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的脾气越来越糟。他跺着脚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回到镇上。
与此同时,四位摩托车手猛然停在距离基地大门几百码的地方。他们关闭引擎,抬起面罩。哦,其中三位这样做了。
“我真希望咱们可以直接闯过这些路障。”战争满心期待地说。
“那只会惹出麻烦。”饥荒说。
“很好啊。”
“我是说,给咱们惹麻烦。电力系统和电话线都断了,但他们应该有发电机,而且肯定有无线电。如果有人报告说恐怖分子入侵基地,人们就会恢复理性,整个计划就完蛋了。”
“哼。”
咱们进去,咱们干活,咱们出来。咱们让人类的天性行使自己的职责。死亡说。
“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伙计们。”战争说,“我等了好几千年,可不是为了鼓捣几根电线。这可谈不上戏剧化。我敢说阿尔布雷希特·丢勒③不会浪费时间绘制一幅名为天启四按钮者的版画。”
【③德国画家。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不仅是油画家,还是铜板画家、雕刻家、建筑师。他多才多艺,学识渊博。】
“我还以为会有号角什么的。”污染说。
“你们可以这么看,”饥荒说,“这只是基础工作。咱们之后还可以继续骑行。正经的骑行,风暴之翼什么的。你们要有灵活性。”
“咱们是不是应该遇到……某个人?”战争说。
除了逐渐冷却的摩托车引擎发出的金属噪声外,四周万籁俱寂。
污染缓缓说道:“你们知道,我也没想到是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会是,哦,一座大都市。或是一个大国。也许是纽约,或者莫斯科。或者哈米吉多顿本身。”
又是一阵沉默。
战争说:“对了,哈米吉多顿到底在哪儿?”
“问得好。”饥荒说,“我一直想找找看来着。”
“宾夕法尼亚州有个叫哈米吉多顿的地方,”污染说,“也可能是马萨诸塞州,或是别的某个州。有很多留大胡子的人,还戴着庄重的黑帽子。”
“不对。”饥荒说,“我想应该是以色列的某个地方。”
卡梅尔山。
“我还以为那是他们种鳄梨树的地方。”
世界尽头。
“是吗?这可真是老大一棵鳄梨树。”
“我想我去过一次。”污染说,“美吉多老城。就在它垮掉之前。好地方。有趣的皇家大门。”
战争看着周围的盈盈绿地。
“伙计。”她说,“咱们是不是拐错弯了?”
地理并不重要。
“抱歉,阁下?”
如果哈米吉多顿无所不在,那它就在所有地方。
“没错。”饥荒说,“这里不仅仅是几平方英里的树丛和山羊。”
又是一阵沉默。
走吧。
战争咳嗽一声。”我只是以为……他会跟咱们一起来……”
死亡抻了抻手套。
这是职业行家才能干好的工作。他笃定地说。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日后回想起来,发生在门口的事是这样的:
一辆很大的高级官员专车停在门口。车型修长,像模像样。但是后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更不明白为什么它听起来像是装了摩托车引擎。
四位将军走下车。中士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出示了有效身份证明。到底是哪种证明,他承认自己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有效。戴森博格敬了个礼。
其中一人说:“突击检查,士兵。”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答道:“长官,我没接到要进行突击检查的通知,长官。”
“当然没有,”一位将军说,“因为这是突击检查。”
中士又敬了个礼。
“长官,请允许我跟基地司令部核实这—信息,长官。”他不安地说。
最高最瘦的将军往前踱了几步,转过身去,把手抱在胸前。
另一位将军友好地揽住中士的肩膀,稍显诡秘地探过身去。
“听我说……”他瞟了一眼中士的铭牌,“戴森博格,也许我可以给你交点底。这是一次突击检查,明白吗?突击,意味着我们通过时不要惊扰任何人,懂吗?也不要离开你的岗位。像你这样的职业军人肯定明白。我没说错吧?”他挤了下眼睛,又补充道,“不然你会发现自己被降职到最底层,见到任何一个小恶魔都得喊长官。”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盯着他。
“二等兵。”另一个将军轻声说道。从铭牌来看,她叫詹铮。戴森博格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将军,但这无疑是军界的一大进步。
“什么?”
“二等兵。不是小恶魔。”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对,二等兵。明白吗,小伙子?”
