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光绪二十年年尾巴还有六天的时候儿,两江总督署里头,却是灯火通明。~~~~
督署内外,都布上了岗哨,上哨的士兵,枪口都装上了刺刀,在灯火下面笔直的站着,警惕的注视着每一个应召来到这里的人物。带哨军官,一遍又一遍的巡查着哨位,生怕安全上面有什么漏洞。这样的绝密军议,自从离开朝鲜之后,还是第一次。每个人似乎都象打了一针肾上激素也似,好像回到了甲午战事当中,整个精神都提了起来!
徐一凡的手下,从各个地方赶过来,唐绍仪、盛宣怀、张佩纶、詹天佑、北洋招商局——现在得叫两江招商局的总办,襄理,两江电报局的总办,全部济济一堂。禁卫军当中也是精英尽出,李云纵楚万里联袂而来,张旭洲,聂士成,陈金平,袁世凯,张威等高级军官,也全部都扎束整齐,飞马而来,哨兵都记不得立正敬礼迎接来的这些徐一凡麾下大员多少次了。
灯火当中,陈德和溥仰肩并肩的走在督署当中。
虽然不断有人过来,可督署里头,还是安安静静,自有一种肃然之气。宽广的院子校场,全是一片,黑暗。只有转角之处,才有一盏汽灯高悬,汽灯之下,则是卫兵静静站立在那一团光晕当中,周遭一切,都是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溥仰陈德的马靴,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回响。
“老四,差不多人来齐了吧?要是人到齐了,就该闭门,把前门的岗哨抽一部分,集中到大帅签押房外头。”
安静当中,陈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溥仰板着脸掐了掐手指,默算一阵:“应该都到了,再说现在已经打了七点,大帅传的时间就是这个,谁要是迟到。也不用进来了。”
陈德一笑,拍拍溥仰肩膀:“你往南,我往北,收哨位吧。带紧了。省得收的时候出了空子!”
溥仰脸色一寒:“二德子,我用你教?怎么,也觉得我这个满人的身份碍着你了?我带哨都不让你放心了?”
陈德手僵在那里,半晌才苦笑一声:“到底是谁才整天把这个魔怔挂在嘴边?老四,我还以为你想通了呢,结果还是没有!这事儿我帮不了你,全是你自己的挂落…………不扯这个,收哨位去!”
他也怕和溥仰多说这个话题。摆摆手就朝另外一个方向而去。溥仰呆立在那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他早就不怀疑徐一凡什么了,徐一凡要夺了这个天下,江宁城的骡子都知道。
说实在的,溥仰也不在乎。他这辈子,也没感受到爱新觉罗家太多好处,除了落草就有地贝子身份,他早早过继出去。不管是醇贤亲王府。还是端郡王府,都没怎么管他。端郡王府过继了他之后没七八年就添了儿子,他不到十岁就分院儿独过。除了他老姐姐,谁照顾了他半点儿!大清宗室俸禄早就减了又减。一个贝子,一年不过四百多两出息。分院前他从没见过这笔钱,后来端郡王府不过一年才给他八十两,老姐姐那时不过才十几岁,偷偷塞给他一些体己钱,他才这么活下来长到现在,别看是天潢贵胄,其实整个儿就是无依无靠!
这天下,谁弄得好谁来弄,这个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徐一凡处理江宁京口八旗子弟,也算是仁至义尽。再没养着他们的道理啊!改朝换代,比这个酷厉的多了去了,能容他们自力更生,不是害他们,倒是救他们。溥仰在京城里头长大,旗人那些废物笑话,那是从小就看到大!要不是徐一凡接纳了他进禁卫军,他也就是那么个废物点心。
这点上头想通了,但是现在还拦在面前地,却是自疑!
他一个旗人,真的在禁卫军里头有前途么?徐一凡以降,这个团体里面所有人,整天做的都是挖大清江山墙角的事情,他置身其间,别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要想,是不是在警惕着他,提防着他!老姐姐抛头露面亲赴徐一凡那里为他求一条路,这更让他无地自容,他以为自己能保护老姐姐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要老姐姐来保他!他溥仰顶天立地的汉子,要是给自己族人指指点点,说拿姐姐当门包儿,才换了新朝的地位,这叫他溥仰如何做人?
