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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第01章 深宫渔夫

   高人的一番讲解,使虎口余生的皇室子弟高雅贤满腔的国破家亡之恨

  如拳击水上,消失了劲道。

  深谷一声虎啸,直震得山摇地动。

  山脚下两个采药人一愣,直起身子,默然交换一下眼色。

  又一声虎啸。

  “这畜生莫非遇到了强敌?”须发斑白的采药人征询地望着伙伴。

  伙伴须发黝黑,面庞白里透红有如婴儿,道士装束,很难判断他的年龄,但从外表看要比问话的人年轻得多。他应道:

  “我们下去瞧瞧!”声音很苍劲,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大师兄。”须发斑白者执礼恭肃,竟然尊年轻人为“大师兄”。

  走了没几步,须发斑白者忽地立定,说:‘喀!却原来是在玩破布!小猫戏蝴蝶一般。”言下之意,那是莫须再看了,还是回头采药吧!

  大师兄则径直朝老虎走去,同时喝道:

  “畜生!不可造次,人是不能吃的!”

  那老虎闻声也是一愣,不解地望着朝它走来的道士,嘴里犹衔着一块“破布”。

  越是靠近,越是看得分明:“破布”即非破布,是一个人。

  “小畜生,快放下,快把人放下……对,这才听话,乖……”道士的一串话语有如一串棉絮,软绵绵,轻飘飘的。

  老虎将人放下,怏怏地走开了,走去十来步,又遗憾地回顾一下。

  须发斑白的师弟也跟上来了,他望着远去的老虎,困惑地说:“这畜生可从来不咬人……”

  俯身于地检视虎口余生者的大师兄随口应道:“这年头,人都吃人,怎能指望虎不伤人?幸好,此人未受重伤。”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商人装束。身上除了被虎爪划破一点皮肉外,确实不见重伤。但不知何故,依然昏迷不醒。

  “是吓昏过去了吧?”

  “不!”大师兄将少年抱了起来,“大概是饿倒了。”

  师兄弟沿着羊肠小道,走了好一阵子,终于来到竹篱茅舍之中。

  师兄将少年置于竹榻之上。师弟一口一口地为之喂粥。粥是稀粥,喂了一整碗。

  师兄伸出巴掌按在少年的小腹上。

  “饿煞我了……”少年睁开眼来,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死里逃生,差点被……”

  “是啊……”师兄将师弟的话岔开,“你差点饿坏了,不过,刚才喝了一碗稀粥,久饿的人不可暴食。”

  “这是什么地方?”少年的眼珠转了几下,问道。

  “这是一座无名山。”师弟答道。

  “没有名的山……”少年对一座没有名的山感到有点奇怪。

  “是啊,凡人都有个名……”大师兄信手拨弄案上的琴弦,同时言道,“尤其是王公贵族,小时有乳名,大时正名,名外有字,字外有号,头上有衔,身后有谥,他们一生都在玩名号;山就不同了,它不需要名字。小朋友,你说山需要名字吗?”

  少年点点头笑了,他觉得这道士的话很新奇,很耐人寻味,但他没心思多想,他要问心中急切想知道的事。当即努力爬了起来,朝两个道士叩谢救命之恩,然后问道:

  “听说这一带住有三个世外高人,不知居住何处?”

  “你找他们作甚?”头发斑白的道士问。

  少年神往地说:“传说他们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洞明阴阳五行变化之道,力能降龙伏虎,杀人只在一念之间……”

  “哈哈哈……”一直在弹琴的大师兄爆发了一串大笑,然后正言道,‘小朋友,道听途说的话你可万万不可当真。”

  “怎么会假?这三人,一个叫章仇太翼,一个叫杨伯丑,还有一个无名无字,当真是厉害之极!你们没有听说过?”

  “听说过。”

  “难道不是世外高人?”

  大师兄微笑了:“人在山上,自然比平地上的人要高出许多。小朋友,你如今也算世外高人了!”他又拨弄了一阵琴弦,才说,“不过,你说的那些吓人的功夫,那是没有的。”

  少年虽然还是疑信参半,却又大失所望:“我千里奔波,不辞千辛万苦,来寻找他们,想不到这三人是徒有虚名!”

  大师兄又是一笑:“人的名声有如影子,早晨,傍晚都长得太多了,正午时又太短,名实是极少相符的。”

  “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我找名实相符的世外高人!”少年斩钉截铁地说,“非找到不可,我要学好本领,报仇雪恨啊!你们知道?我的仇恨有多深,多大?”

  “有多大?”头发斑白的道士问。

  “国破家亡!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仇恨不?”

  大师兄又拨弄一阵琴弦,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如此说来,小朋友是姓高了。”

  “你怎知道?”少年圆瞪双目,“我是清河王高岳的庶孙!”

  “这很简单,域内原有三国:北周、北齐和南陈,前两年周武帝灭了北齐。高姓是北齐国姓,你把国破家亡当作一回事,自然是王族的人,定然是姓高了。你想学好本领,找谁报仇?”

  “找谁报仇?我找周武帝宇文邕报仇!找齐王宇文宪报仇!我……”

  “谁口气这么大?”一个声音从门外闯了进来。

  大家抬头一看,入室的是一个中年道士。那道士肩挑二百斤上下的粮食,汗不流,气不喘,还笑嘻嘻冲两道士说:“大师兄、二师兄,我回来了!”他放下担子,又诧异地指着稚气未消的少年问道:

  “是你要杀宇文邕、宇文宪的吧?”

  “正是!”少年想了想,补上一句,“只要我学好本领,便是龙潭虎穴咱也闯了。”

  “好,好……只可惜……”中年道士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

  “只可惜什么?”

  中年道士不答,俯身将粮食挑起,进里屋去了。他在里室应道:“我看你什么功夫也不用学了,更无须去闯龙潭虎穴……”

  当中年道士重现在外厅时,感受到一双充满疑问与愤懑的目光投注过来,又道:“因为宇文邕、宇文宪都死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挂在少年的腮帮,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二师兄笑了:“仇人死了,还哭!你……”

  “可是我不能亲手杀了他们!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死了,怎么死的?”那少年擦了一把泪水问道。

  中年道士,也就是三师弟慢条斯理地说:“宇文邕是病死的,宇文宪是被新皇帝杀死的。如此说来,小朋友呀。这个新皇帝可算是你的恩人了!”

  荒唐!少年想:这北周的新皇帝必定是宇文邕的儿子,怎么会是我的恩人?但这中年道士的话要驳倒它倒也不容易。想到此,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并且由两道泪水贯穿着。

  大师兄依然在奏琴。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似是游子迟缓的脚步声,它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又走向另一遥远的地方。又似乎是只在原地方绕圈子,一圈复一圈地绕着绕着。

  “你的敌人,主要的敌人,其实不是宇文邕,也不是宇文宪。”大师兄突然言道。

  少年双眼发亮:还有主要的敌人在,他千里寻师也不枉了。

  “他是谁?”

  大师兄停止拨弦,悯然道:“北齐有两员大将,斛律光和兰陵王;北周也有两员大将,韦孝宽和齐王宪。两边国情相似。国力相当,将领不相上下,所以,长期以来相持不下。然而,你们自己却将自己的大将杀了,杀了斛律光和兰陵王,等于为北周人东征扫除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是是是!”少年拍腿嚷道,“瞎子祖孝征确实是我们国家最危险的敌人!”

  大师兄继续言道:“一个幅员五十州,户籍三百万户的国家,什么人材没有?为何偏要让一个盲人总理机务,把持朝政?让一个瞎子当一千多万百姓的领路人,这是什么皇帝?!”

  “恕我直言,那齐后主高纬确实是个疯子!”二师兄笑嘻嘻插话。

  那少年痛心疾首:“我那从兄弟高纬,是个脓包!”他又摇头叹息,“那祖孝征向来品行不端,文襄帝曾打他四十大板,文宣帝一见面便指着他的鼻子骂老贼,可高纬却偏要重用他!”

  大师兄继续说道:“其实祖孝征也是一怪才,不仅文章华丽,善解音律,精通四夷语言,尤其能言善辩,巧思层出不穷。特别是他的好话句句花样翻新,实在是叫人百听不厌。须知,凡人都是爱听好话的,平生没作什么好事的人更是爱听好话,而最爱听好话的便是不干好事的皇帝了。有如咽下山珍海味,百吃不腻。那高澄虽是打了祖孝征,高洋虽是骂了祖孝征,其实都离不开他,没有他那妙语连珠的好话,他们的日子便过不下去。当然,没有祖孝征,北齐绝不会这么快灭亡。北齐不灭,北方也不会这么快统一了。所以,祖孝征是为北方的统一立下了大功的人。”

  姓高的少年目瞪口呆:“你说他立下了大功?”他一激动进而谴责道,“我整个大齐都被他毁了!”

  “这天下,本来并无北齐和北周的。”大师兄依然心平气和地说,“你身为王子公孙,当知这北周、北齐的来历。四十多年前有个叫高欢的将魏孝武帝逐出洛阳,另立一个傀儡皇帝,于是便有了东魏;魏孝武帝西投长安的宇文泰,宇文泰将他害死,也立个傀儡皇帝,便有了西魏。过了若干年,高氏、宇文氏分别取而代之,都当了皇帝;于是东魏成为北齐,西魏成了北周。这两个国家都是偷来的。”他不理少年满脸不悦的神色,继续微笑着道,“一个小偷,倘若偷到手的东西得而复失,丢掉了,从不大喊大叫,你却大喊大叫,我看你不如小偷!”

  那少年脸色红一阵青一阵,不知是气到极点,还是完全泄气了,他愣了半晌,没词;但最终还是进出一句话:“他,他们把我们高氏斩尽杀绝了,你知不知道?”

  “四十六年前,高欢曾经上一道表章给魏孝武帝,表中起了重誓,他说:臣若敢负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孙珍绝!此事你们没听说过吗?”大师兄望着众人,说罢,又弹起琴来。忽又言道:“二十年前,齐显祖高洋既已夺人江山,又将魏王族元氏三千多人全数斩杀于东市,还将婴儿抛掷空中,用刀枪承接,然后将尸体投入漳河之中……”他略一停顿,神色凄苦地望着众人,“其时,你虽未出生,后来总听说过吧?”

  琴音继续迟缓。

  那少年哑了半晌,忽然感到自己由苦主变成了被告,原先的满腔仇恨不由泄去大半。

  须发斑白的二师兄来到琴案前面,恭肃地朝大师兄跪落下去,感激涕零地说:

  “幸蒙大师兄点化,伯丑今日方得登堂入室,窥大道之堂奥!”

  大师兄微微地点头,吐出一言:“歪打正着。”

  二师兄欢喜无限,乐滋滋地烧饭去了。

  那姓高的少年与三师弟交换了一下眼色。尤其是姓高的少年,毫无表情,然而心乱如麻,疑虑丛生,困惑之极。这个“大师兄”为何尽说我高家的不是?他是北魏皇族的遗孤吗?那个“二师兄”从数落中又悟出了什么?他自问“伯丑”是否便是那三大高人中的杨伯丑?那么中年道士“三师弟”则便是章仇太翼了!我今日总算找到三大高人了?但这个“大师兄”说我连小偷都不如,怎肯传我功夫?

  三师弟在叙述这回下山的见闻:北周的新皇帝不仅杀了齐王宇文宪,又将五个亲王赶出帝京命其一一就国,然后美滋滋地同时立了五个皇后……

  大师兄忽道:“这就是了!我正怪北周这粒水泡何以尚未消灭,快了,快了!齐人杀斛律光、兰陵王乃是为北周扫清道路,但不知周人杀宇文宪,肃清皇室是为何人效劳?!”

  姓高的少年心中又是—笑:他前言我的敌人在内不在外,说明报仇已非必要;今说北周行将灭亡,说明报仇已无可能。如此看来,我真的千里迢迢白跑一趟了!罢了,今晚在此暂歇一夜,明日回去便了;但是,国已破,家已亡,回哪里去呢?他忽然想起了堂姊姊。他祖父是高欢的从弟,高岳,封清河王,由于同侄皇帝高洋争夺一个女人,被杀。父亲庶出,祖父一死,更无依靠,待他出世之后,父母相继亡故,只得寄居伯父高劢家中。伯父袭爵清河王,只有一女,便是他的堂姊姊了。伯父待他如亲儿一般,堂姊姊更是将他视为亲弟弟。后邺都沦陷,伯父不知去向,想来定是死于乱军之中。堂姊姊被北周的兵士虏去,想来是比死更蒙受痛苦了。事后经他千方百计打听,这一群兵士的领队军尉姓长孙。长孙氏是鲜卑人的姓氏,在北周朝廷中算是很有势力的望族。关于堂姊姊的消息,所知的便是这些。他心中千呼万唤:姊姊,你在哪里?

  晚饭之后,少年无事即到茅屋四周蹓跶。时在仲夏,草青树绿,昆虫合奏,蛙声一片,令人心旷神怡。他转到屋后,见水沟中躺着一段枯松,足有碗口粗细。枯松上停着数十只青蛙,鼓起下颏的汽泡,起劲地鸣叫。那青蛙排列成一字形,恰如士兵列队,这野趣实为平生之未见,他一时竟然看呆了。忽然,那段枯松微微地蠕动起来。定睛一看,天!这哪是枯松,是蛇,是一条大蟒蛇!他不由心跳加速,飞也似地奔回屋中……

  “那畜生吃素,不杀生,不用害怕。”三师弟安抚道。

  当晚,他与三师弟同室睡觉。

  “你那二师兄叫杨伯丑?”

  “不差。”

  “那先生的尊讳是章仇太翼了?”

  他点头默认。

  “那你们大师兄叫什么名字?”

  章仇太翼带着诡异的神色摇了摇头。

  “那你们的师父呢?”

  “我们没见过他。我们的大师兄就是我们的传授师父。”章仇太翼说罢叹了口气,似乎深为遗憾。

  少年想:难怪两个师弟对大师兄敬若神明,他实际上还是他们的师父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怔怔出神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们三位前辈,但你们大师兄却说我连小偷都不如,看来是不要我……”少年眼含泪珠迟疑地说。

  “你会错意了。依我看,大师兄是很喜欢你的。”

  少年懵了一阵。章仇太翼道:“大师兄向来极少说话,同我们交谈也只三言两语而已。今日对你长篇大论,很少见,很少见!你若是肯留下来,我帮你去说说情,是可以的!”

  少年暗忖:我若不想复仇,又何必学武功?而我若要学习武功,便必须放弃复仇的愿望……

  章仇太翼似乎看穿他的心思:“你以为学武的人都是为了恩仇的缠缚而来的?看来你还是很糊涂!”他伸手在少年的头上弹个暴栗,又教导道,“你躺下,细细回想今日大师兄的话,把自己的心再洗一遍。”

  章仇太翼说罢即敛神净虑,缓步到茅屋外的清凉的月色下盘膝而坐,再也不做声。

  少年静静地躺在床上,但闻蛙声一片,不由地心潮如涌。

  第二天早晨,少年到屋外树丛下小解,听见杨伯丑与章仇太翼在一棵大松树下对话:

  “大师兄昨日一席话,真令我大开眼界了。”

  “二师兄莫非由此悟道了?”

  “悟道却不敢说,却是受益匪浅。”

  “二师兄,你也点化点化小弟!”

  “道若是可以言传,大师兄早传给我们了!”

  “你就不能勉强为小弟说几句?”

  “比如说,你昨日说:北周的新皇帝杀了齐王宇文宪,将五个亲王赶出京城,同时又立了五个皇后。这消息,我们听了倒也平常;但大师兄则立即判断北周快灭亡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此事正是高姓少年极为关注的问题,他不仅专注地听着,而且连杨伯丑说话时脸上每一个神情的变化都不忽略。

  “为什么?便在那一瞬间,大师兄已立即断定:新皇帝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昏君,周围也无一个贤臣辅佐,眼前又少直言敢谏的贤臣,身屑却有一个居心叵测的篡夺者……所以,北周必亡无疑。大师兄的高明不在这番分析,而在于能从瞬间完成这种观察。

  “他对国破家亡的小娃娃说:你那个齐国本来是没有的,是抢来的,现在又被旁人抢去生气是没有道理的。又说,祖孝征开门揖盗,是你家最大的敌人;但是对北方的统一以及将来全国的重新统一,未尝不是立了一功。他从过去看现在,又从现在春未来,再从未来看现在与过去,于是一切事物都原形毕露:是中有非,得中有失,功中有过,有中有无,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所以,没有一人一事可以执著的。认清这一点,便进入清明之境了。”

  姓高的少年听着,心中只一味地想:北周会灭亡?果真会灭亡吗?

