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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九世纪》第六章 宣宗皇帝:最后的辉煌(01)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天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李商隐(公元812 ?-858年)

  一

  在帝京长安的最西北角,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紧毗外城城墙的地方,有一大片华丽的宅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独自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坊区。这就是本朝诸亲王居住的地方--十六宅。

  除了册为太子的皇子入居东宫,其他的皇子几乎都住在这里,若非危难时期受命出镇或领衔外任,自本朝玄宗皇帝先天年间起,皇子例不出阁。他们的屋第虽不在一处,但却十分集中,大家可以不出坊里就相互往来。久而久之,“十六宅”便成为本朝诸王的代名词。

  “十六宅”起于何时,倒也很难详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不是一天建成的,而且一年年也有所变化,最终成为长安城中一块极有分量的地方。其原因也是一目了然:近几十年来,“十六宅”出了好几位天子。

  照理,东宫的太子本是合法的继承人,原本是轮不到十六宅里的诸王的。可是本朝的储位问题在最近一个时期里变得越发严重,几代天子竟都不享天年,不是没留下嫡脉,便是皇子冲幼。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国家社稷的考虑,由宫里做主,皇位便常常改由天子的兄弟继承。所以,“十六宅”便有戏了!

  第一个是文宗皇帝,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神策军从十六宅中迎到了大明宫,首开“十六宅”诸王入居大宝的先例。接下来是他的弟弟武宗皇帝,在太子已立的情形下,犹被仇士良率数千禁军迎为天子。武宗同样也是英年早逝,去世之时,长子杞王只不过几岁,于是,“十六宅”再出一位皇帝又将是不可避免。

  近三朝以来,十六宅中有一位光王李怡,和别的亲王大不一样。

  德宗以后,顺、宪、穆、敬、文、武六帝先后御极,其中敬、文、武三帝是兄弟,分别是穆宗皇帝的长子、次子、第五子;宪宗子息颇多,共有二十子,长子穆宗,第十三子就是李怡。不过,这第十三子李怡却不是嫡出。

  其母郑氏原是宫女,据传还是当年宪宗平定李时的战利品。因为生有美色,遂获宪宗爱幸纳入后宫,生下李怡。李怡长庆三年(公元823年)时被其兄穆宗封为光王,所以按辈分算起来,应是敬、文、武三帝的叔叔。这位三朝皇叔在十六宅中,是个很受人注意的角色。

  说起来有点让人吃惊,光王有些名气既不是因为他是三朝天子的叔叔,也不是因为他有怎么样的功绩,更不是因为他有如何的德声--说得难听一点--而让人感到他有觊觎大宝之心。光王之所以让大家记得他,却是因为他似乎是个痴呆,至少是个智力不健全者。

  宫中都这么说。这位光王生于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六月二十三日,小的时候尚不觉得,长到几岁后就发现,他的心智有严重缺陷,与同龄的幼儿简直不能相比。随着年岁增长,也没有多大的改观,无论哪一方面,都较常人逊色。这已经渐成大家的共识。

  文宗大和时期,光王已经成年,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了一条: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起来。任你天大的事,他也是不发一言。平时游畋宴集,总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模样,让人无法捉摸。

  有些人猜测,也许是光王有一次到掖庭宫谒见当朝国母--也就是其兄穆宗的生母、文宗的祖母--宪宗懿安太后的时候,竟然遇到宫人行刺,受了严重惊吓的缘故才如此雪上加霜。可是,那次事件不过是有惊无险,按理也不至于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的。

  不管怎么说,光王已成为十六宅中惟一让大家感到放心的人,诸王们有时虽也拿他开开玩笑,但与他相处得却还不错。确实,一个人只要让人觉得毫无威胁,与自己没有利害冲突,他就能博得信任、同情,甚至是诚心诚意的帮助。

  文宗是由十六宅出去的,即位后,便经常来到诸王居处,与大家叙叙旧。但他对光王的态度却不怎么样,有时故意作弄他,近乎于恶作剧。

  一日,天子在十六宅大摆宴席,款待诸王。席间大家欢笑戏谑,无复君臣之别,可光王却依旧是不说一句话。文宗笑道:“谁能让光叔开口,朕有大赏赐!”

