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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六卷

  武皇后成为山东大族议论的中心了。

  山东,是太行山以东的地区,自从魏文帝曹丕取得山东大族的谅解而篡汉之后,施行九品官人法,保障了大族政治上的权利,中华历史上,到此时才真正地出现了贵族。经过两晋、南北朝的大混乱,山东大族在政治上的实力已经消堕,可是他们的声势犹存。山东的崔家、卢家、郑家……是连李唐皇族都看不起的,因为李氏一族源流出夷狄,在中原只是冒牌的贵族;而皇后的武家,又仅是李家的附庸,自然更不在山东大族的眼中了。李治曾经运用他的皇帝权力,改编姓氏录,以诏令废旧日的氏族志,可是这道皇命对社会人心毫无影响。武媚娘曾暗示李义府、许敬宗等人竭力推广姓氏录,但所得的却是嘲笑,山东大族的子弟,称皇帝颁布的姓氏录为“动格”,那只是做官用的,家世门第,并不是以官位为衡量的。

  武氏侄辈,曾经千方百计,图谋与山东大族缔结婚姻,却没有一次获得成功。山东大族的子女,连与皇族通婚媾都不屑,何况武氏。

  由于家世门第的相轻,使武皇后憎恨山东大族,同样地,由北周皇帝宇文泰所建立起来的关陇贵族集团及一群汉化了的胡汉杂种,原是李唐皇朝的核心,与武氏也极不兼容,他们在山东大族的门墙之外自鄙,但对着武氏,又有狂妄的自我骄傲,他们沿用山东大族的口气,称武氏为寒族。

  于是,武媚娘在前些年斗倒了长孙无忌,从而压抑了关陇集团的北朝贵族。

  皇后运用了她所取得的皇权,大量地提拔属于寒族出身的官吏,南方的许氏早已跻身相位,氏族志无列的李义府,一度获得大权,之后,姜恪、陆敦信、孙处约、乐彦璋、汤宏武、戴至德、李安期、赵仁本、阎立德、阎立本等人,都被武皇后拔识而登于高位。

  山东大族虽然轻蔑这个出身寒微的女人,可是,她的权力,终于使他们议论不休。

  ——没有人能理解这个女人,山东大族和关陇贵族都一样地不明白。而且,他们也不解大唐天子何以会将权力交托给她。

  现在,他们奇怪着武氏的久留于长安。前些年,大唐天子往来于长安和洛阳,而因方便粮食运输的原因,皇帝在洛阳的时候多。可是,这四年中,因大明宫的落成,皇帝像久居长安了。

  自蓬莱宫落成后不久,由武氏策划,在长安营造一所雄豪阔壮的大明宫。大明宫,比太宗皇帝所造的太极宫大五倍以上。

  当大明宫兴建时,皇帝与皇后回到洛阳住了一些时,患风湿病的皇帝曾经东行,到泰山封禅。两年之后,大明宫落成,帝与后就驾临西京——武皇后在长安一住就是四年。

  大明宫的范围,东西三里,南北五里,正殿名含元殿,南面共设五所门,中央大门名为丹凤;丹凤门道街有一百二十步阔,折算,有五百尺以上的宽度了,这是惊人的建筑,当初,武媚娘动用了关中十州的率口钱,又减京官一个月薪俸,发动四万多民夫,来从事这一项建筑工程。

  山东大族奇怪着:她这样做何以没有人抗议和反对?

  武媚娘多数时间住在大明宫中的承泰殿,那是在含元殿以北和安乐殿遥相对峙的,安乐殿在名义上是帝殿,承泰殿则是后殿。

  但是,早朝的仪仗队多数从承泰殿出发向含元殿去,安乐殿内的皇帝享着安乐,难得有一天上朝去。

  四年来,皇帝出巡过两次,这就是李治惟一的为国勤劳了;此外,这位衰弱的皇帝喜欢听歌看舞,他的时间消耗在安乐中,而皇后的时间却用在争取权力和巩固权力,她在长安四年,建立了她的权力集团,可以和北朝贵族与山东大族相抗衡的新兴力量。

  她提拔了在文学上有造诣的清寒士人。

  武氏,渐渐地向上升,现在,她登上高峰了。

  皇太子李弘应母后召来到长安。

  在长安那些年中,武皇后只带了女儿在身边,她的四个儿子,李弘留守洛阳,李贤则远在扬州藩所,李显、李旦分别在房州和冀州。人们都看得出,武皇后的亲情很淡,她极少提到儿子,不过,她对女儿太平公主却又例外。

  和太平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武皇后笑口常开。

  这次,召李弘到长安来,并不是一个母亲通常的思子之情,而是与政治有关的。

  武媚娘的姊姊韩国夫人曾经告知她:李弘在洛阳,与关陇贵族往来很密切——而在此之前,武皇后也曾听到太子宾客许敬宗的报告。许敬宗是她一手提拔出来的人,她相信这个人对自己会是忠贞不二的。当时,许敬宗含蓄地报告她:太子风格不同。

  当时,武皇后以为,一个在成长中的少年,不妨让他自由发展,她以为儿子对母亲必然是尽忠尽孝——她自身的亲情很淡,可是,她对儿子,却有亲情的要求。

  因此,在韩国夫人报告之后,她对儿子故意地为难自己,有着不满。

  李弘到长安了。

  当她在早朝之后召见皇太子于承泰殿时,内心忽然起了一种稀罕的抖栗,儿子太大了,儿子立在自己的面前,好像一座宝塔。

  她立刻联想:儿子如此大了,母亲,何来立足之地啊;儿子如此大了,母亲,应该老了啊。

  一念及于老,武媚娘的心房好像在下沉,她自我地感受到一种重量的压迫,她也自我地感到催促——那是年矢催人的促迫。她想到:漫长的岁月在政治的漩涡中逝去了。

  李弘看到母后向自己发怔,局促起来——在含元殿早朝的时候,他曾于较远的距离见过母后!谈不上有什么印象,他只觉得母后森严,有一股冷峻的气概。这是一般妇女所无的。现在,他在近距离看母亲,仍然觉得森严……

  至于武皇后的心理反应,李弘是完全不知道的。每一个儿子都不会去设想母亲的年龄,每一个儿子都以为母亲必然是老的。

  在局促不安中,皇太子低叫了一声:“母后!”