  这时大师兄也步至少年的身侧,他轻拍少年的肩膀,蔼然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高雅贤。清河王高岳的庶孙……”少年一顿,忽愤愤地问,“大师兄,历来开国之君,都是白手起家,能说他们是贼吗?!”

  “江山本无主。能为万民造福者,即为万民之主;坑害百姓者,即为万民之贼。”

   第二节

   杨坚以借刀杀人之计除掉了皇叔宇文宪。

  夕阳尚未落山,大雾已弥漫了长安帝京,那湿雾愈来愈浓,遮天盖地,终于不见了天日。

  侍女杏儿提前上楼,为主人上灯。上完灯即悄然下楼,不吭一声。

  主人年近不惑,正是人生旅途中状态最佳,最宜建功立业的年华。他姓杨名坚,汉太尉杨震的后裔。祖父杨祯,北魏宁远将军;父亲杨忠,乃北周开国功臣之一,位至隋国公、柱国大将军。大司空。是毫不含糊簪缨之旅。而杨坚本人,如今位居上柱国。隋国公、大司马,真正的位极人臣,权势也达到杨氏列祖列宗以来的最高峰。更玄乎的是,他还是当今皇上的岳父。女儿长得美,皇上又重色,不可讳言:这才是他权力的来源。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看书。看的既非四书五经,也不是当时广为流行的佛经,而是半本手抄的兵家秘籍,真正的孤本。这孤本乃是他妻子独孤伽罗的最珍贵嫁妆。

  独孤伽罗家世显赫。

  在北魏与北周政权过渡期间,有八个左右政局的人物。他们便是:李虎、元欣、李弼、独孤信、赵贵、于谨、侯莫陈崇和宇文泰。他们都是柱国大将军,时称“八柱国家”!柱国大将军乃是军事衔职,相当于后世的元帅。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有三个女儿:长女为周明帝的皇后,老四嫁给李虎的儿子李囗为妻,第七的小女儿便是杨坚的妻子独孤伽罗了。

  独孤伽罗还年轻,虽说三十八岁了,但乍看起来仅三十出头而已。她望了一眼丈夫说:

  “那半册书,还有啥看头?妾身三年前就会背诵了,你老看,还不够吗?”

  杨坚回她一个微笑,小心地掩好书卷,离开了坐床,在书房中缓缓地踱步。慢慢地说:

  “许多书,虽是反复读过,甚至背诵下来了,然未必能懂。比如‘韬晦’二字,哪一本兵书没说过,哪一个将军没读过,可又有哪一个人不落入‘韬晦’的陷阱之中?‘韬’是弓套,剑匣,大家都懂。必须将自己锋芒,像剑一般,收入套中,藏在匣子,这才叫韬晦,好像大家也都懂。然而,其实还是没有真懂,没有理解‘韬’的真意。许多人要‘韬晦’只不过是收敛一点,谦让一些,好比把剑暂时放入鞘中,如此而已!人们依然看出:那韬中、鞘中其实有剑,有锋芒在!这实在不是‘韬’的真意。‘韬’的真意是把锋芒瞒起来,完全瞒起来,让人看不到剑,也看不到‘韬’,空空如也,这才是‘韬’的精神!

  “又比如这本秘籍中所说的‘借刀杀人’这一条计,看起来明明白白,张三要杀人,借李四的刀去杀,便是这么一回事,很清楚;可这哪里算是秘计,错了,非也!为何要借旁人的刀去杀人?是为了瞒住真相呀!不让人逮住真凶啊!所以,在运用此计时,就必须让被借的人不知不觉,蒙在鼓中,旁人也看不出真相才行,才灵……”

  “妾身明白了!”独孤伽罗说,“原来齐王宇文宪是你杀的

  “小声!”杨坚惶遽地提醒。

  “连当今最有权势的齐王宪都杀了,怎么现在又这么胆小了?嘻嘻……”独孤伽罗话是这么说,但声音即刻压得极低了。

  “须知隔墙有耳。再说,齐王宪明明是皇上下旨杀的,怎能派到我的头上来。我在皇上面前从来没说过齐王宪一句坏话……”

  “嘻嘻……”

  “这是实情!”

  “不错,这是实情。”独孤伽罗微笑地点点头,“那一日,郑泽复职升官,兴冲冲来到咱家,你说什么来着?”

  “我也没有……连齐王宪的名字也没提!”

  “你说:郑兄啊,你虽然超拜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中大夫,我却不敢恭贺呀……”

  “我是这么说。”

  “你见老朋友愣在当场,又解释道:当今天下皇位的继承似乎没有什么规矩,先是太祖文皇帝的老三当了一年的开国皇帝,即被宇文护杀了;继而由老大明皇帝坐了三年半江山,又被宇文护毒死;然后是老四高祖武皇帝临朝,收拾了宇文护,统一了北方,这才开始帝位由父子相承。当今皇帝虽是子承父业,名正言顺;但其中颇有波折哪,高祖武皇帝的弟弟老五是又一个想弟承兄业的人。老五宇文直虽然死了,然而,武皇帝身后还有八个弟弟啊!只要有一个铤而走险,郑大人是皇帝的第一个心腹,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大人了。所以,往后的路子还长呢,我对你说的祝贺还是留在以后吧!”

  “我是这么说的?”

  “原话虽有出入,大意是不会错的。”

  “这……这话没错啊,全是据实而言。”

  “于是,过了没几日,宇文宪便被皇上当殿缢死了。不久,五个皇叔也被赶出帝京,分别就国去了。”

  “这……跟我的话有关?我可一句也没对皇上说,只是对郑译随便说说而已。当时,在场的,除了郑译,便是你了。莫非你跑到皇上那里……”

  “屁话!你别糊弄妾身了!现在的八个皇叔,齐王宪排行最高,论才德,论威望,论权势都足够篡权夺位,所以,他早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也是郑译的一块心病!郑译当年丢官,其实便是宇文宪的作用。你的话,不仅对郑译是一个震动,皇上听了,也一定震动!”

  “我没有对皇上说。”

  “但郑译听后是一定会对皇上说的。他这个人急功近利,自然不会说明话是你说的,他必定会对皇上说:臣近来寝食不安,诚团一事始终放心不下……”

  “哈哈!对郑译,你倒是一清二楚……”

  “可是,对你这个夫君就不太清楚了;但是,齐王也是你的一块心病,你是想杀齐王宪的,因为,早在五年前,他就对武帝说过,普六茹坚,相貌非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非人下,请早除之!”

  杨坚听了默然许久,终于喃喃道:“说我有反相的,不止齐王宇文宪,还有王轨、宇文孝伯……多着呢!”

  “关于宇文宪的死,朝野私下还有什么猜测?”杨坚的心情忽然凝重起来,“该不会胡猜到我的头上吧?”

  “这你倒可以放心。大家都以为,齐王的被杀,与三年前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征伐吐谷浑那件事有关……”

  “哦……”

  杨坚放心了。所谓征伐吐谷浑“那件事”的本末是:周武帝为了让太子多加历练,令他率军征伐吐谷深,这个十七岁的太子才德无闻,常有非议,又怎能当此重任?于是,武帝又派上开府仪同大将军王轨与东宫官正宇文孝伯从行,一切攻伐之事自然也委任王轨与宇文孝伯了。太子闲着没事,不免生出事端来,不仅经常与宫尹郑译酗酒闹事,还多次外出虏掠吐谷浑姑娘,拉入帅帐轮奸。这等劣迹,王轨、宇文孝伯回来时都一一向武帝奏明。武帝怒不可遏,当即将太子和郑译二人打得皮开肉绽。其时,齐王宇文宪在旁,不仅主张杀掉郑译,还建议从此以后,禁止酒人东宫。杀郑译未行,只是免职处分;但禁酒的事当日便实行了。太子喝酒早已上了瘾,一日不喝丢了魂,三日不喝简直要命,却强忍了整整两年滴酒不进,他恨得直咬牙,所以,他父皇武帝归天的那一日他竟说:早就该死了!对父亲都恨到这地步,对齐王宪、宇文孝伯、王轨等人的仇恨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当他听说以上数人屡次向父皇进言‘太子非社稷之主’之后,不仅恨上加恨,还怀疑这些人是图谋不轨,想推举齐王当父皇的继承人。卫王宇文直死后,齐王宪算是父皇最大的弟弟,有功有德,有权有势,他不想顺水推舟当皇帝吗?于是,太子登位称帝之后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这个大叔齐王宇文宪了。所以,齐王便是由于“那件事”被杀了。杨坚当时对郑译的那一席话不过是巧妙地启动了郑译和当今皇上的杀机而已。这件事操作得不留痕迹,实在是他的杰作了。此刻,重新想起这些往事,心中不免暗暗得意起来。

  该吃晚饭了。

  杨坚虽然位极人臣,桌上却只有三样菜:一碟肉酱、一碟咸萝卜、一碗豆牙汤而已。这不光是当时民穷财匮到了极处,也是杨坚的节俭出了奇。

  席间,独孤伽罗突然诡秘地笑道:“前不久,你的两个宝贝的弟媳妇大吵起来,可有所闻?”

  杨坚奇怪地瞪了妻子一眼,他向来不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放在心上,这情形妻子不是不知,因何有此一问?

  独孤伽罗对此并不在意,不过,再不吭声了。

  饭后,夫妻俩又回到楼上书房中,妻子又再次提起两个弟媳争吵的事。

  杨坚终于不耐烦地说:“我没时间去理闲事!”

  “恐怕你知道他们因何争吵之后,就不会等闲视之!”

  杨坚怔怔地望着妻子,等待她的下文;但独孤伽罗却再也不吭声了,她索性穿过小门,到寝室去了。

  “喂,你怎么不说了?”

  “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听。”她依然往寝室中走去。

  杨坚赶上前,一把抱回妻子;独孤伽罗撒娇撒痴,乱踢乱喊一气,侍女杏儿不知发生何事,连忙推门进来,一愣,赶紧捂住嘴巴,免得笑出声来,同时,退出门去。

  独孤伽罗一乐,终于言道:“一个说,齐王宪乃当今名将,一向无有异心,尽忠本朝,何以见杀?只怕不是皇上的本意吧?另一个说,不是皇上的本意,难道是旁人的用心?一个又道,这就很难说了,当今天下,想当皇帝的人四处都有,假如我一门有三五个上柱国、大总管,说不定头脑便要发昏,想当起皇帝来了!另一个默不作声,但掐指一算,显然是影射她娘家尉迟氏了,当即恼道:请公主说明白点,不用指桑骂槐!一个说,我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这样,两个人就闹翻了天。”

  听了妻子的转述,杨坚先是吃了一惊,再听下去,却原来是公主怀疑到尉迟氏家族陷害宇文宪,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不仅轻轻地嘘了口气,还庆幸有尉迟氏家族为他转移世人的视线,这真是妙极了。尉迟氏这一门当真是八柱国衰落之后天下第一显赫的家族了,受到怀疑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了!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怎么以前却没想到利用这个家族来转移公众的视线?他很感激妻子的转述给他带来了好消息,不禁亲了她一口,愈发将她抱得更紧了。

  但一转念间,忽叫:“不好!”手一松,独孤伽罗差点从他怀中滚下地来。

  他在楼上徘徊,忧心忡忡地说:“既然公主看出有人插手陷害宇文宪,自然旁人也会有这种猜疑,尉迟氏树大招风,目标当然是最大,但尉迟氏自己总不会怀疑自家人吧?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而最为可虑的是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这帮人,他们同尉迟氏过往密切,自然不会怀疑尉迟氏一门了,他们本就对我妄加猜疑,这回更会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他重新回到坐床上,神情愈来愈凝重了。又连声说:“不好!不好……”

  坐在他身旁的妻子却不以为然:“怀疑归怀疑,反正你也没有谋害宇文宪的任何证据落在他们手中,便是告到御前,皇上也会证明你没插手此事,更何况他们也不敢告到御前,公然为宇文宪叫屈。”

  杨坚还是不住地摇头,说:“你不知此中的深浅……”

  “有多深?”她反诘。

  “你说,当今天下除了宇文氏皇族、尉迟氏家族最为显赫外,第三家是谁?”

  “韦孝宽韦家?不然便是贺兰祥贺家,他有七子五个大将军……再不便是李虎、李弼这两家,但这两家自李虎、李弼过后明显衰落了!”——独孤氏连道四家,杨坚总是摇头。

  “你如何将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给忘了?这是你不该忘却的……”杨坚不无遗憾地说,“魏恭帝三年,周太祖宇文泰准备为自己立嗣。其时泰是北魏的太师,尚孝武帝的妹妹冯翊公主,生下略阳公宇文觉。是为嫡子;他的姚夫人生了宁都公宇文毓,是为长子。长子宇文毓已经娶了你的大姊,宇文泰生恐立了宇文觉为世子,令尊——也就是我的岳父独孤公会不高兴,好生委决不下。一日,泰对朝中公卿征询曰:孤欲立子以嫡,恐大司马有疑,奈何?这大司马便是令尊了,其时声望很高,朝中公卿听了都不作声,既不想讨太师的好,也不想冲犯大司马。就在这尴尬时刻,大将军李远高声宣言:立子以嫡不以长,公何必疑虑?如果因为大司马碍手碍脚,我这便杀了他!便李远这几句话,才确立了宇文觉为世子……”

  独孤伽罗大为惊异:“此事父亲从未提起,那李远怎敢这般嚣张,仗了谁的势头?”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这李远是仗了谁的势力,如此嚣张?那时,我刚刚十六岁,为骠骑大将军,也在当场。事后,我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这李家与宇文氏有极深的渊源。

  “那是在我出生的前三年,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不久,令尊独孤公被侯景困在金塘城。宇文泰倾西魏的精锐,前往救援,以李弼、达奚武为先驱,以李虎、念贤为后卫,左赵贵、有李远,于河桥、芒山一带与东魏军对阵。东魏高欢也亲率侯景、高敖曹、宋显等,倾东魏精兵对抗,战线绵延数十里,成混战状态,鏖战的惨烈虽事后数十年,参战的人也是谈战色变。在混战中,宇文泰马中流矢,一头栽落马下,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势大乱,成崩溃之势。那时都督李穆策马上前,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吆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本来,东魏人以为坠马的是个将领,许多人围了上来,想擒杀他立功,今见一个普通军校敢用马鞭抽他,肯定是不入流的小卒,便掉头往别方冲杀。就在敌人迷茫之际,李穆让宇文泰坐上自己的坐骑突围。宇文泰重振旗鼓,与东魏兵再战,结果反败为胜,不仅救出独孤公,也安全退兵回到长安。宇文泰脱险后,与李穆相对而泣,他环顾部下,指着李穆说:成我大事者,此人也!于是超升李穆为武卫将军。可以说,当时要是没有李穆,便没有宇文泰,更没有西魏和北周朝廷了。有了这一过命交情,李家与宇文泰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不久,宇文泰四儿宇文邕、六儿宇文宪相继出生,又将两儿寄养在李家,让李贤的妻子吴氏哺养,赐吴氏为宇文氏。后来,宇文泰又作主,将女儿嫁给李远为儿媳妇。最后,宇文泰又让十一子代王宇文达认李远为干爹。于是,李氏一门便有二上柱国、三柱国、七大将军!与尉迟氏不相上下。”

  独孤伽罗听到这里,连大气也透不来了,恍惚头上压的不是两大家庭,而是两座大山!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小声言道:“你说得这么多,归结一句话:齐王宇文宪是李家的养子,李家要是知道齐王宪致死的来龙去脉,必定要同我们结怨,为宇文宪报仇!”

