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公元一*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这座连接关内外的雄镇,在初秋的阳光下,却显出一片灰蒙蒙气派。城市街道上少有人影,连锦州旗营街道外往日最热闹的茶馆,都是板门深锁。城头上面,只有镶白旗汉军副都统丰升阿亲领的奉天盛字马步练军的青色三角认旗在有气无力的飘扬。
田庄台一战之后,辽南七万拼凑起来的野战主力崩溃。丰升阿带着他的奉天盛字马步练军当先而逃,第一颗鬼子的炮弹可能还没落下,他们就已经转身狂奔,一天一夜万余人就逃到了锦州。整个辽西走廊,就敞开在鬼子面前。田庄台败报一随着丰升阿的溃兵带过来,锦州城几万百姓顿时开始逃难,锦州最高行政长官副都统长顺几乎要挂印溜逃。还是被丰升阿强留下来的,他麾下的城守尉,参领,佐领却都跑了一个精光。长顺虽然勉强留在锦州城,但是却任何事儿都不管了,全部权力交给丰升阿,自己在公馆里面烧香拜神抖。
丰升阿的盛字练军虽然营号里面有一个盛字,但是和淮军精锐盛军是两回事儿。是以奉天旗营为骨干建立起来的所谓练军。东北三省,奉天旗营风气最为近似北京旗营的大爷,也是最不能战,还不如依克唐阿的以吉林旗营为骨干建立起来的练军还保有一点诚朴能战的老八旗遗风。这万余人被东北老百姓称为鸭蛋兵,意思是一碰就破。除了吃粮饷,耍威风,抽大烟,就再无半点本事。当初七万大军当中。算是能战的毅军和吉林练军两支主力都败得那么惨了,还指望这些太爷能保住锦州?
万余盛字练军逃到锦州,果然就强占民房。掳掠粮草,欺行霸市,搞了一个不亦乐乎。世人都认为丰升阿遇战先逃,现在又不约束手下,骚扰地方。宋庆他们退下来。一定要接访锦州,弹劾丰升阿!宋庆挂着钦差帮办大臣,依克唐阿挂着钦差会办大臣的衔头,都是这个丰升阿的顶头上司!
谁也没想到,丰升阿竟然稳稳呆在锦州城。宋庆和依克唐阿也曾气势汹汹带着戈什哈入城,却不知道丰升阿跟他们说了什么。两个挂钦差衔头的大将竟然退出了锦州。一个驻到了北宁,一个驻到了塔山,都不入锦州半步。丰升阿这个辽南诸军官衔最小地带兵将领,竟然成了中军的态势,还有谣传他要接徐一凡的钦差总办大臣地位置!甚至还有传得更邪乎的,说丰升阿是奉了太后老佛爷的命令名正言顺的溜逃,就是要辽南诸军打败仗,给主持战事的皇上好看!
世事颠倒。莫过于此。盛字练军经此之后,更是得意洋洋地加倍在锦州城作践,也不顾这是他们的乡梓之地。对战事失望,加上招惹不起这些太爷,锦州百姓干脆就络绎不绝的逃出城去投亲靠友,搞得这座关外雄镇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而丰升阿也绝无半点认真布防锦州城防务的意思,万余兵队几乎是随心所欲的选择驻扎的地方。当官儿地图舒服就选城里的好房子住。当兵的图个少约束外饷就在城外面住着,隔三岔五的下乡打粮,拉牲口来打牙祭,更没事拉拉夫子,等百姓人家拿钱来赎人。锦州城这几天绝看不到整顿部伍的景象,倒是各处自组成的赌坊赌档热火朝天。大伙儿白天抽大烟不起。晚上赌钱不睡,何尝有半分战地景象!丰升阿对这些都是不闻不问。惟一举措是派自己戈什哈亲兵营守住了锦州城的官电报房,每个时辰都要向广济寺他丰军门驻节的行辕通报消息,更疯一般地朝北京城去电报,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消息。
短短几天的所作所为,就连奉天本地旗人都看出来了,辽西走廊,如果日军可能扩大攻势,绝无半点抵抗能力。而丰升阿如此逃将,如此作为,居然还得以重用,要挽辽西走廊局势,只有杀丰升阿以谢天下!