  武媚娘好像自梦中醒来,眨眨眼,再细看儿子,依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在想:他大了,大了……

  “母后!”李弘再叫了一声。

  “哦,我只是想见见你。”皇后的情绪被扰乱了,原来的计划,不得不改变,处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是无法有条理地教训儿子的,因此,她对召见儿子的目的,轻描淡写地推搪了过去。稍缓,她慢吞吞地接下去问:“洛阳情形好吧?一路来看到些什么?”

  问话是温和的,与母亲隔阂的儿子,因此而沾染到室家的温暖,情绪上不再局促了,而且也较为大胆了,他说:

  “洛阳的情形与过去没有变!洛水岸上,多出了十来座园林,宫城方面,东宫苑的部分,大致上修整过!”他机巧地避开了政治,轻轻讲了洛阳的建设;接着,他转到道路见闻:“京洛大道很平坦,去年的工程很成功,不过,我听说漕运极其艰难,征发也太重,有些民夫吃草根,连府兵也多有吃不饱的。”

  “哦——”武皇后若无其事地接口,“我要他们去查查,照理,关中并不缺粮呀。”

  “听说,漕运成了皇朝很大的负担!”

  “那样说,我应该率领百官到洛阳去了。”武媚娘的口气很空虚,显明地,她并不以儿子之言为然,但她又不愿驳斥久别初见的儿子。

  但是,由于她不设法开展谈话,母与子的相见,变得很拘谨。好像,他们之间本是无话可说的。

  “父皇的健康……”李弘好容易迸出一句话来。

  “嗯。”她定了一定神,再接下去,“皇上的风湿病一直没有痊愈!去年出巡回来,连行路都有艰难,近来好一些,是在温泉疗养之功。阿弘,你过安乐殿见父皇吧!”

  “是——”李弘允着,并不立刻告退。

  她懂得儿子的意思,缓缓地说:

  “你先去,我随后就会来的。”

  遣走了儿子之后,她心情坏到了极点。那是无法解释的,她想着自己的老去,想着年轻时光虚度,想着一个被风湿病缠绕的丈夫。

  “唉!”她低喟了一声,起身走到妆镜前面,呆看自己!长久,长久——她拿起了粉扑,用粉来填充年月所造成的褶皱。

  就在这时,掖庭令进来奏告:洛阳送来一名宫人。

  “送来一名宫人?”武皇后皱着眉,显然地不满于掖庭令因一名宫人而来干涉自己,“连宫人也要我接收吗?”

  “奏皇后,这是从前的。”掖庭令期期地说,“从前,十年以前,皇后下诏,荫用两名死去的宫人的侄女——”

  “啊!”武皇后恍然叫出,“是她们。”她想到了瑶华与璞华,那是多么遥远的故事啊!十年以前,这一时间的因子,与刚才见到儿子时一样,使她震动。她喃喃地说:“她们的侄女也长大了,哦,哦……!”

  “奏皇后,那女子名婉儿,入宫学礼仪笔墨,已经三年多了,经过考试合式。”

  “她来到了,好吧,你让她进来。”

  璞华与瑶华两人,在她的记忆中,印象并未褪色,那是由感业寺带到宫中的使女。而且,她们两个人,也连系着巫医郭行真。当年,她因她们的不知忌讳而将之处死,在心理上,她是有遗憾的!如今,她们的侄女又来了。

  往事如云烟,飘散了,又结合了。

  结合——那是从婉儿的容貌上发觉的,婉儿可以说是璞华与瑶华的综合,但比较含蓄与沉着。在初见时小谈数语,武皇后觉得她的悟性很高。

  于是,她将婉儿留在承泰殿的南所。接着,命内侍预备步辇到安乐殿去。

  皇帝与皇太子谈得很起劲,武皇后到时,皇太子正在讲一名由洛阳到长安来的宫人,自然,那就是婉儿了。

  她不满了——儿子不先与自己提及,而与父亲闲话,使她觉得儿子对自己不亲以及不敬。

  “你见过那宫人了?”皇帝回望了皇后一眼。

  “见过了——”她驯服而温和地对皇帝说。这是她一贯的态度,在皇帝面前,从来没有盛气的时候。

  “阿弘说她秀外慧中。”皇帝虽然病困,但对秀外慧中的姑娘,仍然有很大的兴趣。

  “也许吧,容貌端正,谈吐也有条理——”

  皇帝搓搓手,似乎觉着了在儿子面前不宜太显著地对一名宫人表示兴趣,因此,他移转了题目。

  “媚娘,太子妃纳采有一年了吧!我看,可以替阿弘完婚了,还有,阿贤也该纳聘。”