“真不如在和小鬼子的那场仗里头,被一粒子弹撂倒…………”
溥仰情不自禁的朝着签押房那里看去,他摘下军帽蔚然长叹:“…………大帅,什么时候能赏我溥老四一个安心地死所!真能如此,除了对不起老姐姐,我哪头都对得住了!”
溥仰的心声,自然传不到督署签押房里头,现在签押房内,人人心旌动摇,有些性子急躁一点的,鼻翼翕张,要不是在徐一凡座前,差不多就要站起欢呼!
徐一凡的签押房里头,已经改了样子,他的大办公桌临时搬走,靠墙一排西式沙。签押房当间,正是一副北洋书局的大清舆图。真论到作战,这种小比例尺的舆图是派不上用场的,但是徐一凡用此图就是为了给人一种震撼感!
他和张佩纶分倨这幅地图左右,徐一凡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座诸人,而张佩纶隐然就是徐一凡幕中诸葛地样子,含笑坐在另一张沙椅上面,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在徐一凡麾下不担身份,只是缓急之间出点主意。这次仓卒间徐一凡就拿出这么大一个计划,涉及国内国外,方方面面,国际局势地掌握运用,徐一凡自有主张,但是在他幕下,论起熟悉国内各地督抚心思,深通各地情况的人物,除了这位李鸿章地女婿还能有谁?
地图上面。一条让人触目惊心的红粗箭头,从江宁出,顺江而下,再转而北上。直指旅顺!到了旅顺,这粗红箭头又分成无数细小箭头,不仅覆盖了全部辽南,而且更与北朝建立起联络。更有虚线描就地红色小箭头,直指向中俄朝交界之处。
现在主要集结于旅顺金州辽南一带的依克唐阿吉林练军也被标记了出来,但是符号旁边,被徐一凡墨迹淋漓地打了一个大叉!
这副地图上面的动作还不仅如此,绥远一带的毅军宋庆部同样被标记了出来。毅军是一个青色地箭头,经热河朝阳而直入辽西走廊北端,与辽南红色箭头会合!
徐一凡的意图,再明白不过,他准备动员禁卫军一部,从海路秘密而迅的北上,解除依克唐阿部武装——你朝廷不是要解除老子在北朝三千子弟的武装么?徐老子就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解除了吉林练军武装之后,接防辽南。联络朝鲜。后路稳固之下,借小日本十个胆子也不敢以残破之师北上。再和禁卫军打一场。
毅军是徐一凡早就埋下地钉子,他们前来会合。是以壮声势之举。
徐一凡此举,就是要将朝鲜的危局。消熄于朝廷和日本未之前,同时在北方也对清廷形成威胁的态势!此举之大胆。是不用说了。其中变数多多,风险很大,也是不用说。可是让在座诸人振奋的是,徐一凡还是那个从南洋,从朝鲜一路拚杀出来,意志坚定,气势宏大,力求主动的徐一凡!
但凡一个团体,最怕的是上位者苟且偷安,固步自封。上位者如此,底下消沉起来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这个计划到底如何还可以争论,但是徐一凡这昂扬意气,却让所有人都感到提气儿!
徐一凡目光扫视一圈,看所有人都一副震惊激动的样子,他在心里头一笑,开口问道:“大家觉得如何?朝廷敢卖国,我就敢卫国!死国者朝廷也,生国者,我辈也!对这个计划有什么疑问,,大家尽管说,咱们这就一一细细琢磨…………朝廷出了招儿,我徐一凡不能不接着!”
一句话就似乎将所有人从激动当中唤醒,种种桩桩地疑问顿时就涌了出来。徐一凡动作实在太大了,此举若成,就等于是昭告天下,气运已变,下面就该考虑如何进北京城了——徐一凡打造的这个团体短短时间,就能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怕过犹不及?气势张到十分,一旦不成,恐怕就会直转而下!
最先站起来的,竟然是盛宣怀,他皱着眉头:“大帅转用禁卫军于辽南,海路运输,用的只怕还是招商局的轮船?”
徐一凡一笑:“大清唯一的海路战略机动能力在手上,我能白白浪费?6路走得通,老子不如先打北京城了!”