  “李家自然现在还不会将宇文宪之死同我们牵扯在一起。天下人都知宇文宪与当今皇帝以及郑译曾经有一段纠葛,得罪了皇帝自然不妙。大家这么想,李家自然也作如是观。事情的症结乃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以及尉迟运数人身上,这几个人是个圈子,核心人物便是齐王宇文宪。他们曾得宠于武帝,得意于前朝,并且都说过东宫的坏话,也一致认定我有反相。自从新帝登基之后,齐王死了,其余的人都同时失宠了,心中的怨毒是很深的。对于齐王的死,不仅归咎于当今皇上,必定也将我扯上去,只是一时苦无证据而已。对此,他们不会甘心的,一定会去寻找蛛丝马迹的。万一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们马上就会挑动尉迟氏、李氏两个家族,找我们算账的……”

  “你可曾留下一丝蛛丝马迹?”

  “人要作事,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我那一日同郑译说的那席话就是了。在正常的情形下,郑译自然不会说出,但郑译是有名的酒鬼啊,难保他有不密的时候。他漫不经心说了数句酒话,我们就大祸临头了!”

  独孤伽罗叹了口气:“你真不该杀齐王宪!”

  “不该杀?让他继续说我有反相?”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堵住他们的口!”

  “堵住?你是说杀人灭口?”她吃了一惊,“孝伯是大将军,神举是柱国大将军,王轨也是柱国大将军,尉迟运还是上柱国,你吃得下?”

  杨坚又思索了一阵,然后果断地说:“不仅要杀,而且要快杀,否则,夜长梦多。我一人生死存亡不打紧,万一他们将尉迟氏、李氏两家联成一气,废了当今皇上,灭了你我两族,那就后悔莫及了!”

  “四个都是庞然大物啊……”

  “但他们都有致命的弱点,皇上在东宫时,他们都在武帝面前说:太子非社稷之主。这话可作两种解法,一是担心太子不成器,一是打击太子,以便将齐王推出来继承皇位。如果取后面的说法,他们已经都犯了死罪。”

  “如何解释全在当今皇上一念之差……”

  “是,全在皇上一念之差!”

  “好,妾身这就入宫,找皇后谈谈……”

  独孤伽罗立即梳头更衣,准备入宫找女儿去。

  “慢……”杨坚阻道。

  “不去了?”妻子奇怪地瞪着丈夫。

  “你这一去不免又落下了痕迹;落下痕迹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皇上听了我们女儿的话,突然圆瞪双目:为啥一下子要杀我四员大将?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吧?人道他有反相,果然不差!记住,皇上是十分多心的!”

  “这也对,但是,不再入宫点一把火,只怕皇上只顾玩乐,忘了心腹大患。”

  杨坚又在房中踱来踱去,神情凝重,一板一眼地说:“再点一把火是要的,但一定要不落痕迹!”

  “这就难了!”

  “不难,就算不了妙计。”

  于是,夫妻俩又回到坐床上,都勾着头,苦思冥想,一动也不动;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灰墙上,宛如两个特大的问号。

  但妙计往往不是硬想出来的,时过二更,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独孤伽罗开始闻到一股酸臭味,那臭味愈来愈浓,令人忍无可忍。她知道,这是丈夫的臭脚味。不知何时,丈夫脱下鞋,双脚盘坐在坐床上,以致臭气熏天。杨坚有风湿病,生怕沾水,便是热水也是怕沾的,所以,很少洗脚。独孤伽罗估量,丈夫大约有一个月没洗脚了吧?她悄然下了坐床,走出房门,到厨房取热水去。她不喜欢在晚上使唤侍婢,尽管丈夫一向不留心女色,防微杜渐还是必要。所以,这差事宁可自己动手。

  杨坚的思绪飞到童年时代,母亲说:他在六月癸丑日晚上生于冯诩的般若寺;是一个尼姑为他接生的。尼姑说,她是从麦积山石窟来的,刚刚为一个尼姑送终。那死去的尼姑不寻常,一尸两魂,她原来是魏文帝的皇后,文帝预感到宇文泰要篡位,自己无力回天乞援于桑然族,柔然的头兵可汗要求魏文帝娶他的女儿,废去原来的皇后,才肯相助。于是魏文帝废乙弗后为尼,迎柔然女。乙弗后被废时已有身孕,她是怀孕出家的。但柔然女奇妒,不杀废后绝不甘心,魏文帝便将废后赐死。临死时,她对身中未出世的太子哭道:“儿啊儿,你本是太子,是要当皇帝的,是娘误了你,你还是到能保你为皇帝的家庭投胎吧!那送终的尼姑说,废后自杀时,头顶果然升起一片祥云,冉冉飘去,最终停在冯翊般若寺上空,于是杨坚便诞生了……这故事母亲说过多次,但总是没有旁人在时才说。

  这时,独孤伽罗端来了一盆热水,笑盈盈地说:“老祖宗,贵脚似乎该洗一洗了吧?”

  杨坚的神魂从般若寺飞回,歉然一笑,伸出了双腿……

  独孤氏将他的裤子持了上去,细心为之洗擦,同时笑道:“这一层油垢,足以将四员大将活埋了!”

  说罢,她着重为他擦洗小腿上一块伤疤……

  杨坚皱起了眉头,不乐地说:“这伤疤是令尊惠赐的……”他又想起了少年时的事,其时他是骠骑大将军,隶属大司马独孤信帐下,大司马对他总是求全责备。有一回,不过犯些微过失,即下令将他打了四十军棍,以致造成了这腿上的不灭伤痕。

  妻子问道:“你还记恨我的父亲吧?”

  杨坚道:“此事真叫难忘。大概由于打得太惨,令尊事后一想,颇为内疚,所以,过十来天,便决定将你许配给我。”

  “胡扯!哪有打过头了将女儿抵债的道理?告诉你,早两年,他老人家就说:我这个小女儿绝不能嫁个凡庸的人,杨家那小子不错,我得费神雕琢一番……”

  杨坚听了十分感慨:“平心而论,我平生处事一向讲究严谨,这多半是靠令尊打出来的,我每当看到腿上的伤疤,总是情不自禁地将已经安排的事情重新考虑一遍……”

  “你能如此思量,算我父亲没看错人,要是当今皇帝那就恰恰相反,他一摸伤疤,就骂……”

  独孤伽罗的话半途突然断了,一只手也定在杨坚的疤痕处,她愣了一阵,脸上呈现惊喜之色,激动地说:

  “有了!有了!”

  “想出妙计来了?”

  “我就让女儿每天晚上摸皇上的伤疤,让皇上回想当年被打的痛楚,直摸到他杀了宇文孝伯、王轨等人才罢休!”

  杨坚兴奋得忘乎所以,顿时踩翻了洗脚盆,连道:“妙!妙!妙”

  他走下地来,急急地说:“皇上那伤疤,便是征吐谷浑时做了缺德的事,被武帝狠揍一顿造成的,告发者王轨、宇文孝伯两人,皇上自然是记恨的,便是宇文神举、尉迟运也难辞其咎。皇上他一定会由此联想到这些人平时所说的一切坏话来……最妙的是:我们的女儿不用说一句话,也就是说不留一点痕迹,就可以达到我们的目标。妙!妙!……”

  “不妙!”妻子说。

  “不妙?”

  “你将臭洗脚水溅得我满身,臭烘烘,妙吗?”

  便这样,夫妻对视着,突然爆发了一阵开心的大笑。

  四匹骏马联镳驰到一座土山前,咴咴悲鸣数声,打破了京畿的寂寞,然后又为寂寞所吞没。

  马上翻落四个穿貂皮的汉子,年纪最大的是四十八岁,最年轻的是三十六岁,都留着胡子。他们深情地望着眼前的小山包,如望故人。他们一声不吭,除了口中呼出的白茫茫的热气,便只有胡须在风中飘动。

  大家绕着小山包,很随意却又很专注地察看着,依然是一声不吭。

  小山包的下面埋葬着一个人。他名叫宇文邕,也就是周武帝了。所以,山即非山,是皇陵,号称孝陵。

  北周已历四帝。第一个叫孝闵皇帝宇文觉,是武帝的三哥,只当七个月皇帝,便被堂兄宇文护害死了;第二个叫明帝宇文毓,是武帝的大哥,当了三十二月的皇帝,又被宇文护毒死了;接着便是武帝了,他头尾当了十九年的皇帝,他干了两件大事,一是费十二年时光扳倒了无冕之皇宇文护,一是用六年时光兼并了北齐,最终统一了长江以北的中国北方;第四个皇帝是武帝的儿子宇文赟,也就是当今皇帝,他即位还不满周年。

  孝陵的坟土犹新。京师久旱,武帝安葬后一直没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场小雨,于是有小草萌芽,它们刚刚冒针出土,好奇地瞧着目下这四个陌生的人。

  守陵人远远地望了一眼来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来了大贵人,不宜干扰他们。

  年纪最轻的一个来访者从马上搬下了一只竹笼,从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张罗在祭台上。

  四个人默默跪在陵前,无言地叩拜着,左袄的胡服一张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鲜卑人,如今朝廷刚刚改服汉魏衣冠,但他们还是穿胡服。

  “弥罗突!我辈来看望你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说道。

  弥罗突是周武帝的“字”,便是去世之后,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这么称呼。

  呼“弥罗突”的是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将军宇文孝伯。他是武帝的族侄,与武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欢他,将他养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武帝的同学,简直比兄弟还亲,是武帝即位后的第一心腹。无论是扳倒权臣宇文护,还是兼并北齐,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勋的。虽然,场上四人他的职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环金带却是武帝特赐,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御物。

  “皇上……”这声音苍老得很,那是四十八岁的宇文神举说的,声调似呼唤又似叹息。便此一呼,却将他对先帝的满怀思念,以及他对时世的无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极端失望与迷茫全部宣泄出来。宇文神举是武帝的族兄,柱国大将军,执掌宫中禁卫的右宫伯,是武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调离出宫,出任并州总管了。武帝去世才八个月,对宇文神举来说,似乎是过了数十年,忽然满头白发,声音也浑似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另外两个人只木然地叩拜着,他们是柱国大将军王轨和上柱国尉迟运,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诏令王轨出任徐州总管,尉迟运为秦州总管。

  行礼过后,大家分别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马上面,痴痴地想心事。

  唯独宇文孝伯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连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

  首先王轨动了,他悄然走向祭台,闷闷不乐地喝了几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冲着宇文神举和尉迟运喊话:“喂!你们若是要上吊自杀,也该喝足了酒!”

  那两人复又怏怏地走过来,似乎不是来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场。

  大家又喝了数杯闷酒,至于菜依然没人去动,什么鹿脯、辣子鸡、黄河鲤鱼、熊掌,都滚他娘的!

  “你们倒是说呀,这样问杀人了!”宇文孝伯忍不住道。

  “还说什么?孝伯!”宇文神举痛切地说,“我辈便是因为说话,才弄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

  王轨幽幽言道:“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尚有何言?”

  “乌丸轨,你胡说八道!’宇文孝伯突然很激动,“我们说的全是应该说的话,哪一句错了,哪一句不该说了?”

  王轨还有一个姓,叫“乌丸氏”。那是周文帝于开国之际为了笼络汉人,赐给汉人三十六个将领的鲜卑姓氏。如李弼赐徒河氏,赵贵乙弗氏。李虎大野氏、王雄可频氏、杨忠普六茹氏……不等。

  王轨叹了口气,说:“当年……我辈皆言:太子非社稷之主……”

  “这没错啊!”宇文孝伯急切打断王轨的话,“如今事实已证明我们的话!”

  王轨黯然道:“他的不堪负荷天下重任,难道就我们几个看出来了?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贺若弼、韩擒虎吧,都作如是观。有一回,武帝问我:近来太子如何?我说,依然如故,武帝不乐。我说:臣言不足取信,可再问贺着弼内史及韩擒虎总管。后来两人面帝,都言未闻太子有何过失。事后,我责问两人为何出尔反尔?韩擒虎笑而不言,贺若弼反而说是我错了……”

  “怎么?他说是你错了?”宇文孝伯大惑不解。

  “正是。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事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中议论?”王轨停了半晌,又说,“如今细细想来,我辈当年有关太子的说法,于国而言自然是负责到底,于己而言简直是找死了!”

  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哑口无言,也黯然伤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渐霜风凄紧,日色惨淡,环顾关河,令人难抑心中的悲怆。

  宇文孝伯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为他人添酒,但确实醉眼朦胧了,尽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动,他却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来,缓缓举起手,指着武帝的孝陵说:

  “弥罗突,你才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在你的前头,已经有两个皇帝哥哥输给宇文护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处境是何等的严峻!你的帝座,简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渊的边缘!那时,你才十八岁啊,血气方刚;然而,你却能闭门养晦,假痴假癫,装傻一装就是十二年!这种强忍的功夫,自古以来谁能相比?精明强悍的宇文护不是好对付的,晋公府第的禁卫不仅多过皇宫,也强过皇宫,而且,天下十二军兵马全归他相府调遣,想动他一根毫毛,那是难上加难!你的无上法宝便是一个‘柔’字,一切听他,顺他,随他,让他,并且是心平气和地这样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气和!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宇文护对你的疑虑,千百次地消除对你的戒备!你让他看到的是一只驯良的绵羊,决非圣威难犯的帝王。尽管宇文护精如鬼魅,却也终于被你蒙住。最后,实际上你只凭一己之力,便收拾了这个不可一世的无冕之皇。那一日,你忧愁满面对宇文护说:哥,太后春秋已高,嗜酒难戒,喜怒无常,大伤圣体。弟虽屡次劝谏,终是无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这里有一篇《酒诰》,哥能进宫为太后诵读一遍,劝解一番吗?或许太后听后从此就戒了酒。宇文护点头答应了,他大事独裁,小事有时还是听你的。便这样随你入宫见太后去。一路上绝无任何异常之象,况且宫中他早安下了无数钉子,有异常之处也早就通报了。他见了太后,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诰》有板有眼地诵读起来。而你弥罗突向来格外规矩,当太后与宇文护对坐,叙家人之礼时,你总是侍立一旁。便在宇文护读得忘乎所以之际,你悄悄从袖中取出了玉挺,猛击宇文护头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神举听得兴奋,举起了酒杯:“何谓以柔克刚?这便是以柔克刚!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刚!武帝击杀宇文护那一日,事前没告诉任何人,连咱们四人都瞒住了,这才无密可泄!来,为武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时将酒倒入喉中。

  宇文孝伯依然冲着皇陵说:“弥罗突,你平定北齐兼并东夏,最后统一北方,其实只用三年时光。当年八柱国苦战了十几年,寸土未得,你则一举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给你两年时光……”

  “那长江以南也统一了!”尉迟运断然道。

  宇文神举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可怜的弥罗突,你这短暂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即位后的头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窝囊!你简直像一条毛毛虫在虎口里蠕动……后来那几年,又全在刀尖上过日子,你总是在最前线。人家当皇帝,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你后宫嫔御不过十数人,临终还遗诏:无子女者,悉放还家!老天,你睁睁眼吧,怎能让弥罗突受偌大委屈……”

  王轨大声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宇文护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费了!你奋战沙场,统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汤了!”

  宇文孝伯哭道:“当年刘聪立五个皇后,后汉族踵而亡,弥罗突,你的儿子现在也立了五个皇后!如今,朝廷官员已改服汉魏衣冠,我们大周完了!陛下,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儿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你明知太子不行啊!你哥哥明帝能让你接替皇位,你为何就不能让齐王宪嗣统?现在如何?同归于尽!齐王被杀了,我们也行将被杀,你苦心经营的大周也完了,我们这些人,连同所有功业,都如水泡一般,幻灭了!”

