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书屋 > 特里·普拉切特作品 > 《碟形世界:死神学徒》
小亡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人。
这个下午真够呛。那个山里人那双冰冷的手死死抓住生命不放,怎么也不肯松开,直到最后一刻。还骂骂咧咧地,管小亡叫独裁国家的走狗。只有那位儿孙环绕、寿终而亡的103岁的老太婆冲他笑了笑,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太阳快要落山了。冰冰疲倦地穿过斯托·拉特上方的天空,小亡低头往下瞅了一眼,结果发现了两个现实的分界。它在他脚下蜿蜒,仿佛一轮淡淡的银色雾气。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有种凶险的预感,感到它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拉拉缰绳,让冰冰缓缓地下降,在泛着虹光的空气墙后面几码落了地。这道气墙像鬼魂一样飘过荒凉、潮湿的甘蓝地,飘过冰冻的排水沟,速度比步行稍慢些,还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这晚天气挺凉,是那种霜冻和大雾争夺主动权的夜晚,所有的声音都被闷住了。冰冰的呼吸在静止的空气里形成一座座云雾喷泉。它用蹄子刨着地面,轻轻嘶叫一声,几乎像在道歉。
小亡从马鞍上滑下来,蹑手蹑脚地朝那个界面走过去。它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古怪的形象在其间闪烁,飘浮、改变、消失。
他四下瞅瞅,找到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戳进墙里。墙上出现了些奇特的波纹,它们慢吞吞地扩散开,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
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飞过,小亡抬起头。是只黑色的猫头鹰,它正在水沟上巡逻,想找些吱吱叫的小东西填肚子。
它撞到墙上,闪闪发光的雾气四下溅开,墙上留下了一个猫头鹰形的波纹,薄雾慢慢扩散,直到汇入沸腾的万花筒中。
然后它消失了。界面是透明的,小亡可以保证对面没有钻出只猫头鹰来。就在他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几英尺远的地方无声地溅起波纹,一只鸟冲进了他的视线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拍拍翅膀飞走了。
小亡振作起精神,穿过那道完全不是障碍的障碍。他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
片刻之后,冰冰也跟着冲了过来,它的眼珠拼命转动着,界面的藤藤蔓蔓还缠在马蹄上。它用后腿立起来,像狗一样抖抖鬃毛,想甩掉沾在身上的雾气,然后哀求地看看小亡。
小亡抓住缰绳,拍了拍它的鼻子,又从兜里翻出个脏兮兮的糖块。他意识到自己遇见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只是还不大确定它究竟是什么。
两排阴沉沉、湿漉漉的柳树中间有条小路,这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小亡重新上马,让冰冰穿过田地,跑进滴滴答答的树枝底下。
远处是斯托·赫里特的灯光,那地方比个小镇实在大不了多少;而视线边缘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应该就是斯托·拉特,他满心渴望地瞅着它。
那道屏障让小亡有些担心。他能瞥见它在树后偷偷地漫过了田地。
他正准备催冰冰升空,突然发现自己正前方有些灯光,暖烘烘的,让人心动。那是从路边一幢大房子的窗户里透出的光线。这种光线原本就挺喜庆的,跟周围的环境和小亡的心情一比,它简直能让人欣喜若狂。
他靠近了些,只见有些影子在光线中移动,还能听到些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是个小旅店,里面的人正在寻欢作乐。假如你是个一年到头为甘蓝操心的农民,像这样乐和乐和就算得上是寻欢作乐了。跟地里的芸苔相比,几乎任何东西都显得挺有意思。
里面有人类,正进行着复杂的人类活动,比如喝个酩酊大醉,比如忘记歌词。
小亡还从没真正想过家,很可能是因为他脑子里总有些别的事儿要操心,但现在他第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觉——那是种渴望,不是渴望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心情,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些直截了当的事心烦,比如挣钱、生病和其他人……
“我要喝一杯。”他想,“或许这样会感觉好些。”
主楼的一侧有个一面敞开的马厩,小亡把冰冰领进马厩温暖的黑暗中,里面一股子马味儿,已经有了三匹马。小亡把马料袋解下来,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死神的马对那些生活方式不那么超自然的同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它们正警惕地望着冰冰。比起它们来,冰冰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匹真马——这一点小亡手上被铲子磨出的水泡可以证明——而且,跟其他马待在一起,它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了。更牢靠。更马。还稍稍有些超马。
就在这时,小亡的脑子即将作出一个重要的推理,事实上,他与这个结论已经很接近了;不幸的是,当他穿过院子走向旅店矮矮的大门时,旅店的招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创作者并没有太多的艺术天赋,但在“女王的脑袋”的招牌上,凯莉下巴的线条和一大堆火红色的头发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叹了口气,把门推开。
聚会的人几乎同时闭上嘴巴,睁大眼睛盯着他。是那种诚实的乡下眼神,暗示说他们会为了两根针抄起铁锹砸破你的脑袋,然后在月圆之夜把你的尸体埋到一堆肥料底下。
或许我们应该再看一眼小亡,因为在过去的几章里他已经有了很大变化。比方说,尽管他身上仍然有不少膝盖和胳膊肘,但它们似乎已经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走起路来,关节也不像是被弹性绷带连在一起了。过去的他看上去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却显然知道得太多。他眼睛里有些东西,暗示着他见过些普通人没见过的事儿,或者至少是普通人不会见上第二回的事儿。他的其他部位则暗示说,找这孩子的麻烦很可能会像捅马蜂窝一样不明智。总而言之一句话,小亡已经不再像个被一只猫叼回来养大的小家伙了。
刚看见小亡进来时,店主人伸手到吧台底下,握紧了代表和平的粗棍子。现在他松开手,整理好表情,做出一个类似愉快热情的笑容,不过并不十分到位。
“晚上好,大人。”他说,“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您有何意愿?”
“什么?”小亡在灯光下眨眨眼。
“他的意思是,你想喝点什么?”说话的是壁炉旁的一个小个子,这人长着张白貂似的脸,看小亡的眼神活像屠夫打量一地的绵羊。
“呣。不知道。”小亡说,“有流星酒吗?”
“从没听说过,大人。”
小亡四下瞅了瞅。火光的映衬下,一张张脸都在望着他。这里的人都是那种通常被称作“地上的盐”的人。换句话说,他们硬邦邦、带棱角,还对你的健康很有害处。但小亡心事重重的,根本没发觉。
“那,这儿的人喜欢喝什么?”
店主斜眼瞟瞟自己的顾客们。这一眼可不简单,因为这些人都在他正前方坐着。
“怎么,大人,当然是苹果白,我们喜欢。”
“苹果白?”小亡没能注意到许多闷在嘴里的窃笑声。
“是啊,大人。苹果酿的。唔,许许多多的苹果。”
听上去够健康的。“哦,好吧。”他说,“那就来杯苹果白。”他从衣兜里掏出死神给他的那袋金子。几乎还是满满的。旅店里突然一片寂静,硬币微弱的叮当声就好像传说中勒希普的铜锣一般,尽管塔楼已经沉到了三百浔以下的海底,但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出海的船还是一样能听见。
“还有,在座的先生们想喝些什么,请都算在我账上。”他又加上一句。
好一片整齐划一的感谢声,小亡于是被冲昏了头,对有些细节也就没太在意,比如他的新朋友们喝酒用的都是管子粗细的小杯子,只有他一个人摊上了个老大的木头酒杯。
关于苹果白有许许多多的传说。例如它是怎么根据古老的配方在湿沼泽上酿出来的,配方又是怎么父传子、子传孙,尽管过程有时候不大连贯。关于老鼠的传说不是真的,蛇脑袋或者铅弹也一样;而死绵羊的故事完全是捏造;我们还可以排除关于裤子纽扣的所有版本;但不能接触金属这一条却是半点不假,因为,当店主人手忙脚乱急着少找钱、把黑来的一小堆硬币扔进柜台的时候,它们刚好落到些苹果白上,立马就起了泡泡。
小亡闻了闻自己的饮料,然后抿了一口。味道有点像苹果,又有点像秋天的早晨,还有一股堆放日久的柴火的霉味儿。不过,为了不冒犯主人,他又喝了一大口。
所有人都望着他,暗地里开始计数。
小亡觉得人家在期待他说点什么。
“味道不错,”他说,“很提神。”他又抿了一口,“一般人可能不怎么习惯,”他补充道,“但很值得尝试,我敢说。”
人堆后头传来一两声不满的嘀咕。
“他往里头掺了水,就这么回事。”
“不可能,你晓得水沾了苹果白是什么样。”
店主试着不去理会,“你喜欢吗?”那语气跟人们问圣乔治“你杀了个什么?”时的调子非常相似。
“相当刺激,”小亡说,“还带点坚果味儿。”
“请原谅。”店主轻轻地从小亡手里拿过酒杯。他嗅了嗅,然后抹抹眼睛。
“呣呣呣呣呀嘎。”他说,“东西没错。”
他投向小亡的目光近乎崇拜。倒不是因为他喝了三分之一品脱的苹果白,这件事本身没啥了不起,问题是他竟然还能保持在垂直方向站立的状态,而且似乎依旧生龙活虎。他把杯子递还给小亡,仿佛是在一场不可思议的比赛之后发给对方的奖杯。小亡又喝了一大口,几个旁观的酒客牙疼似的缩了一下。店主人不禁怀疑小亡的牙究竟是用什么做的,最后认定,准是跟他的胃一个材料。
“你不会是个巫师吧?”为了保险起见,他多问了一句。
“抱歉,不是。我该是吗?”
