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书屋 > 特里·普拉切特作品 > 《碟形世界:平等权利》
史密斯从后门旁拿起把铁锹,脸上有些迟疑。
“格兰妮。”
“干吗?”
“你知道巫师喜欢怎么入土吗?”
“当然!”
“哦,是怎么样的?”
格兰妮·维若蜡在楼梯前停下。
“不情不愿地!”
晚些时候,这个世界那慢吞吞的光线流出山谷,夜幕柔柔地降临了。繁星满天,月亮经过雨水冲刷,倾泻下苍白的月光。铁匠铺后面一个阴暗的果园里,时不时传出铁锹的叮当声和压低的咒骂声。
而在楼上的摇篮中,世界上第一位女巫师睡得稀里糊涂,没梦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白猫蜷在熔炉旁自己的宝座上半睡半醒。铁匠铺里一片静谧,唯有煤块化为灰烬时偶尔的噼啪作响。
法杖站在角落里,杵在自己想待的地方,它身上包裹的影子似乎比平常的阴影还要黑些。
时间在流逝,基本上说,这也就是尽尽它的本分。
一声微弱的“叮当”,空气发出“嗖嗖”的响声。片刻之后,白猫坐起来,饶有兴味地瞪圆了眼睛。
黎明来到。在锤顶山这儿,黎明总是分外壮观,特别是在暴风雨洗净了空气之后。“臭屁”所在的山谷俯瞰着更矮些的小山和丘陵,在缓缓流淌的晨光中(光线在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里总是拖拖拉拉的),这些山丘被染成了紫色和橙色,而远处的大平原则仍是一堆阴影。更远些,海面上时不时地亮光一闪。
事实上,从这里举目一望,你能一直看到世界的边缘。
这并非什么充满诗情的意象,只是简简单单的事实,因为世界是平的。谁都知道它是被四头巨象托着穿越宇宙,而这些巨象自己则站在宇宙巨龟大阿图因的壳上。
还是回到“臭屁”吧。村子正在苏醒。铁匠刚刚走进锻造间,发现那里比一百年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所有工具各归各位,地板一尘不染,熔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铁砧也被移到房间的另一头。他在铁砧上坐下,眼睛盯着法杖,脑袋拼命试图思考。
随后的七年波澜不惊,只有铁匠家果园里的一棵苹果树长势显然胜人一筹,还有个小女孩老喜欢沿着树干爬上爬下。她棕色头发,缺颗门牙。看得出来,即使今后不出落成个大美人,至少也会相当有魅力。
父母为她取名艾斯卡丽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当妈妈的喜欢这发音,仅此而已。格兰妮·维若蜡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过没有发现任何魔法的迹象。的确,比起其他小女孩来,这一个花在爬树和疯跑乱叫上的时间稍稍多了些,这倒也说得过去——她的哥哥中有四个还待在家里。所以大多数活计都落不到她头上。事实上,巫女已经松了口气,以为她总算逃过了魔法的控制。
然而魔法偏偏喜欢潜伏,就像草丛里的耙子一样。
秋去冬来,这年的冬天天气很糟。云层像肥大的绵羊,老在锤顶山脉顶上晃悠,往谷地填满积雪,将森林化作寂静、阴沉的巨穴。高处的道路已经封闭,春天之前商队不会再来。“臭屁”变成了一个散发着光和热的孤岛。
吃早餐时,艾斯卡的母亲说,“真不知道格兰妮·维若蜡最近怎么样,她可好一阵子没来了。”
铁匠从麦片上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我倒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说,“她——”
“她的鼻子可长了。”艾斯卡道。
她的父母把眼睛一瞪。
“这是什么话。”她母亲严厉地说。
“可爸爸说她总在挖她的——”
“艾斯卡丽娜!”
