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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逍遥

  霍去病打起仗来义无反顾,反倒对见逸儿的事情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我一问,他就细细分析各种潜在的危险。我觉得他太过谨慎,以至于有些杞人忧天,但考虑到他想见儿子的急迫心情不见得会比我少,遂克制着自己不再去问,静静等着他觉得准备好的一天。

  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卫伉出了意外。

  根据探子回报,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残余势力出没,霍去病却不愿多管。一则,他认为这些匈奴残军已经不能算作匈奴军队,他们都是战争中临场脱逃、违反了军纪的人,因为怕受惩罚不敢回匈奴,只能沦为盗匪,以抢劫为生,而捉盗匪是当地官府的责任,是西域诸国自己的内政。二则,他不满去捉几个强盗。

  可卫伉却显然不同意他的想法,为此还和霍去病起了争执。军中的下属左右为难,一个是卫青大将军的儿子,和太子亲密,还是霍去病的表弟;一个是骠骑大将军,如今正圣眷隆厚。两人如今虽然在争吵,可毕竟是血缘之亲,说不准一转身又和好了,这连赵破奴都不愿意介入表兄弟之争,所以个个唯唯诺诺,能避多远就多远。

  霍去病对卫伉忍让多时,实在不耐烦,冷声道:“现在我是领兵的将军,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等有朝一日你有那个本事领兵时,我自然听从你的命令。”

  一句话把卫伉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卫伉恨恨地盯着霍去病,嘴里低低嘟囔道:“毕竟不是姓卫,与我们根本不是一条心,父亲养大了一条狼。”

  霍去病冷冷地盯着卫伉,一言不发。我暗叹一声,如果不是霍去病的血管里流着卫氏的血,十个卫伉也早被他杀了。

  卫伉与霍去病对视了一会儿,忽地一笑,优雅地向霍去病行了一礼:“骠骑大将军,末将先行告退。”转身掀帘而去。

  他和霍去病针锋相对时,我没觉得什么,可他刚才的一笑却让我背脊一阵寒意,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本以为事情就此算完结了,却没想到卫伉竟然胆大到私自带兵去夜袭阿克塞,待霍去病知道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霍去病气怒:“等他回来立即让他滚回长安。”

  我和赵破奴相对苦笑:“也要他有命回来呢。阿克塞附近经历几千年的日晒风吹形成特殊的地貌,沙柱崖壁交错迂回,自成迷宫,到了夜晚更是飞沙走石,如同厉鬼嚎哭,被当地人叫做乌尔苏魔鬼城,如果盗匪聪明地把他们诱进鬼城,躲在暗中射冷箭,不费吹灰之力,只怕就是全军覆没。”

  霍去病骂归骂,人却还是要救。我想随去,可他执意不让我去:“我在几万匈奴人中都来去自如,你还担心几百个强盗能伤着我?我和赵破奴同去,营地中没有信得过的人,你帮我守着军营。”

  他态度坚决,说的也有道理,我只能答应:“不管有没有救到人,一定要赶在天黑前退出乌尔苏魔鬼城。”

  他笑着点点头,策马要走,忽地一回身,凝视了我一会儿,俯下身子,在整队待发的几百军兵眼前,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很快就要见到逸儿了。”

  “什么?”我顾不上害羞,满心疑惑地问。

  他的马已经如羽箭一样疾驰而出,滚滚烟尘中,几百兵士消失在天尽头。

  ※※※

  从清晨等到正午,从正午等到傍晚,我的心越来越不安。在屋子中走了几个圈后,猛地冲出了屋子,刚翻身上马,就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我心下一松,暗嘲自己多虑,这里不是长安,只要不是夹杂着亲情的权术阴谋,没有什么能羁绊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卫伉安全吗?”

  赵破奴脸色惨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已经看到神情有些萎靡和惶恐的卫伉,还有脸色阴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阴沉不同于往日,竟像那天霍去病射杀李敢后,他看向霍去病的神情,阴沉下透着隐隐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声音颤着问:“去病在哪里?”