奉天城守尉英琪更是直接去电北京哭诉:“老佛爷和皇上是不是不打算要祖宗的地方了?与其如此,丰升阿这样的旗人指望不上,咱们就真的只能指望徐一凡了!”
可是这两天,不管辽西辽南局势如何纷乱变化,不管多少人翘等着北京消息,这个帝国中枢,却是绝无动静!几日之内,往日络绎不绝往这里的各种电谕,邸报,廷寄,竟然是踪影不见!
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帝国到底怎么了。
就为这个事情,丰升阿这些天的脾气大得邪乎,大烟都抽不香。他今年五十四岁,照履历来说,算是自小从军地行伍出身,可偏偏没有半点军人气度,衣衫修洁,胡子头光滑整齐得一丝不乱,样子也很儒雅,一副世家子弟气度。单看外表,和宋庆那样老树根似的丘八外表天上地下,底下人也都说丰大人脾气算好的,不难伺候,可这几天,偏偏不一样!
今儿他破例的中午就从烟榻上面一个翻身起来,在自己官厅里面焦躁的乱转。专跑上房的得宠下人,捧着新烟签子进来,也不知道触动了丰大人哪根愁肠,上去就是两个万峦猪手,再加一记金华火腿。打得下人满地乱滚,阖行辕个个噤若寒蝉,丰大人今儿痰气得特别厉害!
就连到了时辰,该过来通报官电报局消息地戈什哈统带都在官厅门口探头探脑,不敢上来。丰升阿打完下人,焦躁地又转了两圈,才瞧见他的戈什哈统带,丰升阿一跺脚:“还不滚进来!有什么好消息没有?”
那统带是丰升阿郭博勒家地亲侄儿,最是得到丰升阿宠信。田庄台一战护送丰升阿逃下来也卖力得很——要知道当初一声撤退的令下,盛字练军嗡的一声就垮了,逃跑的道路挤得满满儿地,多亏这亲侄儿统带大呼酣战。指挥着戈什哈们的洋枪佩刀朝着那些挡路的逃兵招呼,硬架着丰大人一路逃到了锦州!
丰大人一声令下,统带顿时滚了进来。打千之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丰升阿脸色铁青,摸着自己光溜溜的额头:“还没消息?北京城怎么了?老佛爷那儿怎么了?”
下面的话丰升阿却说不出口,只是在心里乱转。五十四岁了才巴结到镶白旗的副都统,离旗人宦途的顶峰远着呢。他心思又热切,这次辽南一战。老佛爷地诱饵一伸出来,他忙不迭的就咬钩了!
田庄台那里,因为他的作为给打了一个尸山血海,要说不做噩梦,那是假的。可是事到如此,只有强撑。宋庆他们问罪。他扯出了老佛爷的虎皮挡驾,宋庆和依克唐阿都知道京城水深,竟然就不敢计较了。但是京城里现在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万一……万一皇上那儿站稳脚跟了呢?万一老佛爷只能荣养了呢?不说别的,单单是宋庆和依克唐阿,就能把他咬死!
时间过得越久,他心思就越凉。可是官电报局那台单边机,这几天那些白色地长码子纸。竟然是一动不动!