“可他说——”
“我说了——”
“是的,可他就是说过她——”
铁匠伸手给了她一巴掌。不怎么重,而且他马上就后悔了。男孩子们犯了错总得吃耳光,有时候还得尝尝皮带的滋味。可他女儿的问题倒不是普通的淘气,而是她不屈不挠犟到令人恼火的地步——明明早该放手了,还非得要继续争论下去——这总让他狼狈不堪。
她号啕大哭起来。铁匠又气又窘,站起身磕磕碰碰地往锻造间去了。
只听“噼啪”一声巨响,接着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
大家发现他晕倒在地板上。过后他总说自己是在门框上撞了头。这可怪了,因为他个子不高,离门框上方还差得远哪。但有一点他一口咬定,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跟锻造间最阴暗的角落里那阵模模糊糊的动静没有任何关系。
这事儿可给一天开了个好头。这天成了“打破瓶瓶罐罐日”,人人都挡了彼此的道,个个怒气冲天。艾斯卡的母亲摔碎了一个祖母传下来的水壶;阁楼上的一整箱苹果都莫明其妙地发了霉;锻造间里的炉子也发起脾气来,怎么也点不着;长子吉姆斯踩到路上的积冰,摔伤了手臂;那只白猫——也可能是它的某个后代,因为猫咪们在锻造间旁边的干草棚里自有其隐秘而复杂的生活——爬上了厨房的烟囱不肯下来;就连天空也像块旧床垫似的直往下压,虽然刚下过雪,空气却闷人得紧。
磨损的神经,厌烦的情绪和暴躁的脾气让空气像雷暴天一样嗡嗡作响。
“好吧!得了,我受够了!”艾斯卡的母亲喊道,“瑟恩,你、古尔塔和艾斯卡去看看格兰妮怎么样了,然后——艾斯卡呢?”
最小的两个男孩正在桌子底下半真半假地打着架,听了这话同时抬起头来。
“她去果园子里了,”古尔塔说,“又是那儿。”
“那就把她找回来,然后出发。”
“可天太冷了!”
“还要下雪呢!”
“才不过一英里远,路也还看得清。还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是谁吵着闹着要出门的?快走,好好收拾收拾你们的脾气,不然别回来。”
他们发现艾斯卡坐在大苹果树的树杈上。男孩子们不怎么喜欢这棵树。首先,树上爬满了槲寄生,即使在寒冬腊月看上去也绿莹莹的;其次,它的果子很小,头一天还酸得人胃疼,一夜之间就熟烂了,还爬满黄蜂;再者,尽管它看上去挺好爬的,可却有个坏习惯,总在最不合适的时候折了枝条,让人没个落脚的地儿。瑟恩有一回发誓说,有根树枝故意折断,好把他摔下树去。但这棵树对艾斯卡却异常宽容。每当小女孩苦恼、厌烦或者想一个人待着时,总去树上坐着,而男孩子们则感觉到,做哥哥的当然尽可以温柔地折磨自己的小妹妹,可这种特权到了树干底下就戛然而止了。
他们朝她扔了个雪球。结果没打中。
“我们要去看老维若蜡。”
“不过你不用来。”
“因为你只会拖咱们的后腿,没准还要哭哭啼啼的。”
艾斯卡庄严地俯视着他们。她很少哭,再说这招从来都不怎么灵。
“如果你们不愿意我跟着,那我就去。”她说。这种就是兄弟姐妹之间的逻辑。
“哦,我们很想要你一块来。”古尔塔赶紧说。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艾斯卡往下一跳,落到一堆压实的积雪上。
他们带着一个篮子,里头有熏腊肠、咸蛋和一大罐谁都不怎么爱吃的桃子果酱,因为他们的妈妈不但节俭持家而且慷慨大方。但每年小野桃成熟的时候,她还是会照做不误。
