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事,就可发现宣宗还真是幸运。
藩镇已经无力再大动兵戈。虽然元和以后不少强镇特别是河北诸镇依旧脱离了中央,自成了一个个独立王国,但长期的战争消耗已使其元气大伤,他们无法、也无力再与中央作直接的对抗。朝廷也是如此,为了追求名义上的满足而消灭割据,早已被天子和大臣们所抛弃。于是双方只有妥协,中央政府以安抚政策使他们不妄生事,而藩镇也以承认天子而得到子孙相代的实利。所以,武宗时期敢于跳出来兴风作浪的昭义镇得不到一点的同情,因为它破坏了这样一种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平衡,以至不到二年,就宣布垮台。这种愚蠢之举,又有谁去效仿?
大中时期,有几个藩镇也闹出了点事情,但都只不过是内部纷乱,或兵逐主帅,或强者自立而已。朝廷换个节度使或者干脆一纸诏书默认事实,事情也就自行消歇。只有在大中末年,南方的几个军镇哗乱较大,如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五月的湖南军乱、六月的江西军乱,才使中央调动了邻道的兵力进行讨伐。这几镇兵力极弱,根本不能成事,很快就告平息。
财政情况在平和的局面下出现了良性循环。继刘晏、杨炎、李巽、程异之后,又有一位干练的大臣裴休成为帝国最后一位杰出的理财能手。他自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担任盐铁转运使以后,也是从整顿漕运入手,全面疏理了国家财赋的运转。他借鉴当年刘晏的经验,又立新法十余条,彻底清除了元和以后的种种弊端,三年后,运到长安渭河码头的漕米便达到了一百二十万斛,最多的一年是大中十四年(公元860年),达到了一百四十三万斛,接近于天宝盛世时数量的一半,这也很不简单了。
所有这些,显然都不是皇上的高深智术所能办到的。说得直接一点,宣宗应该感谢武宗,没有会昌时期打下的良好基础,情况也就绝不会有这些好转。但这话也是说说而已,因为这种机会的出现,恐怕也很难说是武宗时期的功劳。
是时势造就了宣宗的成功。若是没有这种机会,无论宣宗再怎么聪明过人,恐怕也难逃德宗那样的厄运。阴阳互动,否极泰来,帝国已经动荡了近一百年,各式各样冲突双方都势衰力竭,不免相互转化、相互依托,以酝酿下一次更加激烈的冲突。宣宗的十三年就正是这样,它宛如大浪跌下后溅起的波峰,溅得越高,也就将落得越深。它的平静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后来的事情马上就可以看到。
可这一刻是平静的,幸运的宣宗出现在这个平稳的时刻,有了机会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于是凭借东风,浩荡入云。
宣宗的最后一年,有一位叫李商隐的人死在了离东都洛阳不远的郑州。此人比宣宗小一岁,但与宣宗同年去世。他的前半生与李宗闵、牛僧孺、李德裕之间的恩恩怨怨牵扯在一起,而后半生则与大中时代相始终。李商隐一直都沉沦下僚,郁郁潦倒,可正因为如此,反而造就了他辉煌的文学成就。
可在当时,李商隐却是个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寂寞地死在京外异地,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是上天垂谶,往往就出现在一些不为人所注意的事情上。商隐死了,宣宗皇帝和他们的时代也接近了他的末日。这一切,在两年前李商隐的一首诗中,早就消息毕露了。可惜天机不可泄漏,就是作者本人,登高临风,悲世伤身,尽管思绪交综、愁怅万千,却也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二十字中竟成诗谶。
那是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李商隐罢梓州幕入京,在朝中担任了一个小官。商隐最后的几年,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先遭丧妻之痛,复又辗转漂泊。随着年岁之长,怀抱身世之慨,遂多见于诗什。这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傍晚,商隐忽又幽绪袭来,怅惘莫名。踌躇片刻,决意独自出游,以排遣这无端感伤。遂命驾驱车,前往乐游原而去。
这“乐游原”本是一处庙苑,创建于汉宣帝时,后因破败废毁,成为一片势高地敞的坡原。它位于帝京长安的东南方,登高回首,全城尽览。本朝流传的一首著名的曲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是此地风情的写照。
又是一个夕阳冉冉的时刻,李商隐的轻车驰上了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他凝神西望,但见满目青霭的京城,镶嵌在一轮橙红的斜阳里,像是要融化在无边无际的辉煌灿烂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商隐吟出这下面两句时,已是满腹怆然。
黄昏是美丽的,但却是最后的辉煌。
宣宗犹豫再三,还是未能抵御“长生”的诱惑,从大中后期起开始服用医官李玄伯、道士卢紫芝、山人王乐等人所炼的“长生药”。不过,皇上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进行的,这也许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甚坚信的缘故,所以便不想因为这事召来过多的麻烦。可酷好“仙道”而服饵食丹,已被历朝历代天子们的经历证明不仅是麻烦,而且将是带来致命祸害的事,皇上如此聪明,怎么还照入彀中!