  “嗯!”皇后淡淡地一笑,“我们到了抱孙的年纪了。”她虽然竭力使自己镇静,但是,在提到年纪的时候,总是有酸涩的倾向。

  李治听得出,甚至李弘也发觉了母后的音调有异。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从宫外甬道传入,越来越近,皇太子李弘感到错愕,内宫禁苑,居然有人如此叫嚣!而父皇与母后,于听到这尖锐的声音之后,却现出喜悦的神容,这使他讶异更深。

  没有内侍传奏,而脚步越来越近。

  于是,有一名穿了窄管裤子的少女奔了进来,她着的是突厥装。裤子与靴,上身是大袖子、束腰、翻领的短衣,双肩悬挂着金属的小片,颈间是一串珠练。李弘于图画中看到过突厥少女,在洛阳,突厥商人的女儿于过节时也是这样的装束。

  “天后,天皇——妈妈、爸爸!”那少女混乱地叫着,“南苑到了一只母的白鹿!快去看——”

  武皇后微喟着摇摇头。

  “见过五哥,太子——”

  李弘到此时才知道这少女是自己同母胞妹太平公主。于是,他徐徐地起身。

  “五哥!”太平公主直走到太子身前,放肆地,像大人对孩子地看着哥哥,然后,笑着转向父皇:“爸,你好福气,太子这样大了,而且这样像你,只要看一眼,人人都会知道他是你的儿子。”

  皇帝被女儿逗引而大笑起来。武皇后却佯嗔着说:

  “阿珠,要规矩些啊!”

  “是,母后!”太平公主掩抑地躬身,向母后行了一个礼,再转到父亲身边,“天皇,去看白鹿吗?”

  “待一会儿再去吧,太子刚从洛阳来,我们谈着话哩!”皇帝捏住女儿的手,温柔地说。

  “我不可以邀太子一起的吗?爸爸,那只白鹿送给我。”

  “这——要问过你妈的呀!”皇帝仍然捏住女儿的手。

  “天下贡物,是给皇帝的呀!皇帝才是真的主人!”

  “你这孩子,母后会生气的。”李治打了女儿一下,“给你吧——长安宫苑,只有一头母白鹿。”

  “我知道,洛阳宫苑有好多头全白的母鹿,下一回,再运一头母鹿来和此地的两头公鹿之一相配就是了。”太平公主轻盈地说,“白鹿,母的比公的美!如果是公的,我就不会向你们要。”

  皇帝与太子之间的谈话,因太平公主的闯入而中止了。

  不过,武皇后却喜欢女儿的闯入,她直觉地感到,太子与皇帝的谈话,会不利于自己。她私忖着,要设法改造儿子,使儿子完全地站在自己的一边。

  可是,在亲情的方面,有权力的母亲却失败了。

  李弘有了自己的思想方式,他的基本观念与母亲不同,他甚至隐隐约约地讽示母后,少预闻政治。

  政治在武后的心目中,是与生命等量齐观的。何况,现在已经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要她少预闻政治是绝不可能的,因此,她对儿子失望,也为儿子不与自己同调而痛苦。

  虽然如此,在另外的一方面,她却有了收获——十五岁的婉儿,有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可爱,她能写一笔秀丽整齐的字,她博识,文学的、政治的,全部通晓大略,前皇遗训《贞观政要》,她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还有,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人事关系,对朝臣的派系,有一个概念。

  武皇后在不久之后就发现了她多方面的才能,讶然询问:

  “婉儿,是谁教你的呀?”

  “幼年,我随舅父太当少卿郑休远学书礼,入宫之后,仁寿宫监来训让我随右庶子许围师学文,他们两位教导我。”婉儿有条不紊地回答。

  于是,武皇后在婉儿入宫一个月后,就派给她正五品尚宫的职位,协助处理文书的分类和编引摘要。

  这样,婉儿与皇后几乎天天在一起,她将洛阳的宫闱故事告知皇后,她又告知皇后在洛阳的皇族诸公主的故事,她特别提到了皇太祖的小女儿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怎样了?”武后欣悦地询问——当她为前皇才人的时代,与千金公主往来极为密切,那时,千金公主新寡;后来,她到感业寺为尼,千金公主也时时来看她。当她再度入宫成为皇后时,还主持了千金公主的再嫁,皇族诸公主中,只有千金公主与她最合得来,她们相见,会讲述女人的私话。这四年来,她和千金公主间,隔膜得很。因此,婉儿一提到,她就很激动。

  “驸马郑敬玄多病,千金公主与驸马的情谊,好像也不怎么好!”

  “哦,”武皇后悻然接口,“男人,总是多病的。”这是在忘情中说出的。在宫廷女官的面前,这样说是失礼的。

  “不过,千金公主生活得很愉快,她——”婉儿说了一半,就将话咽住了。

  武媚娘自然了解她未曾出口之言,那是与男女之私有关的。

  “皇后不邀千金公主上长安玩玩?”

  “我一向事忙啊——”她稍顿,接着说,“你传告内侍省上监,用我的名义邀千金公主,你记着,千金公主的辈分比我高。”

  婉儿点头允承,敏捷地将皇后的谕文录了下来。

  “还有,你派一名内常侍去传告我的侄儿三思,命他侍从太子。”她偶然想到使武家的子侄和自己的儿子多接近一些。自己改造儿子虽然失败,但她希望少年人在一起,发生情谊。而武三思,是她诸侄中最敏慧和了解自己的一个。但是,在作了这一安排之后,她又浮起了年矢催人的感慨,下一代,不断地起来了。

  当下一代的人纷纷茁壮的时候,武皇后和自己同时代的上一辈的人相见了,那是千金公主。

  在私室相对的时候,武媚娘仍然用过去的称呼,唤她小阿姊——当年,她是太宗皇帝的才人,和千金公主是平辈,而千金公主,比她大半岁。

  千金公主,二十多年如一日,称她作“媚妹”。

  森严的武皇后,在与千金公主相处的时候,变得活泼了,甚至也轻佻了。她们经常地谈笑着讲往事。

  “听说,你在洛阳很猖狂,是吗?”武皇后问。

  “谈不上猖狂,自然,也不会像你那样——死了一大半。”千金公主放肆地说,“做女人,像你,真不合算。”

  “小阿姊——”媚娘喟叹着,“我的地位不同啊!我学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千金公主摇摇头,“算了,你从翠微宫出来之后,就死了一小半,那时候,你做尼姑,也不吃野食,我真不懂,你怎样收束自己的?”