中士权衡着眼前前十分有限的几个选项。
“长官,突击检查,长宫?”他说。
“出于国家安全考量,临时予以保密处理。”饥荒这些年一直在学习如何把东西卖给联邦政府,这些官腔又冒了出来。
“长官,明白,长官。”中士说。
“好孩子。”栏杆升起时,饥荒说,“你会—步登天的。”他看了眼手表,“很快。”
人类有时很像蜜蜂。假如你在蜂巢外面,蜜蜂们就会拼死保卫自己的巢。可你一旦进入,工蜂们似乎就觉得你肯定已经由主管部门验过正身,根本不会注意。正是因为这一点,各种各样占据他人巢穴的寄居昆虫才能大行其道。在这个方面,人类的行为与蜜蜂非常相似。
天线杆森林下有一排低矮狭长的建筑,四人径直走向其中之一。谁也没阻止他们,谁也没注意他们。也许人们什么都没看到。也许他们看到的是头脑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在战争、饥荒、污染和死亡不想被发现时,人类的大脑并没有识别他们的功能。说实在的,人类的脑子太擅长视而不见了,就算被四骑士团团围住,也会设法置若罔闻。
但警报器是完全没脑子的东西,它们自以为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四个人,发疯似的响个没完。
战争心想,他们四个人绝不可能贡献相当。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对现代武器系统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这些东西的效能比带尖的金属片强太多了。而那种所谓的简单易懂、绝对可靠的安全防控装置则让污染大笑不已。饥荒至少也知道电脑是怎么回事。但他……是的,他除了在附近闲晃以外,几乎什么也没干;但他就连游手好闲,也有种独特风范。战争曾经想过,也许有一天战争会终结,饥荒会终结,也许就连污染也会终结;可能正因如此,你永远没法把第四位骑士——也是最强大的骑士,彻底当成自己人。这就像有个税务监察员在你的球队里。有他在你们这边当然很好,但你绝不希望踢完球后跟他到酒吧喝上一杯,闲聊几句。有他在场,你永远不能完全放松。
死亡站在污染身后,从他瘦削的肩头上望过去。与此同时,有几名士兵径直穿过了死亡的身躯。
那些闪来闪去的东西是什么?你可以从这种语气判断出来,他知道自己不会理解对方给出的答案,只想表现出对此有点兴趣罢了。
“七段LED显示器。”小伙子说。他充满爱怜地把手放在一个继电器盒上,让它短路;随即制造出一堆可以自我复制的病毒,任由它们在电子以太中肆意扩散。
“我真希望那些该死的警报器能安静—会儿。”饥荒嘟囔道。
死亡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响指。十几个高音喇叭一阵哽咽,随即没了声音。
“是吗?我还挺喜欢它们的。”污染说。
战争把手伸进另一个金属柜。必须承认,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但当她伸手抚摸——有时是抚过——这些电子仪器时,心中倍感亲切。这跟手持利剑时的感觉差相仿佛,而且她知道这把剑足以笼罩整个世界,再加上部分苍天。这种感觉令她陶醉,让她颤栗。
它爱她。
它是一把炎剑。
人类老是记不住,把利剑随便乱放会有危险。但他们已经使出了他们那点吃奶的力气,使这种尺寸的武器被意外挥舞起来的几率相当高。在把自己的星球炸成碎片这件事上,人类对有意无意之分看得很重。这真是令人愉快的想法。
污染又把手伸进另一排昂贵的电子仪器。
守卫围墙破洞的卫兵一脸迷惑。他察觉到基地里乱成了一锅粥,但除了静电噪声外,对讲机似乎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与此同时,他正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眼前这张卡片。
参军入伍以来,他见识过很多身份证明。军方的、中情局的、联邦调查局的,甚至是克格勃的。但作为一名年轻士兵,他还没掌握这个诀窍:组织越不重要,身份证明就越华丽。
这张身份卡简直华丽得要死。他又看了一遍,嘴里默念着上面的内容,从“英联邦护国主要求并命令”开始,经过征集所有柴薪、绳子和火油的部分,一直读到猎巫军第一任参事官赞美我主所有功绩且需规避淫行`史密斯的名字。牛顿用拇指挡住了”每个女巫九便士”的部分,努力装出詹姆斯·邦德的样子。
卫兵来回察看,最终找到—个他自以为认识的词。
“这东西,”他狐疑地说,“是要我们给你柴火?”
“哦,我们必须得到这些东西,”牛顿说,“我们要烧它们。”
“说什么?”