我看也不是,店主暗想,瞧他走路的样子就不像,再说他什么也没抽。他又看了眼酒杯。
这事儿有些不对头。这孩子有些不对头。他看起来不大对。他看起来——
——过于结实了。
当然,这很可笑。酒吧是结实的,地板是结实的,顾客也很结实,你没法指望他们更结实了。可是小亡,他就那么尴尴尬尬地杵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抿着足以用来洗调羹的饮料。他似乎放射出一种特别有力的结实,一种比人家还要多一维的真实。他的头发、衣服和靴子样样都是个中精华。看他几眼都能让你觉得头疼。
不过,就在这时,小亡的样子表明他毕竟还是人类。酒杯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在石头地板上弹了几下,洒出来的苹果白开始蚀进石头缝。小亡指着对面的墙壁,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老主顾们转身继续洗牌发牌。看到世界照常运转,他们个个放下心来;现在小亡的表现已经非常正常了。店主人见自己的饮料终于洗清了不白之冤,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从吧台上伸出手去,友好地拍了拍小亡的肩膀。
“别担心。”他说,“它常有这种效果,你会头痛个几礼拜,一点不用担心,再来几滴苹果白你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说到解酒,最管用的是一撮狗毛,这倒没错。不过,治疗苹果白宿醉的良药最好是让鲨鱼狠咬一口。推土机碾一下大概也不错。
但小亡充耳不闻,他只是指着对面,用颤抖的声音说:“你看不见吗?它穿透了墙壁!它就那么穿过了墙!”
“第一回喝苹果白以后,好多东西都会穿进墙来。绿莹莹毛茸茸的东西,通常都是。”
“那是雾!你听不见它的嘶嘶声吗?”
“嘶嘶的雾,唔?”店主看了眼对面的墙,除了几张蜘蛛网,它光秃秃的,一点不神秘。但小亡那种急迫的语调让他有些不安,他更喜欢正常醉鬼看到的那种带鳞片的怪物,跟那些东西一起,你会对自己相当有把握。
“它正在房间里移动!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顾客们对视几眼,小亡让他们心神不宁。事后有一两个人承认,自己当时的确有些奇怪的感觉——一种冷冰冰的刺痛感,但那很可能只是消化不良而已。
小亡退后一步,抓紧了吧台。他哆嗦了一小会儿。
“听着,”店主说,“玩笑归玩笑,可——”
“之前你穿的是件绿色的衬衣!”
店主低头看了看。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恐慌的味道。
“什么之前?”他嗓音颤抖起来。让他吃惊的是,不等他的手完成通往棍子的秘密旅程,小亡已经跳过吧台,一把抓住了他的围裙。
“你本来穿的是件绿色衬衣,不是吗?”他问,“我看见的,上头还有黄色的扣子!”
“好吧,是的。我有两件衬衣。”店主极力把身子挺直些,“我是个有产业的人。”他补充道,“只不过今天没穿。”他一点儿不想打听小亡是怎么知道扣子颜色的。
小亡松开手,猛地转过身去。
“他们坐的位置全变了!刚才坐在壁炉边上的人哪儿去了?全都变了!”
他从大门跑了出去,屋外传来一声闷闷的喊声。他冲回来,眼睛瞪得滚圆,质问惊恐的众人:
“谁把招牌换了?有人把招牌给换了!”
店主紧张兮兮地用舌头舔舔嘴唇。
“在老国王驾崩之后,你是指?”
小亡的表情让他打了个寒噤,那孩子的眼睛活脱脱是两个惊恐万状的黑水塘。
“我指的是名字!”
“我们——我们一直都是那个名字。”店主绝望地看看顾客,寻求支援,“不是吗,伙计们?公爵的脑袋。”
众人一致喃喃地表示赞同。
小亡盯着每一个人,浑身上下明显地哆嗦起来。然后,他一个转身,又一次跑了出去。
院子里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一匹马刚刚离开世界表面似的。
店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都在努力回避其他人的目光,没人愿意头一个承认自己看见了自己以为自己看见了的东西。
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店主肩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把手伸向木头大门,手指摸遍了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门板。它坚不可摧,完全是一扇门该有的样子。
每个人都看见小亡三次从这儿跑过。只不过,他忘了开门。
冰冰努力升高,几乎是垂直地上了天,马蹄抽打着空气,呼吸像一道水蒸气似的在身后飘散。小亡把脸埋在马鬃里,抓得很紧,一部分是用膝盖和双手,但主要靠的还是意志力。直到周围的空气变得像劳教所的肉汤一样又凉又淡,他这才睁开眼睛。
头顶上,中轴光安静地划过冬季的夜空。脚下——
——是个倒扣过来的碗,好几英里宽,在星光映照下呈银色。他能看见里面的光线,还有云,正朝里面飘进去。
不对劲。他仔细瞧了瞧。云确实是在向这个碗里面飘去,没错。它里面也有云,但里面的云更单薄些,方向也略有不同,事实上,它们跟外头的云似乎没多大关系。还有……哦,对,中轴光。在这个鬼影一样的大碗之外,中轴光给夜晚添上了层微弱的绿色,但在倒扣过来的碗里却完全看不见中轴光的影子。
这就好像看着一小片另一个世界,一个嫁接过来的世界,和碟形世界几乎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里面的天气稍稍有些不同,而且今晚忘了开灯。
而碟形世界厌恶它,准备包围它,把它挤回虚空去。从小亡所在的地方看不出它有没有变小,但他仿佛能听到那东西着陆时蝗虫似的咝咝声。事情变回了原样——现实正在自我修复。
想都不用想,小亡就知道这只碗的中心位置站着什么人。即使从这里也能一眼看出来,斯托·拉特稳稳当当地处于正中央。
等这只碗缩小到一间屋子、一个人、然后是一个蛋大小,那时候会怎么样?他努力不去想这个前景。但他没做到。
逻辑会告诉小亡,这正是他得救的机会。再过一两天,麻烦就能自己解决:图书室里的传记又一次变得正确无误;世界会像根弹簧一样弹回原来的位置。逻辑还会告诉小亡,再一次干预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逻辑本应把这些都讲给他听,可逻辑偏偏像死神一样,决定今晚应该歇歇。
由于强大魔法力场的刹车效应,光线在碟形世界的运动速度相当缓慢。此时此刻,在世界边缘的一个岛上,克鲁尔王国刚好位于太阳轨道的正下方,而光线还慢吞吞地没有抵达地面,那地方因此才刚到晚上。另外天气也挺暖和,因为世界边缘吸收的热量比较多,而且还享受着温润的海洋性气候。
事实上,克鲁尔很幸运,它有个特别之处,由于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所以我们姑且管那东西叫海岸线吧,克鲁尔的海岸线伸出了世界边缘之外。大多数克鲁尔本地人对此都持赞赏态度,只除了那些走路不长眼或者经常梦游的家伙,而且,由于自然选择的作用,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每个社会都有些落后分子,不过在克鲁尔,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溜达回来。
忒普斯克·闵斯并不落后;他是个钓鱼爱好者。两者之间有个区别:钓鱼更费钱些。不过忒普斯克很快乐。哈克鲁尔河的水流安静平稳,两岸都是芦苇,浮漂上的羽毛在河水中轻柔地上下起伏,忒普斯克望着它,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件事可能扰乱他的心绪,那就是当真钓上一条鱼来。因为在钓鱼这项活动中,忒普斯克唯一担心的就是真的有鱼上钩。鱼全都冷冰冰、滑溜溜的,总要惊惶失措地拼命挣扎,这会让他神经紧张,而忒普斯克的神经并不十分强壮。
只要什么也别钓起来,忒普斯克·闵斯就算得上是碟形世界最快乐的垂钓者。原因是,哈克鲁尔河离他家有五英里路,这就意味着他距离桂蕾迪斯·闵斯太太五英里远。忒普斯克跟太太度过了六个月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另一个人走过来,在河上游些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忒普斯克并没有太在意。当然,有的垂钓者可能会反对这种不合规矩的做法,但按照忒普斯克的逻辑,只要能降低他钓起那些该死的东西的风险,任何事情都没有问题。他从眼角瞟了一眼,发现新来的人在用假饵钓鱼。很有趣的消遣,但忒普斯克自己并不采纳,因为待在家里准备钓饵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用这样的假饵钓鱼。有人用湿假蝇,也有人用干假蝇,可这只假蝇却带着锯齿的呜呜声冲进水里,再把鱼硬生生拽出来。
柳树背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甩啊拉啊,忒普斯克目瞪口呆,简直移不开眼睛。河里的鱼类居民全都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这个嗡嗡作响的恐怖,把河水搅得沸腾起来。不幸的是,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一条发狂的大号梭子鱼咬上了忒普斯克的钩。
前一秒钟他还站在岸上,后一秒已经掉进了绿油油、阴沉沉的水中,呼吸化作一串串泡泡,整个人生在眼前一闪而逝。即使是在即将淹死的这一刻,从婚礼到今天的日子还是让他不寒而栗。桂蕾迪斯很快就要变成寡妇了,这念头让他高兴了些。忒普斯克向来努力关注事情光明的一面,当他心怀感激地陷进淤泥里时,他突然想到,从现在开始,他的整个生活只可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可是,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拽出了水面。顷刻间,他感到疼痛难忍,惨白的蓝黑色斑点在他眼前晃动。他的肺着了火,喉咙像根装满痛苦的管子。
那双手——凉飕飕、冷冰冰,活像塞满了骰子的手套——把他拖出水面,扔到岸上。他勇敢地尝试继续淹死,但最后还是被揪了回来,重新回到他所谓的生活里。
忒普斯克不常生气,因为桂蕾迪斯不喜欢,但他感到自己受了欺骗。人家问也没问一声就把他生了下来,结婚也是桂蕾迪斯和她老爸的主意,而现在,他唯一能够取得的成就,这个完完全全只属于他自己的成就,也被粗暴地夺走了。几秒钟之前一切都那么简单,现在事情又复杂了。
当然,倒不是说他想死——神仙对自杀这个问题是很严厉的——他只是不想被人救起来而已。
他睁开红通通的眼睛,透过淤泥和浮萍,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大吼一声:“你干吗非要救我?”