  王轨双手挥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国尉迟运始终一言不发,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红着脸,眼泪沿双颊滑下,珍珠一般挂在胡须上。他眼前晃动千军万马,那是空前惨烈的一场鏖战——东、西两魏的河桥、芒山之战,人在刀光之中,马在箭雨之下。突然,宇文泰坐骑中了流矢,马直立而鸣,同时将宇文泰掀落马下。于是,东魏兵蜂拥而上,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脚大乱……这时,两员将领纵马冲上前去,一个是都督李穆,一个是他的父亲尉迟纲。东魏兵认定落马的人是敌军的重要首领,为了邀功领赏,越围越多越紧。李穆急中生智,排众而入,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同时跳下马来,步行与东魏兵血战。东魏兵见李穆如此轻漫宇文泰,以为不过尔尔。当时,西魏人都是胡服,从服饰上很难体现等级来,因而认定:原来是个寻常军校,于是不敢恋战,纷纷舍之而去。而宇文泰见李穆有意让出坐骑,也赶紧上了战马。父亲尉迟纲骁勇而有膂力,善骑射。此时箭无虚发,他先射落临近的一个东魏骑兵,让李穆跃上敌人的坐骑,三人且战且走,终于冲出重围,重振旗鼓,结果反败为胜……

  父亲尉迟纲是宇文泰的外甥,当其时也,于国于家都无袖手旁观之理。想到此,尉迟运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无名指已经断了一节,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武帝出巡京兆郡北方的行宫云阳宫,让他尉迟运同太子留守京都。忽然,京城谣传武帝病危;于是,武帝的胞弟宇文直趁机起兵攻打东宫,妄图杀掉太子宇文赟,抢夺皇位的继承权。其时,宇文直的叛兵突然掩至东宫的肃章门,正好他也在肃章门内,情况紧急,他来不及下令左右关门,亲自动手赶紧将门关上,但还是慢了片刻,一个叛军已将刀伸进半闭的门缝……他忍痛让叛军削去半截无名指,宫门才得以关上。接着,宇文直也来到宫门外,便下令纵火烧门,顷刻间,门外火声毕剥,接着便呼呼直冲云天,看来不消片时,大门便将焚毁,人家有备而来,想来实难抵拒,怎么办?万分危急之际,来了李询。李询是故柱国大将军李贤的儿子,这时还是司卫上士,那是本朝倒数第三级的武官,但他深沉而有大略,立时当机立断,下令:门内也纵火!让禁兵搬来木柴,堆积如山的木柴,也点起熊熊之火,这样,叛军才无法入宫,卫王宇文直也以失败告终。武帝回京,论功升他尉迟运为大将军,也升李询为大将军……

  他突然自问:这果真是大功一件吗?这个太子宇文赟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值得保卫吗?此人一即位便诛杀了本朝的常胜将军叔王爷宇文宪,一口气便册立五个皇后,这般狂悖之君假使当年让他死去,岂非好事一桩?这小子丝毫不体念我对他救命之恩,记恨的则是我辈对他的谏净!唉,想不到当年救他一命乃是为了来日来收拾我辈赤心报国之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数了……

  然而,当年河桥、芒山之战,父亲与李穆营救宇文泰便对了吗?

  这一战的起死还生、转败为胜,固然是宇文泰立国的前提和基础;但后来开国的北周朝廷,对宇文氏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周太祖宇文泰戎马一生,出生入死,没当上一日皇帝便入土为安,自然谈不上福份了。

  接着,是他的三个儿子继续登上皇位。嫡子宇文党首先登位,当了七个月的皇帝,便被杀了,完全是祸;长子宇文毓继位,又当了三十二月的皇帝,也被杀了,又是祸!老四武帝,虽然内克权臣、外扫强敌,最终统一北方,似乎是功成名遂;但他没有时间教导太子,最后不得不将万里锦绣河山交给一个浪子手里,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了。他最终得到的只不过是眼前的这一堆黄土而已,也即所谓的孝陵;便这孝陵,比起不远处的秦始皇陵,简直是芝麻与西瓜之况,太寒碜了!

  看来,天予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武帝的精力一半用于对付宇文护,一半用于平齐,统一北方,终于心力交瘁而亡。他的一生功业是卓有成效的,但生命却浓缩到只有三十六个春秋。要铸造一个好的皇帝坯子,少说也得十多年功夫。待武帝发现太子不行时,已经太迟了,定型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模型。假如,武帝早年重视调教太子,说不定由于分心却败给宇文护了,其时自身难保,何来太子的前程?如此想来,武帝也只能做两件大事,这似乎是定数。这个大数一定,我辈这些小数不免也受制了。这时,耳边充满着伙伴的吼叫。他暗想:吼叫能济大事吗?

  这时,他平静而言:“我辈今日相约到此所为何来?就是为了大吼大叫大哭?往昔,说当今皇上非社稷之主的人,已经大祸临头了,齐王宪死在前头,很快就轮到我辈头上了,难道大家不想一个自全之策?”

  这话语一落,大家才清醒了许多,都默默地思索着。

  宇文孝伯其实还是很冷静的,他说:“此事吾筹之熟矣,唯有从相州调回赵王宇文招入京辅政,方可保得国泰民安,我等才得以周全。”

  这话原是不差,大家心里明白。赵王是现存七个皇叔当中年分最高的老六,自幼聪颖,博览群书,功劳大,且又最贤,得他入朝,非但社稷可转危为安,大家都可指望无事了。

  宇文神举沉吟了许久才说:“此事当真甚好,但我等联名表奏,只怕又犯了大忌;而单独上表,诚恐只是一线希望了。”

  说到“犯了大忌”,大家又是一惊:宇文氏帝位因袭,兄弟相承已有三例,父子相承唯当前一例。当今皇上本就多疑,联名请赵王宇文招回来,他必定要误解为众人意图废立,要拥戴赵王为皇帝了。联名上表,那是断不可行!

  宇文孝伯又道:“联名上表利少弊多,我只打算自己一人上表。虽然,这样只有一线希望;但事态到此,似乎别无选择——我辈最大的希望也只有这一线了!”

  大家面面相觑,实无更好的办法。

  “我明日启程去并州!”宇文神举道。

  “我明日去徐州。”王轨道。

  “我去泰州……”尉迟运说。

  语气都很苍凉,也很无奈。

   第三节

   大将军宇文孝伯请求赵王回京辅政的奏章,让奸臣郑译终于找到了置

  其于死地的借口。

  宇文赟从杨丽华的怀中醒了过来,他是从一场恶梦中惊醒过来的。

  他是从一个女人的怀中被禁卫拉走的,那女人面目不太清晰,似乎是父皇武帝的一个嫔妃。禁卫将他抛落于文安殿上,父皇怒喝一声“打!”,于是棍棒交加。此刻他一丝不挂,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周遭立着齐王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和尉迟运,直冷笑。齐王说:“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忠不孝的乱伦人!”又是一阵剧痛,血往屁股沟里淌下。他知道,屁股打裂了,腿也打裂了。这是往死里打,显然是一个阴谋:打死了他,齐王就可以顺顺当当继承父亲的皇位了,反正大周朝的先例都是弟承兄业,与突厥人一般无二。父皇为何又娶了突厥的阿史那氏为皇后,大概也是赞成突厥人的那套规矩。棍棒终于收了起来,这时,宇文孝伯端了一碗药过来,叹了一口气,说:“这药喝下,病痛就好了!”那药有点古怪,碧绿碧绿的,定是毒药无疑!不,我不能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宇文神举嚷着。

  “忠言逆耳利于行!”王轨也在助威。

  他们串通一气,深知唯有毒死了我,齐王宪才能继承皇位。我不喝这毒药,我不上当。三叔孝闵皇帝便是被毒杀的,大伯明皇帝也是被毒死的,前车之鉴哪!

  “把它灌下去!”父皇暴跳如雷。

  于是,两个武士将我架住,宇文孝伯一手捏紧我的鼻子,强行将药灌下……我心里抗争着:这不是药,是毒药,我的药是女人,女人才是我的良药!

  然而,大家置若罔闻,分明是有意谋杀!药已咕噜噜过了喉咙,死定了,死定了……

  宇文赟醒来真是喜不自胜;我没死!死的反而是齐王宪、父皇……他发现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在抚摸他的伤疤,屁股上的伤疤,还有腿上的伤疤。手是皇后杨丽华的手。

  “这几日,你都在尉迟繁炽那里过夜吧?”杨丽华问。

  “你吃醋了?”

  “你晚上经常惊醒过来……莫非只有在女人怀里你才感到平安喜乐?”

  宇文赟感激地爱抚着杨氏,喃喃道:“看来人世间只有爱卿最了解寡人的心思……”

  “既是如此,妾身怎敢吃醋?”

  “好……”他翻身将她紧紧抱住,弄得她直喘不过气来。

  她依然在抚摸他的伤疤,屁股上的,腿上的……

  宇文赟愣了半晌,突然问:“寡人在东宫时,宇文孝伯、尉迟运两个宫正三天两头就向父皇说我的过失,那是为什么?”

  杨丽华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抚摸伤疤。她终于窥测到丈夫内心深处的秘密:宫中层出不究的阴谋和谋杀,弄得这个当年的太子、当今的皇帝心里紧张到了极处,他若不是寻找一个安全港湾,准会发疯。所以,他从少年起始,便往女人堆里磨蹭,他把女人当作完全的港湾了。他每次出巡,总要几个皇后并驾齐驱,把禁卫支得远远的,奥秘便在这里!唉,他的好色,却原来是源自心灵的怯弱……

  怪不得每回出巡,总要物色成群的美女充实后宫,他需要一种温柔的氛围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但他的猎色未免过分,甚至不择手段。前不久,赐宗妇、命妇到骊山沐浴温汤,他竟凿壁偷看人家洗澡。看中了尉迟繁炽,便将她留在内宫,强令饮酒,又趋醉淫之,挽留宫中十多日,昨天才让回家。此事朝野人言籍籍,都道是要收为第五个皇后……这行吗?尉炽繁炽是他堂兄宇文亮的儿媳,堂侄宇文温的妻子,乱伦是不消说,更糟的是,眼下宇文亮是行军总管,正随韦孝宽元帅出战淮南,要是听到儿媳妇被皇上霸占的消息,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胆小怕事,却又不断生事……

  宇文赟忽然自问自答:“我当年若是死于杖下,谁来接替父皇的皇位?十有八九是齐王宪吧!”他的语气饱含着仇恨。

  杨丽华这时对母亲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只需摸摸你夫君的伤疤,他终会记起那些谋夺皇位的人;这些人收拾之后,你夫君才能当个太平天子,你自然也就当了安稳的皇后!唉,母亲当真是女中诸葛!

  第二天上朝时宇文赟一言不发地坐在龙椅上,望着身上衮冕之服出神。两个月前,杨坚奏言,正宗的皇帝应当服汉魏衣冠,方能显示天子的威严。朝臣也应照此易服,才能区别出等级来。其时他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一待新衣制成,他一看便心花怒放,这衣裳实在比胡服好看多了。看这衣裳上山龙华虫藻米等图案,果然是绣得活灵活现,更妙的是皇帝衣裳上的九种图案只有天子一人可以享用,凡人一用便是僭越,大逆不道,这对提高皇帝的威望极有好处,难怪许多人都想当皇帝了……

  想到此,他忽然眉头一皱揭开衣裳,捋起了裤筒,指着腿上的伤疤,问道:

  “我这腿上的伤痕,是谁造成的?”

  内史下大夫郑译立即出班奏言:“此乃王轨、宇文孝伯诬陷皇上造成的。”

  “他们加害于朕,意……意欲何为?”宇文赟想起往事,依然有点紧张。

  郑译拨弄皇帝杀了宇文宪之后,已是处在欲罢不能的境地,他深知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和尉迟运一向与齐王宇文宪情同手足,如今杀了齐王宪,他们心中记恨是不用说的,现在留下这四人,便是为自己留下了无穷后患,眼前皇上即已准备算这笔老账,如不设法来个斩草除根,将来悔之晚矣!当即言道:

  “皇上明鉴,宇文孝伯、王轨与皇上并无仇怨,不过他们一向同宇文孝举、尉迟运联成一气,极力推崇齐王宪;所以,臣想他们屡次在先帝面前数落皇上的不是,无非是不让皇上承嗣,好让齐王宪继承皇位!”

  宇文赟虽也有这种疑心,但听了郑译的话心中不免又是扑通一跳,继而咬牙切齿道:

  “按律该当何罪?”

  “如今宇文宪已死,按理不必深究;就怕其他几位记恨在心,贼心不死,私下又要拥戴什么王爷再来争夺帝位;所以,若不以大逆不道之罪论处,诚恐又要生事。”

  官居四辅之一的大前疑杨坚对此事不吭一声。事态全按他的安排发展,心中可谓乐不可支。这时他想起淝水之战中的谢安,其时,谢安对战略战术均作卓越的运筹,一旦接到前线告捷的消息,虽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下棋,但入房时还是忘乎所以,以致折断了履齿,当然这也无伤大雅。然而他却不同,他必须不动声色,不折不扣做到深藏不露方可;而一旦露了形迹,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是满脸的冷漠,似乎他们君臣的对话与他全然无关。

  这时,内史中大夫元岩出班启奏道:“臣以为郑内史的话全是捕风捉影之辞。这话同当年卫王宇文直的说词实是一般无二。宇文直为了取代齐王宪大冢宰位置,也诬他图谋不轨,先帝英明,不予理睬,后来事实证明,却是宇文直自己图谋不轨。今齐王宪已死,夫复何言?但若以图谋不轨罪名置宇文孝伯等于死地,势必大损国家元气,令亲者痛仇者快。先帝晏驾之时,特召宇文孝伯赶来,执其手曰:以后事付君!即授他司卫上大夫,总宿卫事。孝伯若有异心,于先帝晏驾时便让宇文宪承继大统,那时不费吹灰之力,何待今日?那尉迟运也是皇上中表之亲,骨肉相残更为不宜!”

  宇文赟听了元岩的话也觉不无道理,一时心无主见,但就此作罢却心犹不甘。想了想,突然下旨道:

  “传宇文孝伯!”他想当面质问或许能问出个头绪来。

  此时,宫禁已由杨坚的姊夫、领左右宫伯窦荣定统领,宇文孝伯已赋闲在家,短时间还来不了。

  门正上士崔彭急急上殿禀报:“突厥专使安遂迦就和亲一事,请求面上!”

  宇文赟心想,我中原美女自己都不够用,还能给外人?当即恼道:“朕这里没有王昭君,要王昭君南朝找去!”

  这时杨坚不得不说了,如今乃多事之秋,再添一个外寇突厥,将来不免疲于应付。当即和蔼地对崔彭说:“你回安遂迦的话,就说皇上正忙着。”

  崔彭去后,宇文孝伯来了。他想:皇上特地召见,莫非三日前上表请求召回赵王宇文招的事有了着落。

  宇文孝伯缓缓跪了下去。

  宇文赟一见孝伯,又想起身上的伤疤,立即气呼呼责问:“你知道齐王谋反,何以不言?”

  宇文孝伯回答得很硬朗:“臣知齐王忠于社稷,因被一群小人诬陷,言必不用,所以不言。但先帝托付微臣,令臣辅导陛下绍述先帝之遗志,统一九州,安天下百姓;今陛下谏面不从,反其道而行之,先折国家柱石,再则自毁长城,臣见周庙不血食矣。以此而论,臣实有负先帝顾命之思,依此定罪,是所甘心!”

  宇文孝伯说罢站了起来,但见娃娃大冢宰宇文贞立在左班之首,少年大司空宇文贤立于右班之首,接下的大多是乳臭未干的汉王赞、秦王贽之流,心想:让这群娃娃来主持朝政,真是儿戏社稷,大周不亡那才是奇迹了!想到此,他痛心望着皇帝宇文赟一眼。

  宇文赟脸上如被火烧火燎,急急地低下头来,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惭愧,挥挥手让宇文孝伯退下。”

  临行,宇文孝伯又扫视一下屏风一般立着的少儿大臣,最后将目光定在杨坚的脸上,心想:你杨坚不笨,有权,何以让朝政乱到这个境地?是了,这不正是你所希望吗?唉,我辈早就看出你有反相,所恨一直抓不到证据,才让你混到今日!看来,若非你太滑溜,便是我等也太笨拙了……

  杨坚坦然地对宇文孝伯一笑,然后出班奏曰:“皇上明察,臣以为那尉迟运并无异心。若有异心,当年何必积火肃章门,拦住作逆的宇文直,舍命保卫主上的平安?”

  宇文孝伯又是一怔:他怎替我等说情?莫非又看走眼了?

  散朝之后,郑译与杨坚一路回府。往时,他们同行有说有笑,今日郑译不吭一声,又纳闷又窝气,心想今日要清除的四个大臣眼看已经得手,不料宇文孝伯竟以气势夺人,这倒也罢了,叵测这个杨坚竟然也为他们说好话,须知这四人往昔都在先帝面前说杨坚有反相,他倒反过来说他们不错,这葫芦中究竟卖的是什么膏药?