  赵破奴低下头,沉默地让开路,众人也随着他的举动让开道路,两个兵士抬着担架小步跑着上前,霍去病毫无声息地躺在担架上,脸容苍白,一动不动。

  我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赵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军医探了霍去病的脉,匆匆道:“将军还活着。”

  我扶着赵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怎么回事?有多危险?”

  赵破奴递给我用布包着的两只箭:“将军为了救侯爷,冒险进入了乌尔苏魔鬼城,因为对方熟悉地形,我们很难找到他们的藏身地,里面地形狭窄,我们不能集团作战,只能分头迎敌,混战中,将军身中两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时激怒悲愤,手下力量过大,两只箭被生生扭断,我随手丢了箭,转念间又用布包好。低头捡箭时,看到任安和卫伉脸上的一丝喜色一闪而过,刹那又露了失望。

  我对赵破奴道:“麻烦将军让他们都散了吧!”不一会儿,所有人都沉默的散去。

  卫伉期期艾艾地说:“可需要帮忙?我们要立即回长安吗?也许那里有更好的大夫能解毒。”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齿缝里一字字挤出话来:“我只想你立即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我怕我一时忍不住会先废了你。”

  卫伉立即勃然大怒,冲过来就想动手,赵破奴刚想拽着我躲开,任安已经拦住了卫伉,强拖着他离开。赵破奴刚才一直很克制,此时盯着他们的背影,眼内也是熊熊怒火。

  “和盗匪的战争中,卫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后腿?”

  赵破奴垂下头,低声道:“当时地形复杂,末将没有看清楚,不敢乱说。”

  军医查验着霍去病身上的伤口。我蹲下身子,双手合拢,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他的手攥成了拳头,触手冰凉,我一面轻搓着他的手,一面缓缓掰开他的手掌,忽看见他的手掌当中有个鲜血写的“一”字。已经有些模糊,乍一看到更像拼斗中无意的一个划痕,但因为我对这个发音极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别处。

  “拿些水来,将军手上有血。”我一面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迹擦去,一面皱眉沉思。

  军医长叹了一口气,跪在我面前:“姑娘设法尽快回长安吧!两只箭是两种不同的毒,小人无能,竟然一种都无法辨解。”

  “你能保证到长安前不会毒发吗?将军还禁得起几日几夜的长途颠簸吗?”我忍着泪问。

  军医的头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随着他的头渐渐坠落。手中握着的冰冷的手,成为唯一支持我还能继续面对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坚强,我还要把他的冰冷驱除,“你先下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会儿:“赵将军。”

  “末将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长安带最好的太医过来。封锁整个朔方城,不许任何人进出,绝对不许消息泄露,你知道不败的战神霍骠骑对匈奴和西域各国意味着什么吗?”我从霍去病怀中掏出兵符,递给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斩!”

  赵破奴思量了一瞬,半屈膝跪下,接过兵符,却犹豫着没有立即说话,我道:“如果卫伉和任安要闹事,你斩了任安,卫伉也就闹不起来了,杀鸡儆猴的道理你应该懂,我要想杀卫伉,也不会选择这个时机。”

  赵破奴神情一松,眼中却带了困惑,忙道:“末将明白。”

  “以骠骑大将军的名义征召西域各国以及民间的名医,表面上就说……就说……一个随侍在他身侧的女子误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隐秘地泄漏出是霍嬗的母亲。”

  “是!”

  “西域各国的大夫到后,只许进不许出。把军中的大夫分成两拨,轮班日夜守候在屋外,随叫随到。目前就这些事情了。”

  赵破奴起身要走,我却一屈膝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大惊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膊时,脸涨得通红,手簌簌地有些抖。

  “赵将军,两次相帮,大恩不言谢,金玉只能铭记在心。”

  他蓦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面上的坚强刹那崩溃,抓起霍去病的手凑到嘴边咬了下,却终究舍不得狠咬:“去病,如果这是你和九爷设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不和你说话……你竟然如此吓我……”话没有说完,眼泪已滚了出来,“不,只要你平安,我什么都不计较……我不生气,只要你平安……”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他的掌心,汇聚成一弯泪潭,映着自己煞白的面孔,蔓延的煎熬和痛楚。