答案让他很是不安。他踩着嘎吱嘎吱的步子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想它。当桂蕾迪斯抱怨他弄脏了衣服的时候,它还蹲在他心上。当他在火边坐下,心虚地打着喷嚏时(因为生病是另一件桂蕾迪斯不喜欢的事),它就在他脑子里打转。当他哆嗦着躺在床上,它就像座冰山一样压在他的梦里。他发起了高烧,嘴里还嘀咕着:“他什么意思,‘为了今后’?”
火把在斯托·拉特城里燃烧。整队整队的人负责不停地换上新火把。街道闪闪发光。好几个世纪以来,阴影每晚都在这里出现,完全不管闲事,行为无可指摘,可现在,嘶嘶的火焰却到处驱赶它们。火把照亮了古老的犄角旮旯,大惑不解的老鼠从洞里往外瞅,眼睛被照得闪烁不已。火光强迫夜贼待在屋里。它们照在夜里的薄雾上,形成一圈黄色的亮光,遮盖了中轴流过来的寒冷的光线。但它们主要还是照在凯莉公主的脸上。
它贴得到处都是,没放过任何一个平面。冰冰沿着明亮的街道慢跑,一路经过墙上的门上的无数个凯莉公主。小亡张口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梦中情人出现在每个能粘住糨糊的平面上。
更奇怪的是,它们似乎并没有吸引住多少眼球。当然,在斯托·拉特,夜生活肯定不如安科-莫波克那么五光十色、惊喜不断,正如废纸篓无法跟大都市的垃圾场争奇斗艳一样,但这里的街道也还是人潮涌动,到处是小贩、赌徒、扒手、卖蜜饯的、玩豌豆把戏的、幽会的女士,偶尔还有个把诚实的生意人,一不留神晃了进来,结果凑不出足够的钱把自己赎出去。小亡骑在马背上,路人的只言片语时不时地飘进耳朵里,足足半打方言,而每一种他竟然都能明白。小亡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最后他下了马,牵着冰冰走进华尔街,徒劳地找着切维尔的房子。要不是听见一张海报上鼓起的肿块闷声闷气的咒骂声,他非常有可能无功而返。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把一片纸掀到一边。
“太感谢了。”怪兽门环道,“真是难以置信,唔?前一昏(分)钟还活得好好的,下一昏(分)钟就涂了满锥(嘴)的浆(糨)糊。”
“切维尔在哪儿?”
“去王宫咯。”门环斜眼一瞟,一只铸铁眼睛冲他眨巴眨巴,“有人来把他的东西都拿肘(走)了。然后又有些其他人跑来把他女朋友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一群混蛋。”
小亡涨红了脸。
“他的女朋友?”
听了他的腔调,这个具有小鬼血统的怪兽门环吃吃地笑起来,声音像指甲刮锉刀。
“没绰(错)。”它说,“要我说,他们是(似)乎很有些充(匆)忙呢。”
小亡已经跳上了马背。
“我说!”门环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喊道,“我说!能不能帮我把它扯下来,小子?”
小亡使劲一拉缰绳,用力之猛,害得冰冰抬起前腿,发疯一般往回跳了好几步。小亡伸手抓住门环。怪兽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很像个吓坏了的小门环。小亡的眼睛像坩埚一样放着光,表情好比熔炉,声音里的能量足够熔钢化铁。门环不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事来,但它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寻找答案。
“你叫我什么?”小亡嘶嘶地问。
门环反应很快,“先生!”
“你请我帮什么忙?”
“把它扯下来!”
“我不愿意。”
“好的,”门环说,“好的。一点也没关系,我正好跟它扯扯淡。”
它望着小亡沿着街道跑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哆嗦一下,有些神经质地轻轻敲打着门板。
“真是好好好好险哪。”一个铰链说。
“闭锥(嘴)!”
小亡遇上了几个更夫,他们的工作似乎有些变动,成了一面敲钟一面高喊公主的名字。只是大家喊起来都有些缺乏信心,好像不大记得起来一般。小亡没理会他们,因为他正听着自己脑袋里头的声音:
她只见过你一次,你这傻瓜。她干吗要理你?
没错,但我救了她的命。
这意味着命是属于她的,而不是你。再说了,他是个巫师。
那又怎么样?巫师不应该——那个,跟女孩子约会,他们得守贞……
守贞?
就是说他们不能那个,你知道的……
什么,永远都不能那个?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似乎正咯咯直笑。
应该不利于魔法吧。小亡苦苦地想。
魔法还跟那儿有关系?这倒真有意思。
小亡突然吃了一惊。你是谁?他问。
我是你,小亡。你内在的自我。
好吧,我希望我内在的自我能从我的脑袋里出去,里面就我一个已经够挤了。
没问题,那个声音说,我只不过想帮帮忙。不过记住,如果你需要你的自我,你总是在身边的。
那声音消失了。
好吧,小亡满心苦涩,那肯定是我没错。只有我才管我叫小亡。
这一发现带来的震撼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一个事实:当小亡沉浸在自言自语中的时候,他已经直愣愣地骑过了王宫的大门。当然了,大家每天都会经过王宫的大门,但大多数人都需要先把那东西打开才行。
门里的守卫给吓得浑身僵硬,以为自己见了鬼。要是知道鬼跟那个几乎完全不沾边,他们还会吓得更厉害。
大厅外的一个守卫也看见了这一切,不过他多了些时间收拾起自己的脑子,或者说脑子里剩下的那么点东西,所以有机会在冰冰穿过院子时举起了长矛。
“站住,”他的嗓音有些撕哑,“站住。来者何人?去往何处?”
小亡这才注意到他。
“什么?”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守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往后退了一步。小亡滑下马背朝前走去。
“我问你,来者何人?去往何处?”守卫又试了一次。固执和自杀性的愚蠢是他的两项特长,所以很早就得到了晋升。
小亡轻轻抓住长矛,把它从门前移开。火炬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
“小亡。”他柔声道。
对于任何普通士兵来说,这一下子绝对足够了,但眼前这位是当军官的料。
“我是问,是敌是友?”他结巴着试图避开小亡的视线。
“你希望是哪一个?”小亡咧嘴一笑。还不完全是他师父的那种笑容,但效力仍然相当惊人——里头没有一丝幽默的味道。
守卫安心地松懈下来,站到了一边。
“过去吧,朋友。”他说。
小亡昂首阔步穿过大厅,登上通往王家套房的楼梯。大厅的样子比上回改变了许多。凯莉的肖像挂得到处都是,甚至取代了天花板上藏在阴影里的那些老旧战旗。只要在大厅里走上几步,任何人都别想躲开凯莉的肖像。他的心被分成了几块,一块在琢磨这是为了什么,一块在担心不断向城里逼近的那个界面,但最大的一块热腾腾的直冒烟,净是愤怒、困惑和忌妒。伊莎贝尔说对了,他想,这肯定就是爱。
“嘿,那个穿墙的小子!”
他猛一抬头,发现切维尔正站在楼梯顶上。
巫师也变多了,小亡苦涩地想。不过,或许他的变化也还不是那么大。尽管他穿上了件绣着金边的黑、白法袍,尽管他的尖帽子足有一码高,上头装饰的神秘符号比牙科 X 光片上的还多,尽管他红色的天鹅绒鞋子上有纯银的扣子,鞋尖还弯得像只蜗牛,但他的领口上还是有几块污渍,而且他似乎正嚼着什么东西。
他望着小亡爬上楼梯朝自己走过来。
“你在生气吗?”他问,“我本来已经开始研究来着,可又被其他事情缠上了。非常困难,穿墙这种——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来颗草莓吗?”
小亡瞥了眼巫师手里的木头小篮子。
“大冬天里有草莓?”
“事实上,它们是施了点魔法的嫩芽。”
“味道像草莓?”
切维尔叹了口气,“不,像嫩芽。那个咒语还不是很有效。我以为它们能让公主高兴些,结果她拿它们掷我。浪费掉太可惜了。随便吃,别客气。”
小亡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她拿它们掷你?”
“扔得很准,恐怕是。这位年轻的女士性格非常强硬。”
嗨。他脑子后头的一个声音说,*为你指出一个问题,公主怎么会跟这家伙那个?哪怕是她考虑考虑跟他那个的可能性都比微乎其微还要微些。
走开,小亡想。他的潜意识让他有些担心。它似乎跟他身体的某些部位有直接联系,而目前这些部位正是他希望能忽略的。
“你为什么在这儿?”他发出声音,“跟这些画有关系吗?”
“不错的主意,不是吗?”切维尔满脸笑容,“我自己都觉得挺得意的。”
“抱歉。”小亡虚弱地说,“我忙了一整天。我想我得坐坐。”
“去接见厅好了。”切维尔建议,“晚上这个时候那儿没人。大家都睡了。”
小亡点点头,又满腹狐疑地瞅了眼年轻的巫师。
“那你不睡觉在干什么?”
“呣,”切维尔道,“呣,我只是想出来看看食品储藏室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耸了耸肩膀。
现在应该指出,切维尔同样注意到了小亡的变化。即使是骑了整天马又睡眠不足的小亡,也从身体内部放射出一种光芒,这种光跟力量什么的没关系,奇怪的是,它似乎源于某种超越生命的东西。切维尔和小亡不同,他所受的训练让他比小亡猜得更准些,但他知道,在遇上神秘事件的时候,最明显的答案往往是错误的。
小亡可以穿过墙壁,可以神清气爽地喝下一大杯“寡妇制造者”,这不是因为他正在变成鬼魂,而是因为他越来越真实,真实得可怕。
小亡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几条静悄悄的过道,还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一根柱子。很显然,对于他来说,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相当不结实的地方。
“你刚刚穿过了一根柱子。”切维尔问他,“怎么弄的?”
“当真?”小亡转身瞅了瞅。柱子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他抬起一只胳膊挥过去,胳膊肘被擦破了皮。
“我敢发誓,”切维尔说,“巫师会注意到很多东西,你知道。”他把手伸进了袍子的口袋里。
“那你注意到有个穹顶包住这儿没有?”小亡问。
切维尔尖叫一声,手里的篮子落下来砸到瓷砖上;小亡闻到一股有些腐败的沙拉酱的味道。
“这么快?”
