兄摆上一桌才成?”

  宇文虚中哈哈大笑,虚点吴敏:“讷言兄啊讷言兄,我辈就是这些大头巾气太重,才反过来吃了那些杀伐果断之辈的亏。那萧言更是其中佼佼者,现在风传他要得枢密院差遣,讷言兄再不改弦易辙,只怕降伏他不住,将来还有得纠缠…………在下兼程赶回,正是为解讷言兄心中忧虑”

  ~~~

  宇文虚中的确是急急忙忙赶回汴梁的,如果说他的来意就是为了吴敏,这倒也不见得。

  凡是要行纵横之事,就得见机,还得果断抓住机会。他和耿南仲已经在燕京败了一局,迎接到了新的天使之后,还呆在那里做什么?汴梁都mén,此刻正是因为燕地战事结束而有绝大改变,只要有变动,就有机会。具体是什么,只要人在汴梁,就总能察觉出来,再看看有没有下手的余地。在燕京恋栈,还在为输了一场不服气,想找点xiǎo便宜回来,这岂是行大事者该有的作为?

  宇文虚中和耿南仲比萧言还要早十日出了汴梁,一路车马,路上也未曾耽搁,早早的就回到了汴梁城中。以他的活动能量,稍稍往还一下,看看最近诏旨动向,打听打听点流言。基本上就能把握住汴梁朝争的局面到底是什么。

  宇文虚中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发现,现在都mén流传的,蔡京复相之后要让那萧言进枢密院行走,几乎就是蔡京确定不移的想法。而蔡京也想通过萧言在枢密院,在三衙施加影响力,而不是如上次一般,一场伐燕战事,因为童贯和王黼结盟,秉政多年的蔡京就一下倒台。

  而在阻拦萧言不要进枢密院,最终让蔡京对西府施加影响力。那就是和蔡京复相后这第一场角力的关键枢密院吴敏为副,现在还没有传出要扶正的确定消息。看来就是这位吴大人在这件事情上看得不怎么通透,没有中那位藏在童贯王黼身后隐相的意。这个时候蔡京复相,梁师成麾下一时无人,这岂不是两家最好的联手机会?发力在萧言一个人身上,最终却是影响到蔡京的相位

  一旦计较已定,宇文虚中就直奔吴敏这里而来。他也十拿九稳有把握可以说动吴敏。吴敏想得枢密院正位只怕都想疯了,现在指出一条明路,他如何不喜?以吴敏地位,正是最好的可以冲在一线阻挡萧言进枢密院的人选,只要肯象梁师成输诚,还怕隐相不结纳?吴敏也还是他们一党大将,得西府之位,对他们这一党也是大有好处的事情。

  当下他一言既出,吴敏果然神sè变化,想矫情两句,又觉得大可不必。想马上求教,又觉得脸上有点拉不下来,一时就僵在了那里。宇文虚中也不为难他,呵呵笑着拉着他的手并肩而坐:“讷言兄,还恁般大头巾气太师复相,国事只怕愈发不可收拾,正是我辈出力时节。此时稍稍从权,又有何顾忌?但问此心清白就无愧左右…………现在讷言兄要为之事,就是向隐相输诚,拍xiōng脯将阻挠萧言得枢密院差遣的事情包揽下来,还怕隐相不全力支持讷言兄得这西府地位?”

  吴敏又哪里是笨人了?只是一心想着这个西府位置,心思热切,一时转不过弯来。宇文虚中提点一句,联系最近汴梁底下涌动的暗流,顿时就反应过来,拍tuǐ赞叹:“叔通叔通,今之诸葛”

  他又迟疑一下,低声问道:“如何行事?”