“既然朝廷和日本联合,又有英法美等国担保,我等全无水师护航,这水路安全,如何确保?禁卫军运上去了,要是列强切断我海上补给线路,到时又如之奈何?”
徐一凡微笑着竖起两根手指,一一屈下:“部队上去的时候,秘密迅捷是要点。三天内装船。招商局轮船仍然走正常上海到天津的客货运线路,只要保密功夫到家,别人是现不了地。船队到天津,别人看不出异常出来,而从天津到旅顺,能要多少功夫?一夜之间,我禁卫军就已经在旅顺上6!
至于后续海路补给…………当我禁卫军掌握了辽南局势,军食是不用输送了,军火也可以就地解决一部分——只要能顺利解除依克唐阿地武装!后续补给任务,其实并不很重。而且我可以确保,西方列强,只会承认既成事实,而不会对我采取断然行动!至于日本……此次是他们最后的垂死挣扎,哪怕他们海军完整,他们也经不起再和我们做大6消耗战事了,可毋庸虑!”
盛宣怀仍然面沉如水,徐一凡话音才落他就接着大声问:“大帅如何敢确保,我们掌握了辽南,确保了朝鲜,西方列强不会支持日本来争夺此处?毕竟这次和约是他们促成地!兹事体大,闹不好,我等就成为天下中外的公敌!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心头最大地疑惑——也许楚万里除外。他一直在那里懒洋洋的笑着呢。
此举力度刚劲到了极处,徐一凡是利用声势气运地第一把好手,以四万兵力,南洋北洋杂凑起来的班底。借着甲午战事地声望。一跃而居潮流之上。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一直是徐一凡步步紧逼,朝廷步步退让,手忙脚乱的只顾应付。凡是文官系统的,天然有一种求稳心理,先把手头实力经营好,稳固自己基础,再图进取。这是文官们觉得地最优选择。这次朝廷对日和约。明显是在徐一凡的步步逼迫下出的只顾眼前的昏招,这等机会,个通电,表明立场,再拉高一下声望,在大多数人看来也就足够了。何苦再冒这样地风险呢?
徐一凡的目光缓缓扫过诸人,看不少人对盛宣怀的话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这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如今我再说最后一次…………时代不同了。各位!我们这个团体是顺着什么样的潮流才兴起的?如今难道要让我们背离属于自己的气运么?天下苦于对外屈辱久矣。天下苦于清廷老朽腐旧久矣!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证明清廷已经不能适合于这个时代。相对于他们,我们地每一个举动。都要证明我们有此决心,有此能力。挽此末世气运!我们就是要让天下看到,他们在卖国。我们在救国!这已经不是过去三千年中的朝代更替,而是得此世道人心者,则得此天下!朝鲜,在所必保!这等机会一旦错过,再想得到,那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我们已经等待不起了!根基,可以慢慢梳理,可时机,却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朝廷出此昏招,不将其用尽用绝,老子白担一个活曹操的骂名了!
…………至于诸公所担心的列强干涉,这点我可以为各位所确保。西方列强,尤其是英法,他们调停此次战事,甚而最后又偏向日本。全部依归都是在东北亚保持一支可以抗衡俄国扩张的力量。现在我击败日军主力之禁卫军北上,并有毅军壮其声势,更是以本国之军保本国之土,英法列强,会作何选择?想必诸公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这气运,我们好容易才从日本手里抢过来,难道还要我们轻轻放弃?朝廷是傻瓜,老子不是傻瓜!”
徐一凡的声音在签押房里嗡嗡回荡,震得每个人都心旌摇动。难道,这时代真的不一样了?这东亚气数,就真的在徐一凡地掌中?要不然,为什么他那么自信!
盛宣怀缓缓点头,侧身和紧张得脸色都白了地招商局总办低语几句,笑道:“大帅既然做了决定,我们就是配合行事罢…………招商局可以抽调出十三条客货轮——年关尾巴了,要不然能抽的船更多。十三条船,一次运六七千人没有问题。”
徐一凡才微笑点头,李云纵就长身站起:“大帅,部队如何抽调,由谁统带?毅军那里,谁去联络?”
这是禁卫军方面地问题,他们可不管这次任务有多少政治上外交上面的顾虑,只是关心这次任务本身!