丰升阿的亲侄儿也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他可是丰升阿最贴身的人,又是亲戚,这个时候见丰升阿烦躁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样子,硬着头皮解劝:“大人,就算北京城一时不来电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宋庆和依克唐阿,还能把大人怎么样?咱们慢慢等就是了……”
“糊涂混蛋!我怕什么宋老头子和依克唐阿?”丰升阿失态的大喝一声。他白净的面皮突然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想作又不知道冲哪里作,转了几个圈,颓然地在椅子上面坐了下来。深深的抱住脑袋。
“…………田庄台那里。死人死得惨啊…………尸山血海……这是债,冤孽债……别的没什么。辽阳那里,可还有一个活二百五!那是砍了叶志和卫汝贵脑袋的人哇……朝廷一天不解了他钦差大臣的衔头,一天不给我撑腰,我眼睛一闭,就想到田庄台……大清朝两百多年,怎么降下这么一个玩意儿?偏偏还没人奈何得了他!”
那统带也给丰升阿说得脊梁骨寒,不过他多少有点光棍气慨,猛的一挺腰把子:“大人,那徐一凡敢来锦州,属下就替大人黑了他!漏底五子快的洋药丸,打在他脑袋上也是一个大洞!”
饶是烦闷万端,丰升阿还是嗤地一声儿冷笑,斜眼看了过去:“就凭咱们?七万人打不赢两万鬼子,那徐一凡一万兵就灭了两万鬼子!那是天杀星下凡!咱们只有抱着朝廷的腰把子,我瞧着,徐一凡现在还不敢明目张胆对朝廷怎么样!皇天保佑,朝廷的电谕快点儿来……我也不想钦差大臣的威风了,平安过这一关,比什么都强!”
几句话说得丰升阿自己眼泪都要下来,忙不迭的定定神,维持住一点威严气度,接着下定决心猛一跺脚:“卷铺盖!我到电报房睡着,坐等北京那边儿的消息!再调人,快马去京城,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带足银子,赔本儿也要找门路问问怎么回事儿,两路齐下,过了这关,我回家抱孩子!”
话音一落,那统带就喳喳连声地退下去调人,丰升阿也喊来了管家收拾东西,准备将电报局改行辕了。他也不休息,就站在那儿盯着下人收拾东西。
军门行辕正忙乱成一团地时候儿,突然从东北面方向传来呐喊呼啸的声音,先是很轻,接着就慢慢变大,被风一阵阵地卷过来。撞在充作行辕的广济寺内那座古塔上面,激得塔角惊雀铃一阵阵清脆的轻响。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朝东北面望去,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呼啸的声音稍稍一寂,接着又响起,由隐约的沉闷转为渐渐的高亢,似乎有无数人浪,正在卷向锦州,似乎就是田庄台那场恶战当中,苦战殉国的各军将士。在最后关头山呼海啸一般不甘心的呼声!
丰升阿脸色苍白,呆呆地站在庭院的阶下,那些正在收拾东西的下人。也全部都僵在那里。
锦州城内也响起了声音,杂沓纷乱地脚步声,哭喊声,呼叫声在城里各处响起。跟没头苍蝇也似的到处乱撞。而军门行辕内,却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脚步声响动,那戈什哈统带带着十几名手下满头大汗的撞进来,一眼就看见丰升阿呆在阶前。
“大人,毅军从东北面过来,打着军旗,除了毅军的蓝旗。还有禁卫军地苍龙旗!列成队伍,要进城!全拉出来了!”
丰升阿喉咙里面出咯咯的声响,手伸出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两天,最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朝廷的电谕还没到,那徐一凡就已经到了锦州,还蛊惑了毅军。徐一凡还是辽南诸军的钦差大臣,宋庆他们会顾忌他扯出了老佛爷虎皮。那个天杀星可不知道会不会!老佛爷啊老佛爷,你怎么就把我丰升阿给忘了呢?
“闭城……闭城……打……打……”
他结结巴巴的下了这个命令,但是命令效果连他也不相信。带兵地人,要让当兵的服从你,为你死战。那没有二话,只有纪律严明,带着他们认认真真打仗。还要和当兵的同甘共苦。旗营为主的奉天盛字马步练军有没有正常练军的素质先摆一边不说,他从田庄台传令先逃,也丧失了作为统帅的威严,退到锦州,不是他不想掌握部队,让他们好歹听话一点。的确是实在指挥不动了。干脆就放他们随便吧。大家还能敷衍着。这个时候,锦州能有多少兵说不准。军官在哪儿也说不准,让他们闭城抵抗,那更是没戏!
