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席地而坐。岑旷把叶空山之前得出的结论先向黄炯复述了一遍。在此过程中,叶空山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关押婴儿的囚牢。
“如果说那个女人是一个以杜秦氏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那她显然并没有真的怀孕,那么,婴儿是从何而来的?”黄炯问。
“女人从何而来,婴儿也从何而来。”叶空山淡淡地说。黄炯一怔:“那个婴儿……也是一个魅?”
“是的,也是一个魅,是女人从自己身上抽离出精神游丝,生生制造出的一个魅,”叶空山回答,“在岑旷所看到的那段坟场中的记忆里,这个女人浑身墓土,站在杜秦氏的坟墓前,为的就是挖出死婴,按照死婴的样子再塑造一个魅。那是一种成功概率极低的笨办法,不知该说她幸运还是不幸,最终她成功了。”
“自己凝聚成杜秦氏的相貌身形,再制造一个和死婴一样的婴儿的魅,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又究竟为了什么要杀害杜万里?”黄炯追问。
“她并没有杀害杜万里,”叶空山说,“验尸的时候不是调查得很清楚了吗?杜万里是自己给了自己一刀。”
“废话,但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刀?难道不是这个女人逼的?”
“没有谁逼谁,”叶空山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不过是一个早就写好了结局的悲剧故事罢了。故事里没有赢家,每一个人都是悲剧。由于无法查证确切的时间,根据岑旷对年龄的大致判断以及一个魅的正常凝聚时间,我们姑且假定这一切都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的吧,也就是杜万里失去妻儿的十年之前。那个时候,杜万里三十六岁,杜秦氏大概是三十岁。”
说完,他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面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字。黄炯和岑旷凑过来,辨认着他的字迹。
杜秦氏 魅 杜万里
十五年前 三十岁 未凝聚 三十六岁
五年前 四十岁 三十岁 四十六岁
现在 已死亡 三十五岁 五十一岁
“这些,就是在三个不同的时间点上,这几个悲剧人物的身体年龄,能够比较方便地解释魅的每一段记忆中人物的不同年龄特征。其中魅实际上是刚刚凝聚好,但她的身体一成形就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并且在按照人族的速度正常衰老。
“从胡笑萌的供述中,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个关键的细节:杜秦氏曾多次怀孕,最后都没能保住婴儿。这一方面说明了在最后的那个夜晚,当杜秦氏不小心压死婴儿后,夫妻俩会是怎样的悲痛;另一方面却也提醒了我们,为什么这个魅会按照怀孕的杜秦氏来进行凝聚。
“我之前曾和岑旷说起过,十多年前,在我还没入行的时候,就在南淮城泰升客栈隔邻的那条街曾经抓获过一批邪道中的秘术师。当时我只把它当做一个寻常的谈资,现在才意识过来,秘术师们频繁的秘术修炼,会散放出大量的相对纯净的精神力,而这些精神力,就是这个魅的来源了。
“顺便,我刚才向岑旷老师恶补了一下魅的知识。虚魅的凝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一方面,它们并没有形成明确的自我意识,不会在理智的控制下选择身体,甚至事后都完全不记得这一过程;另一方面,它们又会受到很多因素的驱动,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喜好。它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喜好些什么,却偏偏能因循着一定的标准去选择模板。比如雷州的古战场遗迹上屡屡有河络幽灵袭击人族的传闻,事实证明那只是凝成河络形状的魅,他们在凝聚过程中,天然承载了古河络对人族的深深仇恨;比如我们的岑旷老师,一个年轻的魅,对人族生活的向往和钻研精神超过了真正的人族,说不定是在龙渊阁这样的地方开始凝聚的呢。啊,了不起的知识分子!
