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ght
手术室的喧嚣和我与朔月之间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求求你……"
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我无力地跪了下来。
"求求你,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也是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帮羽野实现最后的心愿。他真的从一生下来就被亲生母亲抛弃,而父亲因为他是私生子,从来就对他不理不睬的。如果不是遇到智夏和智薰他们,我想他可能从小到大一个朋友也没有……你再多给他一点时间,我和姐一定会帮他找到妈妈的,一定会的……"
"久美,这就是每个人的命运。我们都无法违抗。"
"我并不贪心,只要七天时间,你再多给我们七天时间好不好?"
"久美,你让我很为难。"
"那就三天,只要三天!!可以吗?"
"不可能。"
"再多一天,一天可以吗?求求你……"
"久美……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命运根本就是无法违抗的。"
"那带走我吧,连我一起带走好不好?我不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去那个世界。"
"傻瓜,不可以。"
"带我走!带我跟他一起走!!"
如果他不在这个世界,那我孤独地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带我走……朔月,带我跟他一起走!求你了……求求你……"
……
"不可以。"
他的回答是这样的冷静无情,让我的心坠入谷底。走廊越来越暗,那头的手术室里仍旧人声鼎沸。医生护士都在尽最后一丝努力来挽救羽野的生命。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用。"
"别这样,久美。"
"朔月,求求你……"
他沉默着,终于说出一句:
"智夏是我带走的。"
"是你?"
吃惊地直起身子,跪久的膝盖顿时一阵疼痛,可顾不上这些,我赶紧追问:
"你带走她?智夏是你杀的!!"
我的主人,是死在我的指定恋人手下?
光线很暗,朔月站在走廊的暗影里,黑色的羽翼遮掩住他的神情。只有那声音还是冷冽的,不紧不慢。
"不。"
他看着我,湛蓝的眼瞳里是铺天盖地的怜惜,像哥哥一样抚摩着我的额头,
"她确实是患上了那种绝症,到了该走的时候,而且接她走的人刚好是我。但是久美,你知道最后那一刻,智夏她跟我说什么吗?"凉如水的夜风里,星密色的夜空里突然涌起一阵清冽的风。朔月一直冷静的脸上终于有些不忍,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语气,却还是让我感觉到了他的伤感,
"她说,她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
"嗯。智夏说,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太任性了,要求玩偶师并且强迫你去喜欢我,对你来说太过残忍。她说她希望你幸福,希望能看到你开心的样子,能一直笑着,笑着,温暖地生活着就好。"
"智夏她真的这么说?"
"是的。其实她从来就没有要求过你什么,只要你幸福就好。久美,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他弯下腰,在我的额头上印上一个吻。
冰冷的吻,让我有小的颤抖。恍惚之间,眼前朔月的身影越来越迷离,渐渐融散在漆黑的夜风里,只有那吻的触感还有一丝留在我的额头。
"朔月?"
"朔月你去哪里?"
最后一线光影消失之前,他若有若无的声音飘逝在我耳边——
"久美,原来你才是我和智夏命里的劫。"
我正疑惑着朔月会去哪里,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走廊那边的手术室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
没有医生果断的指令声;
没有护士焦急的情况报告;
没有麻醉师的请示没有其他人员忙碌的脚步声没有仪器的滴答声……
一切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叮——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花久美小姐吗?抱歉……"
"怎么了??"
难道羽野他……
看着我紧张的样子,医生长舒了一口气,平缓下语气。
"抱歉,让你等很久。他已经渡过危险期了。"
我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大颗大颗的冷汗不住地淌落。体贴的护士小姐递过毛巾,我还在擦汗就看到闻讯赶来的姐和KIKI、清流正从走廊的那一头心急如焚地跑过来。KIKI一把抱住我问:
"怎么样怎么样?他不会……"
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没事了,羽野他没事了。"
虚脱地瘫软在KIKI的怀抱里,心里庆幸而感激。
谢谢你,朔月。
谢谢你愿意放过他。
本来羽野这次最终是难逃一劫的了。没想到一切都按照神奇的轨道发展了下去,他康复的速度简直比火星还要快,半个月前病得快死的人,半个月后已经活蹦乱跳地嚷着要出院,还成天耍我。
"该死的,上次病危是不是装的啊?我真怀疑是医生晃点我的。"一边给这臭小子收拾行李,一边碎碎念着。没想到被他听到了,反过来拦腰一把抱住我,说要把我扔到洗手间的马桶里去。
"喂!放我下来啦!"