“烧它们。”
卫兵嘴角一咧,露出笑容。别人还跟他说英国佬都是软蛋呢。“明白了!”他说。
有什么东西顶在他的腰眼上。
“放下枪,”安娜丝玛在他身后说,“不然我会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后悔。”
卫兵吓得身子一僵。哦,我没撒谎,安娜丝玛心想,如果他不扔下枪,就会发现这是根树枝。我肯定会为死于枪下感到后悔。
在大门口,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也遇上了麻烦。有个小个子男人,身穿脏兮兮的橡胶雨衣,正伸出食指对着他,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与此同时,一位有点像他母亲的中年女士用急迫的口吻跟他说话,还时常被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打断。
“我们必须跟这里的主管官员谈谈,此事关系重大。”亚茨拉菲尔说,“我必须要求……他说得对,你知道,如果他在撒谎我能听出来是的,谢谢,我想如果您允许我继续说下去,咱们还有可能成功……我只是想替你说句好话……是的!呃……你想请他……对,好吧,那么……”
“看见俺指头了吗?”沙德维尔吼道。他的理智还没有完全丧失,但已经是千钧一发了。“侬看见了吗?这根手指,小赤佬,可以把侬送去见造物主!”
戴森博格中士盯着这根手指,黑得发紫的指甲距离他的脸只有几寸之遥。作为一件攻击性武器,它的效能相当显著,如果用于烹调食物则更是如此。
对讲机里只有沙沙的噪声。他又不能离开岗位。戴森博格中士在越南受的伤开始一阵阵抽痛。(他1983年到那里度假时,滑倒在旅馆淋浴间。如今只要一看见黄色肥皂条,就会让他回想起那次濒死体验。)他琢磨着射杀非美国公民会给自己带来多大麻烦。
四辆自行车在基地不远处停下。土地上的轮胎印和一摊机油,说明不久前有人就停在这里。
“咱们停下来干吗?”佩帕说。
“我在考虑。”亚当说。
这很不容易。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心智并未丧失,但正极力不让自己被黑暗沸腾的泉水所吞没。尽管如此,亚当还是意识到,三个小伙伴都是百分之百的人类。他此前也给他们惹上过麻烦,撕破的衣服、克扣的零花钱,诸如此类的事情。但这次肯定要比在家里关禁闭和被迫收拾房间麻烦得多。
但另一方面,也没有别人可以指望了。
“好吧。”他说,“我想咱们需要点东西。咱们需要一柄剑,一个王冠,再来个天平。”
他们瞪着他。
“什么,在这儿?”布赖恩说,“这里哪有那些东西?”
“哦。”亚当说,“想想那些游戏,你们知道,咱们玩过……”
为了让戴森博格中士的这一天更加完美,一辆车停在基地门口。它完全飘在空中,距离地面几寸之遥;没有轮胎,也没油漆,只有一溜蓝色尾烟。它停下来后,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是金属正从超高温度冷却下来。
它看上去似乎装有烟色玻璃,但那只是普通玻璃加车内滚滚浓烟形成的效果。
驾驶席一侧的车门打开,一股呛人的烟雾冒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克鲁利。
他赶散面前的烟气,眨了眨眼,随即将手部动作变成打招呼的样子。
“嗨。”他说,“怎么样了?末日已经降临了吗?”
“他不让我们进去,克鲁利。”特蕾西夫人说。
“亚茨拉非尔?是你吗?衣服不错。”克鲁利含含糊糊地说。他感觉不太好。过去三十分钟内,他始终在把一吨燃烧的金属、橡胶和皮革想象成一辆功能完备的汽车。本特利车对他进行了殊死抵抗。最难的部分莫过于全天候轮胎被烧光后,让这东西继续转动。克鲁利放弃了对轮胎的想象,本特利车的残骸猛然落在扭曲的金属轮缘上。
他拍了拍热到可以煎鸡蛋的金属外壳。
“要换成现在的新型汽车,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表现。”他怜爱地说。
所有人都在瞅他。
—阵滴滴答答的电子音轻轻响起。
大门缓缓上升。容纳电动机的金属框架发出吟,但面对作用在栏杆上的不可抗力,它最终还是屈服了。
“嗨!”戴森博格中士说,“这是你们谁干的?”
噌。噌。噌。噌。然后是一条小狗,四腿狂奔,快得让人看不清。
他们眼看着四个玩命蹬车的人影从栏杆下面钻了过去,消失在营地中。
中士冷静下来。
“呃。”他很没底气地说,“这帮孩子车筐里有没有个外星人,脸长得好像一坨友善的大便?”