  ※※※

  大汉朝现在的威仪的确对西域各国震慑十足。十年前汉朝商人过西域时还常被欺负,甚至大汉国的使者张骞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话,就让西域各国纷纷派出宫内最好的太医,并且急急从民间召集大夫。

  以九爷在西域的势力,应该消息一传出就能收到。但到得最早的却不是九爷,我心中对他们两人合谋的怀疑越发重,只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况下,才会不着急露面,让整个布局无懈可击。

  第二日中午,一个一脸皱纹胡子老长的老头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我面前,身后还随着两个捧药箱子的学徒,都穿着从头罩到脚的宽大黑袍,连胖瘦也不可辨。

  领他们进来的侍卫道:“这是依耐国派来的太医。”

  我和老头的视线一触,忙匆匆转开,对侍卫吩咐:“你下去,老规矩,大夫看病期间不许任何人接近屋子。”

  看侍卫转身出去后,我又到帘子旁确定了一下他们是否把守严密,转回身一句话不说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爷只是一声轻叹,没有解释地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那群强盗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爷探着霍去病的脉,脸色忽地大变,一瞬间额头竟有汗珠沁出。

  九爷把脉的时间越长,神情越震惊,到后来手都在微微发颤:“玉儿,怎么回事?霍去病怎么会中了两种毒?”

  我见到他后,原本已经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时心情大起大落,眼前有些发黑:“难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们商量好的毒?”

  九爷急急拆开包裹好的伤口:“左肩膀上的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这箭却是另有他人。”

  “我现在不管是谁射的,只求你赶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满心焦急中嚷道。九爷细细查看着伤口,我突然想起我还收着断箭,忙拿出来给他。九爷将其中一支箭凑到鼻端闻着,跟随而来的仆人忙捧出各种器具,供他试毒,半晌后他仍旧在研究从箭上刮落的木屑,时间越长,我心中越怕,满腔希冀地问道:“你的医术不是很好吗?你肯定能解这个毒吧?”

  一旁的仆人极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里嘀咕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立即反应过来,我心太急了:“对不起,我不该……”

  九爷摇摇头:“玉儿,你不用对我说这些话。箭上的毒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为此药从下毒到最后身死需要七日。死后的症状很像感染瘟疫而亡。此药由七种毒药配制而成,解药恰恰也是这七种毒药。但炼制过程中七种药物以不同的顺序投放,则解药必须以相反的顺序炼制。”

  九爷的语气沉重,我心中透着冰寒,声音干涩地问:“你能确定顺序吗?”

  九爷的眼中满是伤痛和自责:“我现在不能,世间的毒药一般都只要判断出成分就可以根据症状尝试着解毒,可七日瘟却因为不仅和分量相关,还和前后顺序相关;而且不同的顺序,症状却基本相同,让人很难推断出解药。七日瘟因为太过阴毒,基本不给中毒的人活路,有违天道,所以配方几经销毁,我都以为此药已经消失,没想到却又再现。”

  “可以尝试吗?如果顺序配错的解药饮用下,会怎么样?”

  九爷沉默了一瞬:“会催发毒药的发作,存活的时间会减少。”

  我双手捧着脸,满心哀恸和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九爷一面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面道:“霍去病让我帮他脱离宫廷,他深思熟虑后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则首先皇上不会放他,皇上对他爱才到不惜违背大汉律法,宁可自己的千秋名声被后世指责也要包庇他射杀李敢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辞官?再则,朝堂内有心要他死的人绝不会因为他辞官就放弃;还有他和卫氏之间,只要他在一日,就脱不去干系,而他却对卫氏已彻底死心。事先不告诉你的原因是因为霍去病觉得你肯定不会同意他以身试毒,即使他觉得万无一失。”