皇上吃的这种药乃是以伏火丹砂合诸金石而成,药性特别猛烈,起初是觉得身上燥热,冬天连棉衣也穿不上去,宣宗还以为这是好事,根本未曾在意。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五六月开始产生恶果,背上生了一个很大的疽。到了八月,病情开始恶化,宣宗终于知道自己为时不久了。
但同前几朝的情形相同,在此关头,年纪颇长的宣宗竟然也是未立太子。其实在大中十年(公元856年),也就是李商隐写下那首“夕阳无限好”名篇的同时,裴休就曾劝说皇上早立太子,可不料皇上却连太子也不愿信任。“若立太子,朕不就成了闲人了?!”一句话中,就暴露了他极强的权力意志和胆怯的本性,他人又怎能再说什么!到了事情迫在眉睫的程度,再临时举措,便注定大乱不免。
宣宗有十多个儿子,年纪稍长的两位才识都很一般,皇上很不喜欢。从选择储嗣的角度讲,他属意的是三子夔王,但以次越长,不合继嗣之顺,又是很讨嫌的事,这也是皇上迟迟未立储宫的原因之一。但此时已容不得考虑,皇上在病榻之上,秘密召来了一向宠幸有加的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
皇上指着侍疾的夔王对他们道:“朕百年之后,夔王可继大统。辅弼之任,就托付众卿了!”说完,就已是气喘不已,再也无力发话。
三人跪倒榻边,泣而受命。当他们再次抬起头来时,一代枭主宣宗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一天是大中十三年的八月七日。
他们来不及悲哀,立即退到一旁商议这件大事。不用说,奉立夔王的最大障碍,就是神策中尉,特别是左军中尉王宗实。他们知道,王宗实和右中尉王茂玄素有不合,与己辈就更是有隙。弄得不好,王宗实要出乱子。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想到此,都是忧心忡忡。
到了深夜,三人终于有了主意。
第二天,宫中有诏制传出,命王宗实为淮南监军。尽管淮南是国家第一重镇,但从中尉的任上出京,多少有些明升暗调的意味,宗实虽不大高兴,可在天子的制命之下,也不敢公然违抗。上午,宗实在宣化门外领旨后,回到营中收拾已毕,便准备从左银台门出宫。这时,手下副使丌元实忽然道:
“大人请慢!这事有蹊跷。”
宗实大惊:“此话怎讲?”
“圣上染疾逾月,即左右中尉亦只隔门问候,今日除改之命,难辨真假!大人何不亲眼见过圣上后再走?”
宗实猛省:“快与我来!”两人翻转身急奔内宫。
一路走过崇明门、紫辰门时,两人就发现门口已比平常增加了守卫人数,心里更明白了几分。丌元实带着宗实直奔天子寝殿,几乎是破门而入。
真相大白。天子业已驾崩了,宫人内侍环绕左右,都在默默地流泪。王宗实大叫:“好啊你个王归长!竟敢矫诏谋逆!”
归长三人见到王宗实闯进时,就已经是魂飞魄散。事情一败露,他们哪里能斗过神策中尉,更何况右中尉王茂玄又不在当场。三人吓得“扑通”跪倒,爬过来抱住宗实的双腿,连呼“中尉饶命”。宗实一脚一个,踢翻三人,胸中犹是怒火万丈。
宣徽北院使齐元简立刻就被宗实秘密地派到十六宅,去干什么事,却没人知道。九日,禁署突然宣布:宣宗长子“郓王”立为皇太子,改名“漼”,权勾当军国事;处斩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当日,发布遗诏,以令狐绹为冢宰。十日,郓王即位,是为“懿宗”。王宗实同日升衔“骠骑上将军”。这几天的变化太突然了,尤其是所谓的“郓王”,更让人迷惑不已。朝官都知道先帝是有不少皇子,但大多数都住在宫里,由师傅教习读书,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十六宅有这么一位居然还是嫡长的“郓王”存在。疑惑之下,有不少人竟然忘了在拥戴表上签署上自己的姓名,其中就包括几位当朝宰相。
毋庸多说,过去的一切又都重新开始。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既死,大盗亦不止。
这一轮红日,已经摇摇欲坠,无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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