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九年四月三日。经过泗水上下,南洋各地的华人社团联合操持,南洋宗亲大会就要在明天召开了。
这次泗水大劫,真正惊醒了南洋的华人们。垂数十年来,从来未曾有如此明目张胆的洋人支撑的土著暴乱。已经藏入那些绵延百余年世家心中的惨痛记忆,在那一天又如此震惊的苏醒。
但是垂数十年来,也没有这么一个母国来的钦差大臣,以自己顶戴,以自己性命,以自己一腔血诚来拯救他们,保护他们。而且在后续的和洋人的谈判当中,还寸步不让,大涨他们华人的威风。
这些日子以来,华人们象癫狂一般操持着这场南洋宗亲大会。洋人气焰大减,也不敢加以太多的干涉,只是监视和要求备案而已。至于土著,这些记打不记吃的家伙。更是这些日子连泗水街道都不敢上了,不知道聚集在那个犄角旮旯,暗中诅咒这些扬眉吐气的黄皮肤游子们。
南洋宗亲大会,已经办得像是一场狂欢。操着客家人口音的南洋各地华人,在泗水四大家族联合祠堂周围来来去去。不管认识不认识,见面就是微笑作揖。同胞当中最深沉的血脉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徐一凡和致远的炮声唤醒。
很多华人并没有见过徐一凡,他们都互相约定,无论如何。也要在南洋宗亲大会上面,见见他们这些游子的恩人一面!
至于被南洋千万人所传颂,所感激,所怨恨,所诅咒地徐一凡。现在正舒舒服服的坐在泗水总领事馆里面儿。靠在贵妃椅上面儿,左手拿着一杯牛奶冰沙,右手一根南洋当地产的雪茄。伸一个懒腰,都觉着是分外的舒畅。杜鹃和陈洛施就在他的身边儿,象两只忙碌的小鸟一样转来转去。一会儿给他捏肩膀,一会儿又问:“爷。要洋人那个黑茶不要?”
徐一凡撂下脸子之后,两个小丫头再也不敢争风吃醋。两人本来感情就好。很快就又是言笑不禁了,就算憋着竞争的心思。也不在面子上面儿了。
这莺莺燕燕在身边穿花蝴蝶一般的伺候,还不是徐一凡心情好的主要原因,也不是为了南洋宗亲大会。而是他接到了李鸿章的私信!
信中吐露地意思,让徐一凡又惊又喜,连李鸿章背后到底是什么个意思都懒得揣摩了。他一点儿也不怕别人背后对付他,算计他。他只需要的是一个不受制约,可以尽情展布地空间!而朝鲜。就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儿,更何况了,还有三千兵送给他!
朝廷和李鸿章地心思他大概都知道。仅仅在泗水炮案这件事情上面他们的举动就能了解。这也是穿越而来的人好处之一。知道他们在历史上面是着一个什么心态,他们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科技技术,还有熟悉历史上面会生的事情,都是小焉。
三千兵啊。三千兵!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要是回国把他高高架起来,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甲午就在眼前,那自己那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场国运开始急剧衰落的惨剧生!
历史。的确在因为他而缓慢改变着。至于什么时候儿才能到了疾风骤雨,一切都被他先掀起的激流巨浪卷动的时候,再看着吧。
门轻轻敲动了两下儿,杜鹃忙不迭的跑过去开门。一时没留神住陈洛施。陈洛施就跟做贼一样,本来在徐一凡背后替他捏着肩膀,弯下腰来就在徐一凡嘴上轻轻亲了一下。
抬眼望去,陈洛施脸上就是一丝晕红。眼睛里面水汪汪地,带着一点羞涩的勾引。
徐一凡心神一荡,还没来得及动手动脚。就看见唐绍仪在杜鹃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徐一凡跳起来笑道:“少川,来根雪茄?”