  “还在生我的气吗?”杨坚头也不回地说。

  “我又何必生气?你既然要替他们说话……”

  “我只是说句公道话。”

  杨坚说罢,心中直是冷笑:你郑译急着根除后患,我就不急?但口说无凭,一下子要杀四个大臣,未免太浮躁了吧!想到此,他从袖中取出两份奏章,递给郑译,说:

  “晚上回去好生看一下,明日好奏明圣上。”

  杨坚丢下这话,便与郑译分道扬镳,各自回府去了。

  当天晚上郑译依然很气闷,独自在书房中观看《论语》,不久,他的夫人萧氏悄悄地进房,挨到他的身后,迅捷地夺走丈夫手中的《论语》,将它抛入炭炉之中,立时升腾起一簇火焰。

  “你!”郑译的惊异多于恼怒,因为他对夫人有点怕,“这可是圣贤的书……”

  “嘻……”夫人萧氏讥笑说,“如今朝野大兴坑蒙拐骗,你还想当忠臣,这不是找死吗?”

  “那……”郑译的话不顺畅,“也用不着将孔夫子的书烧掉!”

  夫人叹了一口气,幽幽言道:“江陵陷落之际,父皇一把火烧了十四万卷的书。事后长孙俭问:何故焚书?父皇说:读书万卷,方有今日,所以焚之!这道理你想过了吗?”

  郑译无言。

  夫人也无言。

  两人各自在翻阅一份奏表。郑译忽地“咦”了一声。

  “又出了什么怪事?”夫人问。

  郑译放下了奏表,说:皇上将尉迟繁炽接入宫中的消息已传到乃翁宇文亮那里,宇文亮心中不平,密谋偷袭行军元帅韦孝宽的帅帐,打算夺走淮南前线兵权,准备拥戴赵王宇文招,挥师入京,找皇上算账……

  “看来天下又大乱了!”夫人激动地说。

  “不,他偷袭失败了,被韦孝宽杀了,这道奏章便是韦孝宽写的。”郑译一顿,微笑道,“这样,宇文亮的儿子宇文温也非死不可了,尉迟繁炽当真成了寡妇,看来皇上很快便会重新将她接入宫,册封为第五个皇后了!”

  夫人对韦孝宽的奏章似乎不感兴趣,只是仔细地将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遍,然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今天你杀不成宇文孝伯、王轨一帮人,很窝火是不是?告诉你:他们死定了!”

  “胡扯!宇文亮造反,与宇文孝伯有何相干?”

  夫人将手中的奏章推到郑译面前:“你再看这一份奏章,这是宇文孝伯写的!”

  郑译看了一下,兴奋地说:“原来宇文孝伯上表请求让赵王招入京辅政!这不与宇文亮不谋而合了?”

  夫人笑道:“这不叫不谋而合,乃是遥相呼应。”

  郑译倒有点怜悯起宇文孝伯:“他这是自己撞上刀口来了!”

  夫人萧氏闭上双目,眼前立时显现一片冲天大火,在火光中,一队俘虏在西魏军兵的挟持下默默与京城江陵告别,父皇垂头丧气走在前头,母后牵着她这个十二岁的安团公主紧随其后,接下便是长长的萧氏皇族。大家艰难地跋涉着……从皇族走向奴婢。二十五年前西魏的执政者便是北周开国太祖宇文泰,她,安固公主一到长安,宇文泰便划给他的四儿宇文邕为婢。

  第二天上朝,郑译先将韦孝宽的奏章呈上给皇帝御览。

  宇文赟看了奏章,勃然大怒:“反了!宇文亮反了!”

  殿上群臣默不作声,但心中无不明白:你君夺臣妻,夺走了宇文亮的儿媳,先自乱伦了,能不激变吗?

  宇文赟将奏章递还给郑译,示意让群臣传阅。这时他心中一亮,暗忖:我正苦于无策再召尉迟繁炽入京,而今她一家犯了满门抄斩大罪,真是求之不得!嘿,往后这小美人就是我的了!想到此,不禁喜形于色,有如中彩。

  没有人敢指出宇文亮的反叛来自皇帝的乱来,于是,宇文亮的罪名便坐实了。

  皇帝宇文赟迫不及待下了满门抄斩的圣旨,然后问杨坚该谁去执行?

  “大将军元宇、元胄办事周密。”杨坚漠然道,心想:这两人是北魏的王子,对本朝有破国亡家之恨,让他们去杀宇文氏那是绝无漏网之理。

  宇文赟连连点头,忽道:“只是……只是……”

  小御正刘昉连忙接上:“只是那尉迟氏乃是老附马爷尉迟迥的孙女,又是皇上始祖妈的外曾孙,宜应法外施思……”

  宇文赟又连连点头。

  这时郑译又递上了第二道表章,自然便是宇文孝伯请求让宇文招入京辅政的那道奏表了。

  宇文赟阅览奏表,心上顿时笼罩了一片阴影,弟承兄业的阴影。齐王宇文宪继承先帝皇位的危险虽因诛杀齐王而告终,但是宇文孝伯一帮人仍然不死心,如今又物色一个赵王宇文招出来了……哼,你们认定朕不行,朕更认定你们不行!咱们是水火不相容,他娘的!

  “这份奏表,众卿也传阅一下!”他气呼呼地说着,将表章交给身旁的小御正刘昉。

  郑译不阴不阳地说:“淮南前线的宇文亮要拥戴赵王招,京师的宇文孝伯要请赵王招回京辅政,这种里应外合,仅仅是凑巧吗?”

  刘昉看罢也道:“这恐怕是酝酿已久的大阴谋,若非韦孝宽先给当头一击,不免要危及社稷了。这两人已经赤膊上阵了,臣以为背后必定还有许多押阵的人,如不一并根除,消灭隐患,他日必然还会地震。”

  娃娃大家宰宇文贞不禁好奇心勃发:“哦,那些押阵的人是躲在地底地洞里吧?想必大有气力才能引发地震……”

  少年大司空宇文贤抢白道:“错了!地震并非由人掀起的,那是地底的地牛翻身……”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征询说:“依众卿之见,背后押阵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郑译见殿上群臣沉默不语,生恐又来节外生枝,只得抢先而言:“自然是宇文神举、乌丸轨、尉迟……”讲到此,不禁斜睨杨坚一眼,想起昨日杨坚当殿为尉迟运开脱的话,杨坚为何要替尉迟运说好话?是了!尉迟繁炽眼看就要入宫当第五皇后了,她不仅是尉迟迥的孙女,也是尉迟运的侄女啊,这马蜂窝实在不能再捅了!

  皇帝宇文赟断然道:“此事不可议而不决,宇文孝怕、宇文神举乌丸轨着令就地自裁!”他一顿,望着御正下大夫李德林又补了一句,“李大人,你这就为朕草诏。”

  “遵旨!”李德林不动声色地说。

  接着,群臣就赵王宇文招算不算图谋不轨。该不该杀,展开了激烈的争辩。主张该杀者认为:既然拥戴的人都杀了,罪魁怎可逍遥法外?主张不该杀者则认为:宇文亮发兵拥戴赵王才到半路便被韦孝宽歼灭了,赵王事前可能根本不知道此事,凭此杀人,尤其是杀皇叔,太不慎重了。

  最后,大前疑杨坚出来讲话了。他说:“赵王究竟有无不轨行为,因双方证据都不足,再争下去不仅无益,而且有害。皇上还有七个皇叔,大家的争论迟早会传到他们耳中,一旦引起诸藩王的不安,势必出现动荡的局面。为今之计,理应给赵王一个表忠输诚的机会。臣闻突厥求婚的专使安遂迦尚在京都候旨,皇上无有姊妹,而赵王尚有一女待字闺中,不如将赵王之女册封为公主,到突厥和亲,这样,边陲无事,众藩国得安,天下也安。”

  他的建议平息了一场争论。主杀者已闻到杨坚建议中包藏的杀机,让宇文招唯一的女儿远嫁漠北无异在他的胸口剜了一刀,遵旨则骨肉分离,抗旨则死罪难免,所以,他们沉默了。主赦者却见赵王死里逃生,更是无有异辞。

  皇帝当即顺水推舟,封赵王招女儿为“千金公主”,命司卫上士长孙晟立赴襄国郡赵王府宣诏。

  这时,李德林诏书写完毕,呈绪皇帝御览。皇帝边看边点头,李德林起草诏书驰名朝野,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当即交给内史中大夫元岩署诏,吩咐御正中大夫颜之仪盖上玉玺。

  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两人只签盖了册封赵王女为“千金公主”那份诏书,拒绝签盖那三份杀人的诏书。

  御正中大夫颜之仪跪下谏曰:“以上三人乃先帝心腹大臣,无论是清除权臣宇文护,还是东征北齐,统一北方,他们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今杀非其罪,恐非天下之望!”

  皇帝勃然大怒:“何谓杀非其罪?他们前欲拥戴齐王,今又拥戴赵王,蔑视寡人,一贯图谋不轨,罪在不赦,死有余辜!”

  这时元岩摘下头上纱帽,跪拜顿首奏道:“所谓一贯图谋不轨,实属子虚乌有之辞,虽云事出有因,臣料终必查无实据……”

  青年皇帝不待卒听,怒不可遏,厉声道:“我看你是乌九轨。宇文孝伯同党!”

  “罪臣绝非同党,但不愿坐视大周亡于陛下之手……”

  “掌嘴!内侍,给狠狠地揍!”

  两个内侍趋上前去,狠狠地摔打元岩的嘴巴。

  元岩抹了一把嘴中流出的血水,往前又爬了几步,顿首道:“请陛下息雷霆之怒,平心静气再听愚臣数语。所谓天子,乃天下人之子,以供奉天下百姓为己责,不敢稍怠,这才是称职的天子;倘若以为自己是上天派下来,让天下人供奉,甚至不顾百姓死活,随意掠夺天下财富、子女、玉帛,就不是天子了,而是……”

  “是什么?!”皇帝虎视眈眈地追问。

  “是”

  “是什么?快说!”

  “那是……是真命强盗!”

  “再给我掌嘴!”

  于是,又是一阵噼啪脆响。

  元岩不顾嘴里的血洒满衣襟,又往前爬了数步,含糊言道:“臣言犹未尽……当年,乌丸轨、宇文孝伯等,在先帝面前屡言陛下的不是,绝非与陛下过不去,乃是对陛下爱得太深,恨铁不成钢也。他们深感帝业来之不易,守之更难,而陛下作为储君,不知养德,恐将来不克负荷,所以犯忌进言,生恐来日君临天下,难为真命……”

  “住口!”青年皇帝拍案怒喝,气急败坏喝令,“拉下去听候处置!”

  元岩被拉出去十来步,忽又回头望那班下的内史下大夫高颎及御正下大夫李德林,他们三人都是从北齐过来的人,一向志同道合,今日何以一言不发。

  元岩去后,皇帝又宣旨:“今迁郑译为内史上大夫,领内史,即行署诏!”

  郑译很兴奋,非常迅捷地签完三道杀人诏书;颜之仪取出玉玺,放在案上,那意思是你们自己盖上玉玺吧,我不沾边!郑译取过王玺,又代他盖过。

  这时,大将军元胄回来复命,他自然是不折不扣按旨行事,末了忽问皇帝:“尉迟氏现已带回,如何安置,请陛下赐旨!”

  “这……”皇帝刚杀宇文亮全家,自然不好当着朝臣的面说要将她留在后宫,“这……”但若是放在别处,或遗还家中,又恐她自寻短见,“这……”他的圣旨还是出不了口。

  刘昉见皇帝“这”了老半天,已知他的心意,当即插嘴道:“臣以为还是暂且将她搁在内宫,过后再作处理!”他这话何等乖巧,很委婉,便一下子将尉迟氏定在宫中;

  皇帝连连点头,言道:“是,对!便是暂且搁在内宫……”

  “领旨!”元胄匆匆告辞了。

  皇帝目送心驰,终恐万二有个疏漏,后悔就来不及了。他略为犹豫一阵,便宣布散朝,但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派谁去并州、徐州等地宣诏,将宇文神举、王轨等三人赐死,此事尚未安排,怎好散朝?

  但此时百官纷纷离去,再调集已不合时宜了。幸好杨坚滞后,只得拉住他的袖子说:

  “国丈,差遣何人前往并、徐二州宣诏,此事卿得为朕费心了。”他丢下这话,便急急返回内宫找尉迟繁炽去了。

  杨坚望着他的背影,暗忖:谁为专使前往宣诏杀人,这可是事关大局关键的一着棋啊!假如能让旁人代劳,将他们也卷入这场是非而不能自拔,叫他们也沾一手宇文孝伯、宇文神举与王轨的血,将来有事驱使他们,这些人就可以省一些犹豫与观望,欲罢不能了。他心中开始筛选宣诏专使的人选,脑中首先浮现的是韦孝宽家庭的子弟、李贤兄弟的子弟……

  这一天晚上,杨坚彻夜不眠,不但是杀人的专使人选一时不得落实,凌晨却又冒出一个新的问题来:杀了宇文神举、王轨与宇文孝伯之后,这并州、徐州的总管该由谁去顶替?宇文孝伯的大宫伯之职由姊夫窦荣定顶上去那是顺理成章;而这两大总管的位置何等险要,那可是控制数州的军事长官,倘若所用非人,不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当然,最好是让自己的心腹顶上……但,这是奥棋,小皇帝虽是糊涂透顶,对权力却极敏感,不仅不会准奏,还会怀疑我有野心,此为一臭也;其二,这三人的被杀乃举世瞩目的大事,大家怨怼皇帝之余,势必推究更深层的原因,倘若我让自己的亲信顶上,那么,我的用心岂非昭然若揭了?非但大事不成,简直是找死了!臭!太臭了!

  这时,独孤伽罗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睡眼惺松地说:“昨日李浑、杜庆信前来找你,不知为了何事……”

  李泽!

  杜庆信!

  独孤伽罗虽是含糊说到这两个人,但在杨坚听来,不觉一震,心中大亮:这李泽现在为左侍上士,乃是上柱国、大左辅李穆的小儿子,倘若让他前往并州宣诏杀了宇文神举,然后再让李穆去接任并州总管之职,那么,杀人的冤债自然就落在李家头上了,这才叫妙!同理,那内史上士杜庆信乃是韦孝宽的孙女婿,让他去徐州杀王轨,再让韦孝宽接任徐州总管之职,效果也是一样。对!让这两大家族沾一点血,得一些实惠,蒙受朝野的猜疑,我则深藏不露,将来又好借重他们的势力,实在妙极,妙不可言!

   第四节

   大醮会之日,为了逃避得了“乱世帝王心理综合症”的太上皇,一女

  子跳入了冰凉刺骨的龙首渠。

  道会苑原是京都的大花园,方圆百里,是京中公共游乐场。

  本来冷冷清清的道会苑,今日忽然沸腾了,人山人海!

  假山上搭了一个高台,台上高坐三尊神像,左为释迦如来,右为元始天尊,而当中那个头戴冲天冠身穿衰龙袍的其实非神,乃常人也。

  常人非常,是当今皇帝宇文赟;当今皇帝已非皇帝,他不久前已传位给宇文阐太子,自己再升一级太上皇,自称天元皇帝,太上皇才二十岁,皇帝才七岁。这种局面的产生,出于宠臣刘昉、郑泽两人的高见,近来宇文赟闷闷不乐,总觉得朝臣不太尊重他这个皇帝。两个宠臣挖空心思,刘昉以为让皇帝升为太上皇,尊为天元皇帝,威望便与天齐了;郑译则认为这还不够,务必把这个天元皇帝置之于如来、天尊之上,让如来、天尊当这个活人的挟持菩萨,那威望即不可思议了!为了遍告天下,便有今日这个盛大的集会。

  今日是大醮会。由于百姓苦于兵役、苛政,天下庶民十分之一道入寺观为僧为道,所以,六年前周武帝下令罢沙门、道士,勒令还俗,同时禁佛道二教,焚毁经、像,这是因为政治的需要;如今,为了大树特树天元皇帝的圣威,又重新请释迦如来、元始天尊出来帮忙,不仅开两教之禁,还举行了盛大的醮会祭神,这也是政治的需要!

