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后,长安城中突然流行起一个新的民谣,内容是这样两句话:“绯衣小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初听起来似乎莫名其妙,但细一捉摸,问题就来了。“绯衣”自然是个“裴”字,而“天上有口”不就是个“吴”字?这岂不是说当年裴度平淮蔡捉吴元济的事情!
又是那位拾遗张权舆上了一表:“裴度名应图谶,宅占冈原,不召而来,其旨可见……”
“名应图谶”四字好解,天意垂象预示未来就表现为图符谶语,谁人应之,谁就合当大分;说裴度身为人臣而合图谶,意思也就很清楚。后一句“宅占冈原”就有点深奥了。
原来。帝城长安从南至北正好有六条高坡横亘东西,称为“六冈”,暗合于乾卦的六爻之象。易理:卦分六爻,或阴画或阳画,阴画称“六”,阳画称“九”,乾卦象天,天乃积阳气而成,故此卦六爻皆阳画成卦,从下至上名为“初九,九二,九三,……,九五,上九”。六冈亦如六画,故于九二置宫殿以当王居,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九五贵位,不欲常人居之。裴度宅第在平乐里,恰居“九五贵位”的第五冈,这即是张权舆“宅占冈原”四字所指,也亏他想得仔细。
此时,臣下的表奏已不经门下省审议而改由枢密院直接递呈了,张权舆此表多少是占了与枢密使王守澄意见相同的便宜,否则这种强项之辞早就被门下省驳回了。
不过,天子尽管年少,却也没有轻信这种话,韦处厚说那句民谣的始作俑者说不定就是张权舆本人,敬宗觉得也有道理。再说,皇上也有点好笑,“什么‘不召而来’?!是朕暗中密诏他回京的,你张权舆又哪里知道!”这样一来,皇上对裴度的态度反而更好,二月,即任命裴度入相,同时升衔为“司空”。裴度一上台,逢吉就彻底完了。八月,李逢吉被委以山南东道节度使挂“同平章事”出京,他的政治生命从此结束。
但裴度并不是胜利者,在斗争中真正得到了好处的是宫中王守澄一派。从这两年的许多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帝国已由王守澄说了算,他与右枢密杨守和、左中尉魏从简、右中尉梁守谦四人已成了帝国的权威,裴度与韦处厚之辈只能等而下之。皇权与相权渐渐合二为一,而为宦官们所掌握,反奴为主便成为严峻的现实。
皇上却越玩越大。
先是击毬、游宴、打猎、沉溺女色,乐此不疲。皇上特别喜欢击毬,每次都拉了宫中内侍陪他玩耍,动辄就是几十人,直闹到精疲力竭方才罢休。然后就是听乐,用大型乐队为他击助兴。为此赏赐宦官、乐人财物不可胜计,有一次一下子就赐给内教坊一万缗钱,以备他行幸时开销之用。敬宗击常常不分昼夜。而且不在宫中,他喜欢到神策军营中去玩,因为人多热闹。皇上的这一嗜好,长安城中没人不知道。
皇上尚不及及冠之年,好动喜闹倒还算是正常,然而他同样也不能割舍酒色,于是视朝每晏,且月不过三,以后就更不正常,以至国事日废,而使王守澄之流独揽朝钧。
不是没有人进谏,李德裕尽管已远赴浙西,但在宝历元年(公元825年)年初就上了一篇谏书,洋洋洒洒有数千言,讽劝皇上正服、罢献、宵衣、纳诲、辨邪、防微,每句话都是语重心长。可是,李德裕的一番苦心,换来的也不过就是敬宗的一纸优诏而已。皇上并未因此而收敛。韦处厚、李程都上过奏,甚至刘栖楚、张权舆也都磕过头,作用却甚微。在这一点上,李逢吉首先是罪责难逃,裴度等人也有责任,因为天子童昏,翼戴大臣不能尽职,非其之咎而谁咎?!
