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六日,因为怀光将赵升鸾的密报,皇上终于得知怀光将在第二天偷袭奉天挟持天子,方才龙颜大惊。浑瑊当机立断。坚请舆驾即离奉天。于是,德宗再一次仓皇逃奔,从奉天又逃至陕西南部的梁州。
这才是二月份,看来新年并没有立即使形势好转,相反却越来越糟。不过,矛盾既然全面激化,那么,一切不是在冲突中灭亡,就是在崩溃后再生。帝国尚未走上绝路,朝廷的力量和号召力依然存在,正义也仍在天子一边,人情已经厌恶战争,叛乱诸镇的联防亦开始分崩离析,这一切表明,帝国政权在纷争的夹缝中依然存在着生机。
李晟开始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他和陆贽、浑瑊一样,以自己的忠诚和勇敢在这个事态迫切之秋尽到了人臣的责任。此时此刻。他的状况是最危险的:一是处在朱泚和李怀光两支强敌之间,二是由于朝廷转移,部队供给也发生困难。可谓是内无资给,外无救援,处境十分艰难。
这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德宗在出奔的路上不住地问浑瑊:
“渭桥位于贼兵腹部,李晟与敌军兵势悬殊,是否能行?”
“陛下,”浑对李晟信心十足:“李晟秉义执志,势无能夺,以臣看来,必能破贼!”
德宗轻吁长气。
然而李晟却焦虑万分。从战略上讲,克复长安成为扭转整个战局的关键,既可以恢复天下臣民平叛的信心,又能重新掌握关中之地,从而与各道兵马对反叛力量形成夹击之势,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相反,假如一旦迟缓,朱泚、朱滔、李怀光、李希烈以及其他一些犹豫观望的地方势力必然会再行勾结,对朝廷形成新的威胁,这将无疑是致命的。长安务须收复,李晟铁了心。
在这种危机时刻还想要有所作为,精神支柱绝对不可或缺。李晟一向能以忠义激励将士,以自我的献身精神来调动全军的士气,此刻更是不敢松懈。但李晟在策略上做得更为成功。
他先是借手下大将张少弘之口,假传圣旨,宣布自己已被任命为尚书仆射、同平章事,以安众心;又写了一封措辞谦卑的信给李怀光,字里行间却谕以祸福利害。怀光见了,一时倒也踌躇得很。接着,李晟凭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便利,抢先在部队所在的京畿一带地区,以皇帝的名义征赋粮食,这一下军不乏食,声威大振,连李怀光都暗暗叫苦。
此后事态的发展证明了李怀光的轻躁之举纯粹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原因是李怀光的朔方军是一代功臣郭子仪的旧部,部下的将士对朝廷有着一种不能割舍的情感联系,许多人本就不愿跟着怀光背叛朝廷。加上粮饷将竭,在李晟的影响下,军众渐多离散。先是邠州的朔方留守将领韩游瓌杀死留后张昕,上表请受李晟节制;接着原神策将孟涉、段威勇率兵哗变,投归李晟,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怀光无奈,只得烧营东走,退向河中。李晟兵不血刃,解除了后顾之忧。
三月,浑瑊派来的步将上宫望怀着诏书从小路抵达渭桥,传旨加李晟官衔,李晟流涕承诏。许多兵马开始向李晟靠拢,包括怀光军中反正的几支军队。同时,浑瑊与借来的吐蕃兵大败朱泚于武亭川。在河北战场上,已去王号的田悦被堂弟田绪杀死,田绪由此继任魏博节度使,并和王武俊与河北官军主将李抱真大败朱滔于贝州,迫使朱滔逃归幽州。攻克长安的时机已经成熟。五月三日,李晟引军抵达通化门。
形势又朝有利的方向发展,不过,德宗故态复萌,一下子又急功起来,差一点坏了大事。
皇上先是迫不及待地向吐蕃借兵,不料吐蕃随浑瑊击败朱泚后大掠而去,又使他很着急。
陆贽道:“吐蕃贪狡,有害无益,得其引去,实可庆贺。陛下何忧之有?”
德宗一心只想着帝京能不日光复,又不便明说,便道:
“李晟、浑瑊兵少,怕实力不够吧?”
“吐蕃反复多端,一旦深入郊畿后暗结贼兵,则后果不堪设想。”陆贽何尝不知皇上的心情,于是把话说得很重:
“臣以为,戎兵不去,寇不能灭!”