"不,就不。"
"千羽野!你生病的时候我可是一直在照顾你啊。难道你真的忍心……"揽着他的脖子死活不松手,难道他真的要把我扔到洗手间里去?
我苦苦哀求拼命装乖,这小子终于抱着我在洗手间门口停住了,坏坏地笑:"那你说句,千羽野是我心目中最最帅的。"
"啊,什么?"这个自恋的家伙,"这是在医院,不太好吧?"
"切,只是要你说个事实~!"
"有点不好意思……等等……"算了,看在他病刚刚好的份上。我挠挠头看着病房门是紧紧关着的,终于用蚊子到再也不能蚊子的声音在羽野耳边说,"千羽野……"
"啊?什么?风太大我听不到!"故意夸张地嚷嚷着,径直往洗手间里走。我一把撑住洗手间的玻璃门,死活都不松手。
"喂,你真要把我扔进去啊?你这个坏蛋!"
"废话!当然要扔。"他邪笑。
老天!!
我要灭了这小子!!
"去死吧——!"一拳砸过去,不出意料地被他躲开了。但抱着我实在是太难掌握平衡了,打闹间他手一松,两人同时摔倒在卫生间门口……
火苗滋长……
极度尴尬中!
砰——!不出所料,每次最能撞时间的KIKI殿下来了,仍然是招牌式地一脚踢开门,见到房间里的场景后用一副"够了够了我什么都明白了"的欠扁表情很老到地说"啊,不好意思打搅了。你们继续!"
没等我和羽野反应过来,这家伙已经重新砰地关上大门,走了。
真是风一样的女子啊……
"喂!"我爬起来打开门追了出去,一把拽住已经走到了电梯边的KIKI。奇怪的是,她的神情居然有些忧郁,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没等我开口,羽野也追了上来问:
"怎么了?!"
KIKI看了我们一眼,"有人欢喜有人忧啊……"
这下我更迷糊了。
"到底怎么了?你说明白。"
医院走廊人来人往,KIKI看看我,又看看羽野,竭力把语气放到最轻松地说——
"快回家。你爸爸来了,你去问他。"
我愣在原地,突然有不好的预感。自从上次在医院急救室门口求朔月放过羽野后,我就一直没回过家,更没见过他了。
"该死的,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刚进家门就看到了我的玩偶师爸爸,离渊。
他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很多,神情沧桑地叹气:"久美,这次你是真的错了。大错特错。"
"爸爸……"我站在门口,声音颤抖地问,"到底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求过端木朔月?他为了你而违背命轮和引魂师法则,自愿接受惩罚去了。"
"处罚?是什么?"
"呵……"爸话语是大片大片浓重的悲伤,"我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引魂师违背了命轮,擅自放过寿命已尽的人。于是被主宰者废去了双眼,眼瞳由苍蓝变成了灰色,再也看不见了。"
废去双眼?
眼瞳由苍蓝变成了灰色?!
……朔月如果接受惩罚的话,就再也看不见了?
"爸……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是不是?"泪大颗大颗地淌落,"你是说朔月他看不见了?他的眼睛……"
爸沉默着望向窗外,半晌后终于回答我。
"谁要引魂师是用双眼的暗示来引渡灵魂的呢?如果他不能再当一名恪守职责的引魂师,那就无法再拥有那双湛蓝的眼瞳了……"
我竭力压制住喉咙里的哽咽和酸涩。
"爸爸,那朔月他现在去了哪里?"
"不知道。"他摇摇头,"又有谁会知道?"
那天晚上,失眠到凌晨三点的我做了一个梦,奇怪的是,在梦中我很清醒地明白这不过是一个梦境而已——
可我就是醒不来。
在梦里,我又重新看到了三个月前那可怕的一幕,被附身的羽野一脸冷漠地朝我张满了金箭的弓。
冷酷的眼,握住弦的手指残忍地松开……
那金色的利箭带着摧毁一切的速度飕飕地朝我和朔月飞过来。我的瞳孔越张越大,所有金色的光线都漏了进来……
生命在刹那间陷入读秒。
5
4
利剑的光泽如此凛冽,我听见它乘风破浪般劈裂了阻挡着的空气。
3
2……
……
1
朔月不顾一切地把我护在怀里,直到金箭终于刺中他的心脏。像百老汇舞台剧的最末章,所有的剧情都落幕,再残忍的结局也只能闭上眼接受。
舞台的正中央,光线集中在男主角一个人身上……
蔷薇色的血喷溅在教堂雪白的尖顶上,鸽子挥舞着呼啦啦四下飞散,朔月站在彩绘玻璃透进的光线中,捂着伤口倒下,在萦绕不去的赞美诗中匍匐成一只深蓝的兽。
"朔月!"