“我不知道什么快不快的。”小亡说,“可好像有一道噼噼啪啪的墙罩下来而且其他人都无所谓似的而且——”
“它移动的速度有多快?”
“——它还会改变各种东西!”
“你看见它了?离这儿多远?速度多快?”
“我当然看见了。我穿过它两次。它就好像——”
“可你又不是巫师,为什么——”
“那你在这儿又是为什么?我看——”
切维尔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大喊一声:“所有人都闭嘴!”
一片死寂。巫师抓住小亡的胳膊,“跟我来,”他拉着他回到刚才的走廊,“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而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有时间弄明白但有些很可怕的事情迫在眉睫而我认为你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很可能。”
“可怕的事情?什么时候?”
“那要看界面离我们还有多远,速度有多快。”切维尔把小亡拽进侧面的一条走廊,最后在一扇不大的橡木门前停下。他放开小亡的胳膊,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小块硬邦邦的奶酪和一个软不拉叽的番茄。
“帮我拿一下好吗?谢谢。”他又翻了一会儿,终于挖出把钥匙开了门。
“它会杀了公主,对吗?”小亡问。
“对。”切维尔回答道,“又不对。”他愣了愣,手停在门把上,“你可真够有眼光的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亡有些迟疑。
“她跟我讲了个挺奇怪的故事。”切维尔说。
“我猜也是。”小亡说,“确实难以置信,但却是真的。”
“就是你,对吧?死神的助手?”
“是的。不过现在不是上班时间。”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他们走进屋去,切维尔关上门,摸出个烛台。砰的一声,一道蓝光闪过,接着是呜咽的声音。
“抱歉。”切维尔吮着手指头,“火焰咒语。从没闹明白过。”
“你知道那个界面什么的会来,对吗?”小亡急切地问,“等它合拢的时候会怎么样?”
巫师沮丧地一屁股坐下,刚好压扁了一块吃剩的火腿三明治。
“我也说不清。”他说,“观察起来会很有趣,但最好不要从里头看,恐怕。据我推测,结果会是上个星期从没存在过。”
“她会突然死掉吗?”
“你怎么还没明白。她会已经死了一个星期。所有这些——”他抬手含含糊糊地一挥——“都会不曾存在过。杀手会完成任务。你也一样。历史会治愈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当然,我指的是从历史的角度看。而且,其实也没有别的角度。”
小亡盯着狭窄的窗户。庭院那一头是亮闪闪的街道,一幅公主的肖像正对着天空微笑。
“跟我说说那些画。”他说,“看起来好像是巫师搞的什么把戏。”
“我不大确定它是不是有用。你瞧,大家都开始烦躁起来,而且谁都不晓得为什么,这就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他们的心在一个现实里,身体却又在另一个现实里。非常的不舒服。他们无法习惯她还活着。我本来以为那些画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你知道,要是人们的心告诉他们什么东西不存在,那他们就根本不会去看它。”
“这道理我也能告诉你。”小亡尖刻地说。
“白天我让人到城里去喊。”切维尔继续道,“我本来以为,要是能让大家相信她还活着,那么新的现实就可能会变成真正的现实。”
“呣?”小亡从窗前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唔,你看——我觉得要是有足够多的人相信她还活着,就可以改变现实。神仙就是这样的。假如大家不再相信哪个神仙,他就死定了;如果相信他的人很多,他就会变得更强大。”
“这我从没听说过。我以为神仙就是神仙呢。”
“他们不喜欢人家说起这事儿。”切维尔走到工作台前,在堆成小山的书和羊皮纸中间一阵乱翻。
“嗯,对神仙这可能管用,因为他们跟人不一样。”小亡道,“人更——实在些。对人肯定行不通。”
“不对。打个比方,假设你从屋子里出去,在王宫里到处转悠。你很可能会被哪个卫兵看见,他会以为你是个贼,对你放上一箭。我是说,在他的现实里你就是个贼。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你还是一样会死掉。信念是非常强大的。我是个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看这个。”
他从身前的废墟里抽出一本书,翻开夹着片火腿的那一页——那是他的书签。小亡从他的肩膀后头往下看,弯弯曲曲的魔法字让他大皱眉头。它们在书上动来动去,扭曲翻滚,不愿意让不是巫师的人读到自己,制造出的效果总体看来非常令人不快。
“这是什么?”
“《大法师阿尔贝托·马里奇的魔法之书》。”巫师回答道,“关于魔法理论的一种书。看的时候最好不要太用力,免得惹它们讨厌。你瞧,这儿说——”
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一粒粒的汗珠从前额跳出来,最后一致决定一块儿下去看看他的鼻子在干吗。他的眼睛湿润了。
有些人喜欢拿本好书,舒舒服服地坐下读上一晚。但任何脑袋没进水的人都不会想要拿本魔法书坐下,因为就连单个的字都有它自己的小日子,而且特别记仇。读魔法书,简而言之一句话,就等于是搞精神摔跤。许许多多年轻的巫师都曾经拿起过一本过于强大的魔法书,听见惨叫的人只会发现他的尖头靴、缕缕青烟(这是经典画面),外加一本或许比先前稍稍厚了些的魔法书。魔法图书馆的常客身上经常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相比之下,脸被地堡空间那些长触手的怪物拉下来简直不值一哂。
幸运的是,切维尔手里这本是修订版,特别令人痛苦的几页已经被控制住了。(不过,在安静的夜晚,他还是能听见囚禁在书里的字在自己的监狱里烦躁地挠啊挠的,跟关在火柴盒里的蜘蛛差不多;要是你以前在一个带随身听的人旁边坐过,你应该很能想象那声音什么样。)
“就是这儿,”切维尔道,“这儿说,即使神仙——”
“我见过他!”
“什么?”
小亡朝魔法书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
“他!”
切维尔给了他一个怪异的眼神,又看了看左手边的那一页。上面是个老巫师,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拿着个烛台,浑身散发着一种接近末期的庄重态度。
“这不是魔法,”他烦躁地说,“只不过是作者。”
“画底下写的什么?”
“呃,上面写着‘如果你喜欢这本书,以下是本书作者的其他——’”
“不,我问的是肖像正下方那行字。”
“这个简单,就是老马里奇嘛。每个巫师都知道他。我是说,大学就是他搞的。”切维尔咯咯一笑,“大厅里还有他的塑像,非常出名,有一回在胡闹周的时候我爬上去放了个——”
小亡只顾瞪着画上的老头。
“告诉我,”他轻声说,“塑像的鼻尖是不是有滴鼻涕?”
“我想不会吧,”切维尔道,“那是大理石做的。真不知道你干吗激动成这样。很多人都知道他的长相。他是个名人嘛。”
“他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对吧?”
“两千年,我想是。你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
“不过,我敢说他没死。”小亡说,“我敢说有一天他就那么消失了。是不是?”
切维尔好一会儿没开口。
“真有意思。”他慢吞吞地说,“我听到过一个传说。他搞了些古怪的把戏,他们说。他们说他想倒着进行阿示克恩提仪式,结果把自己炸进了地堡空间里。他们只找着一顶帽子。挺可悲,真的。全城默哀一天,就为了顶帽子。还不是什么特别漂亮的帽子,好多地方都烧焦了。”
“阿尔贝托·马里奇。”小亡半是自言自语地念叨,“嗯。有意思。”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发出的声音闷闷的,低得奇怪。
“抱歉。”切维尔说,“蜜糖三明治,我永远吃不腻。”
“依我看,那东西移动的速度大概跟人溜达差不多。”小亡心不在焉地舔舔手指,“你就不能用魔法让它停下来吗?”
切维尔摇摇头,“我可不行。它会把我压扁的。”他高高兴兴地说。
“那,等它过来的时候,你又会变成什么样?”
“哦,我会回华尔街去。我是说,我会从来都没离开过。所有这些都会不曾发生。真可惜,这儿的伙食挺不错,还免费洗衣服。对了,你刚才说它离这儿多远来着?”
“大约二十英里,我猜。”
切维尔的两个眼珠往天上一翻,嘴唇嚅动起来。最后他说:“这就意味着,它会在明天午夜左右过来,刚好赶上加冕礼。”
“谁要加冕?”