陆贽这话一出,德宗也不好再说,但又担心众将逼近长安,不要又像李怀光那样逡巡不前,又道:
“贤卿此理甚善。不过,李、浑瑊军破敌攻城,当有规划,朕欲贤卿条疏计议,部署下去。”
陆贽一听之下,惊出一身冷汗,皇上的疑惧之心又来了。赶紧上言:
“贤君选将,委任责成,故能有功。何况长安、梁州距离千里,兵势无常,遥为规划,未必合宜。决策九重之中,定计千里之外,岂得成功!”说到此处,陆贽干脆把话点透:“陛下,君上之权本迥异于臣下之权,所谓:惟不自用,乃能用人呵!”
此语触到德宗的痛处,皇上缄口无语。
五月二十一日,李晟正式发动攻击,只用了八天就一举克复。同时,西路的浑瑊、戴休颜、韩游瓌也收复了咸阳,并分兵追击逃窜的朱泚。朱泚逃至彭原县时,被部将射杀。
当李晟的破敌文告传到梁州时,天子下泪了。
“天生一李晟,是为社稷万人,不为朕也!”
随驾群臣无不动容。
七月,流亡数月的天子还驾回京,随行的各路骑步兵有几十万人,一路连亘数十里,长安士庶,夹道欢呼。李晟跪迎于路左,上贺“元凶殄灭,宗庙再清”,又使天子挥泪不已。
长安收复的消息迅速传遍。河中的李怀光处在官军的正面,显得有些孤立,权衡再三,只能上表请罪。帝国喘息甫定,自也无力再追穷寇,皇上下诏表示原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料前去宣抚的使节孔巢父处事欠妥,引起怀光和手下一些胡人的不满,又鼓噪起来,杀死巢父,再次抗命。
但不管怎么说,平叛的战事还是一步步走向成功。在河南方面,负责军事的王子曹王李皋击退了李希烈,收复了安州。在河北,马燧协同李抱真、王武俊再攻朱滔,迫使朱滔上表待罪。
转眼又到了深秋九月。德宗信步皇宛,眼见亭台依旧,池柳依然,不由得心潮翻滚,思绪万千。正是去岁的此时,一次突来的严寒也卷来一场严重的灾难,使得舆驾西迁,饱受颠沛流离、失国丧庙之痛。每念及此,皇上就十分恼恨那误事的白志贞,同时,也想起自危难之始就不离左右的宫官窦文场来。“近卫之任,还是内侍可信!”这次变故使德宗彻底推翻自己早先的想法。
在一路逃难中,皇上既离不开陆贽,也离不了窦文场,似乎两人都是患难之交。其实,宦官和陆贽辈的忠诚是不能类比的,此中道理很简单:在武人得势的纷争之秋,文臣尚可以入幕为僚,而无兵无权的家奴除了跟随主子,是无处可投的。不过,家奴一旦拥有权势尤其是兵权,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还在奉天时,有位大臣萧复就上言日:“宦官自艰难以来,多为监军,恃恩纵横。此辈只应掌宫掖之事,不宜委以兵权国政。”皇上听了就不高兴。此番有了借口,德宗主意已定。
本月的三十曰,德宗正式任命窦文场监领神策军左厢兵马使。王希迁监领右厢兵马使,开始以宦官分典贴身禁军,他当然不可能预料到后果是如何的严重。
又是一年过去。由于战事和蝗灾,财政再一次成为迫切的问题,新的一年,就是在江淮转运使韩滉发来的一船船粟帛中开始的。
漫漫贞元二十年
帝京的光复并不能说明天子的罪己已感动上苍,因为两河的李希烈、李怀光和幽州的朱滔仍在负隅顽抗,帝国还须征战讨伐;而去岁以来,旱蝗肆虐,草木无遗,以至京畿大馁,道馑相望,又使得稍有转机的形势变得严峻起来。所以,天子还必须继续反省自己,以匡扶天下的德政拯救帝国的宗祧和黎民百姓。于是在公元785 年的元日,德宗又发布大赦令,并改元“贞元”。
这场战事已持续了将近四载,任何一方都已经无力再作持久的打算。朝廷既然在几次决战中取得了胜利,也就证明了维持一种大家庭的力量依然存在。未过二年,大规模的抗争终于以妥协结束:贞元元年(公元785 年)六月,朱滔死,诸将奉刘怦知幽州军事,上表求归;八月,李怀光穷迫自缢,部下断其首出降,河中平。贞元二年(公元786 年)四月,李希烈被部将陈仙奇毒杀,淮西一镇至少也在名义上归顺了朝廷。甚至到了贞元四年(公元788 年),德宗在压力下还终于答应了与回纥和亲,从而又使得吐蕃势弱,不能复为大害,边疆亦暂告绥靖。到这时,尽管天下并不安宁,但天子心中的“外患”毕竟是大大减轻了。也许“贞元”果真是一个吉兆,从此以后,德宗皇帝再也没有更改过年号。就这样,“贞元”记录了二十年的漫漫岁月。
皇上已步入了中年,他的朝气与壮志正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地消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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