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已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天子替天行道,假如横遭危难或者民心怨腾,自然是因为违背了天道的意旨,才使上天降厄示警,在这种情况下,为免遭天谴,收拾民心,只能是痛自引咎。著名的经典《左氏春秋传》记载了最早的先例,也就是陆贽所说的“成汤罪己”。然而在后来的天子看来,天子的权威岂可如此等闲视之!所以就一般的情形而言,如狂风暴雨地震干旱等表现出来的“天威难犯”,帝王为天下计,倒是会下诏罪己以求上天的宽恕,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但在人事方面,似乎还没有哪一位天子像古代先王一样深切自责、痛心疾首过。德宗的罪已是一个典范。
这年大年初一发布的诏书表面上是大赦,中心内容却紧紧围绕着自我谴责展开,是一篇真正的《罪己诏》。陆贽写得恳切深痛、诚挚感人,可谓是发自肺腑。这当然是陆贽在某种程度上坚持的缘故,否则皇上不会下决心走这条无奈的道路。
当然,罪己绝非是盲目地丟弃原则,李、田、王等不过是自封王号,而朱泚却有性质上的不同,涂炭宗庙还罢了,僭越称帝,这是大逆不道的极致,是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的,这是天下的共识。如果皇上对他姑息,那就是整个帝国的耻辱和道德伦常的失序,没有人会同意。所以诏书严正但同时不失理节地宣告:对朱泚,“朕不敢赦”。
天子在痛苦的抉择下作出了圣明的决定,这是国运攸关的大事。诏书在最后规定:
“赦书日行五百里,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一匹匹快马,一级级驿站,把奉天的诏令传向四方。在战时状态下,帝国的交通虽然有所损害,但讯息的渠道并未完全隔绝。发布的方向当然也是有重点的:一是“山东”的田悦、王武俊和李纳、朱滔,二是河南的李希烈,三是占据京城长安的朱泚之众。德宗特别命令兵部员外郎李充具体负责河北地区的宣慰任务。
天下大悦。有消息表明,诏书传到山东地区,士卒们听后,皆感极而泣,其他方面的情况也大致相同。陆贽和德宗的努力没有白费,但这只是事物的一方面。
在另一方面,诏书提到的那些叛乱首领,却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打算。已自称大秦皇帝的朱泚不用说了,他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于是又更国号为“汉”,自号“汉元皇帝”,改元“天皇”。
王武俊起事多少出于一时的冲动,充其量也不过是因为奖赏不公而已。泾原兵变后,朱滔、田悦想乘机进兵攻击河北的官军主力之一李抱真部,气焰颇盛。如果再与王武俊合力进军,河北官军不要说回师勤王了,就是单单对付正面之敌都非常困难。李抱真感到压力很大,思前想后,只能用计。于是,派了一位谋士贾林前去王武俊处诈降,希望能用他的机智缓冲一下局势。
贾林此人果然有勇有谋,一见面就实话实说,言明此来非降,是来传话的。王武俊是契丹人,很有点胡人的豪爽之气,在贾林对利害的分析下一听动容,拒绝了朱滔的联兵之议,暗地里与抱真和马燧达成了停战协议,这使得河北官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德宗《罪己诏》一下,王武俊便立即集合三军,宣布撤去伪号。
淄青的李纳、魏博的田悦无非是谋求名位世袭,现在朝廷既然有所表示,天子又如此通情达理,一时无话可说,便也上表请罪,表示归顺。
至于为人暴虐的李希烈,因为独霸淮西,又自擅强大,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此刻竟效法朱泚,也干脆自称皇帝,国号“大楚”,以汴州为基地,四出攻掠。
只有朱滔最工于心计。此时他已是朱泚的皇太弟,年初还以重金邀请回纥合兵五万西攻贝州,与朱泚首尾呼应。他也许没有想到德宗的赦书居然对他也网开一面,但这时他信心正足,自不会就此罢休。不过,他也给自己留了一点后路以备不时之需,并没有公开抵抗,只是不满于田悦对自己的阴奉阳违,发兵攻打,田悦闭城不出。