  高台前面还有一个次高的平台,平台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和王母娘娘,五个“天皇后”列坐两旁。

  次高平台之前又有一个稍低的平台,正中坐着皇帝宇文阐,两旁列传着文武朝臣。

  这样,广场上人群翘首北望;那平台层层高升,当真也给人崇高庄严的感觉。

  此刻,高台上的内史上大夫郑译宣布天元圣旨:

  大赦天下,改元大象元年。皇帝新居皇宫日正阳宫,天元皇帝所居宫殿号“天台”。今后群臣要见天元皇帝,必须斋戒三日,沐浴方可。士大夫的女儿如要出嫁,必须朝廷过目批准才行!

  大醮开始!

  于是,磬钹齐鸣,笙歌交作。数百名僧道如过江之鲫,穿梭鱼贯,腾挪舞蹈。“他们手摇法器,口诵经文,如痴如醉。

  京师的十来万仕女百姓则如狂如沸!

  从此可以自由当和尚了!

  从此可以自由当尼姑了!

  从此可以自由当道士了!

  老百姓的喜悦是真心的,成佛成仙虽是渺茫,但能自由当和尚、道士,则意味着可以逃命,可以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继而,散乐嚣张,管弦并奏。时而如狼嚎于野,时而似鬼哭于坟,凄厉处伤心动魄,淫荡处蚀骨销魂。突然,一阵颤音如发情的雌猫号叫,尖厉而又刺激,令人不禁打了个寒噤……李德林痛切地思索:难道音乐除了发泄兽性与情欲外,人们的心中已经空空如也了?

  在第三级平台上伴驾的李德林忽然觉得自身是在亡齐的邺都。这音乐他太熟悉了,确是北齐的音乐。他略一思忖,顿然明白:去年郑译派人到亡齐征召齐廷散乐的乐师,今日总算有个出处了。

  他暗自思忖:其实音乐是最能表现一个国家、民族的精神的,古代延陵季子听罢列国的音乐,从而对每个诸侯国的前途。吉凶、祸福一一作出判断,后来的历史证明了他的预言绝非信口雌黄。当前兽性的叫嚣,淫荡的宣泄,没落的哀鸣,绝望的呻吟……可谓货真价实的亡国之音了!

  他与高颎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阵骤雨般的鼓点淹没了他们的叹息。近千人的鼙鼓队潮水般涌了上来,打鼓者全是姑娘,半裸的姑娘,她们环台蠕动,不断朝台上抛着媚眼,时而挺胸,时而凸臀,时而高高地翘起大腿,作种种性的暗示。能裸的部位她们全裸了,不能裸的部位也在表演中着意加以刺激性的突出。这舞蹈实是在展览无耻。

  天元皇帝以及他的朝臣贪婪地盯着鼙鼓队,双珠凸出,差不多要掉下来了。有的则谈笑风生,唾沫横飞,在议论最下流的话题。

  李德林猜想:这些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大概是心甘情愿作此无耻的表演的。皇帝的好色朝野皆知,她们的勾引举动万一奏效,被皇帝选入宫,哪怕是当个极普通的宫女,那么一生的衣食无愁了,简直情同秀才的中选了,往后再也不愁成为饿殍迭卧路边以苍蝇当被子盖了!

  这时几个太监下了看台,当场点了数十名打鼙鼓的娇娃充实内宫。于是,鼙鼓队受了极大的鼓舞,跳得更加疯狂,扭得更加露骨了……

  李德林忽然想起北齐的一段往事:自父亲去世之后,他一直在家服侍多病的母亲。二十三岁那年春,一个春和日暖的早晨,母亲忽然对他说:公辅儿,你本有名无字,这“公辅”之字是当朝大人物魏收给起的,他说你的识度天才,日后必位至公辅,故字曰“公辅”。儿今名闻天下,再不出仕便是母亲误了你。母亲既有这个心病,你能不医吗?于是,他才走入仕途,先为王爷高氵皆的师友,后举秀才,考为上第,授殿中将军。这时,正当北齐开国,高欢的第二儿子高洋临朝。仅数年之内,他目睹高洋干了三件有史以来出奇的事:一是几乎淫遍了有姿色的宗室之妇;二是发太行山以东二千六百名的寡妇到前线“劳军”;三是屠杀了手无寸铁的先朝王族二十五家三千多人,抛尸漳河之中。当时,送二千六百寡妇去劳军,也是声势浩大的鼙鼓队……这哪是皇帝?明明是禽兽嘛!于是谢病还乡,闭门养德。这是他第一次辞官。后武成帝临朝,政治清明,他又人仕为散骑侍郎、直机密省;天统初,直中书,迁中书舍人,掌诏浩。他眼看齐后主连诛斛律光和兰陵王高长恭两个栋梁之臣,已知国将不国,恰逢丁母忧,因而去职,守丧于博陵老家,成归隐之志。过三年,齐亡。周武帝宇文邕入邺,当天便命令小司马唐道和到他家中宣谕,说:“平齐之利,唯在于尔。”于是,伴驾云阳宫,武帝以鲜卑语对朝臣说:“我闻德林名,是看了齐朝诏书来的。常以为他是天上的人,不料,今日能为我所用!”其时神武公窦毅紧接着说:“臣闻圣主得麒麟凤凰为瑞,但此物虽瑞而不可用;今陛下获德林,远胜麒麟凤凰多矣!”其实,德林也以能逢武帝这般明主深以为幸。不料,时过一年,武帝竟突然英年早逝,换来的却是一个狂悖绝伦的昏君,也就是眼前这个二十一岁的宇文赟!

  命运!人是不能不承认命运的……

  鼙鼓队过后,又是铺天盖地的跑旱船。

  彩扎的旱船之多,数不胜数,几乎盖满了道会苑的整个广场。在威风锣鼓的伴奏下,无数五颜六色的旱船颠簸起伏着,似乎底下真个有潮水疯狂地澎湃着。旱船群的中心是一只宽长一亩许的大渡船,上载文武官员,还有士农工商……那大渡船不住地摇摆着。

  李德林猛然觉得自己便置身于船中。是的,这北周看来也不过是一只大渡船……一个航程极短的过渡朝廷!

  便在此刻,天元皇帝突然站了起来,手往东边人群一指,激动地说:

  “那一个,快……快去找来!”

  诸太监顺着帝之所指,茫然地望东边。

  “还不快去!”天元帝焦急了。

  一个太监困惑地说:“那儿无有女娃,全是男的……”

  “便是那个瓜子脸少年!”天元帝更加着急,指指戳戳道,“她是女扮男装,错不了!快!”

  于是,三个太监急奔下台,排众朝东边的人群扑去。

  那瓜子脸的少年确是女扮男装,她手执一根刻有长孙氏的羽箭;双眼不住地往场上扫瞄,想寻找她日夜思念的那个姓长孙氏的军校。她从邺城不远万里来到北周的都城,在长安帝京已寻找了三个月,仍无着落。今日是京师最大的一次集会,心想要找那个不知名的大恩人只能指望这一遭了。

  她在东边巡视了一遍,不见要找的那人,便沿着禁军的行列逐个检察,边走边看,渐至道会苑的北面,便在这时,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三个太监。

  “姑娘恭喜,天元皇上看上你了!”一个年长的太监说。

  那姑娘一愣:“我明明是男装啊……”突然害怕了起来,她早闻这个北周的皇帝十分好色,刚才又目睹太监们在场上带走了几十名新宫女,仗着男装以为不会有事,偏又出事了!

  “你是女扮男装,我们皇上一眼就看出来了!”另一个太监说。

  姑娘望一眼身边奔腾的龙首渠,心倒镇定下来。她说:“好,我跟你走就是。不过,我有一问……”

  “姑娘尽管问。”年长的太监笑嘻嘻说。

  姑娘亮出了白羽箭,“看,这箭杆上的记号,这京都可有一个姓长孙的青年……”

  年长的太监答道:“有,好多个,……他叫什么名字?”

  姑娘摇摇头:“他箭法很好……”

  “很好的也有好几个……”

  “他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我倒识得一个。他叫长孙晟,是个神箭手,宫中的司卫上士……”

  “东征齐国时,他去过齐都邺城吗?”

  “去过……不过,他不在京都了,到襄国宣诏……”

  老太监话说半截,那姑娘突然纵身一跃,一头栽进龙首渠中。

  三个太监吓呆了,待回过神来,连忙大喊:“快!救人……快救人哪……”

  时为暮春三月,关中犹寒,龙首渠深且急,济济人群竟无一个见义勇为的人。待禁卫过来,那姑娘早已不知去向了……

  这一天晚上,李德林、高颎、颜之推、颜之仪竟不约而同,都来到了休祥坊元岩家中。

  元岩的口腔内壁被掌裂多处,双颊红肿,说起话来,口齿有些不清。他将四人让人书房,便不言不语地坐在座床上。他对四人枉驾来访,自是感激于怀,但同时也感到气闷,这不仅是因为自己被革职在家,也因为一向志同道合的高颎、李德林那一日于殿上竟然作壁上观,一句也不肯为宇文孝伯、王轨他们说情,实在是见死不救了。

  时在座者均已进入不惑之年,元岩的心思都能感受到,颇为尴尬,真个是坐也不安,去也不宜。

  为了打破僵局,高颎寻思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他冲着颜之仪的哥哥颜之推说:

  “介兄,你可是真正历尽沧桑了,当此艰难时世,必有真知灼见相教!”

  介,是颜之推的字。他与弟弟之仪早年一同仕梁。二十六年前,西魏(旋为北周)攻陷梁都江陵,生俘梁元帝萧绎。于国破家亡之际,弟弟之仪随大队俘虏来到北周的长安,之推则义不降敌,独携家小投奔了北齐。想不到的则是齐也终被北周所灭,前年他又归顺北周。如今是周朝的御史上士。高颎的话实是能触及他心中的痛处,只得苦笑道:

  “介也如扑火之蛾,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高颎则赞扬道:“介兄于国破之际,独携家小,涉黄河砥柱天险,投奔北齐,时人莫不为之惊叹……”

  颜之推忽然双目闪亮,实有得色。

  高颎又继续说:“听说齐文宣帝还特地召见,让你为中书舍人,侍从左右……”

  颜之推突然脸现忧惨之色,幽幽言道:“便是因为侍从文宣帝左右,凡事看得深切,下愚方知自己是灯蛾投火了……须知,文宣帝乃是北齐开国第一帝,行为却狂悖万端,荒谬绝伦!他将母太后从床上掀倒于地,箭射丈母娘,淫遍了宗亲之妇!这哪里是开国之君?他开的是灭亡之局啊!”

  他说到这里,望着李德林赞叹道:“公辅兄,你当年真是目光如炬,一看情形不对,便辞官引退……”

  他又转望着高颎,说:“昭玄兄,令尊当年也是个高明的人,他毅然去齐归周,这就少当了一次亡国的臣虏!”

  李德林朝颜之推揖道:“国破家亡的事咱们都经受过,这自然是令人难堪的事,但兄弟又想,假如我们能从难堪的事中引出可贵的教训,那就不算是完全的失败者。介兄,你想过梁国灭亡的原因吗?”

  颜之推道:“其时,元帝萧绎已在江陵称帝,八弟萧纪也在四川称帝,王侄梁王认为自己是昭明太子的儿子更可以称帝,但他势单力薄只有投靠西魏指望当儿皇帝一途了。试想,半壁江山,一旦分裂成三国,哪有不亡之理?结果,尉迟迥攻下了四川,于谨、长孙俭打下了江陵,唯有投诚于周的梁王,守荆州弹丸之地,为后梁之主,当一个小小的儿皇帝罢了!你们说,梁亡于什么原因?”

  “亡于不让!”高颎脱口而出,“夫子温良恭俭让以立身处世,梁武帝子孙见利忘义,骨肉相残,自然就灭亡了。依我看,北齐的覆灭也全在缺少谦让精神。整个齐史只不过是高家兄弟叔侄在杀来杀去最后同归于尽!”

  李德林心中大不以为然:哪里仅仅是少了一个“让”字?是什么道德也没有了啊!自汉魏之交一直到现在,五百年了,天下大乱特乱,究其原因,归结起来便是一句话:道德沦丧!道德的瓦解,起于帝王将相,好像下雨,又如破竹,都是由上而下来的。它说到底是普天下人的生存公约,这公约一毁,人欲横流,大家都可以乱来了……这道理又不足为他人道了。

  元岩虽然挨了接,又罢了官,依然忠心不灭,闷闷不乐地说:“你们说的,是君父的事,我们作为臣子的,难道就没有责任了?”

  他想引导大家克己复礼,当个大忠臣。

  李德林笑对元岩道:“君山兄言之不差。你的意思自然是要我们也当个大忠臣,跟着你,当殿为宇文孝伯等人说情……”

  “不是跟着我,这叫同舟共济!”元岩纠正道。

  “是该同舟共济……”颜之仪也附和道。

  “你们说的都对,”李德林笑道,“我本已准备直谏几句,但一转念,怕给后日的史官出难题,便不说了!”

  大家莫名其妙地望着李德林,那意思都是追问:什么难题?

  李德林不慌不忙地说:“今日我们在座的五个人,本来都不是本朝大周的臣子是不是?颜家兄弟是梁国来的;区区与高昭玄又是从齐国来的,而君山兄却是魏朝的旧臣,假如一日之间我等五人都舍命死保宇文孝伯一干人,那么,他日史官一定会搁笔兴叹:大周的旧臣怎地一个也不吭气?全让那些外国归附的人当了忠臣!于是,他们就不得不挖空心思考证:莫非那些直谏的人急于表忠?或是爱出风头?再不然是朝会的时间太短促?”

  颜之仪听到这里沉不住气了:“公辅兄,那一日,大周的旧臣实在是没有一人想犯颜直谏呀!”

  “不错,正是如此!”李德林依然微笑,“不知各位兄台想过没有:原来的周臣为何一个也不吭气?”

  这话的份量很重,对在场的人都是当头一击:本朝的人对事关社稷兴亡变故都冷漠得无动于衷,都“同舟不济”,我们忙个什么呢?大家都不得不陷入沉思了。

  李德林又道:“其实大周本朝官员居多还是想当忠臣的,我们可别误解了他们。”

  元岩激动地问:“那他们因何殿上不发一言?”

  “这……”李德林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想,大概他们非常清楚:当今皇上有一块心病,任你怎么说也于事无补。”

  “什么心病?你说!”颜之仪问。

  李德林心想:你怎么傻到这个地步,连皇帝前后左右的事都不留神!梁天正皇帝萧纪与元帝萧绎是叔夺侄位。齐孝昭皇帝高演又是叔杀侄篡位,接着长广王高湛又篡夺了侄儿高百年大位,最后,于国破家亡之际,叔祖高潜又篡了侄孙高恒的皇位,最近新建的陈朝,那陈子华也是杀侄篡位。至于本朝宇文护连杀孝闵与明皇二帝的事更是触目惊心了!这些事件,虽然都没发生在当今皇帝身上,但是,每一桩每一件都如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心头。这对他的想象,思虑、判断,尤其是处理朝政,会产生何等奥妙的影响?恐怕只有天晓得了!

  “你说,他有何心病?”元岩追问着。

  “是啊,皇帝到底有什么心病?”高颎是明知故问,因为他想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

  李德林暗忖:这心病其实也不易说清,姑且叫作“乱世帝王心理综合症”吧!但这话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只得推说:“其实,我也说不清。不过,他的杀齐王宪,诛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和王轨,以及封自己为太上皇,推出七岁的儿子去当小皇帝,肯定与心病有关!”

  大家再不作声,都暗暗琢磨李德林的话,似是有所发现,忽又朦朦胧胧。

  高颎忽然觉得:帝王才是人间最大的谜,猜得透便逢凶化吉,猜不透确是伴君如伴虎!