“但她已经是女王了,不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但从官方的角度讲,必须等到她加冕之后。”切维尔咧嘴一笑,一张脸上到处都有突出物,在烛光下满是阴影,“你可以把这事儿想成不再是活人和已经是死人之间的差别,这样有助于理解。”
二十分钟之前,小亡疲惫至极,简直动弹不得。可现在,他感到血液里有种咝咝作响的兴奋——这种兴奋相当于半夜三更见了鬼似的精神十足,你知道你会为此付出代价,时间大概就在第二天的中午——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要不然,这股突然迸发出来的活力准会拧断他的肌肉。
“我要见她。”他说,“你无能为力,我或许还能想出些办法来。”
“她的房间外面有卫兵。”切维尔说,“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连一秒钟也没想过他们能给你带来哪怕一丁点儿麻烦。”
安科-莫波克此时正是午夜,但在伟大的双城里,黑夜和白昼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黑夜要,呃,更黑些。集市上人山人海;妓院周围依旧挤满了观众;城里永恒的拜占庭式帮派之争仍在继续,亚军和季军静静地沿冰冷的河水顺流而下,脚上还绑着铅块;买卖人继续勤勤恳恳地做生意,向大家提供各种违背法律甚至违背逻辑的享乐项目;夜贼偷东西;匕首在巷子里反射着星光;占星术士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阴影中的更夫敲着钟喊道:“十二点,一切平安啊啊啊啊啊……”
不过,如果有人胆敢暗示说,这座城跟一个沼泽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城里的鳄鱼只长了两条腿,那么安科-莫波克的总商会一定会不高兴的。再说,在安科城的高级住宅区,夜晚也的确很柔和,还带着一丝丝鲜花的芬芳。这些住宅区通常都建在山坡上,只有在那儿才比较有机会接触几缕外来的风。
在我们提到的这个夜晚,空气里还多了硝石的味道,因为这是王公继位十周年的庆典。他放了些焰火,还请了几个朋友过来喝一杯,具体说来是五百个。大笑声充满了宫殿的花园,偶尔还夹杂着爆发的激情。夜晚刚刚降临的那个特别有趣的时段,每个人都灌下了不少酒,对健康已经极其有害,却又不够让他们倒地不起。在这种状态下,人很会干出些出格的事儿,今后一想起来准会把脸羞成猪肝色,比如卷个纸筒吹喇叭,或者笑得太多以至岔了气。
事实上,有两百个左右的客人正跌跌撞撞地一路踢腿,跳起了莫波克传统的蛇舞,其主要组成元素就是一堆醉汉,每个人都搂住前边一个的腰,然后扭啊、笑啊,组成一条长长的鳄鱼,穿过尽可能多的房间——最好是有东西可以打碎的房间,然后大致随着节拍踢起一条腿,或者至少是跟着其他什么节拍把腿踢起来。眼下舞已经跳了半个钟头,宫殿里的每个房间都被走了个遍,还沿途拉进来两个巨怪、一个厨子、王公的首席拷打官、三个侍应生、一个刚巧路过的夜贼和一条小号的宠物沼泽龙。
在队伍中间的某个地方,我们能看到胖墩墩的罗德里爵爷——克尔姆地方一大片地产的继承人。眼下他关注的是自己腰上那几根瘦巴巴的手指头。尽管经历了酒精的侵蚀,他的脑袋还是在不断努力,吸引他自己的注意。
“我说,”他扭头对后边的人喊道,“别那么紧,拜托。”此刻他们正第十次欢天喜地地经过巨大的厨房。
我实在是非常抱歉。
“没什么,老伙计。我认识你吗?”罗德里跟着错开的拍子使劲一踢腿。
我想不大可能。请你告诉我,这项活动有什么意义?
“什么?”罗德里努力盖过周围的喧嚣,有人把腿踢进了陈列玻璃器皿的柜子,大伙儿好一阵兴奋地尖叫。
我们做这个干什么?这个声音里带着冰凉的耐心。
“你从来没参加过聚会吗?嘿,小心玻璃。”
恐怕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多。请解释一下,是不是跟性有关?
“除非咱们突然停下不跳了,老伙计。明白我的意思吗?”爵爷拿胳膊肘捅了捅自己背后的客人。
“嗷。”他说。前头又是砰一声,冷餐柜也阵亡了。
不。
“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心脚底下的奶油,滑得很——你瞧,就是支舞罢了,懂吗?跳跳舞,找乐子。”
乐子。
“对了。嗒嗒,嗒嗒,嗒——踢!”身后是一阵清晰可闻的沉默。
乐子是谁?
“不,乐子不是个人,乐子是你的感觉。”
我们正在找乐子?
“我觉得我是。”爵爷没什么把握。耳朵边上的声音让他模模糊糊地有些担心:它好像是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这个乐子是什么?
“就这个!”
使劲踢腿就是乐子?
“唔,是它的一部分——踢!”
在热烘烘的房间里听闹哄哄的音乐,这就是乐子吗?
“有可能。”
这个乐子是怎么体现的?
“呃,它——听着,你要么找着了乐子,要么没找着,根本不用问我,你自己就会知道的,明白?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加上一句,“你是王公的朋友吗?”
这么说吧,他给我带来了不少生意。我觉得自己应该了解一下人类的娱乐活动。
“看来你的路还长着呢。”
我知道,请原谅我可悲的无知。我只是希望能够学习。所有这些人,请告诉我——他们都觉得挺乐的?
“没错!”
那么这就是乐子了。
“很高兴我们终于把这搞清楚了——小心椅子。”罗德里喝道。他现在感到非常无趣,而且清醒得可怕。
他身后有个声音平静地说:这是乐子。胡吃海喝是乐子。我们在找乐子。他在找乐子。这挺乐的。真乐啊。
在死神身后,王公小巧的宠物沼泽龙坚强地抓住对方白骨嶙峋的屁股,心里暗想:管他守卫不守卫的,下次路过一扇打开的窗户,我一定要给他来个逃之夭夭。
凯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别动,不准过来。”她叫道,“卫兵!”
“我们拦不住他。”一个卫兵羞羞答答地从门柱旁探出个脑袋。
“他就那么往里闯……”另一个卫兵从门的另一边说。
“而且巫师说没关系,我们得到命令说每个人都要听巫师的,因为……”
“行了,行了。当心着点,这里可是个随时会出命案的地方。”凯莉暴躁地说。她把十字弓放回床头的桌上,不幸的是,忘了关上保险。
只听“咔嗒”一声,然后是肌肉与金属相遇的“啪”,接着是空气的呼啸和一声呻吟。呻吟来自切维尔。小亡赶紧扭过头去。
“你没事吧?”他问,“射中你了?”
“没有。”巫师虚弱地说,“不,没射中。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累。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你呢?没什么地方漏气吗?有没有一点什么东西在流的感觉?”
“没。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切维尔转过身去,仔细看了看小亡身后的墙壁。
“难道就不能让死人安静会儿吗?”凯莉苦涩地说,“我还以为当死人至少能保证睡个好觉呢。”看起来她刚才一直在哭,小亡意识到;凯莉也知道他看出来了,所以觉得更加恼火。他竟然明白了年轻姑娘的心思,这样的洞察力让小亡自己也大吃一惊。
“这不大公平。”他说,“我是来帮忙的。不是吗,切维尔?”
“呣?”切维尔已经找到了陷进石膏里的箭,正满心猜忌地打量着它,“噢,没错。他是来帮忙的。只不过不会有什么用处。抱歉,谁有根绳子什么的吗?”
“帮忙?”凯莉厉声道,“帮忙?要不是你——”
“你现在就是个死人。”小亡说。她张口结舌地瞪着他。
“但我不会知道自己是个死人。”她说,“可现在,我却知道自己是个死人。最糟的就是这个。”
“我想你们俩最好出去。”切维尔对卫兵说,这两个人正在竭力避免引起这几位的注意,“不过请把那支长矛给我。谢谢。”
“你瞧,”小亡说,“外头有匹马。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准能让你大吃一惊。你没必要在这儿守着。”
“你对君主没什么了解,对吗?”凯莉道。
“嗯,这话怎么说的?”
“她的意思是说,在自己的宫殿里当个死掉的女王,胜过在别处过普通人的日子。”切维尔把长矛插在箭旁边,努力顺着它往前看,“反正也没用。界面的目标又不是王宫,是她。”
“是谁来着?”凯莉的声音冷得足够让牛奶保鲜一个月。
“是尊贵的殿下。”切维尔的嘴巴自动纠正,同时继续眯着眼睛瞄啊瞄的。
“给我记牢了。”
“当然,但问题不在这儿。”巫师把箭从墙上扯出来,拿手指试了试箭头。
“可留下来你会死的!”小亡喊道。
“那我就让碟形世界看看,一个女王可以怎样死去。”凯莉努力做出高傲的姿态,尽管穿着粉红色针织睡衣很难达到高傲的目的。
小亡在床尾坐下,双手抱住脑袋。
“我知道女王可以怎么死,”他喃喃道,“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我们中的有些人宁愿这事儿不要发生。”
“打扰一下,我只是想看看那把十字弓。”切维尔一副拉家常的口吻,一面说话,一面从他们跟前伸出手去,“别介意。”
“我会自豪地迎接我的命运。”可惜她的声音里闪过了那么一点点的不自信。
“不,你不会的。我是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相信我,没什么可自豪的。死了就死了。”
“是的,但关键是你怎么死。我会死得很高贵,就像伊兹瑞尔女王一样。”
小亡的额头皱成一团。历史方面他实在陌生得很。
“她是谁?”
“她过去生活在克拉奇,有许多情人,最后坐在了一条蛇上。”
切维尔正给十字弓上弦。
“她有意这么干的!她失恋了!”
“我只记得她常常在驴奶里洗澡。真好笑,历史这东西。”切维尔若有所思地说,“你当上了女王,统治了三十年,制定法律,对人家宣战,结果你死了以后人家只记得你有股子酸奶味儿,还有你被蛇咬了——”
“她是我的一个远房长辈,”凯莉厉声喝道,“不准你这么说她!”
“拜托你们俩都闭嘴,听我说!”小亡大喊一声。
寂静像裹尸布一样盖下来。
然后,切维尔小心翼翼地瞄准,朝小亡的后背放了一箭。
夜色将傍晚时分的伤亡者遮盖起来,然后继续前进。就连最疯狂的宴会都已经结束,客人们东倒西歪地回家爬到床上,或者至少爬到某人的床上。这些都只是在日间活动的人,偶尔晚上出来逛逛,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之后,夜晚真正的主人出现在黑暗里,开始了严肃的买卖。
跟安科-莫波克白天的营生并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亮出刀子的时候多些,大家笑得少些。
黄泉悄无声息,只有小偷在吹口哨打信号,还有几打人在小心翼翼的静谧中干着自己的事儿,由此制造出天鹅绒般的沉寂。
与此同时,在火腿巷里,瘸子瓦有名的骰子戏刚刚开始。好几打戴头巾的人或蹲或跪,围成一个小圈,盯着瓦的三个八面骰子在夯实的地面上蹦蹦跳跳,一次又一次地让人对统计概率产生错误的印象。
“三!”
“涂法尔的眼睛,看在爱奥的分上!”
“你惨了,哈摩克!这家伙真懂怎么摇骰子!”