当初怎么就不在田庄台踏踏实实打仗呢?怎么就对那个钦差总办大臣的饵那样垂涎欲滴呢?就算打不赢小日本,也不至于等到今天这个场景!
丰升阿虽然下达了命令,但是整个人却没有恢复半点镇静,他只是僵立在那里,还保持举手下令地姿势。冷汗从额头上瀑布一般的倾泻而下。在他此时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田庄台战地,那渤海海边黑色的波涛,向他一层层的扑来!在那波涛当中,更有冤魂无数!丰升阿呆在那里,那戈什哈统带却颇为光棍,知道大人已经吓傻了,上前一步就夹着丰升阿,将他朝台阶下面拖,另一只手拔出佩刀,振臂大呼:“保护大人!退到电报房。^^君子堂^^大家拚死守着,只要北京电谕一到,咱们顶着圣旨出来,看谁敢咬老子一根鸟毛!只要等到北京的圣旨,咱们就有活路!”
十几个戈什哈一涌而上,护着两人就朝行辕外面跑,个个架起了洋枪,拔出了佩刀。大家伙儿的命和丰升阿捆在一起,只有死中求活。行辕那些下人哭爹喊娘地要跟着,却被这些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踢开。
一出行辕门,就瞧见锦州街道上全是乱纷纷的散兵,这些旗人爷们儿多是彻夜赌钱,白天挺尸,这个时候都被惊醒,衣衫不整的在街道上面乱跑。毅军扑城声势如此吓人,谁也不知道到底结果怎么样。城头上面已经空无一人,四门大敞,大家都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哭爹喊娘的。看到丰升阿出来,人人破口大骂,要不是他,大家伙儿怎么搞成这样?禁卫军的苍龙旗都惹来了,这个天杀星过来,谁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
那些戈什哈们只是如临大敌地拖着丰升阿朝亲兵营把守地电报房跑去,几乎快把他拖在地上了。丰升阿官服也破了,头也乱了,眼睛直,在这喧嚣当中,只是哭叫了一声:“冤孽债啊!”
“少荃,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大中午的,世铎就汗淋淋地冲进了暂时充作李鸿章京城行辕的法源寺。
这次李鸿章是带兵过来的,亲兵就已经众多,平日进京住的安徽会馆已经摆布不开。只有借了这座京城古刹当行辕。
当才得了食亲王俸彩头,慈禧手里第一信重的军机领班大臣世铎冲进来地时候,李鸿章正在睡午觉。世铎是何等身份。李鸿章的戈什哈想拦也拦不住,一下给他冲到了寝室外头,扯开了嗓门儿大声在那里嚷嚷。几个戈什哈干脆跪在他面前。不住磕头。世铎嚷完了还不想停步,就想直冲进寝室里面,这个时候却听见寝室里头想起了李鸿章的声音:“世大人,什么事情,连个晌都不让人歇着了?我李鸿章办差够卖力地了吧?”
想起李鸿章现在对后党事业的作用。即使如世铎的身份也要咽口唾沫给足面子,恨恨顿足站定,将手里一本号簿子抖得哗哗直响:“少荃,你出来咱们说话!”
这一等他出来,就是两三袋烟的功夫,洋人钟点。足足有一刻钟。世铎脸色铁青,在寝室外面的小院子不住转圈,拚命地沉住了气儿。这个时候李鸿章才整理着衣服出来,到京城不过三两天的功夫,李鸿章又瘦了一圈下去,简直是皮包着骨头,眼神却加倍的深了,谁也看不清这个已经形销骨立的满清最后一个重臣。现在到底想着什么。
他一出来,就看见了世铎手里那本号簿子,嘴角淡淡的浮现了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
“世大人,又怎么了?翁同他们炸监了?还是小鬼子不让谈和了?”