  这时,屋外乒乒乓乓一片乱响,大家不免吃了一惊,全都站了起来,都往坏处想:莫非禁军来抄元岩家?这年头,何事不会发生。

  倒是元岩安坐不动,恬然道:“无他,那是墙外抢建‘万善尼寺’,皇上严旨限期完成,所以工匠连夜施工。这事你们不知道?孝闵皇帝被害,元皇后也被宇文护废为尼姑。前不久,皇上想请回这个为尼的伯母,恢复她为孝闵皇后,但她宁愿为尼,也不回宫为后。所以,皇上决定,将她原来修行的尼姑庵,按皇宫的规模,扩建为‘万善尼寺’。”

  大家听罢,都微微点头。所谓元皇后,乃是魏文帝第五女,名胡摩,封晋安公主,下嫁给宇文泰的世子宇文觉。想当初她父女的情怀必然是:讨好宇文泰使他不至夺去大魏江山,再不济,也让女儿当开国之君的皇后,无中取一个有。但人算不如天算,全落空了。所以,看来元胡摩是铁心当尼姑了!想到此,大家都暗暗叹息。这乱世,非但皇帝难当,皇后也是难当得很。

  这时房外走进了两个人,一老一少。大家霍地立起迎迓。那老的名姚僧垣,位居长寿县公、骠骑大将军,其实他是个医生;以医术致此高位者,古今罕见,可见功夫实在非凡。这个名医曾侍候过梁元帝,于谨下江陵时为于遵所得。宇文泰闻此,立即派专使想接回长安,但遭于谨婉言拒绝。他说:“吾衰暮多病,今得此人,欲与之偕老。”宇文泰也无可奈何,请他入宫当太医是不成了,但封他做大官于谨便不好阻挠了。一旦为官,皇家动用时就方便一些。于是,这个姚僧垣的官便愈升愈大了。但官一大,凡人劳动他就不容易了。接着,大家的目光又投注在那少年身上。

  少年名杨勇,是杨坚长子。原来姚僧垣是冲着杨坚的面子来给元岩治伤的。

  “长寿公,”高颎揖道,“今上龙潜东宫时,你常给看病,皇上他早年是否得了心病?”

  姚僧垣一怔:“此事甚秘,你从何得知?”

  大家吃了一惊,微笑地望着李德林。

  那姚僧垣一看,心中即明白了几分,冲着李德林笑道:“原来你也是名医,但医国不医人尔!”

   第五节

   好色的天元帝于荒淫无度之中虚幻了对杨坚权势的猜忌。

  天元皇帝不让通报,悄悄来到了尉迟繁炽的房中,却见她的怀中正搂着一个女娃娃,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女娃娃约摸六七岁,粉妆玉琢,脸泛柔和的光辉,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伏在一对又长又细的眉毛之下,微微一笑,即现两只甜甜的酒窝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原以为尉迟繁炽是美至极点,却没想到还有比她更美的人,原来人的美也是没有极限的。

  尉迟繁炽已经跪落地上,但那女孩却站着不动,冲着他笑问:

  “你是谁?”

  天元皇帝忘了回答。

  尉迟繁炽则扯那小孩,说:“快跪下……”

  小女孩一甩手,驳道:“不问清楚,怎可糊里糊涂下跪?”

  天元皇帝扶起了尉迟繁炽,转身对小娃娃哈哈大笑,同时说:“对,你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

  “我先问了,你得先答!”女孩抬着头顶道。

  尉迟繁炽只得代答:“她是我小妹,她叫……”

  女孩子迅速地捂住姊姊的嘴,盯着天元皇帝,稚气十足地说:“你不说,我们也不说!”

  天元皇帝依然惊异地赞叹:“你……真美!太美了!”

  女孩有点畏惧:“你这是……骂我?”生气了。

  “我夸你,称赞你……”

  “女孩子家长得好,命就坏了……这是妈说的,你明明在骂我!”

  天元皇帝突然得住了。

  “小妹,这是皇上,不可无礼!”

  女孩忽然变得满脸惊恐,躲在姊姊的身后。

  尉迟繁炽这才向皇帝禀告:“她叫尉迟明月,是最小的妹妹。”

  天元皇帝这才想起来:半个月前,他升尉迟繁炽父亲尉迟顺为上柱国时,尉迟顺曾当殿奏请让他小女儿入宫陪伴繁炽数日。他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生恐繁炽家破人亡之后,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立即恩准这个皇后的小妹入宫伴驾。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妹会这么小,又这么美!

  他迈上两步,张开双手,准备抱尉迟明月;小明月惊慌倒退,不住地摇头。天元皇帝连说:“别怕,别害怕……让姊夫抱抱你……”

  说起“姊夫”,尉迟明月立即想起被杀的宇文温来,她觉得宇文温才是自己真正的姊夫,于是便痴痴地想像宇文温被杀的情形,然后心怀戒备地望着天元皇帝,嗫嚅道:“你喜欢杀人……是不是?”

  天元皇帝一愣,脸色很古怪,那是一种小偷被人抓住赃物的尴尬与帝王恼羞成怒不得不强行压抑的混合物……

  尉迟繁炽吓得一颗心乱蹦乱跳,生恐这个小妹又闯下了弥天大祸,急生生骂道:“明月不得胡说八道!”又连忙跪下陪罪道:“皇上海量,万不可与孩儿家计较!”

  天元皇帝沉默着。

  尉迟繁炽见他阴晴不定,心想:你若是天雷那就爆炸吧,大不了是一个死。

  然而,天元皇帝没有爆炸,反而俯下身来将她扶起。

  她见有了转机,生恐又来不测,连忙招呼执事太监备酒。执事太监很快就送来了酒菜,铺陈就绪之后,按皇帝规定的规矩,自己先尝了一遍,以证明酒菜中无毒。这年头,皇帝被毒杀的确实太多了。

  尉迟繁炽连敬大元皇帝三杯酒,他的神色渐转温和了,回敬了她一杯。然后忧郁地说:

  “我明白,外面一定在流传:当今皇帝喜欢杀人……然而,大家为何不想想:许多人也在杀皇帝!远的不说,就这三十年间,总共有多少皇帝被杀?梁国一共有四个皇帝,小妹妹你可听说过?四个全被人杀了!北齐有六个皇帝,三个死于非命。我大周创业至今,历经四帝,二帝不得善终。便是说,梁、齐、周三国十四帝,有九个皇帝是被人杀害了……”

  小明月怯生生发问:“怎么会这样?”

  天元皇帝给繁炽也给自己添了酒,由于激动,手不住地颤抖着,酒都筛到杯外。他猛喝了一杯,这才感慨地说:“怎么会这样?因为这年头想当皇帝的人实在太多了!杀了皇帝,自己便可以顶上去,这叫取而代之!小妹妹,非是我喜欢杀人;而是旁人更喜欢杀我,以便取而代之。为了避免被杀,我这才不得不杀人哪……小妹妹,这道理对你说也是白说,但你的姊姊一定会明白的……”

  “我懂!你是说,将想杀你的人杀完了,你就平安无事了……”

  “好聪明的小明月!”天元皇帝感激得眼泪双垂,“你能理解我……太感谢你了!”

  “真的很多人……都,都想杀你?”小明月问。

  “当然!不过……不过我内宫的皇后,还有宫女们,她们待我很好……”

  “宫女都是女孩子吗?”

  “是的,便是这些女孩子好。和她们在一起,我的心就安了!”

  这时,来了执事宫女,点燃了九光灯。

  “你看,天一黑,她就自动来点灯!”天元皇帝叹道,“哪像那些官员,该做的事不做,尽是同我抬扛。”

  说到此,他轻拍小明月的头,交代宫女:“小妹妹晚上由你照顾。”说着,拉起尉迟繁炽的手,对她说:“我们过去瞧瞧,不能冷落了她们四个人。”

  尉迟繁炽明白“她们四个人”便是: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天大皇后朱满月、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天右大皇后元乐尚,再加上她这个新册立的天左大皇后,正好五皇后。

  一个皇帝同时配置五个皇后,未免太过荒唐,当时几乎所有朝臣都不以为然,但太学博士何妥却道:“古代帝喾有四个妃子,虞舜有两个妃子,可见无有定数。”于是天元皇帝便一意孤行下去。反正皇帝想干任何一件事;都会有人为之引经据典,找出理论依据。

  到了中宫,恰巧四个大皇后正在玩“五木之戏”,大家见来了天元皇帝,立即众星捧月一般捧人寝殿之中。

  尚食太监熟知风流皇帝的习性,适此场面总是要饮酒助兴的。顷刻间,四青衣捧碧玉台盘鱼贯而入,席上即时排满了香醪佳肴。然后,她们退立殿之四隅,各自点燃了九光之灯,殿上顿然大亮,如同白昼。殿正中金兽口吐白烟,烟儿袅袅上升,盘绕虬结,在强光映照下,如同玛瑙一盘,异香沁人。

  天元帝则在抚弄五颗小方木。那方木差不多有鸽蛋大小,立方形,但棱角全然磨光,往案上一撒,滴溜溜转个不停。那玩艺质地非常坚硬,碰撞时竟会发出金属般的声响。五颗方木渐次停了下来。有的面上现出一只小牛犊的图案,有的现出一只雉鸡,有的则现朱色的斑点,一二三四不等。这便是“五木之戏”的博具之一。

  “今晚赌什么?”天元帝笑问。

  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冲他一笑:“还能赌什么?”

  便这一说,大家都格格笑个不停。原来去年天元帝定了规矩:每晚诸位皇后以五木博戏相赌,赢家就陪他过夜;但近来大元帝白天也不上朝,竟是日以继夜与诸皇后玩五木之戏,御幸不休,所以,这规矩不免也出格了,因而有此一问。

  “好……”天元皇帝点头说,“就按老规矩办,不过,我也要参与赌博……”

  他话声一落,大家都是一愣:“皇后胜者可以陪皇帝过夜,皇帝胜了怎么办?”

  “寡人胜了,应由寡人自己挑一个人侍寝,这也算是一个彩头!”

  “好,便是如此。”杨丽华笑道。

  十七岁的天右大皇后元乐尚笑嘻嘻地铺开一张两尺见方的黄绢,绢上立现一道螺旋形的驿道。道分七七四十九节,每节上面分别彩绘着山、河、关、塞、驿、店、寺等图像。她从描金漆盒中取出了六头雕刻非常精致的小木马,平摆在彩绢的中央,那儿是驿道的起点。六头木马身上编有号码,以便与掷五本的主人对应起来。

  “皇上先掷!”杨丽华倡议。

  “是!皇上先掷!”诸皇后附和说。

  天元帝慎重地抓起了五只骰子一般的“五木”,然后贼兮兮地望了新册封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白玉般的脸庞,暗忖自从杀她夫家将其接入宫中之后,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波动,一直没有御幸此女,今晚我若能投个头彩,首先到达终点,定要选她侍寝了。于是将五木往口前吹了一口气,然后投入玉盘之中,激动地呼了一声:

  “卢!”

  “卢!卢!卢!”诸皇后也为之助兴。

  第一块五木只旋几转,先停下来,朝天的一面是“牛犊”的图案,如果其它四木都是这种图案,那就是贵彩“卢”了,但是,随着第二只五木定下,朝天的一面却是“雉鸡”的图案,天元皇帝立时叹了口气,贵彩无望了。接着,第三、第四、第五只也定了下来,上面显示的分别是三点、四点、三点,共得十分。十分,他的木马可以走十站。元乐尚替他移动一号木马,移了十步,恰好落入图中一个关卡,叫做“落入关中”。马落关中,要囚禁“一年”,第二轮不能掷木,也就是他的木马不能前进。天元帝又长叹一声。

  接着,是杨丽华投掷五木,她随便将五木往盘中一投,翻滚了一阵,五本即定,朝天一片黑,全是“牛犊”的图案。

  “庐!果真是卢!”大家惊呼。

  卢是贵彩,以最高点数计分,得二十分,还可以再掷一次。她再掷一次又得了九分,总共是二十九分,木马可以走二十九步。元乐尚替她将二号木马移了二十九步,停在山的图案上面。

  继而是天大皇后朱满月投木,她是南朝人,家破人亡之后,没入东宫为婢,因生了太子,才得册立为皇后。娘家无有靠山,无心争宠,也是随意一投,得了十六分。三号木马移了十六步,到了河的图案。

  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冲着皇帝媚笑一下,投下了五木,得了十二点,四号木马走了十二步,停在驿站的图案上。

  尉迟繁炽投得七分,五号木马落在“寺”中,入寺要“落发为尼”三年,禁三轮。禁三轮那是必定不能到达终点了,几乎没伴驾侍寝的机会了。天元帝暗叹了一口气。

  最后是元乐尚投掷,得了十四点,马行十四步,六号木马也是落入“寺”中,也得“落发为尼”三轮。

  这样,第二轮三人受禁制不能投掷。杨丽华首先投木,得十三点,二号马移了十三步,也落入‘寺”中,被禁三轮。

  天元帝哈哈大笑,说:“看来寡人有先见之明,所以预先在西城盖了万善尼寺!”

  听了这话,诸皇后都是吃了一惊,大家都知皇上是开玩笑的话,但皇后为尼的悲惨结局已有两个先例,出口太不吉利了。

  但天元帝毫不在乎,笑嘻嘻道:“怕什么?你们五个都入寺为尼,寡人就当和尚去,我们还是在一起!”

  他这么一说,大家又嘻嘻笑了一阵。

  接着,朱满月投了下去,五本朝天清一色是“雉”的图案,“雉”也是贵彩,仅次于‘卢”,可得十八分,也可以再投一次。再投,又是十七点。这样,三号木马连走了三十五步,已经到达了终点,她赢了。

  杨丽华首先站了起来,冲着朱满月笑道:“恭喜天大皇后……”

  “恭喜!恭喜!”诸皇后附和着,继而嘻笑不止。而天元帝则拉着朱满月走向寝室。

  尉迟繁炽道:“我辈就此告退……”

  天元帝作色道:“不行!”他想了想,笑嘻嘻补了一句:“朕一视同仁,你们稍等一下,回头还要再掷五木……”

  两人进入寝室不过一刻,果然又回到殿上来。

  杨丽华注目天元帝,觉得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便道:“皇上,大家还是各自安歇……”。

  “不行!”天元帝恼道,“我说过一视同仁!”

  他说罢,率先抓起五木,投入玉盘。于是,新的一轮又开始了。

  轮到杨丽华投木时,她又犹豫地望了望天元帝苍白的气色,终于低声言道:“皇上太累了……”

  “瞎说!”天元帝训道,同时从袖中取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泡在酒杯中,一口喝了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又脸涨红了,而且红光满面。

  这一轮,陈月仪的木马首先到达了终点。天元帝带她人寝之前,又对大家道:“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

  大家对天元帝的狂态又是一愣,继而相视而嘻,喝起酒来。

  十七岁的元乐尚见天元帝吃了一颗药丸,脸色一下由白变红,大为奇怪,悄声问杨丽华:“姊姊,皇上吃的是什么药?”

  “春药。”杨丽华答道。

  “那药是治感冒的吧?”

  朱满月把元乐尚抱过来,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元乐尚即时满脸飞红,继而笑得前俯后仰。

  又过了片刻,天元帝与陈月仪回到了殿中。他的步态有点迟缓,脸色由白转青。他说:

  “我这一视同仁不是白说的,除了朱满月娘家无人外,你们其余四皇后的父亲,我都升他们为上柱国……所以,晚上我还要再同你们玩三轮,大家再掷吧!”

  他说罢,又从袖中取出了两粒药丸,和酒喝了下去。

  他率先开始第三回合的投掷。他手气不佳,得了七点,那是人寺落发为僧了,要禁制三轮。这一回合,乃是杨丽华得胜,由她侍寝了。

  这回天元帝出来,脸色则是由青变黑,说话有气无力,但他依然言道:“反贼除尽,如今是天下太平了,众卿家大可安心陪寡人过舒心的日子。来,再投!”

  第四回合,又是不称心,直到第五回合,天元帝连得两次贵彩,首先到了终点站。他从袖中一下子取出三粒药丸,化酒喝了下去。转眼血脉喷涨,脸色血红。他哈哈大笑,走向尉迟繁炽,拦腰将她抱了起来,直奔寝室而去。

  诸皇后见他猴急成这样子,无不捂着嘴笑。

  尉迟氏同宇文氏渊源甚深。繁炽的曾祖母昌乐大长公主是周文帝宇文泰的姊姊,祖母是宇文泰的女儿(宇文邕的姊姊)金明公主,也是宇文赟皇帝的姑母。照此推算下去,天元帝实是繁炽的表叔,但鲜卑人对乱伦的事看得轻淡,两人疯狂了一阵之后,天元帝激奋之余忽问尉迟繁炽:

  “我待你如何?”