“我没看到。”克鲁利说。
“那么,”戴森博格说,“他们就有大麻烦了。”他举起手里的枪。谨小慎微到此为止,他脑袋里现在想到的全是肥皂。“另外,”他说,“你们也一样。”
“我警告你……”沙德维尔又开口说。
“这时间拖得也太长了。”亚茨拉菲尔说,“赶快搞定,克鲁利,这才是好伙计。”
“哦?”克鲁利说。
“我是正义一方。”亚茨拉菲尔说,“你不能指望我……哦,见鬼去吧。一辈子规规矩矩的,结果怎么样?”他打了个响指。
“嘭”的一声平空响起,仿佛老式闪光灯泡的爆响。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不见了。
“呃。”亚茨拉菲尔说。
“瞅见了吧?”沙德维尔说,他还没完全理解特蕾西夫人双重人格的真相,“小菜一碟儿。侬跟着俺,就屁事没有。”
“干得好。”克鲁利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哦,”亚茨拉菲尔说,“实际上我也没想到。只希望我没把他送到什么可怕的地方。”
“你最好赶紧适应—下。”克鲁利说,“你只是把他们送走,别操心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他显得饶有兴趣,“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新身体吗?”
“哦?好的。好的,当然。特蕾西夫人,这是克鲁利。克鲁利,这是特蕾西夫人。你准会添一句非常迷人,对吧?这倒是真的,我都快被你迷死了。”
“咱们进去吧。”克鲁利说。他难过地看了一眼本特利的残骸,接着又高兴起来。—辆吉普车正朝大门开来,车上挤满了人;不管是奉了谁的命令,这帮人似乎随时准备高声问话,或是开枪射击。
克鲁利眼睛一亮。可以说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工作领域。
他从兜里抽出手来,像李小龙那样缓缓抬起,脸上挂着李,范·克里夫①式的笑容。“啊,”他说,“咱们的车来了。”
【①西部片明星,参演过《黄金三镖客》、《正午》等名片。】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栋低矮的建筑物外面。温斯利戴将车仔细锁好。他就是这种孩子。
“那么,这些人长什么样?”佩帕说。
“什么样都可能。”亚当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是大人,对吗?”佩帕说。
“对。”亚当说,“比你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大很多,我估计。”
“跟大人较劲根本没用。”温斯利戴灰心丧气地说,“最后倒霉的总是你。”
“你不用跟他们较劲,”亚当说,“你们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们”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东西。作为拯救世界的工具,它们看起来不是特别有效。
“咱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布赖恩疑惑地问道,”我记得咱们在开放日来参观时,这里全是房间什么的。好多房间和一闪一闪的灯泡。”
亚当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一栋栋房舍。警报器还在嗡嗡作响。
“嗯,”他说,“我觉得……”
“嗨,你们这些孩子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不是百分之百的威胁口吻,但跟这个疆域也相去不远。而且它出自一名有些神经质的军官之口,他刚花了十分钟想要搞清这个警钟长鸣、大门不开的混沌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两名同样狂躁的士兵站在他身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面前的四个嫌疑人个头很矮,显然是白种少年,其中之一似乎还是女性。
“不用替我们操心,”亚当轻松地说,“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现在你们……”领头的军官说。
“睡吧,”亚当说,“你们只想睡觉。你们几个都去睡吧,如此—来就不会受伤。你们现在只想睡觉。”
军官盯着亚当,目光试图聚焦,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酷啊。”另外两名士兵倒下时,佩帕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亚当谨慎地说,“你记得《男孩要做的101件事》里有关催眠术的内容吗咱们一直没成功。”
“怎么?”