徐一凡笑笑:“事情仓卒,事先也没和你商议…………我初步地考虑,四个镇各抽两营兵,连同辅助力量,凑一万人吧。短时间镇住辽南,需要一员敢打敢冲的猛将,张旭洲,这个任务你敢接么?”
轰地一声,张旭洲起立,站在那里如一尊黑宝塔,一开口嗓门直震得每个人心里头都颤:大帅,有什么不敢?辽南您交给我了!依克唐阿到时候我送他到江宁来见大帅!”
徐一凡还没来得及表示赞赏,楚万里就在底下笑道:“早知道当初就不回来了……这一来一去,脸色最难看的恐怕还是孔茨老头子,原来地教育计划,又得重新修订啦!”
徐一凡瞪他一眼:“要不你去?看你在江宁城也闲得够了——谁又是神仙?能料到朝廷能愚蠢到这种地步?我们要是不离开辽南,他们也未必敢签了这对日和约!”
楚万里连连摇手:“我不去!孔老头子也不放我走哇,充实总参谋部事情就一大堆,禁卫军的所有正规化条例都得从我这里出,瞧着清闲,累得臭死…………大帅,我就一句话。辽南动作,要和大帅在两江的举动配合好,这样子,才能一下子震慑天下!”
楚万里是明白人哪…………徐一凡没说什么。张佩纶倒是淡淡的瞧了他一眼。
“大帅,谁去绥远?”李云纵不动声色,只是问自己职责之内的问题。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有点冷场,张旭洲去辽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李云纵和楚万里肯定是要坐镇江宁的,有此二人在,一个严厉苛刻,一个精明狡猾,正在整顿的禁卫军可说稳如泰山。而孤军远出镇慑东北。需要一员完全嫡系出身,绝对忠诚地将领。虽然是如此大的功绩,聂士成和陈金平这两个资格够的也识趣儿的不和张旭洲争。可这去热河可不简单!就算宋庆一调就动,可是不论从哪条路走,都得经过朝廷还掌握地地盘。禁卫军本来就是朝廷恨绝了的,此去又是去挖墙角,万一行迹暴露,立功无分。送死有望。
沉默有倾。陈金平和聂士成同时吸口气,准备自告奋勇。大帅事业一帆风顺。要建功立业,其它的也顾不得了。可是有一个淡淡的声音抢在前头:“大帅。我去吧。北边儿认识我的人少,聂军门和陈军门久处北洋。熟悉他们的人多…………我去联络宋庆,准定在张大人之后。一月之内,和他会师辽南。”
说话的,正是袁世凯。他站起身来,因为他体态本来就是身长腿短,一身军服穿在他身上,总有些不合适,不见半点英武之气。可是自徐一凡以降,谁都知道这家伙是个狠角色!
徐一凡目光一动,微微颔:“好,你去,好生做。将来有你出头的日子。”
这是袁世凯投效之后,徐一凡第一次面许他地将来!这句话就表明袁世凯终于洗干净了他身上反复无常的罪名,真正是被当作徐一凡心腹嫡系的一员!
底下人微微有点骚动,袁世凯却不动声色,自顾自的坐下。徐一凡也不理他,转头问张旭洲:“三天时间,能拣选出精锐,编组完毕么?上船的动作,必须秘密迅,其它人也会全力配合你,走漏了半点风声,你自己知道该如何!”
张旭洲重重点头,还没来得及表决心。唐绍仪已经站了起来,挥着手大声道:“大帅,说到底,这事儿还是不成!”
大家身子都是一震,看着唐绍仪。徐一凡笑笑:“怎么个不成?”
“没钱!”唐绍仪回答得斩钉截铁。
“招商局动用客货轮要钱,动员毅军宋庆部北上要钱,镇住辽南之后,吉林练军不管是收编还是遣散,都需要钱!更别说军资军饷的补给了,大帅说有法子,可是现在还没瞧出来大帅用什么法子,却又开这么大一个口子!年关难过,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赞同大帅派此万人北上!”
唐绍仪毫无疑问是属于稳重派的,他的任务,就是经营两江。可现在经营还没看出一个眉目出来,就要行此大举,不管从哪个角度,徐一凡哪怕说破了大天,他也要反对!