“这个无名的女人,就是这样的一个魅。很幸运的,她没有受到秘术师们杀气的影响,却反而对杜氏夫妇的普通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杜万里一直是个爱护妻子的男人,杜秦氏显然也相当温柔贤淑,而一旦她怀孕,这样的感情会变得更加深厚——真是让我这样的老光棍嫉妒哪。这个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虚魅的状态感受到了那种炽烈的情感,以至于它的潜意识里得出了结论:如果我以杜秦氏的样貌为模板凝聚成人形,我也能得到同样的幸福。但是我们都知道,外形的相似和幸福无关。所以当这个魅凝聚完成后,她一定会发现自己并不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幸福,并在潜意识指引下,回到南淮,观察两夫妇的生活,以便给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这就是这起悲剧的起源。一个魅,被对幸福的渴求驱使着,以怀孕的杜秦氏为模板,开始了凝聚。这一过程长达十年,当她凝聚完毕,以三十岁杜秦氏的形态出现于人世间时,杜氏夫妇已经老了十岁。而这十年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两人始终没有子嗣。
“某种程度上,人族的感情比魅的凝聚还要奇怪。诗人们总喜欢歌颂爱情,但爱情这玩意儿,却总会掺杂进各种各样的杂质。对杜氏夫妇来说,这个杂质就是孩子了。依照人族的传统观念,膝下无子,好像生活就残缺了一块。因此,魅重新回到南淮城时,正碰上杜秦氏的又一次怀孕。
“这一次似乎很顺利,孩子生下了,母子平安,夫妻俩欣喜若狂,魅也能感受到那种他们之间的温度。但突然之间,惨剧发生,杜万里在骤失爱子的悲痛中,疯狂地辱骂了杜秦氏,那是魅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更糟糕的是,这之后不久,更大的惨剧发生,杜秦氏在精神恍惚中自尽了。
“爱情没有了,幸福变成了噩梦,这样的变化不止打击了杜万里,也让魅不知所措。她一直藏在暗处观察着杜万里的种种行为,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一切的不幸都源于那个孩子的意外死亡。如果孩子能活过来,这种幸福就能继续。至于杜秦氏的地位,她相信自己就可以取代,因为自己和杜秦氏长得一模一样啊。
“你问我这算不算爱情?我也无法回答,我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呢……我只能说,魅的意识里存在着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甚至岑旷自己也承认,那种源自精神的信仰有很大可能转化为畸形的、不可理喻的执念。总而言之,这个魅自己都无法理解所谓爱情、所谓幸福究竟是什么,却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再创造一个同样的婴儿,带着婴儿回到杜万里身边。
“所以她挖掘了杜秦氏的坟墓,从中间找到了那个婴儿的尸体,这期间也许还偷盗了防腐的药物。然后她带着婴儿的尸体躲到荒僻之处,从自己身上慢慢抽取出精神游丝,围绕着尸体,开始创造一个崭新的魅。
“我之前问过岑旷,这种方法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只要事先形成一个精神屏障,把那些精神游丝隔绝在内,就不会感知到除了婴儿之外的其他物体。如果运气足够好,强行分泌的精神游丝有可能凝结成虚魅,而这个新的虚魅也有可能以能唯一接触到的婴儿为模板进行凝聚。二者的几率都不足百分之一,也就是说,最后形成一个婴儿形态的新魅的几率不足万分之一。但事实证明,她侥幸成功了,也许是因为意念的纯粹和强烈吧。婴儿的身体需要的物质比成人少得多,所以五年时间就足够了。”
“在这起案件中,我还注意到一点小问题,女人沿路都带着包袱,包括把包袱带入客栈,但案发后,却没有找到这个包袱。一个空包袱只是一块布,被忽略了很正常,但之前包着的东西哪儿去了呢?我没有猜错的话,那里面包着的就是这个婴儿。不,当然不是已经成型的婴儿,否则早就闷死或者冻死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是魅实,也就是凝聚中的魅给自己形成的保护壳。还不明白吗?这个可怜的魅并不明白婴儿的降生对杜万里意味着什么,她以为那个过程就是杜万里快乐的源泉,所以想要让杜万里亲眼见到婴儿诞生,以便给他惊喜!”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可以想象了吧?”