“哦,跟那个有点类似,只是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转过身,面对通讯大楼。
亚当打起精神,挺直腰板,整个人从惯常的懒散状态中伸展开来。泰勒先生如果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感到骄傲。
“好吧。”亚当说。
他想了想,然后又说:“试试看吧。”
如果你把整个世界拿走,只留下电子系统,它看起来就像有史以来最精美典雅的细丝工艺品。一个由晶莹银丝组成的球体,间或有些卫星信号束在周围闪烁脉动——就连最暗的地方也会放射出雷达波和商用无线电波。像—头巨兽的神经系统。
一座座城市在网中形成枢纽,但大多数电子系统只是,这么说吧,肌肉组织,仅能起到粗疏简陋的作用。可是大约五十年前,人们为它制造出了大脑。
如今它活了,火焰—样鲜活。开关猛然关闭。继电器短路。精密技术工程师常把硅基芯片比作洛杉矶街道设计图,此刻,新兴的道路正在它的内部铺展。数百英里外的地下室中,警铃响个不停,人们惊骇地注视着某些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在中空的山脉中,厚重的钢门牢牢关闭,任由人们在对面拼命锤打,或是与已经融化的保险丝盒较劲。沙漠和苔原中,有几块地面突然滑开,让新鲜空气进入装有空调设备的地穴,一些钝头物体笨拙地从下方升起,缓缓就位。
电流涌到了本来不该进入的地方。与此同时,在城市里,交通指示灯熄灭了,继而是街灯,进而是所有灯光。制冷风扇转速变慢,最终抖动两下之后停止了。加热器变凉变黑。电梯停运。广播站纷纷窒息,舒缓动听的音乐逝去了。
有人说过,文明和野蛮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四小时外加两顿饭。
死亡直起身。他似乎在静心聆听。所有人都想知道他在听什么。
他来了。死亡说。
另外三个人抬起头。从他们站立的姿态,隐约可以看出某些变化。在死亡开口之前,他们三个体内不像人类那样说话行走的部分,通过电路蔓延出去,包裹住了整个世界。现在它们回来了。
他们的样子有点奇怪。似乎不是穿了不合体的衣服,而是穿了不合体的身躯。饥荒的变化有点不太得体,那位讨人喜欢、高傲自信的成功商人渐渐隐去,古老可怖的本来面目缓缓浮现。战争的皮肤上闪着汗珠。污染的皮肤本身在闪烁。
“一切……准备就绪,”战争有些吃力地说,“它会……自行发展。”
“不光是核战争,”污染说,“还有化学制品。那些货轮上装载着……成千上万加仑制剂……遍布全世界。美丽的液体……名字有十八个音节,还有……老式的备用品。应有尽有。钚可以给你数千年的悲剧,但砷可以给你永恒。”
“还有……寒冬。”饥荒说,“我喜欢冬天,有种……洁净的感觉。”
“这就叫……养虎为患。”战争说。
“再也没有老虎了。”饥荒平淡地说。
只有死亡没变。有些东西永远不变。
四骑士向外面走去。污染虽然还在走路,但能看出有种缓缓融化的趋势。
安娜丝玛和牛顿·帕西法就看出来了。
这是他们走入的第—栋建筑。屋子里面似乎安全得多,此刻外面的情况可是相当刺激。安娜丝玛推开一扇门,门上的标志表明这样做后果不堪设想。她刚碰了一下,门就打开了。两人走进去后,它又自动关闭锁好。
接着四骑士走了进来,他俩没多少时间讨论门的问题。
“他们是什么人?”牛顿说,“恐怖分子?”
“从精良准确的角度来看,”安娜丝玛说,“我想你说得没错。”
“他们阴阳怪气地在说些什么?”
“我想可能是世界末日。”安娜丝玛说,“你看见他们的光环了吗?”
“似乎没有。”牛顿说。
“不是那种好的光环。”
“哦。”
“实际上,是负面光环。”
“哦?”
“就像黑洞。”
“那很糟,是吗?”
“是的。”
安娜丝玛盯着一排排金属柜。只此一次,机械不再按照惯常的演习程序运转,因为这不是演习而是现实。
它们正要毁灭世界,至少是有生命存在的部分,从地下两米一直到臭氧层。这里没有闪闪发亮的红色圆柱型灯盏,没有看起来像贴着”剪我”标签的盘卷电线,也没有正在倒计时的可疑数字显示屏,你没办法在最后几秒逆转进程。这些金属柜沉重结实,对最后关头的英雄主义有很强的抗性。
“他们做了什么,对吗?”安娜丝玛说。
“也许会有个关闭按钮?”牛顿不抱希望地说,“我敢说如果咱们找找……”
“这种东西都是内置的。别傻了。我还以为你了解这些玩意儿呢。”
牛顿绝望地点点头。这跟《电学常识》里的东西差远了。为了装装样子,他眯起眼睛往一个柜子里看了看。
“世界范围通信器材。”他闪烁其辞地说,“你可以做任何事。控制动力系统,接入卫星。无所不能。你可以,”——滋——“呃,你可以,”——咂——“哎呀,让那些东西,“——噼——”啊,几乎,“——啪——”哦。”
“你在鼓捣什么呢?”