"朔月你别吓我……"
"朔月!!"
我想要扶起他,被他推开。朔月挣扎着站起来,一个人默然地往门外走……
"你去哪里?"
"朔月,你受伤了!喂,你去哪里啊?"追过去,他却还是不理我。
河水。
不知从何而来的缓慢流动的河水,漫溢在我们周围,渐渐地把我和朔月隔绝开来。那水波温暖而湿润,浸透着惊心动魄的美丽色泽。
记忆渐渐冲破我的心扉,那些迷失在流年中的往事再次排山倒海而来。这一次跟我和他在海边见到那些奔腾的深蓝之兽不同,那次我还不明白自己其实是个玩偶。
而现在,事实已经如此清晰。我就是这个故事里真正的玩偶,应该永生追随着端木朔月却残忍背叛了他的玩偶。当这些记忆重新充溢在我和他之间时,我才猛然醒觉——
原来从头到尾,一直爱着我的,只有他。
原来从始至终,一直守护我的,只有他。
……从我作为一个玩偶降生到这个世界,成为他的女朋友,到后来爱上羽野而被打回花瓣的原形,再到后来他不顾一切宁愿违背神的意志也要守护在我的身边……
无论苦难、幸福、疾病还是困境……都是他一直不离不弃地牵着我的手,陪我穿过漫天樱花的未知海洋。
像兄长像父亲像恋人,一直默默守护着我的,只有他。
河水渐渐泛滥成一片苍蓝苍蓝的海洋,仿佛是有生命力的流质,骤然间就淹没了这个可笑的世界。四周的黑暗让这水波的苍蓝色泽更加鲜明,甚至有些刺眼。
朔月突然回过身,低头轻抚我的脸,迷茫中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说:
"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你去哪里?"
"不知道。"
"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难道说,朔月……你不回来了?"
他不回答,只是转过身,背离着我走远。我茫然地站在原地。恍惚间,他的背影已经越来越远,遥远得像一场梦。不,这本来就是一场梦,身处其中的我明明知道这是梦,却怎么也醒不来,反而越陷越深。
"朔月?"
"朔月你去哪里?"
"喂,等等我啊!朔月!"
我踏着海水朝着朔月的背影追过去。
是梦吗?
明明就是梦境,可海水浸没脚踝的触感却真实得可怕。
乌云压顶,云层的深处漏下几缕圣洁的光线,洁白而优美,仿佛是神的救赎。
神终于看到了朔月心底的痛苦了吗?
还是说神终于要带他走了?
永远远离引魂师的命运。
永远远离我。
不!!
不要!!
我拼尽全力地追过去,可朔月的身影却仍旧在蔚蓝的雾气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飘忽成一片漆黑的羽毛,随时都会消失殆尽……
"不要走,等等我啊……
"朔月!端木朔月!
"你答应过不离开我的……"
清晨,泪流满面地醒来,躺在床上的我一眼看到窗户边的圣母像正在淌下金色的眼泪。脑中突然闪现出那晚小七开车带我去海边,他跟我说过的冰川和引魂师的命运。
"所有的引魂师死去后,都会葬在南极冰川之下。而灵魂站在彻骨的冰川上,可以听到就脚下轰隆隆的流水声。这是来自上天的声音。也是命轮中引魂师们最后的归宿。"
"冰川?"
"对。冰川。所有的引魂师注定一生孤独。他们一生无法得到爱,不能对心爱的人说’我爱你’,只能够默默守护。所以……我担心我哥……"
这个傻瓜……
为什么要独自去接受惩罚?
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失去了双眼……是真的吗?
心痛到裂开。我仿佛又看到巴黎的郊外后山的那些梨花,在洁白的光线下竞相盛开,美得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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