岑旷和黄炯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岑旷的头慢慢低下去,用梦呓般的声音接着说:“她带着魅实,先去到南淮城,打听出了杜万里的下落,立刻赶来青石,算计着魅实破裂的时间,住进了泰升客栈。她在深夜的时候,带着即将成形的婴儿,找到了杜万里的房内,想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可这是怎么样的惊喜啊?杜万里离开南淮,就是因为无法压制心中强烈的愧疚。虽然杜秦氏是自尽而死,但在丈夫的心目中,妻子就是被自己一时昏了头脑的斥骂逼死的。这种内疚就像有毒的种子,在他心里压了整整五年。这时候在半梦半醒间见到了妻子,还眼看着妻子不知怎么的弄出来一个婴儿,他会想到什么?是妻子儿子的亡魂来向自己索命吗?
“我们之前猜测,杜万里是被吓疯了才自尽的,但那是错误的。杜万里并不害怕,甚至可以说,他备受煎熬的内心一直在期待着这个日子的到来。在妻儿的鬼魂面前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于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解脱。他也许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刀,用和妻子完全相同的方式自杀了。
“而对于魅来说,这样的变故是她绝对想不到的。她满心欢喜地以为杜万里会开心,会从此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换来的结局竟然是杜万里的自尽身亡。她彷徨了,不知所措了,发现自己过去的种种憧憬向往全都是泡影,是可笑的幻觉。她也终于绝望了,从杜万里的尸体上抽出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她以前所自以为的爱情的象征。由于那个肚子只是外形,剖开后只是伤及皮肉,而没有触到脏器,所以尽管失血严重,她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然后她挣扎着躺在了杜万里的身边,也许是希望……他们死后还能挨得近一点。”
岑旷没有再说下去,几滴眼泪从脸上滑落,溅在地上。叶空山一声叹息,伸手轻抚着她的肩膀:“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你终归还是个女人啊。”
“我不是女人,我是魅,我根本就不是人,”岑旷哽咽着说,“也许我和她一样,永远弄不明白人族究竟是什么。”
叶空山摇摇头,声音出奇地温和:“从你学会掉泪开始,你已经在一点点明白人族了。你会完成心愿的。”
岑旷缓缓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张还带着泪珠的美丽面庞让叶空山一时间有点头晕目眩。黄炯不合时宜地咳嗽一声:“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良好氛围,可我还有一点没弄明白。那个婴儿究竟怎么回事?为了他我至少掉了十斤肉。”
叶空山“哼”了一声:“再掉三十斤,在你身上也看不出来。你对魅还是缺乏了解。魅在凝聚时,可以选择随便什么年龄,然后从这个年龄开始正常生长,直到死去,但他们的精神从一开始就是成熟的。这个婴儿是用最纯净的精神游丝凝聚成的,所以他的精神力从一出生就比常人强得多。但精神成熟,并不意味着就已经通晓了人世间的事物,就连我们的岑旷小姐不也得从头开始学么。他从魅实里一出来,身边就只有两个死人,没有人教会他什么,反而被你抓了起来。所以他始终很谨慎,一边减少自己的动静以免引起怀疑,一边也在通过你们在窗外的对话,飞快地学习。
“金焕铁一直对他抱有敌意,被他看出来了,想要把金焕铁收拾掉。但以他的能力,还不足以直接用秘术杀人,所以他大概是使用了一点精神蛊惑术,稍微撩拨一下对方,金老头果然中招,靠近了他想施展读心术,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婴儿反击,搅乱了脑子。如果不是金老头一直就有这个念头,换成其他人,也不会被他引诱过去。”
“可是,在命案现场,他为什么会笑?会什么会钻到那个女人……女魅的肚子里去?”