牛顿嘬嘬手指。到目前为止,他没发现任何类似晶体管的东西。他用手帕把手包住,将一个电路板从插槽中拔出来。
有一次,他订阅的电学杂志刊登了一则玩笑:一个保证不能工作的电路。在文章最后,他们兴致勃勃地说,这玩意儿就连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笨瓜都能做得出来。如果它不能工作,那就对了。这个电路中包括插反的二极管,颠倒的晶体管,还有个没电的电池。牛顿做了一个,接收到了莫斯科广播电台的信号。他给编辑部写了封信发牢骚,但他们没有回信。
“我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他说。
“詹姆斯·邦德只需要拧下什么东西就行。”安娜丝玛说。
“不光是拧下来。”牛顿越来越压不住火气,“再说我也不是——”———滋———“——詹姆斯·邦德。如果我是——”——嗖——“——那么坏蛋们就会向我展示所有核武器控制杆,告诉我它们有多管用,不是吗?”——嗡——“只可惜现实生活中没有这种事,对吗?我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也没法阻止它。”
云层在地平线附近翻卷。塔德菲尔德上空依旧晴朗。和煦的微风从空中吹过,但空气却不是普通的空气,它有种结晶体的样子。
亚当抬头望去。一方面,上面只有晴朗的天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无限铺展开去的,正是天堂和地狱的大军,正摩肩接踵、或者说摩翼接踵地等待着。如果你看得特别仔细,又受过专业训练,就能分辨出双方的区别。
寂静将世界这个气泡握在掌中。
房门打开,四骑士走了出来。其中三个几乎没了人样,更像是由他们或他们所代表的东西所组成的人形物体。与其相比,死亡倒显得更加亲切。他的皮夹克和黑头盔变成了带兜帽的长袍,但这只是细枝末节。一具骷髅,哪怕是会走路的骷髅,至少也算有点人样。死神可以说是潜伏在所有生灵体内。
“关键是,”亚当急迫地说,“他们并不真实,就像噩梦。真的。”
“但……但咱们又没睡觉。”佩帕说。
狗狗哀叫两声,缩到亚当身后。
“那个人似乎在融化。”布赖恩说。他伸手指向一个前进中的人形——如果它还配得上这个称呼的话。那是污染。
“就是说啊,”亚当鼓励道,“它不可能是真的,对吧?这是常识。像这种东西不可能真的是真的。”
四骑士在几米外停住脚步。
已经办妥了,死亡说。他略微欠了欠身,用没有眼睛的眼睛盯着亚当。很难说他是否对对方的形象感到吃惊。
“哦,好的。”亚当说,“问题是,我不想把它办妥。我没让你们把它办妥。”
死亡看了看其他三人,又转回头看着亚当。
一辆吉普车停在他们身后。所有人都没理会。
我不明白,死亡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世界末日的征兆。这写得明明白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写这种话。”亚当平静地说,“这个世界充满各种有趣的东西,我还没见识过呢。所以,在有机会全都见识过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把它弄坏,或是让它完蛋。你们只要躲远点就行了。”
(“就是他,沙德维尔先生。”话间未落,亚茨拉菲尔的语气就掺进了将信将疑的成分,“那个……穿T恤衫的……”)
死亡盯着亚当。
“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战争说。她的牙齿仿佛两排漂亮的子弹。
“已经办妥了。我们……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污染说。他的声音阴险鬼祟,就像是什么东西正从腐坏的铁桶里漏进水面。
“你……带领……我们。”饥荒说。
亚当犹豫了。他体内有个声音仍在叫喊说这是真的,世界属于他—个人,他所要做的就是转过身,带领他们穿越这个狂乱的星球。他们跟他是一伙的。
在九天之上,两方军队等待着这个字眼。
(“侬不能让俺向伊射击!伊只是个娃娃!”
“呃,”亚茨拉菲尔说,“呃,是的。也许咱们最好再等等,你们说呢?”