唐绍仪笑道:“自己来自己来!大人这个爱好,正对下官地胃口…………大人,洋人那里,差不多已经谈定了。那位瓦登西贝格子爵,还有爪哇荷兰殖民当局。现在也真是没招儿了,南洋华人又群聚这里。他们真是巴不得想把我们这些瘟神送走。条件也不怎么提了,也不敢再逼迫了。现在可能只要面子敷衍得过去,我们就可以收功回国。论起来,这次劳绩和野战功勋也差不多少了,大人来个记名简放是没有问题的。属下先在这里恭喜大人……”
徐一凡笑着摆手:“别提洋人的事儿,倒胃口!咱们说说自己的,少川,你对朝鲜,对袁慰亭怎么看?”
唐绍仪正在拿着雪茄,晃燃洋火烤着。一听徐一凡问话,顿时就是一怔。他是心思极灵,打闪纫针,间不容的人物。顿时就是下意识的反问:“大人回去,安置您的地方儿,是在朝鲜?李中堂是不想您在北洋腹心之地?让您和袁慰亭争去?那朝廷又是什么意思?”
四句反问,句句都到了点子上面。徐一凡欣赏的看着这个手下,微笑点头,淡淡的道:“李中堂怕是不愿意再在天津瞧着我生厌了,要把庆军六营送给我。作为编练禁卫军的张本,私信已经到了,中堂已经和朝廷正式上了折子。我估摸着,朝廷大概也是乐意这支禁卫军早点儿练起来吧。你说说,这六营庆军,还有袁慰亭我降服得住么?”
唐绍仪只是沉吟,下意识的敲打着雪茄。徐一凡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和袁世凯是有很深私交的。当初朝鲜壬午之变的时候,他和袁世凯联手定难。也是好大一场功业,两人就有了联络。这句问话。也是在考验唐绍仪的忠心来着。他这么精明地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唐绍仪神色平静,将雪茄轻轻放下。
“大人,袁慰亭是人杰。庆军六营不足道矣,大人已经有骨干将备,这次都能保出个出身。**庆军当中,只要再汰换一批人,还怕掌握不了这三千步骑?自从淮军宿将吴长庆死后,这六营人已经早就是无主之军了…………大人要担心的,只有袁慰亭!此人气量宽广。待人接物有孟尝君之风,格局也很大…………最重要的是。他功名心,豪杰气概也是极重!大人若不能得之…………”
他脸上闪过一层青气儿。看了杜鹃和陈洛施一眼。轻声道:“不如杀之!”
叮当一声,却是陈洛施正端着的一碗洋人咖啡,摔在了地上。小丫头伴在徐一凡身边,正满心思的柔情蜜意。唐绍仪这投名状一般的话儿,一下将她吓着了。而徐一凡,只是不动声色的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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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吃饭了…………”
“不吃!”
三两个丫鬟。都围在李璇的床前,端着各种各样的补品。劝这位大小姐能吃喝一点儿。李璇却是咬着嘴唇一脸的懊恼。
女孩子以为在饭桌上面闹那么一场,按照老爷子和号称是钦差大臣徐一凡地脾气,还不马上翻了?谁脸上还挂得住?这事儿肯定就黄了,她已经豁出去挨上一顿打了。甚至还偷偷收拾小包袱,准备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去。
没想到接着两天。家里还跟宝贝一样宠着她!这软功夫上身,拘得女孩子觉着好像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面。难受得说不出来。
难道自己还非要嫁给那个徐一凡不可?那家伙长得是不难看,文文雅雅的。笑起来也很有一点儿亲和力。可是自己才十九岁呀!心目中地白马王子应该高大帅气。再加上温柔浪漫。这家伙可是下令开炮打死了成百上千人的!