“因为他一直都在那个女魅的快乐情绪的感染下凝聚。魅一直以为,只要有了这个孩子,就能获得幸福,这种情绪跟随着精神游丝,塑造了婴儿的性格。至于钻进肚子里……那只是一种本能。”
“本能?”黄炯和岑旷异口同声地问。
“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来说,什么地方是最安全的?”叶空山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下,“看来即便是一个魅,冥冥之中,仍然具有这种本能啊。”
黄炯匆匆离去,怎么处理这个婴儿会是一件挺让人头疼的事,不过老头很乐观,觉得可以先收养下来,培养他成为下一个岑旷。
“等那个婴儿长大了,老头也该告老还乡了,那么高兴干吗?”岑旷不解。
“就像人族总喜欢做父母一样,”叶空山说,“生一个或者一堆小孩,无穷无尽地折腾你,不知道有什么好?但人们就是喜欢生小孩,内心深处总有着繁衍后代的渴望,你有脾气吗?人族就是那么古怪,很难解释得清。也许等你嫁人之后,就能慢慢弄明白了。”
岑旷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正想反击,却注意到叶空山做了一个动作,想要阻止时已经晚了:“你往她嘴里塞了什么进去?”
“她没有必要再受苦了,”叶空山答非所问,“她活着没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也许死后才能安心。你还有最后几分钟,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再看看她的记忆。”
女人在临近死亡。
就像是极北部的冰海中轰然崩塌的冰山一样,女人的记忆也在大块大块地消失,仿佛被海水吞没的冰块。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连续不断的记忆了,因为精神开始随着肉体的陨灭而迅速消亡。
或者换用另一种比喻,女人的记忆就像是某个深夜里抬头可见的璀璨夜空。但突然之间,星光开始大片大片地熄灭,连星阙都无法连成一体,终于无可避免地走向绝对黑暗。
女人挣脱了黑暗,赤身裸体地沐浴在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睛的耀眼光明中。她终于完成了漫长的凝聚过程,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实魅,拥有了形体和稳定的精神状态。她低下头,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做出了自己凝聚成形后的第一个表情。她露出了一丝甜美的微笑。
女人坐在夕阳下,脱下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双足。两只脚火辣辣地疼痛,已经磨起了好几个血泡,毕竟这个新凝聚的身体还没有适应长时间的走路。但女人虽然痛的龇牙咧嘴,脸上却仍然带着笑容。她在向着自己的目标迈进。
女人第一次来到南淮,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她胆怯地等待着天黑,溜着墙根进入了南淮城,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在蛛网般密布的巷陌中穿行。在月上中天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泰升客栈的招牌,愉快地笑了起来。
女人站得远远的,看着杜万里夫妇在一起的神情。杜氏夫妇很幸福,于是女人也感到了幸福。她抿着嘴,笑得很温馨。
……
女人站在一个荒僻的峡谷中,衣衫褴褛地守着一个山洞口,荒野的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预示着天气的变化。女人对这些半点也不在意,只是不时往山洞里看上两眼,笑得很满足。
……
记忆在不断地断裂、散失、毁灭。女人的笑靥在一张张地变形、扭曲、化为碎片。精神的大堤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溃决,黑暗的潮水汹涌澎湃。
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女人站在杜万里的房门前。在那个风声不息的深夜,她怀里抱着即将裂开的魅实,轻轻推开了门。幸福在召唤着她。
是谁杀了你?
是谁杀了你?