“臭屁”的居民早就学会了适应漫长的冬季。村外的小路铺上了木板,这能防滑,更能防止旅行者迷失方向。当地人倒不必担心迷路之类,因为好几代人之前,村公会里某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天才想了个点子,在村子周围森林的树上做标记,每十棵树刻一个记号,一直延伸到离村子几乎两英里远的地方。这事儿确实挺费功夫,直到现在,男人们一有空也总要去更新记号,但大家都明白,冬天的暴风雪能让人在离自己家几码外晕头转向。许多人都得靠摸索雪下的凹痕保住小命。
雪花重整旗鼓,又开始飘飘洒洒。他们离开大路,走上通向巫女小屋的小径。她在房子周围栽了各式各样的古怪植物,加上一丛丛的覆盆子,每到夏天,房子总是裹在一片绿荫中。
“一点脚印也看不见。”瑟恩说。
“除了狐狸的。”古尔塔道,“他们说她能把自个儿变成一只狐狸,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甚至一只鸟。任何东西。所以她对什么事儿都一清二楚。”
他们谨慎地四下张望。远处的树桩上还真有只脏兮兮的乌鸦正瞅着他们。
“他们说咔咔峰那头有一家人能把自己变成狼。”古尔塔从不肯放过如此有潜力的话题,“有天晚上有人射中了一只狼,第二天就发现他们的姑妈跛了腿,是箭伤,而且……”
“我不觉得人能把自己变成动物。”艾斯卡慢悠悠地说。
“噢,是吗,机灵鬼小姐?”
“格兰妮个子大着哪。要是她变成了狐狸,多出来的那些怎么办?”
“她只要把它们都魔法掉就成了。”瑟恩说。
“我看魔法肯定不是那么回事,”艾斯卡道:“你不能想怎么就怎么。有种东西——跟跷跷板差不多,你把一头按下去,另一头就会翘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们白了她一眼。
“我可想象不出格兰妮玩跷跷板的样子。”古尔塔道。瑟恩咯咯地笑起来。
“不,我的意思是说,每次发生一件事,必然会发生另一件事——我猜是这么着。”艾斯卡绕过一个特别深的雪堆,语气中毫无自信,“另一件事,不过是……反方向的。”
“你真傻。”古尔塔说,“你瞧,你还记得去年夏天那个市集吧,那儿有个巫师,他从空气里变出了好多鸟,还有其他东西。你看,就那么发生了,他只念了些字眼,挥了挥手,然后就发生了。那儿可没什么跷跷板。”
“那儿有个秋千,”瑟恩说,“还有个朝有些东西扔东西,然后就可以嬴东西的东西。”
“可你一个都没砸倒,古尔塔。”
“你也没有,你还说那些东西是粘上的所以才砸不倒,你还说……”
他们的谈话就跟几只小狗似的漫无目的地乱撞。艾斯卡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心想,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魔法很简单,你只要找到平衡点,然后一推。谁都能办到,没什么神秘的。念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还把手挥来挥去都只是……只是为了……
她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这想法就在那儿,伸手可及,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将它转化为语言,即使说给自己听也不行。
这种感觉挺可怕,明明是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却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那儿。这……
“快点儿,想走上一整天吗?”