  九爷指着其中一个随来的仆人:“他叫腾塍引,是依耐国的死囚,我许了他的家人重金,他答应任由我处置。”九爷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腾塍引立即把罩着全身的黑袍脱去,“玉儿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像,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脸面和皮肤,可以以假乱真。”

  “我下的毒在临死前全身皮肤会变黑,面目五官开始溃烂,七日瘟也有这个效果。”

  “所以你们就设计了这个计策,从去病请求到西域来,他就一步步诱导卫伉,利用卫伉的性格完美地推动计谋发展,同时他又是最有力的见证人。”我说到此处,想着近几日发生的一幕幕,脑中电光一闪,一切变得分明,“可是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兔子急了还会蹬鹰,何况出身尊贵的卫伉?人家无意间利用了你们的计划,策划了一场完美无缺的暗杀。”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卫伉拿解药。”

  “玉儿!”九爷喝住了我,“他不会给你。他若承认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皇上对卫氏正苦于找不到机会打击,这么一个千载难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卫青的矛盾,又能打击卫氏的机会,皇上绝不会放过,一定赐死卫伉。既然横竖都是死,卫伉绝对不会承认。何况这药是西域秘药,一般根本就不会有解药。”

  “我不信逼迫不出来任何消息。”

  “玉儿,这是军营,虽然霍去病是骠骑将军,可卫伉是卫青长子,这军中有一半人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虽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想用酷刑逼迫,定会激起兵变。到时僵持不下,解药拿不到,还会耽误时间,我们只有六日了。”

  我惧怕哀恸愤怒诸般情绪混杂,猛地转身朝他叫道:“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怎么办?……”说着眼泪没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他眼中悲伤怜惜痛楚:“霍去病在你心中比……比任何人,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对吗?”

  我扭转了身子擦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九爷在身后道:“玉儿,别哭,我一定把霍去病还给你,给我五天时间配置解药,如果五天后,我还没有拿出解药,你怎么做我都帮你。”他的语声平缓淡漠,没有夹杂一丝感情起伏,竟像临刑前已经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唇动了下,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低着头,拄着拐杖向外行去:“通知赵破奴将军,准许我出入军营,再给我一个清静的地方,配置解药的过程需要绝对安静和心静,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了结果自会找你。”

  他因为扮作老头,所以可以佝偻着腰,可此时我却觉得那弯着的腰不是假扮,而是真的因为不堪重负。

  我心中一痛,刚想叫“九爷”,身后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声,我顾不上和九爷说话,忙转身扑过去,霍去病眉头锁着,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轻揉着眉头。待回头时,九爷早已离去。

  ※※※

  生命中从没有过如此痛苦的五天,每看到太阳坠落时,我都觉得心中最宝贵的东西被一点点带走。等第七日太阳落去时,我是否也会随着太阳坠入永恒的黑暗?

  每一天看着太阳升起时,我却又觉得人生总会有希望,一遍遍对自己说,去病说过会保护我和孩子一辈子,九爷答应我要救活去病,他们都不会食言!

  几次走到九爷的屋外却不敢进去,有一次听到里面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刚想冲进去,可随九爷而来的萨萨儿已经拦在了我面前,一句话不说,只眼神阴沉地示意我离开。

  我大叫着问:“九爷,怎么了?”

  好一会儿后,屋内才传来疲惫的声音:“我正在用腾塍引试毒,不能分神,有消息时,我会派人叫你。”我只能转身离去。

  到第五日晚间,萨萨儿来通知我把霍去病移到九爷住处,却不许我进入,我在屋外叫道:“九爷,九爷,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解毒的过程会很痛苦吗?不管场面怎么样,我一定要陪在去病身边。”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九爷的声音传来:“你进来吧!”