世铎举起手中那本快搓烂地号簿,扯开嗓门,脑门上汗珠黄豆仿佛:“少荃,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佛爷上午的亲口慈谕。要我万事不管,到总理衙门电报房坐镇等着辽南丰升阿那里电报。到了总理衙门,翻烂了号簿,也没有查到往锦州电报的号头,不要说锦州了,整个东北三省。总理衙门电报房也没出一封电报出去!朝廷的变动。难道不要知会那里?这几天在干什么?二十二日该的,今儿都二十五日了!好。咱们不管前面的帐,我在那里坐催电报生报,电报生居然说你少荃亲自下达的军令,没你的手谕,电报房擅自报,就砍脑袋!我还是不是军机领班大臣?我说地话有人听没人听?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世铎说得又急又快,气急败坏,到了最后,几乎是放开嗓门吼了:“辽南那里,老佛爷生怕出乱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到了最后,我一个领班大臣,还得到法源寺来就你的大驾!”
李鸿章静静听完,笑着一摊手:“世大人,电报早出去了,查不到,我老头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办差不力,等你弹劾。”
这个时候,要离得了李鸿章还用得着他世老三亲自跑到法源寺来?李鸿章到底为什么这么干,世铎也想不明白。他只是知道,今天等不到丰升阿的电报,他在慈禧那里就交代不过去!
世铎后退一步,平了平气息,咬着牙齿道:“少荃,这些咱们都不扯。万事儿就算我倒霉…………这电报,要不要再?电报生可是听你的军令!要不要我把皇上请到电报房,要不要我把太后请到电报房?话搁在这里了,你怎么办?”
李鸿章站在那里,枯瘦的老脸形容动也不动,他抬头向北面天空望望,咕哝了一句:“我老头子算尽力了…………”这句话声音极轻,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到了最后,他脸上浮现的只有一丝嘲讽的笑意,不是嘲讽别人,而是嘲讽自己。
尽力,尽什么力?既然已经决心和这条破船同沉,几十年功业毁于一旦,这小小地良心上面的安慰,又能怎样?这延迟几天的功夫,就能给这国家留下一点希望么?徐一凡是神仙?
他摆摆手,大声道:“走!去报,给丰升阿,升他当钦差,他这辈子公侯万代!去夺徐一凡的职,谁让他这么能和小鬼子捣乱?咱们大清,要的就是忠臣!这玩意儿和诏告天下,我们投降的电报,一块儿出去!给棺材钉钉子,咱们也敲得响一些!”
几百名禁卫军簇拥着徐一凡,在后面,跟着地是更多地毅军。锦州城防。薄弱得近乎没有。奉天盛字马步练军,已经完全称不上是一支军队了。亏李云纵在赶来的路上,还一本正经地和宋庆聂士成他们商量。如果丰升阿他们闭城,该怎么突破城防呢。
成千上万的队伍,已经轻松接过了锦州四门城防,盛字马步练军要不就干脆逃出城,自己给自己解散。要不就丢下武器,等着毅军缴械接收,绝无半点抵抗。而徐一凡就带着大队,直奔锦州都统衙门的电报房而去。
他如此急切,不仅仅是从溃兵那里得知丰升阿已经逃往那里,更要紧地是。这个文报渠道,必需掌握再他的手中!他唤起毅军扑城,接收军权,不是靠的身边那几百人,那几百人只够他保命的。靠的还是他奉天将军,钦差大臣衔头地合法性!
扑城如此顺利,他也暗自庆幸。许是北京那边帝党还没有和后党扯破脸。后党还没来得及出手料理帝党,还有他这个被莫名其妙拉进帝党的所谓政变武力中坚。谢天谢地。幸好老子来得及时!