是谁杀了你?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阳光照进了这座天启城里的宏伟宫殿。天启的旧皇城本来就很具规模了,但我仍然下令修建了这座新殿,不为别的,只为了它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俯瞰一切的高度。
我披衣起身,离开床上肌肤雪白的赤裸女子,慢慢拾级而上,站到了天启城的最高处。在我的眼前,壮丽的朝霞之下,九州历史上最伟大的帝国犹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让我的心胸中激荡着难以言说的豪迈。
三十年,我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才完成了征服九州的大业,完成了这个几千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完成的奇迹。华族、蛮族、羽族、夸父、河洛……所有的种族,所有的国家,所有的城邦部落,我的敌人们一个个臣服于我的脚下。即便是海洋的主人鲛族,也不得不在我的海船下俯首称臣。
回想起十六岁提起一把生锈的马刀起事时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三十年间,多少往事化为寂寞的烟尘。我在心里默默历数着那些曾和我一同奋战过的同伴们,他们中的很多都不在了,还有很多从我的朋友转变为我的敌人,在战场上与我刀兵相见,而彼时的我,早已麻木于无穷无尽的杀戮,甚至无暇去想一想是否应该对昔日的战友网开一面。从越州到中州,再到宛州、殇州、宁州……上百万人的鲜血和尸骨才成就了我今天的帝业。但我不会为此感到丝毫的内疚,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正是因为我的胜利才有了价值。
“陛下,当心着凉。”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起身,来到我的背后。她体贴地把一件白狐皮裘披在我的身上,猎杀上千只白狐才能制成这样的狐裘。我没有动,享受着她的侍奉。每一天晚上,我都会换一个不同的女人来陪我,不过这一个,显得特别美丽,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也许我可以多留她几天。
我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岑旷。”女人带着醉人的媚态回答,简直能让人骨头发酥。
“这很像是男人的名字啊,”我若有所思,“你果然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退出这段梦境后,岑旷站起身,下意识地向后退出一步。
“怎么了?被吓着了?”叶山空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地发问。
“没什么,就是在别人的精神里看到自己,而且还光着身子,实在有点不习惯。”岑旷老老实实地回答。
叶空山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愧:“所以我才让你阅读一下我的梦境。要了解人类,就要从他们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开始着手。”
“原来你们男性人类的梦境就是这样的,”岑旷吁了一口气,“成就霸业,占领天下,杀死一切看不顺眼的人,再把所有的财富和女人都收拢到自己的手里。”
“大同小异,不过你总结的这几点还算到位,”叶空山说,“我早就建议过,要了解我们人类的文化,还得多读一些坊间流行的小说。你要是积累了一定的阅读量,就不会对刚才的梦境感到奇怪了——这年头一百本小说,九十九本都是帝王争霸,打斗厮杀,英雄美女爱来爱去,还都是些动不动就脱衣服的美女。”
“欲望。”岑旷想了一会儿,说出这两个字。
叶空山满意地点点头:“没错。所谓欲望,就是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渴求。你看看那些每天辛勤工作六七个对时、被监工抽得满身鞭痕还不敢还嘴、连媳妇都娶不起的穷汉们,下工之后找点这些小说来读,在臆想中自我代入——赚钱、娶十七八个漂亮老婆、把监工切成碎块油炸了下酒,也是一种蛮不错的娱乐方式么。”
“可是……你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是我的脸?”岑旷又问。
“因为你长得漂亮嘛,”叶空山耸耸肩,“我总不能想着隔壁卖花生大妈的脸吧?”
岑旷好像懂了,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不过有一点,在你的梦里。最后我脸上的表情,真是很……很好看,可我从来不记得我曾做出过那样的表情。你们男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岑旷是一个魅,以女性人类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从凝聚成功之后开始,她就产生了对人类强烈的兴趣,并渴望能了解这个种族。由于她具备阅读他人思维的强大精神力,青石城的老捕头黄炯收留了她,本来想让她协助办案。但岑旷在凝聚过程中产生了一些要命的缺陷:她的内心过于单纯,甚至于不会说谎,而人类的思维活动是狡黠的、复杂的,充满了歧义、错觉和欺骗,使她很难完全施展自己的身手。于是黄炯把她交给了捕快叶空山,试图让这个衙门里最奸猾、最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来教会岑旷识别人心的诡诈。