  萨萨儿让开道路,我急急向屋子跑去。一掀帘子,屋子内居然一团漆黑,正在纳闷,鼻端闻到一股异香,身子立即软软地向地上栽去。

  我永远不会想到九爷会设计我,昏迷前感觉有双手扶住了我:“九爷,为……为什……”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半清醒时心里反反复复都是“为什么”,我一时还不明白自己在问什么,忽地想起一切,大叫一声“为什么”,猛地坐了起来。

  屋子内守着我的萨萨儿被我吓得叫了一声,憎恶讨厌地瞪着我,我四处一看,只见一个面目陌生的人躺在我身边,两人被并排放在榻上,手也是彼此相叠。

  我唬得一跳,又立即认出是去病,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掌上的黑气尽退,呼吸平稳,显然毒已经解了。

  我大喜下,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只能呆呆望着去病。

  “玉儿?”去病缓缓睁开眼睛,迷惑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孟九救了我?”

  我猛地扑到他怀里,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赶着替我抹泪:“计划出了意外,对不起,吓坏你了吧?”

  我只是落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萨萨儿在一旁拼命咳嗽,我这才想起屋内还有别人,忙直起身子:“九爷呢?”

  萨萨儿虽然听不懂我说什么,却猜到我的意思,板着脸递给霍去病一方叠好的白绢,又指了指躺在角落的腾塍引,腾塍引打扮得和霍去病生病时一模一样,脸上的肌肤已经变得乌黑,隐隐有臭味传来。

  霍去病:

  余愿已尽,君意亦了。

  白云悠悠,物过人老。

  黄沙漠漠,各寻逍遥。

  今日一别,相见无期。

  霍去病看完后,一言不发地又递给我。

  最后一句落笔沉重,力透绢帕。

  九爷居然不告而别?

  相见无期?

  他把我和霍去病并排放在榻上,让我们手相握,这就是他最后的祝福吗?

  恍惚中,只觉鼻端仍有他的气息,却知道那只是悲伤中的幻觉。

  这一次,他真的离开了,彻底放弃地离开了!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金玉,你应该高兴的,只有今日的放手,他才有可能伸手去抓住也许明天,也许明天的明天,也许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出现的幸福。没有今日舍,哪来明日得?金玉,你应该高兴的……

  ※※※

  长安来的太医不仅束手无策,而且一开始死活不相信这是毒,居然说是感染症状类似瘟疫的奇怪的病。

  我大怒着轰走了西域各国被扣押在军营内的太医,依耐国的萨萨儿和腾塍引也穿着从头盖到尾的黑袍离去。

  而我守着面目已开始腐烂的霍去病,人呆呆发怔。

  军营内气氛肃杀,人人脸上都带着悲哀,而随着大夫的离去,霍去病将死的消息也迅速传遍西域大地,整个西域都在沸腾,等消息传到匈奴、传回长安时,天下又会怎么样?

  “赵将军,我们启程回长安吧!去病应该也想再看看长安,那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没有人反对,就是卫伉也表面上全力配合,全速向长安城的方向赶去。

  天的尽头,一轮火红的落日正在缓缓西坠,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时,霍去病永远睡了过去,再不会醒来。

  一代不败的战神,在将匈奴彻底驱除出漠南后,在生命最灿烂的年华——二十四岁时消逝。可因他而得名的威武、酒泉、张掖等城市将永远记载着他曾经的功勋,千载之后,河西大地依旧处处会有他的足迹。

  雪山融水曲折而来,仿若银河九天落,奔腾在千里大地上,发出如万马怒嘶的声音。

  上千军士全都跪在地上,就是任安和卫伉脸上也露了哀悯,任安神色复杂地长叹了一声“天之骄子,一代奇才!失之,国之哀!”面朝霍去病的尸身跪了下来,沉重地磕了三个头,待抬头时,额上已经流血。

  赵破奴看我抱着霍去病,整个人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夜,他一直默默地守在旁边,也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惊扰我。

  东边的天色慢慢露了一线白。赵破奴犹豫了半晌后,上前小声叫着:“金姑娘,将军,他已经走了,现在天气还热,我们应该尽快赶回长安,你……你不要……”

  我抬头间,眼眶中满是泪水。一颗,一颗,毫无缘由地坠落,竟然越落越急。

  他走了,是,他走了!从此相见无期。

  我放下霍去病,朝河边走去,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仍跪在地上。赵破奴蓦地反应过来,急急想拉我。我回身,匕首抵在胸前,一面急速后退,一面摇头,示意他不要接近我。

