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文重重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来到太子身边十八年了。十八年的满腔热忱、十八年的处心积虑、十八年的兼收并蓄,今天终于看到了结果,兴奋之余,叔文更多的是感慨万端。
弈者以不露机为藏行。叔文内心亦常常把人生比作三尺棋局,他从未对人夸言过太子的信任。走到太子身边仅仅也只是一个机会,但机会并不等于成功。成功需要的是“势”,而叔文清楚地知道“势”之积渐决非一人之力就能达到的,正如他清楚地知道棋枰上的每一子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一样,同气则相生,断连则共亡。以自己的身世地位,空有抱负是无济于事的,在劣势面前绝不能用强,只有结托依恃,培植羽翼,一点一点作准备。尽管为了保住太子这步棋筋不得不暗发机杼,但在过去的漫漫岁月里,叔文所能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造就这种实现他报国之志的“势力”而默默地努力。
新帝登基了,但这只是叔文初步成功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叔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从而凝结成了一种力量。“吾道不孤”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幸福,每念及此,叔文心中就会油然而生出无比的欣慰。
到目前为止,朝廷百官们还不知道叔文的身边早已集聚了一大批人,他们甚至对叔文本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不过是太子身边许多侍臣之一而已。不过,有些敏感的朝臣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御史台有两位年轻人很不寻常。
这一年监察御史刘禹锡三十四岁,监察御史里行柳宗元三十三岁。
御史台是帝国中央政府的监察机关,设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及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侍御史以下又称“三院御史”,分主下属机构台院、殿院和察院,监察御史为三院御史最下一级,主要职责是纠举官吏过失,巡按监视州县。虽然品位不高,职任却很重,属于可以分日朝参皇帝的“供奉官”。“里行”是见习的意思,常由资历不高或新进者担任。当时朝官们中流行这样一种称呼:称监察御史为“合口椒”、监察御史里行为“开口椒”,取其出言甚“毒”之意,俏皮之中大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
年轻人气盛,初露头角而显得意气昂扬、锋芒毕露是很自然的事,不过,刘、柳这两位年轻朝官确实大不一般。
禹锡字梦得,行二十八;宗元字子厚,行八,是贞元九年(公元793 年)的同榜进士。两人才华横溢,都是横空出世的人物,他们不仅意气相投,在文学、哲学旨趣,甚至在性格上亦无不契合,后来的经历证明了二人确实是毕生忠诚不二的朋友。
宗元早就知道了王叔文,那大约是在他人京赴试后的贞元十年(公元794 年),宗元在州省亲时,认识了与其父同在宁节度使张献甫幕中任职的凌准。
二人一见如故,谈了很多事。让宗元感兴趣的是,凌准多次提到了一位叫王叔文的人。
“凌兄,”柳宗元在席间频频给凌准催酒,“这位王叔文不过是东宫一侍臣而已,何值老兄如此垂意,倒要请道其详。”
“柳八兄差矣,”凌准此时已有三四分酒意,脱帽宽衣毕,说话都显得有点激动:“你我一见倾心,弟与王公亦非一日之交,今日说话就不必遮碍了。王公此人,大不寻常!”
“哦?”宗元已是欲罢不能。
“请柳八兄猜上一猜:王公郡望何处?”凌准卖了一个关子。
“适才已听凌兄言及,贵友似是出身寒门。不过--”宗元略一沉吟,接着说道:“既是入值禁中,总要拟托高族。这就容易了,又何须猜呢!不外乎太原王氏或琅邪王氏之类。”
“拟托不假,”凌准已料到他必定如此回答,大是得意,一心要惊惊这位新交的朋友,便说道:“但却不是什么太原王氏或琅邪王氏,而是北海王猛!”