她晃晃脑袋,追上了两个哥哥。
巫女的小屋又是扩建又是加盖,简直看不出最初的房子是什么模样,甚至就连有没有一个“最初”也很成问题。夏天,屋外的园地分外茂密,格兰妮把它们笼统地称作“药草”——全是些怪里怪气的植物,毛茸茸的、蹲着的、四处缠绕的,还有的开出奇特的花或是结些鲜艳的果子或是鼓起挺难看的荚子,只有格兰妮知道它们有什么用。要是哪只斑尾林鸽饿得发了昏,竟想打它们的主意,其下场通常都是一边傻笑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外飞(还有的干脆就没再飞出来)。
现在一切都深埋在雪下。被遗弃的风向袋还在杆子上飘荡。格兰妮对飞行完全没兴趣,但她有些朋友还在骑扫帚。
“看上去没人。”瑟恩说。
“没有烟。”古尔塔道。
艾斯卡暗想,这些窗户就像眼睛。但她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不过是格兰妮的屋子罢了,”她说,“没什么不对劲的。”
小屋辐射出空旷的气息,他们能感觉到。窗户的确像是眼睛,在雪的映衬下漆黑而险恶。在锤顶山的冬天,谁也不会让自家的火熄灭,事关面子,马虎不得。
艾斯卡想说“咱们回去吧”,可她知道,要这么一说,男孩子们立马就会逃得无影无踪,于是她说:“妈说格兰妮家厕所的钉子上挂了把钥匙。”这句话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即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厕所里也会藏着不少怕人的东西,什么黄蜂巢啊,大蜘蛛啊,屋顶上神秘的沙沙声啊,而冬天天气特别糟的时候,可能还有冬眠的小熊。在众人好说歹说请它移驾干草仓之前,准得害一家人都得上急性便秘。而在巫女的厕所里,找着什么都不奇怪。
“我去看看,你们说呢?。”她加上一句。
“随你便。”古尔塔语调轻松偷快,心头如释重负,还差一点做到不露声色。
艾斯卡扒开厕所门前的积雪把门一拉,却发现里头其实既整洁又干净,最吓人的东西不过是本旧年鉴。准确地说,是半本旧年鉴,它被仔细地挂在一根钉子上。尽管格兰妮从哲学的高度反对阅读,但她绝对相信书是有用的,特别是书页轻软细薄的那种。
钥匙同一个虫茧、半截蜡烛分享门边的架子。艾斯卡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生怕打扰了茧子,然后赶紧跑回哥哥们身边。
没必要去前门浪费工夫。在“臭屁”,只有尸体和新娘才从前门出入,而格兰妮历来竭力避免同这两者扯上任何关系。后门前积了一堆雪,一摊水上面结的冰好好的,没人弄破。
等他们刨开雪堆来到门口,再说服钥匙乖乖转动,光线已经开始从空中撤退了。
屋里的大厨房又黑又冷,一股子雪味儿。厨房里从来都黑咕隆咚,但平常他们总能在大大的烟囱下看到一大堆火,还能闻到格兰妮熬煮各种东西的强烈气昧——那些东西有时让你头疼,还有时让你产生幻觉。他们犹犹豫豫地四处打探,呼唤格兰妮的名字,最后,艾斯卡认为这么拖拉下去不是办法,决定上楼去看看。狭窄的楼梯底端有一扇门,拇指按在插销上叮当一声,感觉格外地响亮。
格兰妮躺在床上,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小窗被风吹开了,细密的雪花洒落到地板和床上。
艾斯卡盯着老太婆身下的百衲被。有的时候,一个小细节竟能无限膨胀,充满整个世界。瑟恩开始抽泣,可她几乎没听见。真怪。她想起这床被子是父亲两个冬天之前做的,那时的大雪几乎同现在一样糟,铁匠铺里没什么活儿可干,于是他把从世界各个角落赶来“臭屁”的破布头缝到一起,有丝绸,还有身处困境的皮革、水棉和塔嘎羊毛。他对缝缝补补不怎么拿手,结果弄出了个一块一块的怪东西,与其说是被子还不如说是只压扁的乌龟。去年春节的时候,她妈妈很大方地把它送给了格兰妮,而且……
“她死了吗?”古尔塔问,就好像艾斯卡是这方面的专家似的。
艾斯卡抬头盯着格兰妮·维若蜡。老太婆的脸消瘦、灰白。死人就是这样的吗?她的胸口怎么没有起伏?
古尔塔缓过劲来。
“我们得去找人来,现在就去,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但瑟恩得留下。”
他的兄弟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留下干吗?”