  众王哄然叫好,立即就有几个年轻的亲王上去逗他。结果当然是徒劳,任你百般捉弄,光王始终是不露声色,缄默其口。文宗看着皇弟们无可奈何的样子,大笑不已。

  时光如梭,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外间的风起云涌,照例不能影响到十六宅的平静,诸王们在流连诗酒、游畋宴集中打发着声色犬马的日子。只有这位“光叔”似乎稍有不同,他照样也参加各种聚会,但曲终人散之后,他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宅第,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但是,一个人如此韬晦,总会引起一些多心人的猜疑,武宗就是一个。

  这里面有件事情说不出口。当初敬宗皇帝宴驾后,文宗以皇太弟的身份即位本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而文宗之后,皇弟武宗踵继大宝,也是出于一种极不正常的程序。宫内外有人看不惯,因此十六宅里的光王,便自然为人所瞩目。只是人们都知道他很有些毛病,除了为他可惜之外,也想不起其它什么。

  可武宗不这样看。即位之前,他在十六宅的日子也比较长,由于自己性情豪爽任气,经常拿光王开心,因此比其他人要多了解这位“光叔”的情况,同时也就比他人更加疑惑,更加莫名所以。

  武宗虽然粗率而不拘小节,但他有一种预感:光王的沉默不言、与世无争是装出来的。尽管找不到充分的证据,但他觉得这种感觉绝对不会错。这种第六感一样的东西时时会涌现在他的心头,特别是当他与光王同行同处的时候,望着光王无动于衷的表情,总觉得在那张脸背后其实深不可测。武宗所不明白而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

  武宗即位以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同其兄文宗一样,武宗也经常到十六宅与皇叔弟们欢笑戏谑,不过,他很讨厌光王,时常给他难堪,光王越是不经意,武宗就越是无礼。

  于是,武宗在位期间,光王李怡便时常出现一些意外。不是与皇上击毬时偶然落马,便就是在入宫时莫名其妙地失足,凡此种种,都在不经意之间突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但是,光王仍顽强地活着,并且永远不出一句怨言。有时甚至弄到疮痍遍体、满身腥秽,连前来侦视的宦官也为之惊讶的程度,他却还是那样地不以为意,就仿佛是一位不知世事的顽童,只要没有受到斥责,就已经感到无比幸福了。

  然而更大的危险还是一天天临近。

  那是有一年的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长安的大道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时间早已到了宵禁时候,坊门四闭,积雪盈道,四周阒无人迹,只有一大队车驾的辙印依稀尚在。一名金吾卫的巡警正缓缓地挪着脚步,忽然,他发现雪地里似乎有个人影。

  巡警大惊,急步走上去,只见一位华服微髯之人,正在雪地里呻吟,挣扎着要爬起来。巡警问道:“你是何人?”

  “我光王也。不意至此,……我又困又渴,你能不能找些水来?”

  巡警半信半疑,但看此人,尽管泥浆满身,却也不掩英武之相。不敢怠慢,便到近处有水的地方给他装了一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光王李怡坐起身来,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他抬起头,望着黝黑苍茫的天空,像是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倒卧在雪地上。他想起来,晚上是同诸王兄侄随驾出游的,酒后策马而回,突然一个闪失.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但是,此刻他却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马失前蹄,而差点就冻死在这无人的街道上。也许真是苍天有眼,保佑自己命不该绝,这才能从昏迷中及时苏醒过来,不至于横尸雪地。想到此,光王只觉得那一罐冰冷的水在腹中翻滚升腾,如同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直使他周身滚烫,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要把他托上九天云霄。他在心里道:这样的“失足”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光王李怡慢慢地站起来,略略辨了辨方向,便毫不犹豫地踏雪而进,向十六宅的府第走去。黑暗中,朦胧的雪光映照着他的一身紫服,发出一片黯淡的光芒,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幽灵在徘徊。

