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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九世纪》第四章 甘露之变:失败的反击(01)

  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

  凭高无限意,无复侍臣知。

  --文宗皇帝(公元809-840年)

  一

  文宗皇帝不得不面对着这样一个不幸的现实。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在那个夜里,神策军士未经通报便闯门而进,“两枢密、两中尉有请江王大驾!”还未等他从惊骇中完全清醒过来,第二天,他就已经踏在了大明宫的紫辰殿上,成为帝国的新一代天子。

  那个夜里,他正在读书。江王虽然年轻,但敏感聪睿,博学多思,身在藩邸,心怀天下,这一切都来自于读书不辍。他喜欢的书很多,比如古代经典《礼记》、《春秋》、《周易》、《尚书》、《论语》和历史名著《史记》都是手不释卷。可惜的是,王邸中藏书太少,即使有,有的也非全帙,这给年轻而求知若渴的亲王带来不少烦恼。不过,有一部书是完整的,那就是本朝玄宗时的史官吴兢所撰的《贞观政要》,这是一部歌颂太宗皇帝祖德以资训诫的书,尽管枯燥乏味至极,但江王依然爱读,更难得的是,他从这部书里得到了很多。旌牙拥护中,奔驰在夜长安的大道上,江王的思绪还未从刚才的书本中走出来,他想到了太宗皇帝,他想知道这位英明盖世的远祖如果处在他现在的地位,是否也会惊慌失措。

  文宗皇帝同样也忘不了王守澄在烛光下那张阴沉的脸,当他与其他人伏地请命时,文宗仍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刹那之间,一种好像末日临头的感觉却当头罩下,从此,他就再也无法挥去这个惨痛的记忆。

  又是黄昏,又是夕阳。江王走进大明宫时,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朦胧、微带醉意的缕缕金光。变乱后的东内,红墙飞檐,残柳败草,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滩滩的血水,在冬日的斜照下,弥漫出一片凄冷肃杀之气。新天子在宦官们的簇拥下站在金殿上,望着夕阳给他投下的一个斜长的身影,却被许多杂乱的人影揉得支离破碎,忽然喃喃自语:

  “丛兰欲茂,秋风败之!”

  “嗯?”左右未名所以,面面相觑。

  这是当年太宗皇帝的话,文宗没有点破其中的深意。阶前,神策、龙武禁军的兵士们肃立无语,兵刃上的血迹斑斑,尚未来得及拭去。文宗回头望望表情冷峻的宦官们,恐惧,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像一束藤蔓,悄然从后背攀援而上,冷冷地爬上背脊、爬上脖颈,钻进他的心里。

  一夕之间,沧海桑田。江王已经成为了帝国的第十二位天子,史称“文宗”。新天子目睹了自己如何从亲王变成天子的全过程,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本朝立国垂二百年,从来就没有家奴血刃皇宫、操纵废立的事,想不到今天却被亲眼证实,新帝心潮难平,思如泉涌。他想起了宪宗、穆宗以及死于非命的异母兄敬宗,想起耆老故旧的传说,想起古书上的记载,恍如大梦初醒。与其父兄不同,新一代天子绝不是一个平常之人,祖宗有灵,让他人承皇统,这是天降大任,新帝突然觉得自己义不容辞。登上紫辰大殿的那一瞬间起,天子心里就油然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为父祖报仇,要为兄洗耻,要使家奴照旧为家奴,天子重新为天子。坐在御榻上,他甚至无心去享受贵为人主的那种无上感觉,皇上只想着一件事:“从哪里开始?”

  文宗即位后的第三天,常朝就如期举行。除了韦处厚为相、翰林学士路随承旨、侍讲学士宋申锡为书诏学士三项人事任命外,这一天的诏命还有许多内容:出宫女三千人;减省教坊、翰林待诏、总监冗食者一千二百余人;停诸司新添衣粮:御马坊场所占陂田悉归有司;……。退朝后,裴度泪水莹莹:“太平可期了!太平可期了!”

  看着百官们的贺表,皇上心想:“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在朝野一片欢呼声中,公元827年来到了。二月,新帝改元“大和”,是为“大和元年”。

  三月初一,右军中尉梁守谦因年老到了退休年纪,不得不请求致仕,王守澄顺利地取而代之,成为右神策军中尉。他听说当今皇上去奢从简,颇有励精求治之心,倒也没有在意,但守澄对皇上与宰相的某些举措仍旧不以为然。新君践祚,他是第一功臣,守澄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充当辅弼之任。

  此时宰相除韦处厚外,尚有新命的裴度和前朝的窦易直。自然,凡是裴度、韦处厚之议,守澄即认为不妥。

  皇上往往不敢多说,只是有点情绪:“朕已允诺,恐怕不好再改。”

  守澄心道:“岂有此理。宰臣们就知道自命清高,懂得什么治国之道!”他对新帝说话从来无所顾忌:“陛下,事有不妥,当思更改,何顾虑之有?”

  皇上不语。他知道现在不是把王守澄之流一脚踹开的时候。

  可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时,宰相们便觉得有些过分,认为皇上虽虚怀听纳却不能坚决,实在是莫名其妙。韦处厚气得要辞去相位:

  “陛下不以臣等不肖,用为宰相。不想凡有奏请,初蒙听纳,寻易圣意!裴度元勋宿德,窦易直忠事先朝,陛下尚难信任,微臣才薄,言既不从,宜先退位。”

  从韦处厚的立场来看,他的话确有道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更何况已经决定了的事,怎么又能如此朝三暮四?!但他不知道的是,皇上实在是迫不得已。

  文宗脸涨得通红,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一迭声地安慰韦处厚:“贤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言不投机,韦处厚说走就走,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走出了延英殿门。皇上急起来,命人将他召回。

  “好了,贤卿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韦处厚谢恩,接着就是一大段议论,要皇上彰善惩恶,强调法制,重用裴度。天子听得很认真,表示接受。宰臣们感戴圣德之余,觉得这一次心情大畅。

  然而王守澄很不快,他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新天子不是寻常之辈。但尽管如此,守澄还是被暂时之得冲昏了头脑,没有把这个苗头扼杀在摇篮中。他的得意忘形预示着他将来是要倒大霉的。

  皇上不动声色,一直在等待时机。他奇怪的是,两朝天子都无疑是被宦官所弑,怎么朝中就没有一点议论?他问过侍讲学士宋申锡这个问题,申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子心里有气,可暂时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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