  “唉,一言难尽!小阿姊,真人面前不讲假话,你以为我真的是木头人吗?阿治长年生病,我……”她顿了一顿,再说,“那时,在感业寺,我竭力管住自己,小阿姊,你命好,生于皇帝家,什么都不怕,我可不同啊!在感业寺的时候,倘若乱来,阿治就不要我进宫了。”

  “我就讨厌你智机权谋太多,媚妹,女人,贪图这些干嘛?”

  “我不是贪图,是不得已啊!譬如骑虎,上去了,怎样下来呢?”她婉转地掩饰自己的权力欲。

  “媚妹,现在你可不怕了呀,阿治管不了你,旁人也不敢再惹你——”

  “也不见得。”她谦逊着。

  “喂,别讲空话了,我替你找一个来!媚妹,你放心好了,有我替你安排,保证不会出事——而且,我选的人,必然是第一流的,我认识一个青年——好,我向你实招了吧!那是使我开胃的人,好极!他叫冯小宝,样样都好——你要不要?要,我就出让!”

  武媚娘料不到千金公主会如江河泛滥地倾吐私事,自从她登上皇后宝座之后,无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浪形骸,因此,在习惯上,她感到很尴尬;不过,她与千金公主之间的情感联系,是在久长的年月之前,那时候,她为前皇的才人,曾经恣肆无忌地和女伴议论私情。

  现在,她却因此而面颊绯红。

  “媚娘,”千金公主愕异地看着她,“怎么啦?你变成十七岁的姑娘了,这也会使你怕羞?”

  武媚娘调匀了呼吸,赧然说:

  “我当然不会怕羞呀。”她稍顿,用另外一种态度来应付老伴侣,“小阿姊,你讲得太生动了,我的心如一口枯井,此时,波动了起来。”

  “该死!”千金公主大笑着,“道行那样浅!”

  她垂下头,低微地问:

  “那人叫冯什么?”

  “冯小宝。”千金公主爽快地说,“你要不要?”

  她虽然有飞动的意思,但是,长久地生活在权力斗争的圈子里,已经使她自然地能以理智操纵感情和运用每一个时机。冯小宝,或许是开胃的,可是,她绝不能由千金公主的路取得这个男子。虽然千金公主是她的久年女伴,但是,政治是无情的,任何一些把柄落在他人手中,都会遭致严重的恶果。

  “我想,但我不能够——小阿姊,”她发出喟叹,“我只能管住自己!否则,我的尸体也会被人撕得粉碎。”

  “媚娘!人们说你是大权在握的呀,难道,你连偶然放肆一下都无能为力吗?”

  “也许可以的,但我不知道!”武媚娘表现得很软弱,“周围,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他们日日夜夜在守望我有行为差错的时候,那样,他们就可以齐心合力地把拳头打到我的身上。小阿姊,你的侄儿并不是真正忠厚诚朴的,他让我做事,他也给我决定许多大事的权力,可是,我知道,他和他父亲有相同点,一百天的好,遮盖不了一天的不好——我现在很光彩,好像在高山的顶上,但是,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跌下来。”

  她以婉转柔和的声调讲述着,那虽然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但是,她要将一角化为全面,她要使千金公主相信自己所讲的完全是真实的。

  事实上,那很容易达到目的。千金公主除了追求逸乐之外,对政治是全然不关心的。现在,她天真地被武皇后所感动了,她甚至有了气愤,重重地说:

  “媚娘,这是阿治岂有此理!”

  “我也不怪他!”武媚娘低下头,细腻地说。

  “媚娘!”千金公主舒了一口气,“唉,我被你讲得闷了,真烦人哪!”

  “小阿姊,现在,你总明白我的生活了吧,有时,兴致很好,想法子去追求享乐;但是,半个时辰之后,那些烦人的事就会将你打得头昏眼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哦,哦——”

  “小阿姊,别谈这些烦心的事,我们老姊妹相见,还是讲些开心事吧,小阿姊,再讲讲洛阳的故事!”她嫣然一笑,“我和外间隔膜得很哩!”

  “洛阳,除了冯小宝之外,没有可说的人了。”千金公主低吁着,“讲冯小宝的故事,又会惹了你——”

  “啊唷,我的小阿姊,如此大的一个洛阳,难道只有冯小宝一个男人值得讲的吗?”

  “不是这样子说,是我心中只有冯小宝一个。”她稍顿,再说,“我从洛阳来到长安,在路上听到一个故事,倒很有意思——一个男道士和一个女道士的故事,那男的在洛阳很有些名气,叫做李荣,那女的,叫做王灵妃。这两个人原在蜀中相好,后来,李荣到了长安,别有所恋,王灵妃生了相思病。有一个叫做骆宾王的诗人,遇到了王灵妃,代她写了一首诗寄给李荣——那首诗真新奇,也真好,完全是七个字一句的,我在路上听好些人诵唱这首诗,随后就问到这个故事。”

  “你记得这首诗吗?”