唐绍仪态度如此激烈,詹天佑算是他老搭档了,就算他性格木讷天真,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替唐绍仪有点担心。徐一凡却和张佩纶相视一笑,张佩纶也不谦让,咳嗽一声,弹弹袍服,长身而起。
“少川,事主忠心如此,鄙人不如!不过大帅事先岂无筹划?近期资金支撑,经大帅熟虑,张某在旁边帮忙拾遗补阙,倒是有两个法子…………”
“什么法子幼樵你就是爽爽快快地说罢!不当家你是不知道这柴米油盐贵,我都快急白头了,误了大帅地事,算你的算我地?”
张佩纶一句话就吊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徐一凡崛起至今,真地好像无所不能也似。什么样的危局,他都能左躲右闪地冲过去,现在南洋北洋财力,已经被他用到了尽处,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再筹一笔资金?如果一两年之内钱上面有保障。以徐一凡之声望才能,对着朝廷那帮家伙,胜负之数,已经不问可知!
张佩纶也吊足了大家胃口。最后才洒然一笑:“筹饷方法,有两个。一在前,一在后。都是配合当前局势,一举而扰动天下!
在前者,朝廷出卖朝鲜,而大帅出兵全我金瓯。此乃国战也,大清本有用兵身份而天下协饷之例。大帅自然就可以拿来用,安徽。江西是大帅治下,大帅已经去札,当年藩库余存,全部解送江宁。其它省份,只待朝廷和约签署,而大帅在辽南雷霆一击动,则大帅之咨,将送抵全国督抚案头矣!协饷不协饷。他们瞧着办罢!那个时候。谁还看不清这气运如何,总会有些督抚。会预先在大帅面前奉上一份投名状罢!”
一句话震得所有人身子都是一抖,目光却一齐投向了徐一凡。大家伙儿目光多局促在两江自己地盘——其实也就是限于江苏一省。而徐一凡却志在天下。利用此次局面,就要逼迫天下督抚站队选边了!协饷国战的名目。再正大光明不过。一则有成例可循,二则是这也真是一份投名状!朝廷要收拾徐一凡。得拉拢他们督抚,督抚们现下是不怕朝廷地,但是在徐一凡这里先用协饷名目,站住一点脚步,那倒真是一件可操作性极强的事情!
法、术、势三个字。徐一凡在归国未久,法字儿还不大看得出来。可是他以势运术,以术助势。这后两个字,他却运用得精熟!
看着大家热切的目光,徐一凡面上还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心里面却在嘀咕:“老子可是穿越来地!这时代世道人心还不掌握,老子早死了七八回了…………”
半晌之后,唐绍仪才颤声道:“这……这协饷数字如何,有把握的是多少?朝廷都收不上来,这些督抚愿意掏给咱们?”
张佩纶笑笑:“少川,你没做过国内地方官,这里头弯弯绕你是不知道的。地方上面收的上下忙的田赋地丁,南方不少省份还有折漕的收入,连同盐税,海关税入,这些是要解给朝廷的,咱们这里敢截下来,其它省份不见得能这么拉下脸。但是厘金一项,却是地方上下其手的好出息一省厘金富者数百万,贫者也有百余万,以大帅治下两江为例。查善后局账本,江苏去年厘金年入六百余万,实解朝廷者,不过四十万。其它地,就在善后局用各种名义开销了,谁不知道,善后局就是督抚们的私帐房!大帅要协饷,不管哪个省份,只要愿意掏,随便在善后局里头哪里开支一笔就行了,朝廷穷,你真当地方掏不出钱来?要是没钱,谁还愿意当官?现在花点钱,还不是自己掏腰包,一旦鼎革,总有个好下场,谁是傻子?
我倒是和大帅算了算,闽浙,两广估计掏钱的意思居多。这四个省份,协饷四五百万,应该不在话下。本来两江之地,就虎视这四个省份么!江西安徽,藩库也该有两百万。两湖不好说,我已经求一位大人物去信了,现在还说不准。至于四川云贵,这些就看看吧,看看他们督抚有没有那么聪明!最北,只能指望山东,其它的指望不上。粗粗算来,八百万可保,半年之内,应该可以缓一口气了。那时两江富庶之地,在少川兄治理下,也可源源接济一部分…………这天下分出个高低,兄弟可以断言,就在这一年之内!如此还有什么说的?”