想想李璇身上就汗毛竖了起来。经历了那场生死劫难,女孩子对这些生死之间地事情,已经下意识的回避厌恶了起来。
走廊声脚步响起,却是三个人的声音。门轻轻被推开,丫鬟们都纷纷蹲下行礼:“二爷……”
李璇扭头一看,却是自己老爸李大雄,正一脸无奈的看着她。李璇哼了一声儿,撅起嘴又扭头看向窗外。如果李远富那张铁板脸还让她有三分畏惧,自己老爸她可是从来不怕。
李大雄轻声道:“进来吧。”
夸夸的军靴声响起,这种陌生的声音。让李璇也忍不住又掉过头来,就看见两个一身军装的青年板着脸走了进来。重重落足,两个人都体形精悍。一个是张旭州,一个是楚万里。张旭州严肃得跟在操兵一样,楚万里那家伙却总是在绷着笑一样。
两人啪地又是一个平胸军礼。这种纯男性的帅气,让丫鬟们都是眼睛一亮。不知道哪个少女晚上会梦着他们了。
哗的又是一声儿,张旭州背在后面的手已经伸了出来。手中捧着的,是一束娇艳欲滴的粉色玫瑰花儿。两人以德国式地鹅步非常缓慢的踢着脚走向她的床前。军事上面儿地正步,当踢得非常非常缓慢的时候儿,自然有一种极度的庄严感觉。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李璇,都不自主的集中在了他们的举止上。
军服,高腰马靴,还有缓慢的鹅步,点缀着那一束粉色玫瑰花。那种戏剧性的张力,让人都有些透不过气儿来。
张旭州缓缓的将玫瑰花儿放在李璇床前,两人又是一个敬礼。慢动作似的转身,然后正步离开。
直到他们走出门外许久,李璇才从梦中惊醒一般,轻轻的吐出一口长气儿。将静静躺在床上,犹自带着晨露的玫瑰花儿捧起放在了手中。
这是十八朵粉色的玫瑰,洋人那里的花语,也没有十八朵这么一说。在花瓣上。还有着一张卡片。拿起一看,却是几行小字。
“我一个命令,可以让象送花人这样地勇士出生入死,而毫不退却。但是对于你,却只有送上一束花。枪炮在你面前,也只会射出玫瑰。
至于为什么是十八朵,因为我知道你是十九岁,另外一朵,我想就是你吧。
徐一凡。”
李璇低低的啊了一声。
李大雄悄没声儿的做了一个手势,满屋子的丫鬟都悄悄儿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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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成么?”李大雄和楚万里还有张旭州鬼鬼祟祟的聚集在一处。探头探脑的向李璇的卧室看去。
张旭州擦着额头的汗,大声喘气:“我这一身白毛汗啊!没想到跟着大人。还要给派来干这个!”
楚万里要笑不笑,一脸全是看着了好戏的兴奋:“我说老张。这可是咱们将来主母候选人之一啊,帮大人送花儿,小意思。你又不是没在大营里面顿过,北洋营务处总办太太经过。咱们当兵地还要办差跪接跪送。你再受不了,别当兵了吧。”
张旭州脖子一梗:“除了我们大人,你让别人来使唤我干这个试试?这次泗水经过,我是对大人死心塌地儿了。因为只有咱们大人。才有这个气魄挽这末世!”
张旭州大嗓门一震,李大雄和楚万里都懒得跟他讨论了。明明在商议替徐一凡泡妞的,扯军国大事儿地话题太煞风景。
李大雄和楚万里眼神儿一对,两人都偷偷读过徐一凡那张卡片上的话儿。言词白话不说,怎么看着怎么就觉得身上很寒。这脸皮要多厚,要多事儿事儿地才说得出来这种话?徐一凡是从哪儿学来的。女孩子吃这套么?
不过,李璇读着卡片,眼波流动。似喜还羞的样子。
却是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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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寥廓。远处的夕阳渐渐没入海中。燃得西方海面,就是一片血红的颜色跳动。
邓世昌站在舰桥上面,任晚上的海风,将他地衣襟高高吹起。他眼神只是望向远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条铁甲巡洋舰,拉出乌黑的烟气儿,钢铁的身躯沐浴着今天最后一道阳光。向海洋的深处驶去。
这两条军舰,才是真正的泗水华人的保护神。而邓世昌,在这次泗水炮案当中,也许是一个比徐一凡更加伟大地人物。
可是徐一凡现在风光无限,已经加了钦差大臣的衔头。而邓世昌的前途,却仍然是在莫测当中。
致远来远,在徐一凡交涉期间,仍然奉命在泗水外海游曳,一旦有警。暂时归徐一凡节制指挥。偶尔他们会靠上某处海岛补充淡水食物。但是更多地时候,却是以最节省煤炭的经济航,在绕着泗水周围转圈。
北洋水师,和北洋衙门来的电报,语气都是平平淡淡,不疼不痒。但是只要是在淮系呆过的人,都知道这种背离团体命令,私自行事的举动,是犯了多大忌讳,未来的命运如何!