这种事是有诀窍的。
哈摩克·马·古克是个来自中轴某部落的扁平脸小个子,在任何有人搭伙行骗的地方,哈摩克玩骰子的技巧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他拿起骰子,瞪着它们,暗地里咒骂着瘸子瓦。在赌博艺术家中间,瓦偷换骰子的技术同样大名鼎鼎,但这一次却似乎没能帮上忙。哈摩克暗自祈祷,祝愿对面那个形象模糊的对手早日离开人世,死得痛苦万状,然后把骰子往地上一扔。
“三个七!二十一点!”
瓦铲起骰子,把它们递给那个陌生人,又转回身来。就在这时,哈摩克发现自己的一只眼前稍稍闪了那么一下子。哈摩克不禁五体投地——瓦诡计多端、坑坑包包的手指里只出现了一丁点小动静,连他都差点错过了,而他还一直留意着呢。
骰子在陌生人的手中咔哒作响,声音让人有些不安。它们缓缓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后一共有二十四个小点直指天空。
街头生活经验比较丰富的几个家伙开始闪人,因为在瘸子瓦的赌局里,这样的运气很可能让你变得非常地不走运。
瓦一把抓住骰子,发出类似扣动扳机的噪音。
“全是八点。”他的声音低得吓人,“这样的运气可有些离奇呀,先生。”
余下的人也像露水一样蒸发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几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假如瓦要去缴税的话,这些人肯定会被计作基本设施和生意装备。
“也可能不是运气。”他补充道,“也许是巫术?”
我表示最强烈的抗议。
“我们曾经遇上过一个想发财的巫师。”瓦说,“我好像记不得他落了个什么下场,小伙子们。”
“我们好好骂了他一顿——”
“——然后把他留在了猪肉路——”
“——还有蜂蜜胡同——”
“——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我不记得了。”
陌生人站起身。小伙子们围拢过去。
这完全没有必要。我只是想学习,看人类在偶然律的反复中能找着什么快乐。
“这跟偶然没关系。让咱们来瞧瞧他,小伙子们。”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活着的目击证人,只除了一只刚巧路过的野猫。城里有好几千只这样的野猫,这一位当时正在去幽会的路上,它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
小伙子们的匕首定在了半路上。紫色的光线在他们周围闪烁,看着都疼。陌生人掀开兜帽,拾起骰子,把它们塞进瘸子瓦手里,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瓦的嘴开开合合,眼睛徒劳地试着不去看自己面前的东西——一个咧嘴微笑的东西。
该你了。
瓦好不容易低头瞅了眼自己的手。
“赌什么?”他低声道。
假如你赢了,今后你要克制自己,不去碰这些可笑的把戏,让别人以为偶然主宰着人类的生活。
“好的。好的。那……如果我输了呢?”
你会后悔自己没能赢。
瓦试着咽口唾沫,但他的喉咙已经干了,“我知道我要对很多人的死负责——”
二十三个,准确地说。
“现在说我很抱歉会不会太迟了?”
这些事情我不关心。扔骰子。
瓦闭上眼睛,任骰子掉到地上。他过于紧张,连自己的独门绝招也没用。骰子落了地,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全是八点。并不太难,不是吗?
瓦晕了过去。
死神耸耸肩走开了,途中只停下一次,挠了挠一只路过的猫咪的耳朵。他在吹口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很喜欢这感觉。
“你根本不知道会怎么样!”
切维尔摊开双手,摆出个安抚的姿势。
“唔,的确。”他承认,“但我想,这对我有什么损失呢?”他开始往后退却。
“对你有什么损失?”小亡喊道。
他大步向前,把陷进床柱里的箭拔了出来。
“难道你想告诉我这东西从我身上穿过去了?”他厉声质问。
“我特别注意了来着。”切维尔说。
“我也看见了。”凯莉道,“真可怕。它就从你心脏那儿钻出来的。”
“而且我还看见你穿过了一根石头柱子。”切维尔说。
“而且我还看见你骑马冲过一扇窗户。”
“没错,但那次是在干活的时候。”小亡猛挥双手,“那不是每天都有的事,那不一样。而且——”
他停下来,“你们看我的表情。”他说,“今晚旅店里那些人也是这么看着我。怎么回事?”
“主要是你的胳膊刚刚挥过了床柱。”凯莉的声音有些虚弱。
小亡瞪着自己的手,然后把它往木头上一拍。
“看见了?”他说,“结结实实。结实的胳膊,结实的木头。”
“你说旅店里的人看着你?”切维尔问,“那你都干了些什么?穿墙吗?”
“不!我是说,没有,我只是喝了一杯,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苹果派——”
“苹果白?”
“没错。味道就像烂苹果。看他们瞪我的样子,你还以为那是什么毒药呢。”
“那,你喝了多少?”切维尔问。
“一品脱,大概,我没怎么注意——”
“你不知道吗,那是从这儿到锤顶山之间最烈的酒?”
“不,没人跟我说过。”小亡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不,”切维尔慢吞吞地说,“你不知道。呣,这算是条线索,不是吗?”
“跟救公主的事儿有什么联系吗?”
“大概没有。不过我想先查查我的书。”
“既然没有联系,那它就不重要。”小亡坚定地说。
他转向凯莉,对方正望着他,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崇拜的迹象。
“我想我能帮得上忙。”他说,“我想我可以找到一些强大的魔法师。魔法可以阻止那个界面,不是吗,切维尔?”
“反正我的魔法不行。得是些特别强的玩意儿,就算那样我也拿不准。现实要比——”
“我要走了。”小亡说,“明天再会吧,别了!”
“已经是明天了。”凯莉指出。
小亡缩下去一截。
“好吧,那就今晚。”他有些泄气,又加上一句,“此时,我将离你们而去!”
“而去?”
“英雄都是这么讲话的。”切维尔好心地解释道,“他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小亡瞪了他一眼,又勇敢地朝凯莉笑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等他离开之后,凯莉这才说:“连门也不开。”
“我想他有点害羞。”切维尔道,“我们都经历过这种阶段。”
“什么阶段?穿东西而过的阶段?”
“这只是种说法。平常的人到了这种阶段,多多少少会磕磕碰碰,比如撞上门什么的。”
“我现在要睡一会儿,”凯莉说,“就算死人也需要休息。切维尔,请你别再摆弄那张十字弓了。我敢说,独自一个人待在女士的闺房里是很不符合巫师身份的。”
“呣?可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啊,你不是也在吗?”
“这个,”她说,“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
“噢。是的。抱歉。呣。那么早上再见。”
“晚安,切维尔。随手把门拉上。”
太阳爬上了地平线,决定抓紧时间上升。
还要再过一会儿,慢吞吞的阳光才能赶着夜晚往前走,洒遍沉睡的碟形世界。眼下,黑夜的阴影仍然统治着城市。
眼下,这些阴影正聚在破鼓酒家周围。金丝街的这间酒家是城里最有名的去处,出名倒不是因为啤酒——那酒看上去活像兑了啤酒的水,喝起来好比电瓶水——真正让破鼓声名鹊起的是它的顾客群。据说只要在那儿待得够久,你的马迟早会被碟形世界的每一个大英雄偷走一回。
眼下破鼓酒家里还是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尽管店主人已经把所有准备打烊时的把戏搞了个遍,比如熄掉几盏灯,给钟上发条,在水泵上盖块布,还有,为了以防万一,看看自己那根钉满钉子的大棒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当然,倒不是说这一套能在顾客们身上产生什么影响,对于破鼓酒家的常客来说,钉满铁钉的棒子只能算是一点点轻微的暗示而已。不过,他们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洞察力,模模糊糊地为站在吧台边的高个子感到不安起来。这家伙一身黑色,正在飞快消耗酒店的存货。
独自喝闷酒的人总会形成一个精神场,确保完全没人想来打扰;但这一位放射出一种宿命论的阴沉,渐渐地竟然清空了酒吧。
客人们溜掉并没有使店主不安,因为这个孤独的黑衣人正在进行一种相当昂贵的试验。
多元宇宙的每个酒吧里都有这些东西——整架整架造型奇特、黏黏糊糊的瓶子,里头那些蓝蓝绿绿的饮料不仅名字富有异国情调,而且常常包括好些莫名其妙的零零碎碎,真正的酒瓶绝不肯自贬身价装进这些东西,什么整个的水果,什么一点点枝条,极端的情况下还有淹死的小蜥蜴。没人知道开酒店的干吗存这么多品种,反正它们喝起来全像是溶解在松脂里的糖浆。有推测认为,所有这些店主都梦想着哪一天会有人不期而至,要上一杯带着一点薄荷的滨海桃子酒,而第二天他的酒馆就会变成大家伙趋之若鹜的所在。
那个陌生人正按部就班地清空架子。
那个绿色的是什么?
店主人瞅了眼标签。
“这儿写着甜瓜白兰地。”他疑虑重重地说,“还说是修道士根据一个古老的配方酿的。”他补充道。
我要试试看。
店主瞟了眼柜台上一字排开的空杯子,其中一些里头还剩了些水果色拉、棍子上的樱桃和小纸伞。
“你确定你还没喝够吗?”陌生人的面孔似乎老也看不清,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杯子和杯沿上亮晶晶的酒水一同消失在兜帽里,出来的时候已经空了。
*还没呢。那瓶黄色的,里面有黄蜂的那个,是什么?
“新春甘露,上头写着。要吗?”
要。然后再来杯带金点的蓝色酒。
“呃,旧外套?”
是的,然后是第二排。
“想要哪一种?”
全部。
陌生人仍然坐得笔直,杯里负荷的果汁和各种物体以流水线的状态不断消失在兜帽里。
这才够劲呢,店主人暗想,这才叫有格调。我该买件红夹克,或许还要在吧台上放些落花生和几根腌黄瓜,到处挂些镜子,再把锯木屑也换了。他拿起张浸满啤酒的抹布,热情高涨地擦了擦木头吧台,把从杯里落下的几滴酒抹成一道脏兮兮的彩虹,结果腐蚀掉了一整片清漆。
我不明白。陌生人说。
“抱歉!”
应该发生些什么?