  赵破奴一脸哀恸,急急叫道:“金姑娘,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回长安后,帮我给皇上磕三个头,就说‘孩子既然有皇上代为抚育,金玉就不在人世间多受几十年的相思苦了。’”

  说着话,我已把匕首用力插进了心口,随着鲜血的滴落,我的身子翻向河中,转瞬间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没。只闻岸上一声巨大的吼叫“金……玉……”隐隐回荡在天地间。

  ※※※

  霍去病抱着浑身湿淋淋的我几步跃上马车,他拿了帕子替我擦头发,“眼睛这么红肿,看来哭得够伤心,此次拜吞没所赐,一切不可能更完美,卫伉他们肯定不会疑心,差不多就行,你又何必如此卖力地演戏?”

  我缓缓抚过精美的匕首,当年於单费心赠送的礼物,冥冥中重回我手,似乎只是为了成全我的幸福。於单,谢谢你!

  “去病,我们去哪里?”

  “先去哈密接儿子,然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怎么尽兴怎么活。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先去找狼兄,他的年纪也大了,与其等着过两年其他狼挑战他,不如现在主动辞去狼王的职位。然后我们一块儿去祁连山,我此生唯一没有兑现的诺言许在那里,我要在祁连山下,在你阿爹的墓前,请狼兄夫妇做见证,行大婚之礼,兑现当年对一个人的承诺,虽然迟了很多年,但……”

  我笑着拍开他来搂我的手,撇撇嘴道:“自说自话!你怎么不问问人家乐意不乐意?既是求婚这样的大事,却没一点正经。”

  他忙弯身作揖行礼,肃容问:“玉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扭过头抿嘴而笑,不回答他。“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因为身边的这个人,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他等了半晌后,正着急间,我轻点了下头,他握住我的手,绽了笑容,如朝阳一般灿烂。

  马车外,一望无际的大地,广阔无垠的天空,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番外篇  伤只影】

  七日瘟的不同顺序的配方,表面症状却都类似,彼此间的差别很是细微。

  差别虽然很细微,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找人试毒,根据霍去病的症状,仔细观察后,他肯定能找出解药。

  七种成分,不同的顺序就有五千零四十种配方,还有份量的不同再衍变出的不同配方,总共超过万种。即使有足够多的人愿意同时试药,可不同的人的体质对毒药的反应不同,还要大夫熟悉试药人的体质,然后根据体质差异做合理推断。即使能找到上万人试药,也至少需要上百名医术高超的大夫去诊断。

  现在却只有五天的时间,五天的时间想靠试药去配出解药,完全没有可能。

  孟九想着苦笑起来,如果可能,七日瘟也不会被认为是有损天道的毒药而被西域各国严厉禁止。

  他的心中滑过玉儿的盈盈泪眼,淡淡微笑着,拿定了主意。就这样吧!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用自己的身体去试毒,只有自己最直接的感受,才能最快地感受出症状间的细微差别,然后根据自己切身的感受,尽可能逐渐推断出可能的配方。至于能不能找出解药,就只能一半靠人事,一半听天命了。

  萨萨儿和塍引跪在孟九身前不停磕头,“释难天,如果要试毒,求您用我们二人,万万不可自己尝试‘七日瘟’。”

  孟九转过了身子,语气平淡,“我意已决,塍引准备熬药器具,萨萨儿你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尤其是……你白天见过的那个女子。”

  五天时间,他究竟服用了多少种毒药?塍引已经数不清了。也许是霍去病命不该绝,也许是他的诚心打动了天,试出解药的那一刻,他笑了,铁汉塍引却眼中有了湿意。

  是药就带三分毒,何况是毒药?毒药加解药,释难天究竟吃进了多少的毒?这五天内身体的痛楚,塍引只不过尝试了几十种,已经觉得五脏都被绞过几遍,竟比当年在死牢里受过的酷刑更可怕。可释难天,这个看着身子柔弱的男子是怎么承受下来的?他的身体里藏着怎么样的一个灵魂?