他们一路行过,到处都是来不及逃走,跪地等着接收处置的盛字练军。官儿也不成官儿了,兵也不成兵了。都蹲着跪着在那里破口大骂,多半还都是骂丰升阿的。李云纵,聂士成,宋庆都脸绷得紧紧的跟在他马后。看也不看那些盛字练军一眼,只是朝电报房急驰。溥仰和陈德两人,早就带着徐一凡的戈什哈先行一步,去抢那里。
眼看得就要到锦州都统衙门,就听见蓬啪几声枪响,划破了锦州城天空。所有人都是一震。不管是禁卫军还是毅军。都赶紧摘枪。周围地那些盛字练军却是一阵哭叫大乱,以为毅军他们开枪报仇了。乱纷纷的爬起来就跑。毅军上下一阵枪托马鞭,又让他们蹲好。这些人都是恨绝了盛字练军丢下他们先逃,还有平日这些旗营大爷作威作福的气派,下手都没轻了。毅军进城的足有四五千精锐,留在城里的盛字练军最多千把人,四五个人伏侍一个,想鼓噪也鼓噪不起来,只好提心吊胆继续呆着,接着大骂丰升阿。
“人在矮檐下面,还***不低头!开枪,开个蛋的枪!当初有本事带着咱们在田庄台开枪!想把爷们儿都整死还怎么的?”
“在锦州城呆着,还以为自己是真钦差了?现在真钦差来了,还不消停!”
“现在是汉人当道咯…………这江山,凭着这帮窝囊废大员,咱们旗人坐不稳啦!”
马蹄声响亮,溥仰已经单人独骑地迎了上来,他袖子卷得高高的,光头没戴帽子。迎着徐一凡的马头就高叫:“大人,丰升阿那帮兔崽子还敢朝咱们钦差节旗开枪!”
徐一凡横了他一眼,对溥仰他从来都不客气,勒住马劈头就骂了过去:“你手里是烧火棍?给你一连人,去把那个破围子抢下来!把丰升阿提到我面前来!”
徐一凡开口,“小舅子”营的代营官王忙不迭的下令,顿时一队禁卫军越众而出。溥仰当戈什哈头儿这么久,羡慕带兵的军官都快疯了。这下子徐一凡给他一队人让他带着打仗,兴奋得眼睛都红了,鼻孔大张:“跟老子来!”
看着那队禁卫军跳下马摘枪而去,跟在徐一凡身后的宋庆忍不住开声:“徐大人……”徐一凡回头冷冷地扫视了他一眼,宋庆不得不又低头。毅军城都扑下来了,满地蹲着跪着的盛字马步练军一大堆,早就上了徐一凡贼船,还想给丰升阿留点面子?走一步瞧一步吧……其实现在他已经有点后悔,徐一凡来得雷厉风行,要是多点时间仔细想想该有多好?热血一涌,结果他和毅军现在就在锦州了!
前面枪声突然密集的响起,全是德国毛瑟马上快的轻脆呼啸,还有子弹钻进墙体啾啾的声音,都统衙门里面一片哭爹喊娘的声音。比起打日本鬼子来,收拾这些鸭蛋兵,真不在禁卫军面前当一盘菜。
徐一凡他们大队赶到都统衙门外地时候儿,禁卫军早就用一排子弹窒息了墙头地抵抗。将几个敢开枪地小子打得手舞足蹈地栽下去。接着撞门的撞门,爬墙地爬墙,呐喊着冲进了都统衙门。喊杀声直朝里面响过去。只剩下两扇弹痕斑斑的朱红门大大的敞着。
徐一凡扫了眼前场景一眼,带头跳下马来,皮靴马刺磕在衙门口条石地面上,就是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震得背后毅军将备武弁都是心里一跳。
“走!进去瞧瞧丰升阿长什么样儿。赶得及,大家还来得及送他最后一程!”说着一整武装带,就大踏步地走了进去,李云纵他们呼啸跟上,宋庆等人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
这位徐大人,做事爽快是爽快了。可是也的确跋扈得让人头皮麻!