即使如此,皇上居然还是感到不能尽畅,在这方面,皇上永远有新鲜的花样。他在后宫中发明了一种纸箭,其间密封了一种麝末香粉。每当妃嫔们群集时,敬宗便用竹皮弓向她们射这种箭,被击中者刹那间浓香满体,宫中称之为“风流箭”。听到宫人们都说“风流箭,人人愿”,皇上更是兴高采烈。
敬宗不仅毬击得好,还好看人手搏,经常是令力士们全力表演,手搏者臂断头破是家常便饭。最后,皇上喜欢上了一种更有趣也更刺激的玩法:在夜间捕捉狐狸,而且是亲自动手!他把这个游戏称之为“打夜狐”。天子到了这一境地,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狂童了。
这个狂童不仅无比娇纵,又十分偏急而蛮不讲理,“人主”的身份和贫乏的阅历更使他极端无知。他驱使手下的奴才近乎于狂暴无常,力士、内侍偶有小过,轻受捶挞,重遭流配、籍没,情况一如其祖父宪宗最后时期的情形,宦官们又怨又惧,忍无可忍。
总体来看,宦官中也有两派,一是高品阶层如两枢密、两中尉,此外就是天子身边的内侍们,这一派虽然无权无兵,但他们贴近皇上,正如当年的陈弘志,此辈若要有所反抗,自然就要从皇帝下手。敬宗只是个小儿,比之当年的宪宗更是无法相比,他的末日到了。
宝历二年(公元826年)十二月,经常陪伴皇上击游猎的宦官刘克明、田务澄、许文瑞,神策军将苏佐明、王嘉宪、石从宽、周惟直等人秘密地结成了同盟,开始了行动。他们再也不会像早先的陈弘志那样仓猝起事,他们进行了周密的部署,计划已近于滴水不漏。这一次轮到王守澄、梁守谦懵然无觉了。
初八这一天,敬宗夜猎还宫,意犹未尽,命人大摆宴席,与刘克明等二十八位侍从喝酒。此时,宫中守备松懈,刘克明的同盟者又全体在场,整个殿内外就只有皇上和他们这些人。机会难得,克明与诸人以目示意,决定即刻发动。
皇上高兴,酒已到了七八分了,丝毫也没发觉早已有人离席,站到了大殿四周。又喝了一会,敬宗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往内室更衣。皇上刚刚走出,只见刘克明把酒盏突然一掷,四面人影摇动之间,霎时灯火全灭,整个大殿一片黑暗。冥冥中,一条身影“呼”地窜起,直奔内室,一声惨叫之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个时辰之后,刘克明率几位内给事来到了不远处的翰林学士院,此时当值者是路隋。克明道:“皇上不预!请即入内草拟遗制。”
第二天正是单日常朝,百官们照旧没等到皇上,可等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天子驾崩了!遗制宣布:以绛王勾当国事,入继大宝。绛王李悟,本名寮,是宪宗第六子。
直到宰相与百官在紫辰殿外廊庑中觐见绛王时,还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大臣们那种似诧似思的表情,仿佛就像梦游者一般。
王守澄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一消息的,他的惊愕不亚于那些朝官,不过,他一下子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也马上就反应过来此刻他应该做些什么。
刘克明同样不敢怠慢,他已经开始采取第二个措施:立即撤换枢密使和神策中尉,夺取神策军!苏佐明等神策军将手里有一些人,但人数太少,起不了大用。对克明来说,这甚至比杀掉皇上更为急迫,得神策军者得宫闱,他何尝不清楚这点。但是,他还是乐观了,这种夺兵之举只能像他除掉天子一样秘密进行,绝不能明火执仗。一旦到了以明对明的地步,在对方开始反击之下,敌我之势悬殊,这兵权又哪是轻易夺得过来的?!刘克明等人的整个计划坏就坏在这里。
左右枢密王守澄、杨承和,左右中尉魏从简、梁守谦这“四贵”在当天上午就成功地会合。他们第一个要做的是号令禁军待命,然后经过密商,派人紧急奉迎江王。年轻的江王莫名其妙中就被带进了神策军营。
四个人此时都觉得平息这场政变已不是问题,惟一要考虑的是下一步如何办。毕竟事出仓猝,局势是本朝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王守澄尽管经验丰富,但也是第一次面对伪君已立、师出无名的尴尬场面,他有号令中外的能力,但也有些顾虑。这时,在场的朝官只有韦处厚,因为他的强烈责任感和正义感,使得处境艰难的帝国在道义上还挽回了一点面子。
处厚道:“正名讨罪,有何避讳!应立即发布官变消息,剿灭叛贼,请江王入宫主事!”
“江王当如何践祚?”守澄又问。
韦处厚博通古今故实,他胸有成竹:“待到明晨,当以王教布告中外已平内难。然后群臣三表劝进,以太皇太后令册命新君即位。”
于是众人不复犹豫。中午开始,左右神策军、龙武军从东西两侧开进宫中,尽诛刘克明徒众,绛王也在混乱中丢掉了性命。
两天后,江王即位。这位合法的新帝是穆宗皇帝的第二子,敬宗皇帝的异母弟,时年十七岁。即位之时更名为“昂”,后来的庙号为“文宗”。
在靖难中最能看出是谁主沉浮。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再明白不过了,“家奴”已不是家奴,而是决定帝国命运的真正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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