  服下解药后,孟九从榻上坐起,拿了拐杖,一面起身,一面吩咐萨萨儿去请金玉。话还未出口,他却摔倒在地上,塍引赶着来扶他,他低声道:“我自己起来。”

  塍引还在迟疑,闻声进来的萨萨儿却熟知孟九的脾气,立即拉着塍引退开几步。

  孟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站起来,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他撩起袍子看向自己的腿,一条本来健康的腿此时膝盖以下已经全黑,而另一条原本经脉萎缩,不能正常行走的腿,反倒因为气血无法正常通行,黑色要少一些。

  孟九轻轻按着腿上的穴位,一面检查着,一面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去。

  萨萨儿自小跟着孟九学医,看到孟九的腿,又看了孟九轮换了几种手法检查腿,心中明白,释难天的腿在毒药影响下,经脉已经全部坏死,那条完全健康的腿也会慢慢萎缩干枯。

  虽然释难天医术高超,下毒后就解毒,分寸拿捏极好,可短短五天内尝试的毒药太多,解药也太多,体内点滴沉淀下的毒素,都被一次次的毒药挤压到腿部。那可是上千种毒药的混杂,此时只怕扁鹊再生也救不回释难天的腿了。他想说些什么劝解一下释难天,可刚张口,泪已经冲出眼眶。

  孟九原本脸若死灰,听到萨萨儿的哭声,反倒淡淡笑了,指了指一张椅子,示意萨萨儿把椅子挪过来,“五天时间,老天给了我运气让我试出了毒,这大概就是老天索要的报酬,很公平。去请玉儿把霍将军带过来吧!把她拦在外面,不要让她进来。”

  萨萨儿一脸激愤,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释难天为她做了多少,又牺牲了多少,到了此时还不忍心让她知道。但是心中对释难天的吩咐,他不敢半点违背,只能压下一切悲伤和愤怒去请那个女人。

  孟九听到玉儿在屋外叫嚷着要进来,他知道拦不住她,只能决定放她进来,可解毒时,她只要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势必会问他的腿怎么了。

  他命塍引熄灭了灯,玉儿进来的一瞬,他弹了迷药。

  夜已过半,霍去病身上的毒完全清除。精疲力竭的孟九默默凝视着并肩睡在榻上的霍去病和玉儿。

  有风从屋外吹进,吹熄了蜡烛。屋内倒不觉得昏暗,皎洁的月色倾泻而入,恰恰映照在玉儿脸上,越发显得肤色如玉。

  距离这么近,近得自己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

  可距离又这么远,远得她永远不知道他和她曾经有多近,远得今生再无可能。

  初次相识时,那个衣衫褴褛、放声大笑的少女。

  长安城再次相逢时,那个心思细腻、谈笑间照顾他于无形的女子。

  她屋上赏月,他院内吹笛。

  星夜探访,却在他窗外静站不前的女子。

  为了他去学吹笛,一片芳心全放在一曲《越人歌》中的女子。

  从秋到春,从春到冬,她种着鸳鸯藤,也种着她的心,种着对他的情。

  当日笛子上的点点血迹,她的心痛,他以为只是人生的一个片断,却不料成了他一生的心痛……

  原来一切都清晰得仿佛昨日发生,她搁下笛子,转身而出的一步步依旧踏痛着他的心……

  鸳鸯藤前,为什么会残忍地把袖子从她手中一点点拽出?孟西漠,你当年怎么可以对她如此残忍?对自己如此残忍?为什么不可以放纵自己一回?