  “不能记全,不过,我能念出其中的警句——‘乍可匆匆共百年,谁使遥遥期七夕。想知人意自相寻,果得深心共一心’。还有,我想想——‘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此时空床难独守,此日别离那可久’。还有‘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恃,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就这样,其余的我不记得了。”

  “嗯——”武媚娘被诗中的情意所撩动了!她低念“一生一代一双人”及“此时空床难独守”,一声长吁,缓缓地说,“那李荣还在长安吗?我着人将他捉了,交回给王灵妃。”

  “媚妹,你想做侠客了,傻念头!你应该说:那李荣还在长安吗?去捉来,让我试试,到底是怎样个味儿,使王灵妃生相思病。”

  “小阿姊,你太贪心了,有个冯小宝,难道还不够吗?耳食了一个李荣,又生野心!”

  “哈——我只嫌我的喉咙太小啊!”她大笑着。

  武媚娘伸了一个懒腰,徐徐地站起来,走动了一下,再坐下,传命找婉儿进来。

  婉儿,已见过千金公主了,而且,她察言辨色,知道这位是皇后真正的闺友。因此,她进入时,神情亲切,并不照规矩行礼。

  “婉儿,我顾着和公主闲话,你代我去看着今儿送进来的文件,如果有特别的事故,就来告诉我,否则,搁在明天办吧!还有,你斟酌着去弄些小食来,还要一壶酒!”

  “是——”婉儿躬身回答,转向千金公主,“公主的口味?”

  “我不吃甜腻的东西,”千金公主微笑着说,“大约,你们皇后也不吃甜腻的吧?到了我这个年纪,吃甜腻的,会变成胖子。”

  “皇后和公主一样——”婉儿柔声说,“你们两位的身材都很苗条。”

  “你们皇后是真的,我已经用胡人的束腰了。”千金公主转向武皇后,“说真话,你是得天独厚的,这些年,你的模样儿与感业寺的时候相差无几。”她稍顿,看婉儿走了出去,才再说,“这孩子不错,她很有些像当年的你。”

  “是吗?”皇后漫应了一声,“婉儿很机灵,她在我身边,分担了我好些事——她的才干还过得去。”

  于是,两个中年妇人静了下来,她们各自在回忆自己的青春季!回忆她们和婉儿那样年纪的时候的故事。

  长久,当酒食送来之后,千金公主浅食着,徐徐地问:

  “媚妹,你怎的老耽在长安呢?我以为长安不及洛阳。”

  “没有特别的原因,”她微喟着,“我打算开春的时候到洛阳去。”

  千金公主又似彗星,她在长安宫廷做客,时间并不长久,但在武皇后的心灵中,却留下了玄秘的光芒,像彗星的尾巴所留下的一样。

  她开始有了玄想——私情的玄想。

  时时,在握着笔书写的时候,她会停下来,想着——

  一个她所没有见过的男子——冯小宝——却时时从她脑中浮起影子。一个模糊的,一个凭幻想所构成的影子。但是,那却是美的影子。

  在夜间,宫廷中静悄悄的,她在灯下工作——

  那时候,玄想会特别活动!一些飘忽的意念自然而然地钻入她的思维之中。

  ——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恃……

  诗句如彩蝶,在她心灵的天地间飞翔着。

  于是,她怨了,权力,不能弥补心灵的缺憾呀!

  于是,她怨了,丈夫,只给予自己权力——

  于是,她解开衣襟,她解开衬裙——

  她没有用流行的胡人束腰布,她没有用古老的楚国“索约”(那是白丝织成的腰封)——她不需要这些——诚如千金公主所言,她得天独厚!她有青春的腰肢,甚至,她生育过多次,而腹部的肌肉毫不松弛,也许这是由于天赐,也许这是长年用珍珠粉末和在桂子油中敷摩的结果。

  这些因素,是不容易想得通的,但她满意于自己的身材。

  于是,她的目光移到床——巨大的床,自己独占着。

  于是,她的目光移到屏风——屏风上画着思春的女神在水边舞蹈!

  于是,她的目光移到熏笼,两名当内值的宫女守着。

  而这,就是她的天地,她的人生。

  于是,她咬牙切齿——

  一枝毛笔的笔杆被她所咬碎了。

  ——这不是第一枝被咬碎的笔杆。

  在自我的惑乱中,她想到改换一个地方也许能获致平安,当年,她由洛阳到长安,平安了很长的时间啊!

  这偶然的一念,在第二天就化为行动了。她通过皇帝,颁下赴洛阳的诏书。

  在车驾行将启程之前,散秩左武大夫的来俊臣,带了一个特别的人来见武皇后。

  来俊臣并非朝官,但是,他是武皇后一群特别人员中主要的一个。他领了十五名助手,搜集朝臣私人活动的情报,呈报武皇后。

  来俊臣以及和他相同的几个人如王弘义、侯思止等的工作任务,皇帝是知道的,也是容许的,自然,皇帝并不清楚来俊臣这些人的实际工作。

  来俊臣是少数可以直接到内宫晋见皇后的人之一。这一回,他带了一个人同入内宫。那是明崇俨。

  明崇俨是由外都司功调入长安做左拾遗的,品秩很低,除了奉诏之外,是没有单独见皇帝皇后资格的!但是,来俊臣却郑重其事地带了他入内廷。

  来俊臣报告了一项奇事——

  他说:明崇俨能够用符箓使人说出自己的隐秘,并且将实验的结果报告。

  武皇后的面色突然沉重了。她是不相信邪术的,因此对于来俊臣的推荐,有了反感。但是,来俊臣却是机警的,当皇后的面色转变的时候,他徐徐地说:

  “明拾遗用符箓问出了正议大夫崔同孝致太子书的内容,以及崔同孝说刘仁轨的秘密。”

  “唔——”武媚娘感到意外,面色转为平和了。

  “奏皇后,小臣以事关太子,又涉机密,所以斗胆带明拾遗入宫面询。”来俊臣把握了武皇后的情绪,慢慢地说下去,“事情真伪不可知,倘若外泄,小臣就成了挑拨宫廷是非,死无葬身之地了。”

  “唔——”武皇后的声音拖得很长。她感到意外的并不是机密的本身,而是来俊臣居然敢于在自己的面前密告皇太子。就一般的情形来说,人们会尽量避免在母亲面前讲儿子的坏话。她不解来俊臣如此大胆的缘由。

  “小臣受皇后提拔,自然应该尽心——虽然处嫌疑之地,也只能直陈!”来俊臣又说。

  她一摆手,制止来俊臣再往下说,转向明崇俨。

  “你讲出崔同孝致太子书的内容——”

  “崔同孝致太子书是回信——教唆太子上表,请将同州沙苑分假贫民,以博取清让的称赞。其次,是教唆太子上表请求改善关中兵士的粮食配给——”明崇俨平和地说。

  “太子并无表文到来,”武皇后浅浅地一笑,“还有吗?”

  “据崔同孝自言,他还请太子上表陈请皇后行忠恕,为天下女子法!这是以前的事,不在此信范围之内。”

  “崔同孝又如何说刘仁轨?”

  “奏皇后,崔同孝说刘仁轨应设法联合山东望族,勿附和主张以文学取士。”

  武皇后沉吟着,慢慢吞吞地说:

  “俊臣,留下明拾遗在大明宫北二所居住,我可能随时召见他的——还有,你召刘仁轨入见。”

  明崇俨的神奇,不久就获得了第一次证明——刘仁轨应召入宫,承认崔同孝曾经向自己游说过。接着,这位老臣坦率地说:

  “我是自知领导不起山东贵族的,我本身,也不欲供这群人利用。崔同孝是山东世族,他以为像他那样家世的人,是应该把持朝政的。”

  武皇后恬静地一笑,似乎,她并不重视这些,接着就转移了话题,谈到关中的旱灾以及回洛阳的事。刘仁轨弄不清楚皇后召见自己的真正目的,只得泛泛地表示了一些意见。

  武皇后并未将刘仁轨的奏报转告来俊臣与明崇俨,她每天都接见来俊臣,但是,她好像忘记有明崇俨这个人了。直到十日之后——

  车驾幸洛阳的筹备工作完成了,并且决定明天出发。太子的奏章恰于此时到了皇后的手中。

  太子奏章的内容与明崇俨所报告过的相同,惟一增添的是:天旱,奏请大赦罪犯——

  武则天冷笑着,收下太子的奏章。随后,就要婉儿去将明崇俨带来。

  于是,这位通晓巫术的左拾遗,成了皇后的亲信。

  第二天清晨,明崇俨处于内班执事官的群中,随驾赴东都洛阳——由于处在内班执事官的群中,明崇俨也得以接近皇帝。

  车驾尚未到潼关,李治的风湿病忽然转剧了,在龙辇中,皇帝不断地呻吟着。

  武则天被扰乱了,二十年来,她的健康状态一直是良好的(她有的只是心病),因此,对于一个病人的呻吟,她的感应极为不舒服,可是,她又不好意思离开龙辇。

  为此,她的内心孕育了一种奇异的愤懑——由帝后间的不平而引致的不满。她记得平时的旅行,皇帝为了方便和宫女厮混,都将自己赶回凤辇去。而此刻,皇帝在病痛呻吟中却要自己侍奉。

  她想:“那多么不公平!”

  当她在愤懑中时,内侍送了一封便奏入龙辇。那是明崇俨呈上的笺奏,自请为皇帝疗病。

  “让他来试试——”武皇后向内侍说。接着,转身进入龙辇的后厢,向呻吟着的皇帝报告:“左拾遗明崇俨自请为陛下疗疾。”

  “他会医病?”李治哼了一声,皱着眉向奚官局两名侍御,“去接他上辇来!”

  这是违反常例的,依照皇唐的法令规定,皇帝与皇后生病,不能随便找医生诊视;李治被风湿痛苦扰着,愿意违例一试。但他和武皇后不同,同是召外人诊视,他却要通过一下负责宫廷医事的奚官局侍御,好让他们共同负担责任。

  于是,左拾遗明崇俨上了龙辇。

  大唐皇帝李治的龙辇,是采用隋炀帝的遗制而构筑。从前,秦始皇帝先用六匹马拖车,后来,发展到用八匹马,其后的君皇,多数用六匹马拖拉大车。汉武帝时代,曾经发展到十二匹马拖车,隋炀帝从长安赴东都洛阳,乘了特别大的龙辇,用二十四匹马拖拉。这种大辇,车厢长二十九尺,阔十二尺,全车分为五个部分,前面四尺长的车台,由四名内侍驻守,中间二十二尺,分为前辇厢、寝厢与更衣室,后车台是宫女和内侍所居,龙辇之后有一辆随车,装载了皇帝旅途所用各物和两名内侍守车。随车和龙辇之间是可以走得通的。