不久之前,两人刚刚一起侦破了差点把黄炯吓死的青石城鬼婴案,但这并没有让岑旷长太多信心。在鬼婴案中,岑旷成功切入了嫌疑人的精神,读取到大量的记忆片段,却并没能够成功解读,最后还是多亏了叶空山从岑旷的叙述中听出关键,解决了这个案子。好在岑旷心机足够单纯,也并没有觉得有多么气馁,仍然踏踏实实跟着叶空山学习。
“别着急,你虽然傻头傻脑,但也是有利有弊,”叶空山对岑旷说,“它保证了你精神力的足够纯粹,才能完成对头脑健全的人使用读心术这样几乎不可能的工作。一般的魅在很短时间内就能融入其他种族的社会,但他们也不可能具备你这样的能力。”
“我宁可没有这种能力,”从来不说谎的岑旷回答,“我现在运用这种能力给你当助手,也不过是无法揣摩人心的无奈之举。”
“你已经学会了人类的一个大优点,”叶山空一本正经地说,“卸磨杀驴。这正是现在在门口偷听的那个老头子最爱干的事,他今天一定又找到什么借口来扣我薪水了。”
话音刚落,捕房的们被推开了,满脸不悦的黄炯钻了进来,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别忘了,老子也经常煞费苦心保住你的饭碗。”
“那今天你打算往我的饭碗里添点什么作料呢?”叶空山问。
“有一桩很麻烦的案子,我担心别人处理不好,还得你出马,”黄炯说,“刚刚发现的一起杀人案,现场留下了一些羽族文字,看起来好像是什么羽人的符咒。我派你去,不仅因为你看得懂羽族文字,更重要的在于现在正是人羽关系高度紧张的时候,上头不希望这件事演变成为战争的导火索,所以你得灵活处理。”
“我最不喜欢‘灵活处理’这四个字,”叶空山懒洋洋地站起来,“通常上级所要求的‘灵活处理’,其实就是‘谨慎谨慎再谨慎’的平方。”
“你说对了。”黄炯板着面孔。
杀人现场保护得很不错,这大概是因为死者的情形过于诡异,以至于根本没人敢靠近。叶空山对此感到很满意,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装饰得富丽堂皇、摆满古玩字画的卧室,对岑旷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最典型的暴发户,有点钱都要摆在台面上,恨不能抱着金子睡觉。但你一定要明白,这样的生活一般人会在口头上鄙视,而心里无比地羡慕……”
但岑旷并没有留意到他在说什么,注意力完全被那具尸体吸引过去了。死者是个男性,穿着昂贵的丝绸睡衣,双腿被一根绳子牢牢捆住,把身体高高地倒吊起来,悬在房梁上,就像是一块挂在房檐下的摇来晃去的腊肉。而他朝向地面的头则浸在了一口装满水的大水缸里,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的直接死因。
岑旷看着死者背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已经由于和绳子的剧烈摩擦而擦破了皮,绳子上沾着不少已经干掉的血迹。她想象着死者的头颅在水中无法抬起,全身不停挣扎,却终究无法逃脱溺毙而死的场景,心里就像有虫子爬过,非常不舒服。
由于身体倒吊,死者身上的衣服倒卷了下去,露出背脊上一片红色的印迹。岑旷靠近一看,那是一些曲里拐弯的文字,并不是东陆文,而是羽人所使用的华丽轻灵的象形文字。
“认识吗,好学的岑小姐?”叶空山一边打量着这些字,一边问岑旷。所有的字都是用针尖之类的尖锐物体直接刺在皮肤上的,暗红的色泽令人触目惊心。
“我正在开始学,但还不太熟,”岑旷努力辨识着,“多兰斯城邦……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
叶空山微微一笑,很顺畅地念了下去:“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父亲,他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母亲,她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头按在水里,他们看着我停止呼吸,然后命令我,夜深之后去找你。快开门,快开门,我是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你真厉害!”岑旷不得不佩服,“那么快就能译出来。”
“不是我厉害,而是这玩意儿我很久以前在宁州游荡的时候就听过,”叶空山回答,“这不是什么符咒,只是一首童谣,流传于多兰斯城邦一带的童谣,一般被人们称为《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童谣?”岑旷回味着这些文字中流露出的恐怖氛围,“为什么会有那么可怕的童谣?”
“关于这首童谣,倒是有过一些传说,”叶空山仔细验看了尸体,招呼仵作把尸体解下去检查死因,回过头继续对岑旷说,“据说在多兰斯城邦有一个羽族小孩,饱受父亲、继母和继母儿子的欺凌。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拿起一把刀砍伤了继母的儿子,第二天就传出了他的死讯,他的父亲声称他掉进河里淹死了。当然了,事实真相如何,谁也无法探究了,但从此之后,这首童谣开始到处流行,而这个孩子的家人,在某一个暴风雨之夜神秘地全家暴毙,死因……和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完全一样。每一具倒吊着的尸体的身上,都刻着这首童谣。”
岑旷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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