  如果第一次听到曲子时,他说了“好听”。

  如果她凝视他时,他没有避开她的视线。

  如果她握住他的袖子时,他没有拽出。

  如果她飞跃上墙头时,他能开口解释。

  如果在他病中,她抱着他时,每一句的许诺都是真的……

  如果……如果……人生偏偏没有如果。

  不知道痴看了多久,屋子内渐渐昏暗时,他才惊醒。

  月亮已经要坠落,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可他却要永远退出她的生命。

  霍去病和她是般配的。

  他能陪着她纵横四海,能驰骋万里,能爬最高的山,趟最急的河……

  而自己……

  孟九低头看着自己的腿,从此后,这一生都只能依赖轮椅了。

  一方绢帕,却是万千心思。

  他提起笔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最终还是没有能写下“玉儿”二字。

  他无法和她诀别,只能用“霍去病”开头。

  玉儿一进哈密就能看到金色为沙漠,碧色为泉水的月牙泉形状的医馆招牌,和当年她戴过的耳环一模一样,她会立即明白到哪里去接逸儿。

  当日在月牙泉边月下偶遇时,他因为霍去病在他面前故意重重说出“夫妇”二字而有几分气,也想看看霍去病看到玉儿对这个招牌反应时的表情,此时却后悔用了这个招牌,现在他宁可玉儿永远不要想起他。

  当“相见无期”四个字写下时,他面上奇异地带着笑,可笑下的那颗心却刹那间灰飞烟灭。

  玉儿,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以你的性格,如果知道我的双腿因为替霍去病解毒而彻底废掉时,恐怕再不能安心和霍去病去过你们的畅快生活,可我要看的是飞翔着的你,而不要看因为内疚亏欠而被羁绊住的你。

  清晨的阳光斜斜打进了屋子,榻上的二人被一片紫醉金离的华光环绕。

  孟九微笑着想,他们的世界是属于阳光的。

  孟九握起了玉儿的手,迟疑了一瞬,缓缓低下了头。

  唇,深深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玉儿,原谅我做了小人,原谅我对自己的放纵……

  她的唇和想象的一样,甜蜜、芬芳、温暖,可这个过程却是永远都没有想象到的……是一种痛到骨髓的苦……这唇齿间的缠绵,口舌间的旖旎,是以绝望为烙印……

  良久后。

  他抬起了头,把她的手放在了霍去病的手中,决然转身,推着轮椅向外行去。相见无期!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树荫底下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榻上的人儿还未苏醒,这一次她没有看到他的背影,而他也再未回头。

  一人一驼缓步而行。天山雪骆虽然可以奔驰如电,但从此后,因为他的腿,要委屈了这匹神俊的骆驼。

  不过现在,他宁愿它慢点,再慢点,可既使再慢,雪驼依旧会带着他一步步远离了她。

  碧空万里,绿草接天,阳光明媚。白色的羊群、黑色的骏马,如散落的珍珠一般点缀在绿绒地毯上。矫健的牧人正纵马驰骋,美丽的姑娘哼唱着牧歌,歌声欢快愉悦:“……云朵追着月亮,巴雅尔伴着伊珠,草原上的一万只夜莺也唱不完他们的欢乐!”

  他不禁停下了骆驼,怔怔听着。

  这一生,快乐曾经离他很近,但终究错过了。

  心如刀绞,一阵剧痛下,他俯在驼背上咳嗽起来,半晌都抬不起身来,嘴里一股腥甜,未及反应,骆驼雪一般白的毛皮上已落了几点黑红,原本该是鲜红的血,却透着郁郁黑气。他淡然地看了一眼,随手挥袖,替骆驼擦拭干净。

  草原上的风夹杂着花草香吹过他的身子,胜雪白衣飘浮间,只有地上的一个孤零零黑影变换相伴。

  日出时的壮美色彩已经散去,此时聚散无常的天边流云恢复了白色,他心中忽有所悟,轻拍了下骆驼,催其快走。取出腰间的笛子,伴着牧女的歌声吹起了曲子。雨后霓虹,云海日出,春日繁花,人世间的美景大都难以拥有,不过驻足时,曾经历过的美丽已经足够了。

  笛音清灵,和着牧女的歌声直冲云霄。孟九眉眼间的痛楚仍在,面上却是带着一个浅浅的笑。

  纵是情深,奈何缘浅,但……不悔……相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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