宗元果然十分惊讶,一刹那间不明白这个王叔文为何单单冒充为王猛这位苻秦英雄的后裔。要知道,王猛也是自己崇敬的古人,虽起于草莽之间,却终成苻秦尚书,佐秦成霸业,可堪与孔明佐蜀同功。他的文治武功,英风烈气,常常使宗元感怀不已。难道这位东宫侍臣真是平生梦想的同志吗?!想到这里,宗元不禁呆住了。
凌准见柳宗元不语,还以为他尚不理解,又启发他说:“柳八兄请想想,王猛少贫贱,然苻氏一见若平生,语及兴废,可比于玄德之遇孔明,”说到这,凌准不禁背起史书来:“猛宰政公平,流放尸素,拨幽滞,显贤才,外修兵革,内崇儒学,劝课农桑,教以廉耻,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仕,于是兵强国富,垂及升平,……”
其实哪用凌准启发,宗元此时已经心中明白了。
贞元十二年(公元796 年)间,宗元赴京参加吏部考试,出于叔文的老友,同时也是宗元的中表亲吕温的介绍,结交了叔文。虽然那时二人尚未及深谈,但叔文坚明直亮的性格和文武经略之才一下子就征服了宗元。两年后,宗元再试吏部试被录取,授为“集贤殿书院正字”一职,开始正式踏人仕途。此时,叔文的另一位老友李景俭也结交了这位才大志高的同辈,彼此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贞元十七年(公元801 年),宗元任满,调为京兆府蓝田县尉,禹锡也从淮南节度幕府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得以重回长安,由柳、吕、李的介绍秘密地结识了尚在东宫的王叔文。
禹锡对叔文更是叹赏。此时贞元朝政的种种弊端已大大显露,几人经常悄悄相聚,放言时事,座中,禹锡对叔文精辟的治理和辩才惊奇不已。
柳、刘二人此际虽任职京畿郊县的簿尉,但有很多时间在长安度过,两人初入官场,难免不谙世故,加之学识超人,热情高昂,更显得踔厉风发。柳、刘声誉鹊起,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尤得到朝中一位同样富有才名的年轻朝官、两朝老臣太常卿杜黄裳的女婿、前翰林学士、时任吏部郎中韦执谊的一力拔奖。贞元十九年(公元803 年)闰十月,柳、刘二人同时擢升御史台。
从这时起,他们开始有意识地结成同盟。在这一名单上,尚有禹锡的中表兄韩泰、当年淮南重臣故相韩湟之侄韩晔、刘晏的老部下陈谏、同是监察御史的程异,另外还有一位就是柳、凌、李、韩都曾执弟子礼的《春秋》学者陆质。数年间,他们的一切活动显然带上了鲜明的政治色彩。由于叔文的谨慎,这一切仍未被人们所觉察。
在叔文来说,这些朋友是同志,更是自己的希望。
顺宗即位的当天,就单独召见了王叔文,非正式地命他入直翰林学士院,这也是计划中的事。同时王伾也禀承帝命入居柿林院,那是离皇帝寝殿十分靠近的地方,二人进入了实际上的中枢要地。下一步就是要开始安排人事了。
叔文对此早已成竹在胸。
首先是宰相人选。叔文本人当然是绝对不行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以自己这种侍臣身份去充任宰辅。叔文一直很清楚,他只能永远处于幕后,这是他的不幸,但未尝也不是他的一个有利之处,因为在政治上要取得成功,就不能把一切都暴露出去,真正的决策者也是绝对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露面的。叔文的意思本来是想用刘禹锡,为此还作了不少准备,前年在东宫与太子商议时就初步定下了。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叔文转而把韦执谊推到了前台。
禹锡资历太浅是主要原因,但韦执谊主动投靠却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
韦执谊倒是关陇人,不过其父做的官并不大,他的出身至多算是没落旧族。执谊自幼聪俊有才,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吏部试也成绩优秀,官拜翰林时仅仅二十出头。德宗对这位才子很是宠爱,经常与他唱和诗歌,并时时召他和裴延龄等人入宫备问。执谊少年得意,多少是他俯仰圣意的结果。无论怎么说,年轻人善于钻营都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从这一点上看,韦执谊绝对不是叔文一类的人。
执谊尽管年轻,也算是朝中阅历颇深之臣,照理他不会去加入叔文那批资浅官轻的集团。但执谊却和叔文和王等人挽起了手,这仅仅是因为太子的一句话。
有一次德宗生日,太子献了一幅佛像,皇上遂命执谊作了一篇佛像赞,文成之后,又命太子以缣帛酬之。按照礼仪,执谊应去太子处言谢。于是他专程赴东宫谒见,不料礼毕之后,太子和执谊都觉得双方无甚可说,场面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也不知太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对执谊说道:“学士知道王叔文否?此人是一个大大的伟才!”