都统衙门里面,根本没啥战斗的痕迹,只有墙角有几个倒楣鬼的尸体。这些家伙在禁卫军一开枪,那点光棍的悍勇劲儿就崩溃了。院子走廊,全是丰升阿丢下武器的亲兵,垂头丧气地跪着。在禁卫军明晃晃的刺刀逼着之下,连头也不敢抬。
徐一凡瞧也不瞧他们,带着后面的人几个转折就快步直奔电报房而去。到了门口。就瞧见陈德背着枪在那儿守着,电报房的大门大大敞开,里面就传来一个人连哭带嚎的声音:“老佛爷啊老佛爷,我是忠臣,求求您,快点电报过来吧!我是钦差,我是钦差啊!”
那嗓门儿哭得都变了调。还有沉闷的碰头声音。宋庆他们一听,就知道正是丰升阿!徐一凡却是一怔,问陈德道:“什么西洋镜?”
陈德在自己妹夫面前,总是恭谨再加恭谨,这个时候却也掩饰不住脸上轻蔑的神色,朝里面歪歪头:“那姓丰的。在朝着电报机子磕头呢!收拾这么个松包。咱们这两天路赶得冤枉!”
徐一凡带着大伙儿一涌而进,就瞧见电报房里面。几个穿着长衫地电报生正畏畏缩缩的挤在墙角。屋子当间摆放着莫尔斯电码自动报机,长长的未凿孔的纸条整齐的码放着。报机旁边是波纹单边自动收报机,纸带接在上面,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
而一个官服不整的中年,正被溥仰抓着后脖领子,却还不管不顾地拚命挣扎,跪在地上不住的朝那单边自动收报机磕头:“老佛爷啊!我是忠臣哇!朝廷要给我撑腰,不是我自己要跑,丢那上万条命在田庄台,这冤孽债,不能我一个人背哇!佛祖菩萨,求您动一动,传过来哇!”
丰升阿已经完全崩溃了,从知道徐一凡也到来,禁卫军苍龙旗出现,他就近乎胆裂!凡是逃跑过的人,都再没有勇气可言。在他脑海当中,只剩下叶志卫汝贵那血淋淋的人头!还有田庄台一带山头海边,那累累的尸骸!同为逃将,对徐一凡的恐惧,那是躲也躲不过地。徐一凡还不是钦差诸军地大臣,就敢杀同是朝鲜会剿钦差大臣的叶志,他一个丰升阿,又算什么?人到生死关头,直觉就无比灵醒,徐一凡此来,就是要杀他地!
他既然蛊惑了毅军和他一起扑城,什么样的手段能将毅军更紧密的捆在他的战车上面?只有他丰升阿的人头!
他不是不想捏一封电报称自己已经是新任钦差大臣,徐一凡已经被夺职。但是清廷自从用电报取代驿传旨意之后,为了确保不假传圣旨,维护集权于中央的统治。这电报传谕旨,相关大员都可以看电报底稿,确认自动收报接收到的电的军机号头,才算有效,这个底稿伪造不来。他已经是胆裂的人了,不敢设想他挥舞着一份假电报毅军就会倒戈反而擒下徐一凡,只要一查,他又多一份假传圣旨的罪过!那恐怕就连宋庆,都能拿着这条罪名整死他了!
事到临头的时候儿,他的戈什哈统带侄儿倒是劝他先捏一份缓一缓,等着朝廷真电过来。他拚死也替他挡着徐一凡他们一刻。谁知道他的亲兵不堪一击,侄儿也被一排枪打成马蜂窝,他还在犹豫不决是不是该捏假的的时候儿,徐一凡的兵就已经冲了进来!
徐一凡他们瞧着丰升阿朝电报机磕头,溥仰居然收拾他不住。禁卫军上下个个脸上都是轻蔑地笑意。毅军上下,却都是脸色铁青。他们就被这么一个家伙整得丢了上万的性命,整得灰溜溜的守在大凌河!