“你是说,等他长大?”克鲁利说。)
狗狗开始吠叫。
亚当看着“他们”。他们也是跟他—伙的。
你必须决定谁才是真正的朋友。
亚当转回身,看着四骑士。
“干掉他们。”亚当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中完全没了懒散含混的感觉,反而有种奇妙的和谐。任何人都不能违抗这种声音。
战争笑起来,期待地看着孩子们。
“可怜的小男孩们,”她说,“只能玩你们的小玩具枪。想想看,我能给你们什么玩具……想想看,我能给你们所有的游戏。我能让你们爱上我,小男孩们,带着你们的小枪的小男孩们。”
她又放声大笑起来。但佩帕走上前来,抬起颤抖的胳膊,机关枪似的笑声渐渐消失。
它不太像剑,但这是你用两片木头和一根细线所能达到的最佳效果。战争盯着它。
“我明白了。”她说,“单挑,是吗?”她抽出自己的利剑,高高举起,让它发出一阵嗡鸣,仿佛用手指抹过酒杯杯缘的声音。
双剑相交,进出一道闪光。
死亡盯着亚当的眼睛。
一阵凄凉的叮当声响起。
“别碰那把剑!”亚当吼道,但他没有转头。
“他们”看着利剑在混凝土走廊上翻滚,最终停了下来。
“小男孩?”佩帕厌恶地嘟囔道。每个人都要决定自己属于哪一派,早晚的事。
“可、可是,”布赖恩说,“她似乎被那把剑吸进去了……”
亚当和死亡之间的空气开始颤动,仿佛处在滚滚热浪之中。
温斯利戴仰起头,看着饥荒凹陷的眼睛。他举起一个东西,如果有点想象力,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用细线和树枝做成的天平。温斯利戴拿着天平,在脑袋上转了一圈。
饥荒抬起胳膊,似乎想保护自己。
又是一道闪光,然后是一具银天平掉在地上的叮当声。
“别……碰……那具天平。”亚当说。
污染已经准备逃跑,或者说快速流动,但布赖恩从头上抓起草茎编成的环冠,向前扔去。它本来飞不了多远,但一股大力把它从布赖恩手中夺走,让它像铁饼一样向前飞去。
这次的爆炸是一团黑烟中冒出的红色火焰,闻起来有股汽油味。
细小的翻滚声响起,一个发黑的银冠从烟雾中滚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声音仿佛慢慢落定的硬币。
至少这次不需要警告他们不要碰。银冠放射着金属不该具有的光泽。
“他们都哪儿了?”温斯利戴问。
他们该在的地方,死亡始终盯着亚当的眼睛,一直都在的地方。他们回到了人们心中。
他冲亚当露齿一笑。
随着一阵撕裂声,死亡的长袍支离破碎,他的翅膀伸展开来。天使的翅膀,但没有羽毛。这是黑夜的翅膀,形态足以刺穿生灵的实体,进入深处的黑暗。几点微光在这对翅膀上闪烁,可能是遥远的星辰,也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但是我,他说,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死神,作为生灵的影子诞生。你不能摧毁我。那将摧毁整个世界。
他们目光中的热度渐渐退去。亚当挠挠鼻子。
“哦,我不知道。”他说,“说不定有什么法子。”他也露齿一笑。
“总之,应该停止了。”他说,“那些跟机器有关的所有勾当。现在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我说让它停止。”
死亡耸耸肩。已然停止了,他说,没有他们,他指了指三骑士可怜的遗骸,它无法继续。常态熵大获全胜。死亡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似乎是在敬礼。
但他们会回来的,他说,他们从来不会远去。翅膀扑扇一下,声如霹雳。死亡天使没了踪影。
“那好吧,”亚当冲着空气说,“好吧。那就到此为止了。所有他们启动的东西,必须马上停止。”
牛顿绝望地盯着仪器架。
“这里应该有本手册什么的。”他说。
“咱们可以看看艾格妮丝有什么要说的。”安娜丝玛提议道。
“哦,对啊。”牛顿讽刺说,“有道理,不是吗?在十七世纪手工作坊手册的帮助下,破坏二十世纪的电子装置?艾格妮丝·风子知道什么是晶体管吗?”
“哦,我祖父在1948年很准确地解读出了第3328则预言,并据此做出了非常精明的投资。里面说的就是晶体管。”安娜丝玛说,“当然,她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总的来说,也不太信赖电子装置,但……”
“我只是打个比方。”
“反正你也用不着让它正常工作。你要让它停止工作。你不需要知识,需要的是无知。”
牛顿呻吟—声。
“好吧,”他倦怠地说,“那咱们就试试看。给我一条预言。”
安娜丝玛随手抽出一张卡片。
“他不是他所說的那種人。”她读道,“第1002条,很简单。有什么想法吗?”