“总得有谁陪着死人啊。”古尔塔道,“还记得德格哈特叔叔死的时候吗?爸爸陪他坐了一整晚,好像还点了蜡烛什么的。要不然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来把你的灵魂带到……带到某个地方。”他越说越没信心,“然后死人就会回来,缠着你不放。”
瑟恩张开嘴准备哇哇大哭。艾斯卡赶紧说:“我留下。我不怕。这不过是格兰妮。”
古尔塔看她一眼,松了口气。
“点根蜡烛什么的,”他说,“死人的时候好像就该这么着。然后——”
窗台外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原来是只乌鸦落在那儿,疑心重重地朝他们眨着眼。古尔塔大喊一声,把帽子扔了过去。乌鸦忿忿不平地叫着飞走了。古尔塔关上窗户。
“以前我也在这儿见过它,”他说,“我猜是格兰妮在喂它——过去是格兰妮在喂它。”他更正道。
“总之,我们会带人回来的,快得很。走吧,瑟恩。”
他们哗啦哗啦地跑下楼梯。艾斯卡送他们出去,接着插上了后门。
太阳像个红球似的悬在山顶上,有几颗勤快的星星已经来到了空中。
她在黑黢黢的厨房里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一个蜡烛台和一个火绒盒。她费了一番功夫点燃蜡烛,把它放在桌上,可惜它并没有真正照亮房间,只是往黑暗中塞满阴影罢了。艾斯卡在冰冷的壁炉旁找到了格兰妮的摇椅,坐下来开始等待。
时间在流逝。四周毫无动静。
然后,有什么东西敲了敲窗户。艾斯卡拿起蜡烛头,透过厚厚的圆形玻璃往外瞅。
一只亮闪闪的黄眼珠正冲她眨巴眼睛。
蜡烛融化,熄灭了。
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几乎忘了呼吸。敲打声再度响起,又再度消失。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门闩开始咔嗒作响。
会来些可怕的东西,哥哥是这么说的。
她摸索着来到房间的另一边,差点儿被摇椅绊个跟头,然后她把摇椅拽到门口,尽力用它抵住房门。门闩最后咔嗒一声,再也不响了。
艾斯卡等待着、倾听着,直到寂静在她耳中咆哮起来。这时,有什么东西开始敲洗碗间的小窗户,动作轻柔而固执。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声音重新在她头顶的卧室响起——是微弱的摩擦声,像是脚爪发出的声响。
艾斯卡觉得自己应该拿出勇气来,可在这样的夜晚,勇气的寿命并不比蜡烛更长。她双目紧闭,再次摸索着穿过漆黑的厨房,最后来到了门口。
壁炉里“砰”的一声,一大块煤灰掉了下来,她听见那让人绝望的嚓嚓声从烟囱里传出来,于是拉开门闩,一把推开房门,冲进黑夜中。
刀刃般凛冽的寒气刺痛了她的皮肤。霜冻在雪上铺了层硬壳。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儿,寂静的恐惧带来了燃烧的决心:跑得越快越好。
小屋里,乌鸦重重地落进壁炉,扑了一身煤灰;它暴躁地自言自语,跳进阴影中。几秒钟之后,楼梯前的门闩“嘭”的开了,翅膀扇动的声音一路上了楼。
艾斯卡拼命往高处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在周围的树上摸索记号。这次她还算走运,不过圆点和凹槽的样式告诉她此地离村子足有一英里多,而且她还跑错了方向。
月亮的外壳好似乳酪,满天的繁星细小、明亮又无情无义。周围的森林是一圈黑色的阴影和苍白的积雪,她发现有些影子竟然在移动。
谁都知道山里有狼。有的夜晚,它们的嚎叫会从高处回荡而下,但它们极少靠近村子——如今这些狼的祖宗都是过去时代的幸存者,而它们之所以能活着,就是因为能总结出人肉硌牙这个道理。
可是天气的确很糟,狼群实在太饿,早把物竞天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艾斯卡记起了所有孩子都上过的一课:遇上狼的时候就爬树,不然生堆火也行。要是都不成,那就捡根棍子,至少要让它们也疼疼。只是千万别跑,绝不要以为自己能跑过它们。
