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商定了一些粗略方案,都认为先除去王守澄的内逼威胁是第一要务。申锡领旨,皇上还有点不放心,一再叮叮申锡务必联络外廷朝臣,广为准备,不可草率。文宗道:“朕可设法诏卿入相。居宰辅之位而行事,自多方便。贤卿千万小心,莫负朕之厚望!”
申锡叩首而退。
果然.几天后,文宗下诏加申锡“尚书右丞”之衔,一个月后的大和四年(公元830年)七月,又加“同平章事”入相。这一切并未招致枢密和神策军方面的怀疑,进行得十分顺利。
朝中很多人对申锡主事抱有幻想,都以为他对目前“威令不出于人主”的局面会有所改作,至少可以改变一下朝官之间不正常的现象。然而,申锡在政事堂的表现却令他们大大的失望了。这很自然,申锡的心思原本就不在更新朝政上面,他是密负上旨而来,有另外的重要任务,平常的政务剖断显得因常循旧,实乃不得已之事,外人又从何而知。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元旦前后,皇上在与申锡的往复商量中制定了计划,决定采取一种非常手段:即时诛杀宦官。文宗没想到的是,此举绝对是个下下之策。
首先,宦官目前势力颇劲,王守澄大权在握,若要从容剪灭,绝非易事。加之对方耳目众多,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其次,无奈之下选中的宋申锡,其实不是个恰当的人选。这个道理很明显,申锡不是个阴谋家,又如何能行“阴谋”之事?!
在不握禁军,又无外镇后援的情况下,对王守澄采取行动,必须要有一个人参加,这就是帝国首都京兆府的行政长官“京兆尹”。首都和陪都所在地称府,这是汉代的遗制。作为首都所在地,京兆府掌治天子辇毂之下,供给百物,调拨夫役,其务远重于外府州县。而护卫王畿,更是首要之责。以是之故,其长官“京兆尹”之地位不亚于台省首脑,出任人选,包括所属诸县的“令”、“丞”、“簿”、“尉”,皆选精明强干者为之。京兆尹倘不阿容苟且,京中权贵、宦官以及禁军将校之横暴就会相对收敛;反之,朝贵与京畿府官结成势力,帝国中枢就将大大不利。因而,本朝对京兆尹及其属官的任命一向极为慎重。申锡欲图事,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委任可靠之人出任京兆尹,借其之力襄助大事。这点申锡是清楚的。
可申锡不知怎么却挑中了吏部侍郎王璠。此人以前仗着受李逢吉信任,任御史中丞,行为狂傲,目空一切,在朝中名声很臭。有一次,与左仆射李绛在街上相遇,交车时竟不避让。“仆射”是国家优待功臣元勋的荣誉之职,虽无实权,但衔高遇重,按朝廷礼制,一般官员是必须表示敬意的。李绛看不惯王璠的狂妄。给当时的皇上敬宗上了一表,指责他尊卑不分。为此,尽管有李逢吉的庇护,王璠也被罢为工部侍郎。申锡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也许,他也有他的理由,但实在太草率了。
事情是在极其秘密中进行的,正月中旬,申锡面见王璠,示以天子密诏,并约以京兆尹授之。王命如此,王璠当时答应考虑。
但王璠权衡再三,这事做不得!在现时情形下,利害得失太明显了。王璠既无起码的道德信念,他便首先要为自己考虑。于是,王璠悄悄地找到了郑注。王璠曾是李逢吉的亲信,李、郑二人又不是一般的关系,自然王璠与郑注是能够说得上话的。郑注没想到皇上竟然已经有了行动,不敢怠慢,立即禀告王守澄。守澄大吃一惊,“此事如何处之?”
郑注多年以来一直是守澄的左右手,自诩谋略过人,每与守澄筹划,招数都在阴辣狠毒之间。此刻,又是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
“郑生有何教我?”守澄已是非常着急。
“事不宜迟,当先下手为强,去宋申锡以清君侧。”
“计将安出?”
“先帝遽逝,今上本不当立,王公难道忘了?宋申锡与漳王时有过从,去之何患无辞!”
此计甚毒,漳王李凑乃是文宗的弟弟,颇有人望。再说,朝臣交通诸王,其中就大有文章可做。守澄听罢,立时就明白了,马上就吩咐郑注准备。
郑注找来一位神策军官,名叫豆庐著的,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这个豆庐著时任神策右军的都虞侯,是守澄的亲信之一。神策军侦伺朝廷大臣过失,也不是头一回了,郑注与王守澄等已经无所顾虑。
二月下旬旬末,王守澄突然发难。
先是二十八日,豆庐著奏上一本:宋申锡谋立漳王!疏中同时举报,参与此事的有负责为诸王采办的宦官晏敬则、宋申锡侍从王师文等人。翌日,守澄直接将奏疏呈于皇上,奏称:“臣得本军都虞侯豆庐著奏状,告宋申锡与漳王谋反!”文宗一听,晓得出事了。
尽管文宗对守澄此举猝不及防,平时对漳王也有所猜忌,但一想到牵涉有宋申锡在里面,心里何尝不明白。但碍于情势,皇上还不得不故作愤怒状:“竟有如此之事?!”
守澄不容皇上喘息:“宋申锡大逆不道,臣请全城戒严,搜捕逆党,并屠其全家,请陛下敕准!”