这段时间,没人敢打扰一直象山一样沉默的邓世昌。他只是一天连着一天的,带着他的爱犬太阳,在舰桥上面久久站立。
舰桥下面的钢体噔噔作响,却是致远管驾挎着望远镜快步走了上来。这些天下来,这位坚韧能干的副手也瘦了一圈儿。整天只是咬着腮帮子和自己较劲仿佛。他站到邓世昌身边,也向远处看去,淡淡的道:“军门,咱们淡水又要补充了?明天是不是靠港?”
邓世昌半晌才嗯了一声。两人又不言不动的站了良久。邓世昌才打破了沉默,低声道:“明天,那些华社据说要开什么南洋宗亲大会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是重生的节日啊。”
陈金平苦笑道:“是,恨不能也侧身其中看看啊。”
邓世昌拍了拍栏杆,用劲很大,似乎拍出了金石之音。陈金平看着自己长官,低声道:“军门,您后悔么?”
邓世昌看他一眼,轻轻摇头。
陈金平一笑:“我也不。”
邓世昌拍拍他的肩膀:“我一直记得在马尾海军学堂上课学到的第一句话儿,兵船,就是一个国家浮动的国土。是国家威严的象征。我也是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别忘了这个。这次,其实我很安慰。男儿能遂平生之志,带着兵船卫我同胞,扬我国威。还有何憾?只是有点舍不得这条船,舍不得这些我练出来的兵罢了…………将我放在6上,我想自己也就死了一半。纵然无事,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语气感慨,这些天里在心头憋着的话似乎在这一刻,就要痛痛快快儿的全部倒出来。
“………水师,水师!我孤心苦诣的带着致远,就是想给咱们水师留下一点大海的种子!我们没想着这片大海已经那么些年,只有带着兵船到了海上。才知道咱们错过了多少!洋人们靠着大海连同这么一个天下,到处都是飘扬着他们的旗帜。要国家强盛,只在这大海之上!
看着水师一天天朽败下去,我怕这一耽搁,又是一百年啊!金平,我真舍不得这条船!舍不得咱们水师!至于自己回到北洋是什么命运,我真是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会将致远这些将备都保下来,你留在水师,可不要忘记了我今天这番话儿。大海,关系着一个国家民族的百年气运啊!”
他双手握拳,搁在栏杆上面。头用力的碰在自己拳头上。浑身肌肉绷紧,似乎想大声喊叫,却又全力控制。到了后来,竟然是不受控制的猛烈颤抖了起来!
陈金平一下按住邓世昌的肩膀:“军门!军门!咱们回去求人,倾家荡产,也要把您保下来!我们去跪有权的大人,去拜门,去哭!我想这个国家,还是有些明白人的!那么王八蛋在位置上面,怎么就容不得一个能干的人?”
邓世昌缓缓的抬起头来,短暂的失控过后,他已经完全的恢复了平静。和他原本具备的那种钢铁一般的自制能力。朝陈金平点点头之后,转身就朝自己官舱走去。只留下陈金平失魂落魄一般的站在那儿,半晌之后才用力的一砸栏杆,咬着牙齿低声自语:“咱们给你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这个时候,要是你这个家伙不管…………老子和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在光绪十九年四月三日的夜晚。
徐一凡在自己的卧室里面沉沉入睡,还打着轻微的鼾声。
李璇只是看着窗台上面的玫瑰花,眼波转来转去,没有半点倦意。
致远舰上,邓世昌中夜披衣而起,走上舰桥,只是看着南洋海面,夜色下的波光磷磷。
而明天,就是南洋宗亲大会。也将是徐一凡这次南洋之行的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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