她身后的树是棵山毛榉,滑溜溜的,没法爬。
艾斯卡眼睁睁看着一个长长的阴影脱离黑暗,朝她一点点靠近。她跪下来,又累又怕,脑子一片空白,开始在刺骨的积雪下寻找棍子。
格兰妮·维若蜡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这玩意儿不但嘎吱作响,还鼓了起来,活像顶帐篷。
她集中精力回想:我有一双手臂,而不是翅膀,也不用一蹦一跳地走路。附身借体之后应该躺一会儿,让精神适应身体,这样做才是明智之举,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没这个时间。
“讨厌的小鬼。”她一边嘟囔一边想要飞到床栏杆上。乌鸦望着她,露出饶有兴趣的样子。类似的场景它早见过不知多少回了,并且,尽管鸟类的脑子说不上太好使,它还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当然,这个范围委实不算大)好好斟酌了一番,最后的结论是,既然格兰妮肯按时供应熏肉皮和厨房剩菜,还提供一个暖烘烘的窝给它过夜,偶尔让巫女分享自己的脑袋倒也不吃亏。
格兰妮找到靴子穿好,大步走下楼梯,一路坚决地抵御飞行的冲动。门敞开着,地板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哦,该死。”她拿不准是不是该试试寻找艾斯卡的意识。问题是,人类的意识从不像动物的那样清晰、明显,再说森林本身强大的精神也在干扰着她,毫无准备的搜索会像在雷暴中倾听瀑布的声音一般困难重重。群狼的意识倒是非常清晰,无需搜寻,她就能接收到一种尖锐的、恶心的感觉,嘴里充满血腥的味道。
雪地上的小脚印已经被刚刚飘落的雪花盖住了一些,不过仍然隐约可见。格兰妮·维若蜡裹上披肩,骂骂咧咧地出发了。
锻造间最阴暗的角落里有些响动,让白猫在自己的宝座上惊醒过来。铁匠跟两个近乎歇斯底里的男孩儿出门去了,离开前仔细锁好了大门。白猫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细长的影子戳了戳门锁,又试了试铰链。
门是橡木制成的,被压力和时间磨炼得异常坚硬,但这并没能阻止它被炸到街对面去。
匆匆赶路的铁匠听到了什么动静。格兰妮也一样。那是一种坚定的呼呼声,像是鹅在飞行。这个声音经过时,连积雪云都沸腾扭曲起来。
它旋转着降到树梢,接着猛地冲进空地。狼群也听到了它的声音,只可惜对它们而言为时已晚。
远处出现了古怪的光,还能听到奇特的嗖嗖、砰砰声,夹杂着恐惧、痛苦的嚎叫。这使得格兰妮·维若蜡不必再辛辛苦苦追踪脚印了。她朝着光亮赶去,几只狼闪电般地与她擦肩而过,它们耷拉着耳朵,决心无比坚定:无论遇上什么障碍,一定要拼命跑得越远越好。
好些树枝咔咔地折断了。一个又大又沉的东西落在格兰妮身旁的杉树上,哀嚎着坠进雪里。另一只从她头顶直直地飞过,撞到了树干上。
四周安静下来。
格兰妮在满地白雪覆盖的枯枝间奋力往前走。
地上能看见个白色的圆圈,里面的雪被压平了。圆圈边缘躺着几只狼,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头脑发达,知道装死。
法杖直直地立在雪地里。格兰妮小心翼翼地走过它身边,感到法杖似乎朝自己转过身来。
圆圈中间还有一小堆东西,紧紧蜷成一团。格兰妮费力地跪下来,轻轻伸出手去。
法杖动了。至多只能算是微微一颤,但格兰妮的手在艾斯卡肩头咫尺处停住。她瞪着法杖上的木头纹饰,看它还敢不敢再动。
空气变得沉重起来。紧接着,法杖纹丝不动,但显出了退让的架势。与此同时,有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让格兰妮清楚地意识到,在法杖自己看来,这绝对不是一次失利,只是战略上的撤退而已;它可不想让她误以为自己赢了,因为她根本没有。
艾斯卡哆嗦了一下。格兰妮胡乱拍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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