这就是要下重手了。守澄很清楚,所谓宰相谋反,事极荒诞,肯定是经不起推敲的。因此他不希望把它变成一件普通的案子,他要借“谋反”这个强烈的罪名一鼓作气,把天子的种种企图彻底摧毁掉。
皇上饶是沉着,见状也是大大地恐慌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守澄走上一步:“请陛下当机立断,臣愿亲领二百骑前往!”言下之意,今天你皇帝就是不答应也不行。
面对守澄的咄咄攻势,文宗都快要绝望了。
三
刹那间,紫辰内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宋申锡命不该绝。与王守澄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位宦官,这就是当年在敬宗时平定苏玄明、张韶叛乱立下大功的马玄亮。马氏虽然也做过神策中尉--平乱时即任左神策中尉--而且还有勤王救难之功,但此人与王守澄等人不同,他并不十分热衷于权力,为人既颇忠厚,对传统伦理道德的信仰也甚为坚定。此际,他的官职是飞龙使,这是一种很重要的使职,往往以宦官中颇承恩遇者担任,专领原来由殿中省、太仆监主掌的天子舆辇牛马之务。马玄亮是受皇上的传呼人殿白事的,正巧遇到王守澄奏报机密,宋申锡便有救了。
玄亮觉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尚无确证,就要屠戮宰相全家,这将置国家法令于何顾?他当然要表示反对。
“陛下,千万不可草率!遽出禁军,城中不乱而乱。”
玄亮只思忖了片刻,但这一会对皇上来说,简直就像熬过了一年时间一样。
文宗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暗自吁出一口长气。
守澄瞪着玄亮:“如足下之言,难道让逆贼逍遥法外不成?!”
玄亮不让步:“即使申锡或有不轨,也应召宰相廷议其罪。”
文宗赶紧发话:“马卿言之有理,明日召宰相延英廷对,共议此事。”
至此,王守澄只得罢休,他恨恨地看了马玄亮一眼,朝天子匆匆施礼便掉头而去。皇上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是旬休日。本朝官员在职期间可以休假,称之为“休沐”,除节令假外,百官每十日一休假,名为“旬休”,时间是每旬的最后一天。这一日,正在休假的宰相们被宫中传唤:天子在延英殿召见,有要事相商。几位宰相得命后急忙赶赴大明宫,宋申锡不明就里,也随之来到。四人在中书省东门,遇到了前来迎候的一位宫使,这人一看到申锡便道:
“圣上所召,并无宋公之名。”
路随、李宗闵、牛僧孺都是莫名其妙,申锡陡听此话,心里先是一惊,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事情泄露了!”他极力控制着情绪。转过身来朝着延英殿的方向,郑重地抱笏叩头,行遥觐之礼。“臣不能克峻大事,罪该万死!……,望陛下保重!”申锡心内是一阵辛酸,自己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申锡作罢,起身缓缓退下。旁边的三位宰相看着,满腹狐疑。
进入延英殿,文宗早已升座,班立者除王守澄外,尚有左右枢密使在列。殿内气氛肃然。
文宗见宰相们到齐,出示豆庐著的奏疏道:“神策右军告宋申锡与漳王谋反。”
路、李、牛三人相顾愕然,这怎么可能?接过奏疏一看,简直就像是传奇故事一般,横竖理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大家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其中有故,但却说不出一句话。
文宗的话浑无声调,有气无力:“朕已命中尉王守澄系捕豆庐著所告之晏敬则、王师文二人。”皇上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申锡等有无反状,不久自明,卿等不必惊骇。”这就是话中有话了,可这几位不知前因后果,哪里省得。
王师文是申锡的随从,知道一些其中的内幕,见事情不妙,立即逃亡。可怜那位晏敬则根本就不知内情,糊里糊涂地就被抓到了宫中。三月初二,申锡先被罢为左庶子,等候处理。
事情正式宣布后,朝官们都是莫名惊诧,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只有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雅觉得案子的进行有违制度,接连上疏请求将此案交付外廷司法部门审理。皇上顺水推舟,诏准其奏,可还是晚了,晏敬则在禁中已经屈打成招。
文宗再次被逼到无奈的境地,只得孤注一掷。初四,皇上诏开延英,命三师以下及各台、省、府、寺诸大臣悉赴殿合议,指望朝官的力量使事情有所缓解。
谁知宰相们使皇上大为失望,李宗闵不出一语,牛僧孺、路随的反应也很微弱,宰相退下后,案子几乎已经定谳。中午时分,其他朝臣进入延英,皇上甚至都不抱希望了。
可谏官们的意见却十分强烈,一致请求将案子交付外廷重新按核。皇上心想:“宰臣都不表态,谏官毕竟言轻,王守澄岂能善罢!”到此,文宗极为担心神策右军会弄出大事,这可就非同小可!皇上想到这一节,不免犹豫不决。但十几位谏官坚绝不退,马玄亮更是叩头不止,流着眼泪道:“杀一匹夫犹不可不慎重,何况宰相!”文宗见状,鼓起勇气,命召回宰相再议。
这一次牛僧孺终于委婉地表示了对这件冤案的反对意见。
“人臣不过宰相,申锡已为宰相,假使如其所谋,所为何来?申锡当不至于谋反!”僧孺这话说得倒也恳切,皇上觉得有点分量,可以与守澄讨价还价,至少能保住申锡的性命。于是,文宗命众臣退下,听俟诏制。
郑注听说了延英辩论的情形,觉得这样下去反而不好,届时定会重审,事情弄不好要败露。当天下午便立即来到王宅,劝说王守澄止行贬黜就可以了。守澄想想也有道理,遂不再坚持处死宋申锡。初五,诏旨就下来了,贬漳王为公爵,宋申锡为开州司马,其余案犯或处死或流贬不等。
马玄亮当日就请求卸职退休。宋申锡虽免于横死当时,可不久也在贬所郁郁而终。临死之前,他一直都在恨恨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没有忘记,这件事情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这就是王璠,他要诅咒这个小人,让其也不得善终。
这第一次行动尚未开始就彻底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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