执谊回到家中一连几天都在回味太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的用意。思考的结果是:王叔文肯定是未来天子身边的要人!太子殿下的话亦显然是对自己有所期望的一种暗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执谊为自己的聪明再一次拍案称绝。
执谊从此就经常往叔文那里跑。不久,他因母丧去职了一段时间,更有了与王叔文往来谈论的机会,渐渐地也接触了其他的王党成员。叔文对这位年轻的重臣也一日一日地有了好感,开始对他寄予厚望。
去年张正一被贬,人们因不知就里而有很多猜测。而叔文却知道这是执谊做的手脚,他虽然对这种过激行动很不以为然,但有时也觉得执谊确实和自己一方达成了很强烈的共识。叔文认为,韦执谊之所以这样疑神疑鬼,至少是因为他已经自觉地把他本人和己方这个秘密的革新集团联系在一起了。叔文知道其他同志中很难找到一下子可以出任宰相的人,只有执谊是最合适的人选。叔文在这上面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恶果不久就看出来了。
天子已入居禁宫,叔文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东宫侍读,自然也就不能像早先一样自由地谒见顺宗。但王伾却仍然有着这样的便利,这多多少少让叔文感到欣慰。在内廷方面,宦官李忠言是拥立太子继位的坚定派,顺宗的宠妃牛昭容也可以利用,叔文是很放心的。只要宰臣是自己人,事情就不难办,叔文已经在考虑下一步的策略。
叔文当然不会如汲汲钻营的小人那样只关心新帝御极以后的封官赏爵,他还有着大事要办。此时此刻叔文其实最关心的是另外两方面,一是财政,二是军事。这是他立志兴国的着眼点所在,为了将来顺利其事,在这两方面的人事安排上就必须格外的周密谨慎。
财政方面起用杜佑,这是叔文与禹锡的共同想法,没有异议。再辅之以这方面的干才韩晔、陈谏,是最佳组合,叔文本人也极欲从此处入手,建立基础。惟一无法措手的是军队方面,因为这是最关键也是最麻烦的。目前,中央禁军的领导权全由宦官垄断,地方藩镇暂时也找不到恰当的支持者,在这个环节上只能见机行事。
在王叔文集团里的人看来,柳、刘二人虽然暂时不能入居高位,但两人所能起的作用是很可观的。叔文的意思是他们不仅要密切地注意朝臣的动向,为今后的改革做实际的工作,而且还须在理论上继续为全面铺开的新政鸣锣开道。
人事安排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有一点叔文和其他人还是没有想到,他们中的不少人特别是柳宗元和刘禹锡锋芒太劲了!正如财物上的暴发一样,新进得势必然会引起大多数人的怨望,在讲究资历与出身的时代,这一问题的后果无疑将是灾难性的。
登基典礼结束的第二天晚上,叔文照例又在宅第中叙晤了王伾、凌准、刘、柳和其他骨干,进行他们以往一年来经常举行的磋商。事情都已按部就班,剩下的就是行动了。
夜已渐深。长安城天子所居,本朝厉行宵禁,眼下早已是坊门紧闭,显然是回不去了。于是叔文干脆唤侍婢端上酒来,几人且饮且谈。酒过数巡,柳宗元兴犹未已,在席间大声地朗诵起他五年前的诗歌作品《韦道安诗》来,当读道“举刀自引刃,顾义谁顾形”一句时,凌准、刘禹锡等不禁连声道好。
王叔文尽管没有多说话,但眉宇间流动的神采,掩饰不住他内心的豪情。他只是可惜吕温正巧在前一段时间里奉使吐蕃,而李景俭也因母丧去京,都不得相逢于此盛会。否则,他是一定还要和这两位最老的朋友再把未来的邦国大计仔仔细细推敲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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