  宇文虚中看着他:“神武常胜军入三衙,编制驻地,主持将领,粮饷如何供应,还不都是枢密院的事情?三衙不过具体经手罢了。只要稍稍引出什么luàn子来,怎么也能牵连到萧言头上,扣他一个心存怨望的名义,不过是最便宜的事情。luàn子闹过之后,清理掉萧言一批心腹,再以恩义结余下诸将,还怕神武常胜军不为我辈掌握?高太尉老病,又是最圆滑不过,未必肯为太师效死力。这般萧言自然就入不了枢密院,说不得还得去偏远军州走一遭………太师一番筹划,全都成空…………讷言兄,就是这番计较,对隐相禀明,自然隐相就会站到讷言兄身后”

  这等官场伎俩,一说就是明白。吴敏跌足赞叹,当下起身:“某这就去拜隐相,萧言不几日也许就到了汴梁,此事可不能耽误”

  宇文虚中又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笑道:“去说济什么事?徒lù形迹而已。一封书信足矣”

  吴敏也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去拜mén的话,梁师成此刻为了避嫌,未必能见着。一封自己的书信,却是能直入梁师成面前。而且要紧的是。两人对谈,空口说白话。他能不认账,梁师成也未必就信。一封书信却是白纸黑字的投名状,到时候翻出来就是凭据,却比拜mén好上许多

  此时此刻,也不用多说什么了。吴敏起身对宇文虚中一揖:“叔通兄,将来某必有报之”

  宇文虚中脸上也没多少喜sè,起身还礼,淡淡道:“学生为的也不过就是这大宋罢了,太师再秉政下去,这国事真不可问了…………萧言此子,机变百出,在燕地生出这么多bō折,要是在汴梁还是容他使出手段,大宋现今如此局面,怎么经得起?纵然是有些对不住他平燕大功,也是顾不得了。将来政事清明,正人盈朝之际,再好好向他赔个不是罢…………”

  两人对谈,至此结束。不多几句话,已经是彼此会心。走出室外,一揖而别。看着宇文虚中潇潇洒洒的出了西府,吴敏已经一叠连声的招呼自家心腹入明堂伺候。赶早不赶晚,马上就和隐相搭上关系最好

  梁师成此时地位,已经不用时刻在赵佶身边当值了。特别是在晚间,赵佶和嫔妃调笑之际,自己在旁边,那叫生厌。就算是当日才拉赵佶和李师师的皮条,梁师成也是早早就避开,省得扰了官家雅兴。

  赵佶崇道,这些年耳濡目染下来,梁师成也难免。平日里到了晚间,少在禁中,都是在自己提点的道观中服食导引。说不定还指望自己能尘根复生呢。今日梁师成却没有如往日一般去神霄宫或者中太一宫,就在禁中会通mén内内诸司自己的宅中,简单的洗漱之后就休息了。以前王黼童贯在外,自己可以轻松一些,不必时时刻刻盯在官家身边。现在蔡京复相,这是个大对头,自己可得随时将官家这里的地步站牢了

  凡是心事重的人,自然就睡得不是很好。梁师成在快两更的时候仍然在烛下端坐,拿着**书细细阅看,不时还眉批几句记下读书感受。这个时候就听见mén外传来轻轻响动,一个一直贴身跟着的心腹xiǎo宦官,也是一身道装,挑帘而出,低声道:“爷爷,西府吴枢密有书信到…………”

  梁师成眉máo略微一挑:“他倒是有心,总算明白过来了…………怎么这般晚?”

  那xiǎo宦官低眉顺眼的答话:“好叫爷爷知道,这吴枢密一天都跟没头苍蝇似的luàn撞,去神霄宫中太一宫都未曾觅着爷爷,好容易知道爷爷在内诸司安歇,寻了mén路将书信递上。孩子知道爷爷近日都在挂心这吴枢秘密处,底下都吩咐了,未曾做留难就赶紧递上。”

  梁师成慈祥一笑:“好孩子。”伸手接过那xiǎo宦官毕恭毕敬递上的书信。这封信薄薄的,逆封着口表示机密。梁师成慢慢挑开封口,chōu出来细细看了一会儿,神sè不动将书信放好。那xiǎo宦官赶紧就上前将书信收入机密的信盒当中。

  半晌之后,才听见梁师成不动声sè的低声道:“…………既如此,就着人去和吴枢密说一声,信已收到,很是不错…………就这样行事罢。禁中这里某自然会盯紧,少让太师有引荐萧言接近官家的机会。只要事成,少不了他一个枢密使就是。”

  以梁师成身份,自然不用也回信留下什么证据来,jiāo代一声就算完事。再没有人敢挑眼的。xiǎo宦官答应一声,就下去安排了。

  梁师成却袖手坐在灯下,烛火在他脸上映照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最后才听到梁师成叹息一声:“…………倒是可惜了这萧言,复燕大功…………笑话啊笑话…………”

  在蔡相宅邸,这一夜蔡京书房也是灯火通明,直到三更时分。几次姬妾都xiǎo心翼翼的劝蔡京早些休息,不要伤了jīng神,都給蔡京淡淡摇头拒绝。

  在书房里面,蔡京在软榻上半靠半坐,眼睛半睁半闭,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事情。直到快三更的时候,才突然一笑,低低自语:“看来这萧言入枢密院,就是一众人和老夫角力的发端了,却是看不得老夫在这个位置上要不要这般为萧言撑腰,还是先退一步?再看罢,再看罢…………也要看萧言此子扶得起来还是扶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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