丰升阿磕了几个头。又挣扎着转身,溥仰拾掇不下他,徐一凡过来,正觉得丢人,啪地就是一记耳光:“老实着点儿!你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丰升阿恍若不觉。眼神散乱,找到了自己认识的宋庆:“宋大人!你说句话!是老佛爷让我这样干的,咱们都得听老佛爷的!你不也不敢进锦州么?不是我害死的那上万弟兄,不是我地冤孽债!”宋庆不忍卒睹,扭过了头去。
徐一凡静静的瞧了一阵,突然大喝一声:“老佛爷已经归政荣养多少年了!皇上有没有让你后退?”
丰升阿转过头来:“你是徐一凡!”
徐一凡缓缓点头:“我就是徐一凡。”
“就是你要杀我!”
“不是我要杀你…………是田庄台的上万冤魂。是天理国法要杀你!你摸摸自己良心,我替天行此刑,你到底冤不冤枉!”
徐一凡淡淡的解释了两句,这个时候,夺权成功,他剩下的却只有疲惫。在这场战事当中,和这种样子的逃将大员打地交道,已经让他觉得足够足够了。为什么在这场战事当中。这样的人总是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时间和这些人再纠缠。从现在开始,不管他在形式上要和这个大清维持多久,但是全天下的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他徐一凡,已经在这末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拖出去,明正典刑,号令全军!”
室内不管是禁卫军还是毅军,都肃然而立。看着丰升阿死猪一般被拖出去,徐一凡这股旋风卷到哪里,总是人头开路。又一个旗人大员的脑袋。垫在了他的脚下!
自宋庆以降。人人脊背凉,相对无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当中。突然响起了电铃敲动地声音,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惊。大家目光转过去,就看见一个电报生在墙角畏畏缩缩的道:“收报…………收报了…………”
接号的电铃震动了两三声,德国造的波纹单边自动收报机工作了起来,收报的纸带缓缓吐出,显出了报的号头还有莫尔斯电码的点划。
徐一凡微微点头示意,一个电报生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看那个号头,抬头道:“京城!军机!”
徐一凡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转头一看宋庆他们,这些毅军将佐个个都是脸色铁青。在徐一凡冷冷的目光注视下,都低下头来。
“麻烦的事情办完了,虽然恶心,但不得不为。现在总算该干正事儿了,宋军门,整顿营伍,咱们随时准备反攻辽南!”
毅军几个将佐都是浑身一激灵,事情都到这步了,难道还有回头的余地?跟着徐一凡一头撞下去吧,撞成了,就是民族英雄。就算撞输了,按照禁卫军和毅军合军一处的架势,难道朝廷还能把他们怎么样?徐一凡这么跋扈,可活得滋润也不止一天了。
这个念头在毅军将领脑海当中一闪而过,所有人都打千下去:“谨遵大人钧令!”说罢就再不敢在这室中停留,大步走出去收拢部队了。要打仗,准备地事情可多!
宋庆他们去后,徐一凡却只是转头沉沉地看着那越吐越多的收报纸带。看了半晌,他也没有叫人马上译出来地意思,却回头看着侍立一旁的李云纵:“云纵,猜猜那边来的是什么消息?”
李云纵板着脸,只是*的回了一句:“这重要么?”
徐一凡哈哈大笑,笑得那些电报生都缩紧了身子。蓦的他停住笑声,仰天大喊:“好了,可以干***了!老子没白来一趟!”
公元一*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徐一凡杀丰升阿,确实获得执掌辽南诸军大权。而在同一天,清廷以电谕,以廷寄,以邸报通告天下,大清对日求和。辽南威海诸军,停止抵抗,让出威海要塞,让出平壤,北洋水师挂白旗出海交船,免徐一凡奉天将军,钦差辽南诸军总办大臣职衔。
历史,在这一刻跌入最黑暗的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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