  明崇俨先登上随车,再从后车台进入龙辇的左廊,再从前辇厢折入寝厢。

  他为皇帝按摩——那是和奚官局侍御完全不同的按摩方法。他用一种淡黄色的油敷在皇帝的皮肤上,然后用手掌摩挲。

  他的按摩使皇帝于半个时辰内入睡。

  这一偶然的开始,使明崇俨的地位完全变了,李治命他住于随车中,作为近臣。武皇后也因此而可以回自己的凤辇了。

  一个为皇帝经常按摩的人,是可以利用这一个时机讲许多话的,武媚娘长久以来就希望有如此一个人,现在,她的愿望达到了,于是,在回到东都洛阳之后,皇后第一批诏书中,就有特擢明崇俨为正谏大夫手谕在内。

  洛阳,在情调上比长安轻松。

  但是,回到洛阳的武媚娘,却只有三四天的轻松,一项属于家事的纠纷使得她陷入了空前烦恼中。那是发现了太子李弘和自己显著地处于对立状态。

  太子虽然无权干涉母后,但是,太子接纳了旧山东大族和关陇贵族,形成另一个势力集团。武媚娘处心积虑,长期努力着,就是要打倒旧势力集团,不料,自己的儿子却为这一群人所用。

  这使她恨,而且,形势显明,她在权力的高峰上,必须和儿子展开斗争了!她自信不会被儿子打倒,可是,和儿子斗争,是并不光彩的啊!

  她在烦乱中了。

  回到洛阳的一个月之后,她在仁寿宫早朝散罢,太子李弘随之入内宫。皇太子温和地向母后请求一件事——

  “是什么?”她对儿子的温和也有反感,因此,口气比较上有生涩的倾向——她以为,儿子的温和是阴谋。

  “母后,已故萧淑妃有两个女儿,据说,从前获罪……”李弘缓缓地提起旧事来。

  “哦——”武媚娘出神地应了一声。故事太遥远了,她在记忆中搜索着。

  “据说,那还是我在孩子时候发生的事,是她们的母亲犯了事,因此而牵连到她们,幽居掖庭……”

  “哦,是的,很长久了!”武皇后微喟着,似乎有无穷的感慨,那自然不因萧淑妃的两个女儿而发,而是为自己的流年而发,她想到和萧淑妃斗争的那一个回合,自己虽然大胜,但胜得很狼狈。这由于当时经验不足,处事慌张失措,再者,当时的她,尚未取得如今那样的权力——她想:如果这一宗事发生于现在,就不会那样子结局……

  “母后仁慈,是不是可以赦免她们两人?”

  “赦免?你见了她们?”

  “是的,三个月之前,我巡行内廷,部署迎迓父皇母后驾临东都,在掖庭见到义阳、宣城二位公主。”

  “她们的情况怎样?”

  “很憔悴,年迫四十,尚未嫁人——”太子充满了同情地说下去,“倘若再蹉跎岁月,她们会老了!”

  年迫四十和一个“老”字,使武皇后听了很不舒服,她直觉地以为儿子在讥嘲自己,因此,她冷冷地一笑。

  “母后,年来天旱为灾,掖庭的怨气——”

  “我知道,”她无法再掩饰自己的不满,因而快速地截断了儿子的话,“我命掖庭令为她们择人。”

  太子看到母后的面颊上浮现一些青光,心中凛然,原来打算再建议的事,就此咽住不说了。

  于是,母与子默然相对。

  太子感受一种森严气氛的压迫,再也无法逗留下去,于是,他辞出了。

  “婉儿——”皇后在太子去后不久,气吁吁地叫着。

  婉儿来了——但和婉儿同时进来的,还有太平公主。武媚娘带着霜寒的面颊,于看到女儿时,终于松弛了下来。她瞅着女儿,有说不出的情意——太平公主的面容,与自己太相似了。她欣赏女儿的眼鼻与嘴唇,从组成五官线条看来,母与女,几乎是一致的。

  ——女儿,具有鲜嫩的青春。

  “你来做什么呢?我找婉儿有事呀!”

  “我也有事!”太平公主幽微地一笑,“刚才,太子在,我不想进来,等到太子走出去,我正想来,妈却传召婉儿。”

  “那么,你先说说你的事!”武媚娘摩挲着膝盖,又伸屈着右腿。

  “妈的腿怎样?”

  “刚才下步辇的时候扭了一下,有些酸!”

  “找那个明崇俨来按摩,立刻会好。”太平公主喜滋滋地说,“父皇不论是头痛、脚痛,都找明崇俨。”

  “我是女人呀,”武皇后低喟着,“找一名朝臣来按摩,成何体统?”

  “我以为不妨事的,皇帝与皇后一体——”

  “说正经,你有什么事?”

  “太子哥哥和武承嗣吵嘴。”太平公主说,“那是三天前发生的——武承嗣被太子训了一顿。”

  武承嗣是皇后的侄儿,平时为皇后所钟爱。当太平公主说出太子训斥武承嗣时,她感到错愕,但在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你知道为了什么?是谁告诉你的?”

  “他们在浴社玩,我的车右也在场,车右亲自听到的,先是太子舍人说天旱,皇后应该避位,承嗣斥责他,太子过来,反斥承嗣,承嗣就走开了。”

  天旱,皇后应该避位之说,在来俊臣递入的报告中已经不只一次提到过了,她的政敌,不放松任何一个可以打击她的机会;而武皇后对于这些流言,在长安的时候就付诸一笑。她以为,放布流言蜚语以图中伤,是无能力为其他的表示。因此,她并不理会,仅仅命来俊臣记下造谣人的名字。

  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不同了!现在,是出于太子门下士之口,自然,这是代表太子的意思啊。

  “妈,我看得出,太子哥哥不是很孝顺你的!”太平公主稚气地接上一句。

  “哦——”武皇后勉强地一笑。

  “男孩子大了,是不大听话的!”太平公主又接上一句。

  这惹得皇后真正地笑了起来。

  “由他去吧,我并不稀罕他的孝顺哩!”她说着,转向婉儿,“你去看看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太子来为她们请求,她们想嫁人了!”