东方的局势稍有好转。但祸起萧墙:勒兵京畿的李怀光正怨气冲天。
怀光勤王的大功功不可没,要不是他击退了增援的叛军并及时赶到,奉天之围决非轻易能解。怀光性格粗野,语无遮拦,一路上都在大骂卢杞误国,为这事连续上表,直到德宗不得已而贬卢杞、赵赞、白志贞以示安慰。怀光还不罢休,又上奏弹劾宦官翟文秀,力请诛杀。翟氏可是皇上信任的人,此刻为安抚大将,德宗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好舍卒保车。
德宗作出这些牺牲,只是希望怀光能立即去收复长安,使得自己尽早重坐龙庭。但怀光的不满并未就此消歇,他也知道皇上的用意,故意屯兵咸阳,逡巡不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值此生死存亡关头,幸好帝国还有一位忠臣,这就是检校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李晟。兵兴以来,李晟所部一直是绝对忠诚朝廷的直属力量之一,他也是急急从河北赶赴关辅的,此刻正驻扎东渭桥,逼视长安。
李晟治军有方,号令严肃。进驻东渭桥后,当机立断,马上合并了不受节制的刘德信部,秣马厉兵,准备进兵。怀光眼见李晟独当一面,十分担心。
怀光自忖,目下自己手中砝码颇重,可以有恃无恐。遂上奏皇帝说:克复长安事关重大,务须诸军协调行动,请求准予与李晟部合军。其用意无非是欲借此控制李晟。
德宗只要怀光能进兵,无有不可,下诏同意。
二军在咸阳西面的陈涛斜会师,筑垒未毕,朱泚就派兵杀到。接到探报,李晟急忙去见怀光。
“明公,”李晟为人向不倨傲,“朱泚若固守宫宛,倒是不易攻取,此番贼众敢轻离巢穴,可谓天赐明公以良机,不可失之!”
怀光此刻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哪里还想去和朱泚交战。
“我军甫至,人马未饭,岂可应敌!”一口回绝。
李晟长叹而出。
怀光对手下略有不满的将佐说道:“诸位有所不知,此间各道军马,赐粮皆薄,独神策军最厚。薄此厚彼,于理何安?!我已表奏圣上,圣上不日将派翰林学士陆贽前来宣慰,且观旨意如何。”
德宗真是无可奈何。他对陆贽说:
“眼下财用窘迫,哪里有这许多粮草!然若逆李怀光之意,势必使其军失望,横生事端,这真叫朕难办!卿可见机行事。”
陆贽一到,怀光当着李晟的面,拍着几案:
“将士们同是为国战斗,然而待遇迥异,如何叫他们心安?!”
陆贽无话可说,暗中给李晟打着眼色,希望他能先退一步。李晟会意,大度地说:
“明公是元帅,晟不过是领军受命而已。至于说到增减衣食。只要明公下令,晟无有不遵。”
怀光这下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也怕就此引起李晟手下士兵的不满,本来是想让李晟自己走这一步,现倒反让李晟将了一军。心中恼怒,但又不好发作,只好将怨气洒向陆贽,言下大是骄狂。
其实李晟知道情形已是箭在弦上,很担心被怀光吃掉,在此之前已秘密奏上一本,请求移军返回东渭桥。这时陆贽也已回到奉天,向德宗汇报了此行的情况,结论是:李怀光不仅奔寇不迫,师老不用,而且阻沮手下将士进取之志。皇上若一味姑息,不采取有效手段,变故将不可避免。
德宗忧心仲忡:“然则李晟奏请移军之事,如何处之?”
“臣在彼处,怀光已提到此事。臣当时担心他生疑虑,遂故意夸赞其军力强盛,怀光很得意,反而有轻视李晟之心,曾答应若圣旨同意,不反对李部移军。陛下不妨以此为由下诏怀光,就说既然卿已同意,遂敕李晟军允其所请了。如此辞直理顺,不怕他有借口。”
德宗半信半疑,犹还不相信怀光会就此造反。到了二月,一个个消息证明这已是一触即发的事时,皇上还心存侥幸,以为是小人的离间,又派中使去晓慰怀光。但李晟已等不及了,率部从咸阳结阵徐徐而退,从而免遭虎口。不几日,李怀光果然反叛,另外二支兵马酈坊节度使李建徽、神策行营节度使杨惠元部由于德宗不同意移营,被怀光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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