“你喝了多少杯?”
四十七杯。
“哦,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店主人经验十分老到,一看到凌晨孤零零喝闷酒的人,立刻就知道人家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开始用湿漉漉的抹布擦酒杯,“被夫人赶出来了,唔?”
抱歉!
“借酒浇愁,嗯?”
我没有愁。
“不,当然没有。我不该提的,忘了吧。”他又擦了几下杯子,“只是觉得有人谈谈能好些。”他说。
陌生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你想跟我说话?
“没错。当然。我是个好听众。”
过去从来没人想跟我说话。
“太不应该了。”
他们从来不邀请我参加聚会,你知道。
“啊。”
他们都恨我。每个人都恨我。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谁都该有个朋友。”店主睿智地说。
我想——
“什么?”
我想……我想我可以跟这个绿瓶子做朋友。
店主把一个八角形的瓶子沿吧台滑过去。死神拿起来就往杯子里倒,一直满到了杯沿上。
你醉了我以为,对吧?
“任何客人,只要能站直,我都提供服务。”
你说说说得得完完完全正确。但是我——
他顿了顿,一根雄辩的手指停在空中。
什么我在说来着?
“你说我以为你醉了。”
啊。是的,不过,只要我高兴,任何时候都可以清醒过来。这是个试验。现在我希望再试一次那个橘子色的白兰地。
店主叹着气,瞥了眼挂钟。毫无疑问,钱确实挣了不少,特别是这人似乎不大在意自己漫天要价和少找零头。但时间越来越晚了;事实上,现在已经晚过了头,确切地讲是太早了。再说,这个孤零零的顾客身上还有些东西让他心烦意乱。在破鼓,好多人喝起酒来就跟没有明天似的,他头一次觉得他们或许想得有理。
我是说,我有什么可指望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可说不上来,朋友。我猜好好睡一觉你会觉得好些。”
睡一觉?睡一觉?我从不睡觉。这是,怎么说来着,众所周知的。
“每个人都需要睡觉。连我也不例外。”他暗示道。
他们都恨我,你知道。
“是的,你说过了。但现在已经两点四十五了。”
陌生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安安静静的酒家。
这儿没别人了,只有你和我。他说。
店主掀起帘子,绕过吧台,帮陌生人从凳子上下来。
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就连猫都笑话我。
店主人把他推到门边之前,他猛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瓶毒菌酒。店主心里暗自奇怪,这么瘦巴巴的人怎么会那么沉。
我不是非醉不可,我说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喝醉?有意思吗?
“能帮他们忘掉生活,老伙计。现在你在这儿靠一下,我来开门——”
忘掉生活。哈,哈。
“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再来,听见了?”
你真的愿意再见到我吗?
店主回头看了眼吧台上那一小堆钱币。只不过有点古怪而已,值。至少这一个还算安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
“哦,当然,”他把陌生人推到街上,用一个灵巧的动作夺回酒瓶,“随时欢迎。”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和气的——
门砰的一声,截断了剩下的句子。
伊莎贝尔在床上坐起来。
又是一阵敲门声,轻柔而急切。她把床单拉到下巴上。
“是谁?”她低声问。
“我,小亡。”门外传来嘶嘶的回答,“让我进去,拜托!”
“等等!”
伊莎贝尔惊慌失措地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火柴,打翻了一瓶香水,又碰掉了一盒吃得七零八落的巧克力。一点燃蜡烛,她立即调整烛台的位置,以营造最大的效果,并且把睡衣整理成更加暴露的样式,这才说:“门没锁。”
小亡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浑身是马、雾和苹果白的味儿。
“我希望,”伊莎贝尔狡黠地说,“你闯进来,不是想滥用这个家庭给予你的权利。”
小亡四下看了一下。伊莎贝尔似乎对花边情有独钟,就连梳妆台都好像穿着裙子。整个房间与其说是经过装饰,还不如说是套了身内衣。
“听着,我没时间可浪费。”他说,“拿上那支蜡烛,到图书室来。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穿件像样些的衣服,你都快溢出来了。”
伊莎贝尔低头看了看,然后脑袋一昂。
“哼!”
小亡再次把头探进门里,补充道,“生死攸关。”然后就消失了。
伊莎贝尔望着房门吱吱地在他身后关上,门背后挂着件带穗子的蓝色晨衣,那是去年元旦的时候死神绞尽脑汁想出的礼物。衣服不但小了一号,衣兜上还绣着只兔子,可她一直不忍心扔掉。
最后她跳下床来,钻进那件丢脸的晨衣里,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小亡正在过道上等着她。
“不会给父亲听见吗?”
“他没回来。走吧。”
“你怎么知道?”
“他在的时候这地方感觉不一样。就好像——就好像外套穿在身上和挂在架子上的区别。你都没发觉吗?”
“我们要干的是什么大事?”
小亡推开图书室的门。一股温暧、干燥的空气迎面扑来,铰链抗议似的吱吱叫了几声。
“我们要救一个人的命。”他说,“是一位公主。”
伊莎贝尔立刻大感兴趣。
“一个真正的公主吗?我是说,她能发现一打床垫下头的豌豆吗?”
“豌豆——?”小亡感到一小股担忧消失了,“哦。是的。我就觉得是阿尔波特弄错了。”
“你爱上她了?”
小亡一下子被钉在两排书架之间,书的封面里传来忙忙碌碌的沙沙声。
“很难搞清楚。”他说,“看起来像吗?”
“你看起来有些狼狈。她对你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
“啊,”伊莎贝尔摆出专家的架势,显得相当内行,“没有回报的爱。最可怕的一种。不过,服毒或者自杀大概不是个好主意,”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们在这儿干吗?你想找到她的书,看看她会不会嫁给你吗?”
“我已经读过了,而她已经死了,”小亡说,“但只是在技术上——我是说,不是真死。”
“很好,不然就非得用上招魂术才能跟她打交道了。我们要找什么?”
“阿尔波特的传记。”
“做什么用?我不觉得他有传记。”
“每个人都有。”
“唔,他不喜欢人家提有关他自己的问题。我曾经来找过一次,可是找不到。单靠阿尔波特这个名字找起来太难了。为什么要找他?”伊莎贝尔用自己手里的火点亮了图书室里的几支蜡烛,整间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跳动的阴影。
“我需要个本领高强的巫师,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什么,阿尔波特?”
“没错。只不过我们要找的是阿尔贝托·马里奇。我想他已经两千多岁了。”
“什么,阿尔波特?”
“没错,阿尔波特。”
“他从没戴过巫师帽啊。”伊莎贝尔有些怀疑。
“帽子弄丢了,再说那也不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该从哪儿开始?”
“好吧,如果你能肯定的话……堆栈,我猜。父亲把五百年以上的传记都放在那儿。这边走。”
伊莎贝尔领着他穿过窃窃私语的书架,来到屋子尽头的一扇门前。它有些费力地打开了,铰链的呻吟在图书室里荡来荡去;有一瞬间,小亡感到似乎所有的书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竖起耳朵倾听着。
“这儿一般没人来。”伊莎贝尔说,“我来带路。”
小亡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得说,”他开口道,“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靠得住?你是指推都推不动,像堵墙之类的?你可真会讨姑娘欢心,好小子。”
“小亡。”小亡本能地纠正道。
堆栈里阴沉沉的,非常安静,活像地下深处的岩洞。书架挨得很近,勉强能容一个人通过,而且高度远远超出了烛光的照明范围。它们全都静悄悄的,因此显得特别诡异。已经没有生活可以书写,书都睡了,但小亡觉得它们睡觉时就像猫咪一样,睁着一只眼睛,非常警醒。
“我下来过一次。”伊莎贝尔压低嗓门,“要是你走得够远,书就变成了黏土板、一块块的石头还有动物的皮,所有人的名字都叫做乌革和左革。”
寂静几乎触手可及。他们缓缓走过一条条热烘烘、静悄悄的通道,小亡能感觉到书在望着他们。每个活过的人都在这儿,从神仙用泥巴或者无论什么东西烤出来的第一个人开始。它们倒并不真的厌恶他,只是在琢磨他为什么要来。
“你去过乌革和左革后头吗?”他哑着嗓子说,“好多人都很想知道那儿有些什么呢。”
“打了退堂鼓。路太长,我又没带够蜡烛。”
“真可惜。”
伊莎贝尔突然停下了脚步,小亡刹车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应该是这块地方。”她说,“现在怎么办?”
小亡凝视着书脊上那些褪色的名字。
“排的顺序好像一点规律也没有!”他呻吟起来。
他们抬头往上看。他们信步走着。他们随手从低处的几层抽出几本书,扬起一团团灰尘。
“这太傻了。”小亡终于承认,“里头有好几百万本书,要想找到他的简直比登天还——”
伊莎贝尔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听!”
小亡透过她的手指闷哼几声,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劲竖起耳朵,四周是绝对的寂静所发出的沉重的嘶嘶声。
他听到了。微弱、烦躁的沙沙声。来自头顶之上很高、很高的书架悬崖,在无法渗透的黑暗中,有一个生命还在继续书写。
他们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然后伊莎贝尔说:“刚才我看见一把梯子,带轱辘的。”
小亡把梯子推过来,小轮子不断吱吱尖叫,它的顶端一直深入黑暗中,不住地动弹着,仿佛被连在了看不见的另一套滑轮装置上似的。
“好了。”他说,“把蜡烛给我,然后——”
“如果蜡烛要上去,那我也上去。”伊莎贝尔寸步不让,“你留在底下,听我的指挥推梯子。还有,别跟我争。”
“上面没准儿很危险。”小亡显得很有绅士风度。
“这底下没准儿也很危险。”伊莎贝尔指出,“所以蜡烛我拿上去,谢谢。”
她抬脚踩上第一级,很快就变成了光晕下一个镶花边的阴影。蜡烛的光圈越来越小。
小亡扶住梯子,极力不去想所有这些朝他压过来的生命。时不时的,一滴热乎乎的蜡油会坠落到他身边的地板上,在灰尘中间砸出些坑。现在伊莎贝尔已经成了高处一个微弱的光点,她每往上爬一步,震动都会一路传下来。
她停住了。时间似乎相当长。
接着,她的声音飘到了小亡身边,然而,周围那片沉甸甸的死寂把它变得毫无生气。
“小亡,我找到了。”
“很好。把它拿下来。”
“小亡,你说对了。”
“没错,谢谢。现在把它拿下来。”
“好的,小亡,不过拿哪本?”