唐绍仪满脑门子的大汗:“行险,行险…………如果督抚们都不协饷呢?饷尽财绝,那时又如何是好…………”
张佩纶陡的大喝了一声:“少川!行大事者,三分险都不愿意冒,那我们何必追随大帅?”
一句话顿时就将唐绍仪喝醒,他稳了稳心神,笑道:“幼樵,你说得是…………那第二个法子呢?又是什么?”
张佩纶转头微微朝徐一凡一拱手:“第二个法子,就是大帅的主见了,这个功,兄弟贪不得。”
徐一凡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唐绍仪和张佩纶之间地你来我往,他这个团体,由于历史新。大家都是有什么话都说,他也无意压制。说明白了,说透了,行动意志自然就统一了。他每次行事。都是如此雷鸣电闪的大举,没有麾下地全力投入,如何能够成事?
听到张佩纶的话,他一笑道:“第二个法子,无非就是办事收钱…………老子替英法顶住老毛子在东北亚地扩张,他们能不给点好处?等辽南底定,我找他们谈价钱。海关北边的我不管,上海关。江海关,广州关地关税,老子要了!”
这句话说得大家更是目瞪口呆,无半点插嘴地余地。南方诸海关,一年收入以千万计,英法列强,能让给徐一凡?徐一凡说完也不解释,他自己心里有数。此次举动。不仅是让督抚们选边站。他也是让列强也要选边站!
此时世界第一强国英国,所孜孜以求地就是扯散俄德之间的事实同盟。德国在欧洲扩张,俄国在远东和中亚扩张。双方互不干涉。为了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特别是怕俄国经过中亚觊觎印度,还有俄国在远东获得他梦寐以求地不冻港。为了让俄国目光转回欧洲。去和德国在欧洲生利益冲突,让他们的事实同盟瓦解。英国简直在不惜一切代价扶植起一个能在亚洲遏制俄国扩张的力量!
在徐一凡那个时空。日本算是赶上了这班车,抄英国便宜抄大了。从工业体系到军队建设,英国给了日本多少扶植和帮助!从源源不绝的贷款,到给日本打造了一支全英式的崭新战列舰队,日本居然就这样一跃而工业军事强国之林。
在现在这个被他改变了的历史,他毅然选择在东北展示力量,就是要将日本彻底赶下火车!是大清朝廷,还是他徐一凡有这决心,有这能力遏制俄国扩张,他们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也该投点本钱!更不用说,这本钱还本来就是中国自己的!
此次他在两江席未暇暖就又分兵北上,看似鲁莽,其实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说甲午是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开始,那么此次雷霆一击,就是改变这个国家命运地决定性一击!
这种机会,他如何能放过?
徐一凡肃然起立,他也不想再多解释什么,只是用力一掌拍在那地图上面:“我意已决!朝廷签署和约之日,就是我再度底定辽南之日!万千健儿的血不会白洒,我也不会让这气运从我指尖溜走!
………………跟随我!”
所有人都同样肃然起立,禁卫军的高级军官们更用力磕响脚跟敬礼:“敢不为大帅效死!”
“少川,你还担心些什么呢?今天你说这些话,很不应该。此乃逆而夺取的关键之机,大帅做了决断,我们就执行好了,对天下大势的把握,谁能过大帅?”
督署外面,商议完毕的诸人,都纷纷乘车马离开。汽灯的光晕之下,只有卫兵静默站立。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下了雪花,一点点一片片,在卫兵的肩头,已经厚厚一层。
张佩纶住在督署里头,散了军议之后,他独送了唐绍仪几步。
“逆而夺取?”唐绍仪有点茫然地低声嘀咕了一句。
“取天下者,有顺取,也有逆取。顺取者,天下崩坏,有力者得之。然则生灵涂炭,白骨千里相望…………”
“逆取呢?”