  武宗还没来得及得出他的答案,或者说他甚至还没有完全决定他是不是还需要这个答案时,就突然撒手而去了。皇上走得如此匆忙,是着实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可万幸的是,危急存亡时刻,总是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站出来扶持大局的。宫中的宦官们又一次义无反顾,从文宗开始,他们就有了这个资格,也有了这个能力。

  宦官比朝士们更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所谓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有所耕耘,才有所收获。如果天子是在我手上产生的,而这位天子又是平庸懦弱之辈,这份好处还用说吗?!当然天子必须由太子继承,这是百代不易的制度,不过,太子如果年幼无知,那就可以另当别论了。

  武宗皇帝病重后,有两个多月不视朝政,宰相请见,亦被枢密驳下,朝野内外忧惧万分。

  拖下去于事无补!内侍仇公武首先提出:皇叔光王可当大任。

  左军中尉马元贽一听,肚子里转了几转,立即就随声附和。他知道这里头的奥妙。

  枢密使和右军中尉没有他们两人反应得快,可一会儿也恍然大悟。这个主意真是精妙!文、武两帝的干练冲动,他们虽无切身体会,却也深知一二,前辈仇士良的谆谆告诫言犹在耳,所以在这件事上不得不小心谨慎,斟酌再三。可在此刻,他们的意见却一下子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统一:以后的日子有了这位憨痴而无所决断的光王,至少是不用担惊受怕了。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二十日,遗诏发布:“皇子冲幼,须选贤德,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更名忱,应军国政事令权勾当。”二十一日,皇太叔在宫中少阳院接见朝廷百官。

  当文武百官步人宫殿时,谁也没有对这位即将入替大宝的新帝抱有任何幻想,因为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国运就将要系在这么一位天子身上,大家无可奈何之余,仍还有些微微的不甘心。可是,太子确实年幼,宫中遗诏已出,又有什么办法?!首席大臣李德裕在这期间也不是没做过努力,可在这种建置天子之事上,他也无能为力,更何况他人!

  百官班定,内侍齐集,枢密中尉们也已就列。皇太叔出现了。

  他的脚步沉稳有力,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面容满含着一种真切的悲哀,一切都如常人--不,从他那坚毅同时又蕴含深邃的表情看,他的聪明睿智绝对要超过常人!

  所有的人都被皇太叔的不凡气象笼慑住了,他们惊在当场,仿佛梦中。

  皇太叔开始处理积留数月的政务,一件件一条条地剖决裁断,无不明白合理。他对国家政务和制度礼仪的熟悉就好像是一位垂拱已久的天子,他的敏锐果断和不凡见识又像是一位英明的长君。在这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皇太叔举手投足、言谈话语之间,就让所有的人明白了这样的事实:他们以往的认识是大错特错了!

  在场的每一个人先是惊诧,继是欣慰,最后,他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丝丝入怀,无法自已。当一阵料峭的春风吹过时,他们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衫已被淋淋的汗水湿透。

  但没人能想到的是,这样的冷汗,竟要流上十几年!

  二十三日,武宗驾崩,皇太叔光王即皇帝位。这就是“宣宗”,时年三十六岁。

  这是忍耐的胜利,这是毅力的胜利,更是处心积虑、坚忍不拔的最好报偿。一个人只有保存好自己,才有可能战胜强敌,实现自我的辉煌。先知先圣老子有云“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宣宗皇帝以他的超凡精神验证了这一箴言。相比起来,无论是李德裕如何地建功立业,李宗闵如何地快意恩仇,牛僧孺如何地自保其身,白敏中如何地最终得计,在宣宗皇帝的胜利面前,统统都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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