“别到处乱翻,蜡烛快没了。”
“小亡!”
“什么?”
“小亡,这儿有整整一架子!”
现在黎明真的来了,一天中的这个时候不属于任何人,除了莫波克码头上的海鸥、流进河里的海潮,还有一阵温暖的瞬时风——它给城里错综复杂的味道里又添上了些春天的气息。
死神坐在一根系船柱上,瞭望着大海。他已经决定停止醉酒。它让他头疼。
钓鱼、跳舞、赌博和喝酒他都试过了。据说这是生命中的四大乐事,但他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只有食物他倒还挺喜欢——死神对一顿美食的感情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任何肉体的享乐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能想得出,但它们都是,呃,跟肉有关的,要开展实践就得搞些大规模的身体改造,而这种事他连想都不愿想。再说了,人类老了以后似乎也就不怎么干这些事儿了,所以它们的魅力应该有限。
死神开始有种感觉,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也别想理解人类。
阳光下的鹅卵石上蒸腾起水汽,死神感到了一点点所谓春天的冲动。对于他来说,这只是最微弱的一点点,但在森林里,这种兴奋足以把一千吨树液泵上五十英尺高的树干。
海鸥在他周围盘旋、俯冲。一只独眼猫从一堆废弃的箱子中间爬出来,伸伸懒腰,打个哈欠,在他腿上蹭了蹭——这家伙已经活到了第八条命,还丢了一只耳朵。微风刺穿安科那著名的气味,带来了一丝香料和新鲜面包的味道。
死神有些迷惑。他没法控制自己。他竟然对自己还活着感到很高兴,而且很不乐意去做死神。
我准是染上了什么毛病。他想。
小亡爬到伊莎贝尔身边,尽量放轻动作。梯子有些摇晃,但看上去还算安全。至少高度没有让他不安,反正下头的一切都是黑糊糊的。
阿尔波特最早的几本书都快散架了。他随手拿过一本,翻开靠中间的一页。伸手的时候梯子颤了一下。
“把蜡烛移过来些。”他说。
“你认识这种字?”
“算是吧——”
“——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所有人最终都将归于虚无,也就是说,归于死神。这让他恼怒万分,并且在骄傲中发下誓言,要寻求长生之术。‘这样一来,’他告诉年轻的巫师们,‘我们就算是抓住神仙的壁炉架子了。’次日,天下着小雨,阿尔贝托——”
“是古语,”他说,“那时候的书写还不大规范。来看看最后一本。”
是阿尔波特没错,上头好几处都提到了烤面包。
“瞧瞧他这会儿正在干吗。”伊莎贝尔说。
“这样好吗?有点像偷窥。”
“那又怎么样?怕了?”
“好吧。”
他翻到空白的书页,然后往回翻到记录阿尔波特生活的地方。一行行字弯弯曲曲地出现在纸上,半夜还有这样的速度,实在很惊人;大多数传记都不怎么提做梦的事儿,除非哪个梦特别清晰。
“好好拿着蜡烛,行吗?我可不想在他的生活上留下几滴油。”
“为什么?他喜欢油。”
“别再傻笑了,你会害得咱们一起掉下去。现在看看这儿……”
“——‘他走进堆栈,蹑手蹑脚地穿过一片黑暗——’”伊莎贝尔读道——“‘眼睛紧盯着高处那一点点烛光。鬼鬼祟祟,他想,管别人的闲事,两个小坏蛋’——”
“小亡!他——”
“闭嘴!我正读着呢!”
“——‘很快就能了结。阿尔波特不声不响地溜到梯子底下,朝手上吐口唾沫,做好猛推的准备。主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最近他怪里怪气的,全都是那小子的错,而且’——”
小亡抬起头,看进伊莎贝尔惊恐万状的眼睛里。
然后,这姑娘从小亡手里拿过书本,伸直胳膊,眼睛仍然呆滞地跟他对视着,接着松开了手。
她的嘴唇在嚅动,小亡这才意识到自己同样在心里默默地计数。
三,四——
一声闷响,一声压抑的尖叫,然后是寂静。
过了一会儿,小亡问:“你觉得你杀了他吗?”
“什么,在这儿?你好像也没提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嘛。”
“没错,但是——他毕竟是个老头了。”
“不,他不是。”伊莎贝尔语气尖锐,同时开始往下爬。
“两千岁?”
“刚刚六十七,一天不多。”
“书上说——”
“我告诉过你,时间在这儿没用。不是真正的时间。你就从来不听别人讲话的吗,小子?”
“小亡。”小亡说。
“还有,别再踩我的手指头,我在努力加快速度呢。”
“抱歉。”
“还有,别一副伤感样。你知道这儿的日子有多无聊吗?”
“不大清楚。”小亡承认,接着又无限憧憬地加上一句,“我也听人说起过无聊,但还从没逮着机会试一试。”
“无聊可怕极了。”
“但话又说回来,刺激也没大家吹得那么好。”
“任何东西肯定都比这个强。”
底下传来呻吟,然后是一连串的咒骂。
伊莎贝尔凝视着一片黑暗。
“我显然没有伤到他骂人的肌肉。”她说,“我不认为我该听那种字眼——很可能对我的道德纤维有害处。”
他们发现阿尔波特背靠书架坐在地上,一只手揉着胳膊,嘴里念念有词。
“没必要那么夸张。”伊莎贝尔尖刻地说,“你又没受伤。受伤这种事,父亲才不会允许在这儿发生呢。”
“你干吗那么整我?”他抱怨道,“我又没想害谁。”
“你想把我们的梯子推倒。”小亡试着帮他站起来,“我读到了。真奇怪,你怎么没用魔法?”
阿尔波特瞪着他。
“哦,这么说你发现了,嗯?”他轻声说,“那么,但愿你能从中捞到些好处。你没权利刺探人家的私事。”
他费力地站起身来,甩开小亡的手,磕磕绊绊地从静悄悄的书架中间往回走。
“不,等等!”小亡喊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啊,当然啰,”阿尔波特回过头来,“这就说得通了,不是吗?你肯定是这么想的:我要跑去窥探窥探人家的私生活再把它扔到他身上然后再请他帮个忙。”
“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真的你。”小亡追了上去。
“我是。每个人都是。”
“但你要不帮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那儿有个公主,她——”
“可怕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小子——”
“——小亡——”
“——但并没有谁指望我去干点什么。”
“但你是最伟大的巫师!”
阿尔波特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曾经是最伟大的,曾经是。还有,你别想软化我,我是化不开的。”
“他们还给你塑了雕像什么的。”小亡压下一个哈欠。
“那他们就是一群傻子。”阿尔波特来到通向图书室主厅的楼梯前,吃力地爬上去,图书室里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你是说你不肯帮忙吗?”小亡问,“就算帮得上忙也不肯?”
“答对了,有奖。”阿尔波特咆哮道,“别以为你能在我冷酷的外壳底下发现什么善良的天性,”他补充道,“因为我那该死的天性也一样冷酷得很。”
他走出了图书室,重重地摔上门。听那脚步声,好像跟地板有什么过节似的。
“呃。”小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指望什么?”伊莎贝尔厉声道,“他谁都不在乎,只除了父亲。”
“可是,我本来以为只要好好解释,他这样一个人是一定会帮忙的。”小亡蔫了。整晚推动着他的那股能量已经消失殆尽,只在他心里留下好些铅块,“他是个有名的巫师呢,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巫师又不一定个个好心肠。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别搅和巫师的事儿,因为遭到拒绝是常事。诸如此类的话。”伊莎贝尔上前几步,有些担心似的瞅了瞅小亡,“你看上去糟透了,像盘子里没人要的剩饭剩菜。”
“我没事。”小亡上了楼梯,走进图书室里沙沙的阴影中,步子沉甸甸的。
“你有事。好好睡上一觉对你准没坏处,伙计。”
“小——亡——”他嘀咕道。
他感到伊莎贝尔抬起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墙壁缓缓地后退,就连他自己的声音也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想,要能瘫在块舒舒服服的石板上永远睡下去,那该多好。
死神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没办法,他必须跟死神坦白。死神其实并不是什么老坏蛋,他会帮忙的;他只需要好好解释。然后他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他就可以去睡……
测量水深用的长度单位。1浔=1.852米。——译者注
英格兰的守护圣徒,他杀的当然是救出美人前必须干掉的那条龙。——译者注
1品脱=5.6826升。——译者注
食品储藏室里面有一罐上了年纪的蛋黄酱,一片老态龙钟的奶酪,还有一块发了霉的土豆。可如果是白天,斯托·拉特王宫的食品室里通常都能找到整整十五只牡鹿、一百对鹌鹑、五十桶黄油、两百罐炖野兔、七十五片牛肉、两英里长的各式香肠、无数种家禽、八十打鸡蛋、好几种环海出产的鲟鱼、一大桶鱼子酱和一只橄榄叶腌制的大象腿。由此切维尔再一次重温了重要的一课:在整个宇宙中,野生、自然的魔法都有一个共通的表达方式——任何食品储藏室,无论白天储了多少东西,但夜半偷袭的人永远只能找到一罐上了年纪的蛋黄酱,一片老态龙钟的奶酪,还有一块发了霉的土豆。——原注
安科-莫波克搞过好多种政体,最后确定下来使用一种“一人一票”的民主制。所谓“一人”,指的就是这位王公,而那“一票”就捏在他的手里。——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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