“…………营造大势,按而观衅,一旦有机,则趁势而起,一举而底定天下。只是这势如何营造,却难倒了古今多少英雄…………更别说值此末世,思潮纷纷,更有西洋列强,掺杂其中,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大帅是从何而来,竟然能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没有百年,谁人能理得请眼前这团乱麻?”张佩纶地神色微微有点感慨。
唐绍仪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幼樵,你为什么独独和我说这些话?”
张佩纶微笑:“少川,你是文臣班。此时关键时候。如果有什么想不通,就自误误人了…………其实是大帅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希望你能常保此锐气,但这个时候。不要怀疑他,只管追随他!”
唐绍仪神色有点感动,一句话不知不觉的就溜出了口中:“幼樵,你就不想做这文臣班?你根基深厚,深悉国内情状,比我合适…………”
张佩纶淡然一笑,没接他地话,却岔到了其它地方:”少川。近来有推背图谶言流传,所谓生我者猴死我雕,正是说我们大帅,你听过没有?”
唐绍仪默默点头,他是接受的完全洋式教育,这等谶言,听过便罢,也没往心里去。
张佩纶悄立雪中。神情悠远:“…………有人解之曰雕死猴活。主大帅代清而立。可是我地解法却是不同…………生我者猴死我雕,我者。此国此族也。大清所有行事,都在死此国此族。而大帅所有行事,都在活此国此族。只有这个解释!
兄弟为什么不担名义?当初我们都是雕的帮凶,马尾一战。我是罪人。此时此刻,只要看着大帅如何全活此国此族,这一生,也就够了!少川,你努力吧,我们都是过时地人了!”
合肥。
李家老宅,自然是合肥城最为贵盛宏大的宅邸。一门三督,几十年经营。虽然权位已经烟消云散,可是这李家,仍然是合肥城最为让人仰视地存在。
天井当中,已经退隐林下地李鸿章披着一件白色貂皮坎肩,呆呆的站在雪中。
大雪纷纷而落,粘在貂裘上,也落在他的胡子上。
他竟然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天井外响起了脚步踏雪的声音,跟着李鸿章归隐故里地门人杨士琦慢慢走了过来,他是杨士骧的弟弟,杨士骧行四,他行五。杨士骧为什么死,北洋中人都心知肚明。李鸿章去后,杨士琦无意留在天津,当然也不能去投靠徐一凡,干脆陪着中堂归里。反正合肥离老家淮安也不远,来回都可以照应,说是坐而待时,其实已经打定主意陪老中堂老死林泉之下了。
李鸿章归里,过得是悠闲自在。和乡老闲谈,说起过去几十年,就是一句话:“过去几十年,都是在当官当混蛋,现在全忘记了,倒也干净!”
朝廷内外,天下局势,李鸿章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也有人探过他的口风,看老中堂能不能复起,制衡一下徐一凡。李鸿章只是笑骂:“回来干什么?帮朝廷,老头子和徐一凡斗就是个输。帮徐一凡,他那么能干了,要我干什么?”
今儿江宁一封长长的电报,却让老头子痴在这里。电报的码子,还是李鸿章戴着老花镜一个个翻的。
“中堂,雪大,站的时间长远了,回屋暖和一下吧。”杨士琦低低解劝。他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也不好说出口。这些事情,岂是他能左右得了李鸿章的!
李鸿章竦然一惊,仿佛听到了这句话,才从自己地玄想当中惊醒。他回头看看,笑道:“杏城?原来生我者猴死我雕,是这么个解法儿!闹了半天,咱们都成罪人了!杏城,你说说,我是忠臣不是?”
“中堂当然是忠臣。”
“忠这个朝廷呢?还是忠这个国家呢?咱们丢的,人家出手拣回来。这事儿上面帮把子气力,不算忠臣事二主吧?”
杨士琦不动声色,淡淡道:“是不是忠臣,记得中堂老师曾文正公说过,这是论心不论行的。”
李鸿章呵呵大笑,这笑声在雪地里头,显得有点瓮声瓮气:“文正公参翁家老二的那个折子?我都快忘了!来,杏城,掺我回去,论心不论行,生我者猴死我雕…………哈哈,哈哈!”
杨士琦不再说话,只是搀扶着李鸿章朝院内走去。
天井之中,只留下两行足迹。
大清光绪二十年岁正甲午,就要过去了。
又补半章,不欠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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