“哦,你看,”牛顿可怜兮兮地说,“现在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他咽了口吐沫,“实际上我对电子仪器不太在行,并不特别精通。”
“我似乎记得,你自称是电脑工程师。”
“这是一种夸张。我是说,比你想象中的夸张还要再夸张一些。实际上,我估计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说大话。我也许应该斗胆称之为,”牛顿闭上眼睛,“一种托词。”
“你是说谎言?”安娜丝玛甜甜地说。
“哦,我不会那么过分的。”牛顿说,“但是,”他补充道,“我并不是电脑工程师。根本不是。恰恰相反。”
“什么叫相反?”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这么说吧,我每次试图让任何电子仪器工作时,它都会关闭。”
安娜丝玛冲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摆出戏剧化的姿势;就跟每场魔法演出中,穿闪亮金属片紧身衣的女士走回台上揭露戏法奥秘时—样。
“哦耶。”她说。
“关了它。”她说。
“什么?”
“把它关掉,关掉就行。”她说。
“我不知道。”牛顿说,“我不敢肯定是否能做到这一点。”他把手放在最近的铁柜上。
某种他始终没有留意的噪音突然消失,远处的发电机传来一阵渐渐消逝的哀鸣。仪表板上的小灯泡闪了几下,大多数就此熄灭。
世界各地,正在跟开关斗争的人们发现它们可以正常开关了。断流器随即通畅。电脑们不再计划第三次世界大战,重新懒洋洋地扫描起同温层来。在俄罗斯北方新地岛的地下掩体中,发疯似的试图拔出保险丝的人们,发现保险丝终于落入自己手中。在怀俄明和内布拉斯加的地下掩体中,疲惫的人们不再互相叫嚣,或是挥舞枪支;如果导弹基地里允许喝酒精饮料的话,他们肯定要来一罐啤酒。
灯光亮起。文明停止了向混沌的滑行。很多人开始给报纸写信,声称人们对这些天来的芝麻小事反应过激。
在塔德菲尔德,一排排机械不再散发险恶气氛。它们内部有些东西消失了,某种绝对不是电流的东西。
“天哪。”牛顿说。
“成了。”安娜丝玛说,“你把它修好了。听我的没错,你可以信赖老艾格妮丝。现在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他不想毁灭世界!”亚茨拉菲尔说,“我不是老这么跟你说吗,克鲁利?随便什么人,只要你肯受累看一看,看他的内心深处,就会发现他本质上非常……”
“还没完。”克鲁利平静地说。
亚当转过身,头一次注意到他们。没什么人能一眼把克鲁利认出来,但亚当就那么看着恶魔,仿佛克鲁利一辈子的经历都在他的脑海中重演,而他正在观看。这一瞬间,克鲁利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他本以为自己过去体会到的那种感觉就叫恐惧,但跟这次全新的体验相比,它们只不过是最肤浅的担心而已。下界的家伙可以对你施加难以忍受的折磨,以此抹掉你的存在;但这个男孩动个念头就能抹去你的存在,甚至多半可以让你从来不曾存在过。
亚当的目光转向亚茨拉菲尔。
“抱歉,你为什么是两个人?”亚当说。
“哦。”亚茨拉菲尔说,“说来话长……”
“同时当两个人,这样不对。”亚当说,“我想你最好还是做两个不同的人。”
没有华丽的视觉效果,只是亚茨拉菲尔突然坐在了特蕾西夫人身边。
“哦,感觉怪痒痒的。”特蕾西夫人说完,上上下下打量了亚茨拉菲尔一番。“哦。”她略显失望地说,“不知为什么,我以为你会更年轻些。”
沙德维尔嫉妒地瞪着天使,手指不加掩饰地拨弄着雷电枪的击铁。
亚茨拉菲尔低头看看自己的新身躯。很可惜,它跟过去区别不大,只是外衣干净了些。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天使说。
“不,”克鲁利说,“不。你知道,还没有,根本没有结束。”
云层终于聚集在他们头顶,翻滚扭曲,像一锅煮沸的宽面条。
“你看,”克鲁利的语气中有种在劫难逃的沉痛感,“这件事根本没这么简单。你以为战争打响是因为某个老公爵被枪杀,或是某人割下了某人的耳朵,或是某些人把他们的导弹放错了地方①。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这些只是,哦,借口罢了,对战争没有多大影响。战争真正的成因,是两边再也不能忍受对方的存在。压力逐渐积聚,最终任何事都会让它爆发。任何事。你叫什么名字,呃……孩子?”
【①1914年奥地利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739年,英国船长罗伯特·詹金斯船长声称他的瑞贝卡号帆船遭到一艘西班牙船只攻击,自己在战斗中失去了耳朵;英国首相以此为借口与西班牙开战,争夺航路控制权。而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则几乎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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