  婉儿才应了一声是,太平公主已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母后,你找婉儿办正经事,是不是就为了那两位呀!她们,是宫中出名的丑怪——我看难办得多了。”

  “你晓得些什么呢?”

  “她们是出名的坏脾气!每天都板着面孔,侍候她们的内侍和宫女,好难做人,稍有不妥,她们就会斥骂。内侍说她们两个是寡妇面孔——我也去瞧过她们一次,真的是寡妇面孔。”

  “珠儿,不要乱说哪,人家还没有嫁人,你就咒她们是寡妇。”武皇后忽然变得同情她们了。

  “我不是诅咒她们,实在是的呀!”太平公主稍顿,“母后,我为她们做媒如何?”

  “珠儿,你又来瞎闹了。”

  “不是瞎闹,说正经,我以为从玄武门的侍卫营内找两个出来做她们的丈夫,一定是很适合的。”

  “珠儿!”武皇后低喟着摇头,但是,在一眨眼之间,她那股莫名其妙的旧恨又抬起头来,双眉一扬,就转向婉儿,“就这么好了,你通知掖庭令,从宿卫营中选两个粗壮的汉子出来,配给她们。”

  两位公主的终身大事,就在谈笑之间作了可悲的决定,武皇后的积恨也因此而消掉了。可是,她还有新恨,新恨,是对儿子的,她觉得,儿子对自己的权力,逐渐构成严重的威胁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愿和自己亲生的儿子闹,可是,总又不能坐视自己的权力被侵害。

  在矛盾中,在隐隐的痛苦中,她向皇帝提出了避位的请求——同样用了天旱作为理由。

  “这和你避位或者不避位有什么相干呢?”李治轻松地一笑,“天旱,是常有之事呀,有史以来,天旱,不知有多少百回了。”

  “有人以为,这是干纲不振的缘故,干纲不振,就是我代你主持百司奏事呀。”

  “荒唐,是谁如此说的?”

  “你不必问是谁——”她懒散地一笑,“就我本身来说,实在想放手了。这些事,会和饮酒一样,主理久了,会上瘾的,老实说,我也已上瘾了,阿治,有二十年了啊!”她发出辛苦的叹息,伸手摩挲着膝盖。

  “我以为——”

  皇帝的话尚未讲出,内宫门外面的内侍就报告:“明崇俨应召待命。”皇帝并未回答,仍然继续着要向武皇后说话——可是,他已经忘掉了刚才想好的语言,因此,欲言又止地几次,耸肩笑了出来。

  “阿治!你怎么啦?”她掩饰着内心的厌恶,故作柔和地接下去,“一转眼,就忘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啦?”李治又耸耸肩。

  “阿治!”她喟叹着,缓缓地挨近皇帝,“你真个变了许多,从前你多么能干!”

  从前,李治也没有真正能干的时候,但是,他却爱听媚娘如此说!现在黯淡,使他想到有一个光辉的过去也是可喜的啊!因此,他得意地长叹。

  “等我的病好了,就会和从前一样的。”他稍顿,又说,“媚娘,不要再避位了,明天,我命中书宣告,皇后因天旱请避位,诏——不许。”

  武媚娘冶荡地在皇帝腿上打了一下。

  “媚娘——”他舒了一口气,“这几年,我们简直不像夫妻,只有这一下,才是……”

  武媚娘感到凛然。自从她代替丈夫执行皇权之后,每次与丈夫在一起,多数是议论政务,好像宰相与皇帝一样。由于处事,她平素忽略了这一现象;此刻,李治一提出,她才暗暗惊悸,这是危险的啊!她的取得权力,是基于皇后的身分,如果这一重身分被忽略掉,那么,她很容易会失掉权势的。

  于是,她做出女性的不满神情。

  “阿治,这要问你自己啊!你说?”

  “好了。”他捉住了皇后的手,笑嘻嘻地接下去,“倘若我回复了当年的光景,情形就会改变的,当年,在翠微宫的时代,我像一头猛虎……”

  她凝看着,伸出手指,轻轻地刮着面颊。

  ——这不是适合于中年妇人的行动,可是,她又装作得很妩媚。

  于是,李治将她的双手都捉住了。

  “明崇俨在外候召见!”她俏笑着。

  “不妨事,让他多等一下吧!”

  “你又找他按摩了。”她凑得他很近,额角几乎已贴到他的下颔,“还是别有花样?”

  “只是医疗,别无隐情!”皇帝的笑很诡谲。

  “哼!”她双眉一扬,“你又骗我了,我猜得到,我会查究——”

  “实在没有哪!”李治吃吃地笑,“实在,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呀。”

  “好了,我不和你说!”她站起来,右腿又一阵酸痛。她自然地伸手抚摸,也自然地想到明崇俨的按摩。

  “怎样?你的膝盖?”李治并不等待回答,快速地接下去,“要明崇俨替你按摩?”

  “去——男女授受不亲。”她重重地推了皇帝一把,就向内屏门走。

  “媚娘,别走啊——”

  她没有理睬,继续向内走。但是,她回睇了皇帝一眼,那是过去(翠微宫与感业寺时代)一样的含情脉脉地一瞥。

  皇帝又孕生了感慨,他想:女人真不容易衰老。我和她比,显然,我是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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