  这话使繁炽不由怔住了,心想:你杀我夫婿全家,心狠手辣,能说好吗?但恕我不死,又封我父为上柱国,也算格外施恩了。恩怨纠结在一起,当真难言。

  但天元帝记挂的只是施恩的一面,说:“我赦汝无罪,封为左皇后,升你父尉迟顺为上柱国,那是想借重汝家,汝娘家一门三个上柱国、二个柱国大将军、四郡公,实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大族!”

  尉迟繁炽久久无言,她心里大吃一惊,皇帝视她娘家为第一大族,这太危险了。记得父亲晋升为上柱国时,母亲吓得大哭一场,满则招祸的事当今比比皆是,更何况当今天子尤为多疑!其时,曾祖母年高多病,祖父尉迟迥正好从相州回京探病,见儿子尉迟顺升为上往国,更是忧虑重重,感叹道:树大招风哪!人家都说咱家是本朝第一大族,其实乃是皮相;而真正的天下第一家,应推大前疑杨坚家啊!

  祖父这么说,大家都很意外。

  “你们不信?”祖父开始屈指数落:杨坚四兄弟,坚是上柱国、大前疑,二弟杨整是车骑大将军,三郎杨慧是附马都尉、吏部中大夫,老五杨爽是柱国大将军。单此孤立而论,似乎比我尉迟氏、比那三李一门都有所逊色,以至不太弓队注目;但如透视杨家的背后,其实还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他岳父上柱国独孤信虽然去世,但身后六子五侯;他的连襟,一个是明皇帝,一个是上柱国李虎的儿子;他的姊夫窦荣定,是上柱国窦炽的侄儿,如今统领禁军;他的妹夫豆卢通,是柱国大将军豆卢(责力)的兄长;他的长女是当今天元大皇后;次女是上柱国李弼的孙媳妇;三女是大将军宇文神庆的儿媳;四女是御正上大夫柳机的儿媳;五女是柱国大将军襄州总管王谊的儿媳。

  祖父最后归结道:倘若说我们尉迟氏是棵参天大树,那么,杨家便是一片盖朝蔽野的森林了!他家背后库存有一打以上的上柱国、柱国以及大将军……

  天元帝自然不知此刻尉迟繁炽正在回忆乃祖尉迟迥的一席话,深怪她的长时间沉默,便摇了摇她的身子,问道:“你睡着了吗?”

  尉迟繁炽嗯地一声回过神来,幽幽言道:“其实,大前疑杨家才是天下第一家,比起杨家,我们尉迟氏还差得远呢!所以,若言倚重,陛下首先应当倚重杨家!”

  天元帝听了哈哈大笑。

  “陛下不信?”尉迟繁炽继而将杨家背后的那张大网一一指点出来。

  天元帝开头听得津津有味,深感诸皇后的娘家实力雄厚对他稳坐帝座实是强有力的保障,但再深入一想,即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不安,但究竟是什么令他不安,一时却理不清。他不善于深入的思索,况且又太累了,浑身有如被人抽去了筋骨,成了一滩豆腐渣,提不起也捧不上,转瞬便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帐前立一庞然大物,无声无息,这就更加吓人。

  天元帝一下子蹦了起来,但实际上则纹丝不动,因为动不了。他的力气似乎被什么怪物吸光了,一点也没有了。浑身冷汗不止。宫卫哪里去了?该死!

  “你是谁?”天元帝望着庞然大物,恐慌地问。

  “你说我是谁?”那庞然大物有点模糊,似人非人,约摸有两人多高。发语有金属之声。

  天元帝定睛看那庞然大物,五官神态像国丈杨坚,但他太高,光线太暗,终是无法看清。便猜测着道:“你是国丈杨……”

  一个金属的声音打断道:“小心!如果猜错了,我便杀掉你!”

  话是说得凶霸霸,但神色却非常和蔼,满脸堆着微笑,只不过那微笑有点刻板、僵化,是杨坚!心里这么一确定,话即时出了口:

  “你是杨坚!”

  “你再仔细看看!”那庞然大物举起手来,轻易地揭起一张脸皮,就像翻过了一页书。

  原来此物脸中有脸!天元帝战战兢兢又看了一眼,果然不是杨坚,而是宇文招。于是,忐忑不安地说:“你是六叔,赵王招……”

  突然天元帝看呆了,发现那庞然大物又不是宇文招,分明是齐王宇文宪的脸庞。他正想喊声“五叔”,那庞然大物举手又翻了一面,显示出四叔宇文直的面孔;再一翻,却原来是堂伯父宇文护……宇文护害死了天元帝的两个伯父,孝闵帝宇文觉与明皇帝宇文毓!天元帝又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摸摸我的肚皮!”金属般的声音命令道。

  “不……”

  但庞然大物已抓住天元帝的右手,硬往他那鼓胀的肚皮摸去

  肚皮却非肚皮,原来是冷冰冰的金属!那肚脐凸起,是个把手。

  “拉开把手!”庞然大物命令。

  天元帝的意志不能自控,乖乖地拉开把手,原来庞然大物肚子上有一扇暗门,门扇一开,却见里头有冷光闪烁,刀、剑、枪、戟应有尽有,大肚之中是个兵器库!

  “你随便拿一件,这就自裁了吧!”金属的声音说道。

  天元帝心里喊了一千个“不”,他不想死。

  庞然大物自己从肚子中取出一个瓷瓶,阴恻恻地说:“这是孔雀胆,……”同时往天元帝口中灌去。

  天元帝无力挣扎,眼看那瓷瓶渐渐移到面前,往他口中灌去,突然大喊一声:

  “不!我不!……”

  天元帝一声急呼,将自己惊醒过来。

  尉迟繁炽佯装沉睡不予理睬。

  天元帝发现自己恐惧得虚妄而大为宽慰,再想想又觉得虚妄的恐惧绝非虚妄。尽管他的智力极其有限,但他对权力却有无比的敏感。国丈势力的强大,对皇帝绝非好事,历来如此。由于他先前对杨家潜在势力估计的不足,加上上半晚尉迟繁炽对杨家势力的夸大渲染,他的震惊是巨大的。先前,为了压制皇帝尤其是皇叔们,他把一个个国大升为上往国,以为是最得意的绝招,如今看来却是失误,天大的失误!八年前,北齐后主高纬谋杀左丞相斛律光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斛律光也是国丈,前事不忘,后事之……之什么屁!他娘的,汉人的成语比狡滑的狐狸还滑溜,老是捕捉不着……

  此刻他已来到寝宫的外殿。早晨殿上冷冷清清,四簇九光灯依旧大放光明,但四皇后都走了。他依然在想那破碎的成语,妄图补充完整。尉迟繁炽也出来了,他想问她那个成语,终于忍住了。皇帝是天子,天纵英明,连一个成语都不懂,还去求教一个女人,英明个屁!

  “咦!她们都走光了?”尉迟繁炽说。

  “天都亮了,她们自然都去睡了!”天元帝道。

  “妾还以为她们还在殿上喝酒,记得皇上还下过圣旨:一人也不许走,还要再掷!”却原来……”

  “原来什么?”

  尉迟繁炽笑道:“原来皇上是说着玩的……”

  天元帝的心头仿佛被马蜂狠狠地刺了一下,是啊,圣旨便是圣旨,怎能说着玩呢!

  “传天元大皇后!”他厉声喊道。

  这时,小明月来寝殿寻找她姊姊尉迟繁炽,见那天元帝凶霸霸的模样,怯怯地躲进尉迟繁炽的怀中,一双点漆的眼睛不时滴溜溜地往天元帝身上转,但眼神一与天元帝相撞,即慌忙躲开。

  “前事不忘,后事之……这成语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天元帝冲着小明月,“我考你一考!”

  “师!”小明月由于猜中,很有一些激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老师的师,这就是说:前面的事情没有忘掉,可以做后面事情的教师……奇怪呀,事情怎会做教师?教师应当由人来做才对呀……”

  小明月突然怀疑起自己得意的解释来了。

  这时杨丽华匆匆前来见驾,施礼道:“皇上召唤,有何见谕?”

  天元帝涩然遭:“我问你,昨晚你们四个为何都走光了?”

  杨丽华不知是祸,却含笑望着天元帝那腊黄的脸,暗忖:皇帝的血气双衰,分明是酒色过度所致,他不知深浅,我却怎可不及时提醒?于是,突然朝小明月笑道:“小妹妹,你瞧瞧皇上的脸色,觉得他的脸色如何?”

  小明月瞪着一双眼,朝天元帝望了一阵,畏惧地说:“好凶呀……”

  杨丽华是让她看气色,小明月理会的则是天元帝的情绪,所以“好凶呀”三字一出口,真是火上添油,天元帝即刻火冒三丈:

  “杨丽华!你公然抗旨,该当何罪!”

  杨丽华这才大吃一惊:“皇上颁过何旨?妾何曾抗旨?”

  “昨晚,朕难道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掷五本!你是天元大皇后,乃诸皇后之首,率先离开,岂非带头抗旨?”

  杨丽华又吃一惊:皇上把酒席间博戏场上的话都当作圣旨,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天元帝又责问:“你以为娘家的势力大,就可不将朕放在眼里,就可带头抗旨了?”

  杨丽华眼看事情愈弄愈严重,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仔细回忆昨晚的情形,忽然发现她并无抗旨,无论怎么说,也派不上“抗旨”的罪名。不错,皇上先前是说过“一个也不许走,还要再投!”但是,事后皇上又说过“还要再投三轮”,大家都是再投三轮后才走开的啊!这是依旨而行,哪有抗旨?

  她很平静地陈述了昨晚皇上口谕的前后情形,以为这下总可消除了误会。

  但是天元帝的怒火由于杨丽华的得理反而愈升愈高,他尤其不能原谅的是她的平静,她那异乎寻常的平静,不正是无视天子权威的明证吗?于是,激奋厉言道:

  “你就是抗旨,眼下还在抗旨!你……我……我赐死你!”

  尉迟明月吓得紧紧抱住姊姊,将头埋入尉迟繁炽的怀里。

  杨丽华脸色苍白,扑地跪落。

  天元帝怒喊:“宫伯窦荣定听旨!”

  “臣在!”窦荣定应声入殿。

  “传杨坚入宫!”

  “领旨!”

  窦荣定出殿传了圣旨,又回到殿中。

  “禁卫两厢伺侯,刀出匣、剑出鞘,待那杨坚一来,就……”天元帝本欲说“就砍了他!”一想,则改口道,“就看他的神色,倘若他的神色有变,就砍了他。”

  他这一想,想起了北齐的皇帝高洋,那高洋为了试验左丞相斛律金的忠心,曾亲自持槊作势欲往斛律金身上刺杀三次,见其不动,这才作罢。天元帝觉得这办法当真高明之极,不动心思就可试出臣下的一片忠心来,今日用来试试杨坚,有何不可?他下旨过后,又想起了宇文孝伯。高洋之试斛律金的故事便是当年自己当东宫太子时,宫正宇文孝伯说的,他说完连连叹息,道是此乃昏君所为。屁话,明明是绝招,却说是昏君的举动,真他娘的该死。

  郑译很快就获得天元帝大发雷霆的消息,立即派亲信传到杨坚那里。这不仅因为杨坚是他少时的同学,而且如今又是他独一无二的奥援。所以,他派人告诉杨坚:入宫要加倍小心了!

  当郑译赶到中宫时,见剑拔弩张的侍卫,这才发现情况要比他估计的严重得多。这青年皇帝虽说对他言听计从,但往往也自作主张;而一旦自作了主张,说服是很困难的。他恭顺地挨到天元帝身旁,心中却紧张得难以言喻。

  杨坚正忙着为世子杨勇娶媳妇,夫人独孤伽罗却与三弟媳冲突起来。三弟媳顺阳公主是武帝的妹妹、当今天元帝的姑母,气焰很高,一下子把锅灶给砸了,大喜的日子碰到这等尴尬事,大大的不吉。而三郎杨慧又出来为公主撑腰,杨府顿时闹翻了天。当此之际,他接到天元帝要赐死天元大皇后的消息,顷刻间又传他入宫,这真是晴天霹雳。

  但他临难不乱,先得定下心来,想想祸事的由来。此事连郑译事前都不知道,可见不是哪个朝臣的弹劾。况且他处理朝政十分谨慎,事事都奏禀天元帝,获准施行,没留下话柄。既然事出中宫,来由必定十分隐秘,罪名既然摊不开来,只能属于猜疑一类。或者是郑译陷害宇文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和王轨的事情露了破绽;或者是天元帝发现了他杨坚身后隐藏的巨大势力。二者必居其一。既然郑译无事,第一种可能应予以否定,那么,便是忌惮他的实力了!杨坚一边洗澡、沐浴,一边思量着,终于找出祸事的源头——自家的实力暴露了。如今活命只有一途,得马上设法将暴露的实力巧妙地掩盖起来。如何掩盖呢?

  他一路苦苦思索,不觉来到了中宫。这段路太短了。

  抬头一看,两厢侍卫林立,刀出匣、剑出鞘,杀气腾腾。他心里一紧,这分明是前年绞杀齐王宇文宪的情景重现了,原来冥冥之中真的有报应在!又想起八年前齐后主绞杀斛律光的事,那刘桃枝在凉风堂绞杀斛律光,想必也是这种势头。那斛律光和宇文宪临危之际都很从容,我应比他们更沉着才是,他们有的是愤慨,但我需要的是平静。因为我未必就死!

  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希望,也当求生。为我接生的尼姑说我是魏太子转世,是未来的圣天子,难道是白说的吗?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穿过了刀丛,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形态要多一点恭顺。他深知,在皇上面前,恭顺是护身符,多多益善。

  “微臣杨坚见驾,我皇万岁万万岁!”他叩拜道,发现女儿就跪在他的身旁。

  天元帝冷然道:“你拖延至今才来,便是慢君,知罪吗?”

  “是!”杨坚顿首道,“臣接旨之后,本当即时进宫,但一想还未沐浴,怎可污身渎驾,连忙沐浴一遍,这才动身,以至来迟一步,当真该死之至!”

  天元帝暗暗高兴:这下总算找到你的罪名了!你虽然能及时猛省沐浴之后见驾,但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三日斋戒,你肯定是没有斋戒了!今日你坏了新的朝规,难免欺君之罪了。于是又冷然道:

  “你虽有沐浴,但可否斋戒三日,才来见驾?”

  杨丽华听此吓了一跳,郑译和窦荣定也吓了一跳。皇帝临时急召,谁也无法提前三日便知有此急召,怎知斋戒呢?

  杨坚再次顿首言道:“自大象元年二月陛下居天台之日起,微臣便斋居素食,以备陛下非常之召见,至此素食已有一年又三个月了……”天元帝有点惊异:“你吃素一年多了?”

  “臣忝居大前疑,陛下垂询的事自必比旁人为多,若不长年斋戒,何能应急?陛下制定的新朝规,总不能坏在微臣身上!”

  天元帝听此,着实有点猜疑。为了提高他这个圣天子的威望,他特定朝臣面君必须斋戒三日沐浴上朝的新朝规,此事也不过是马马虎虎执行而已,有无斋戒实在是不好查证的事,今闻杨坚自称为了带头执行朝规,竟然戒荤吃素,这一片忠心朝中当真是独一无二了。只不过此事他依然疑信兼而有之,于是又问道:

  “你吃素一年多了?当真不假?”

  “陛下欲究此事,不妨问问附马杨三郎。”

  “杨三郎是你的弟弟……”

  “他虽是微臣之弟,但历来与里不合。今日乃犬儿大婚之日,他夫妇联手砸了微臣的锅灶。仅此一端,陛下当知那杨三郎是决计不肯替微臣隐瞒什么事了,那顺阳公主又是陛下的姑母,更不会隐瞒陛下了!”

  天元帝听此,才龙颜六悦。杨三郎与杨坚不合的事他早有所闻,今闻大婚之日砸了乃兄锅灶,可见兄弟当真是势如水火了!他们兄弟的不合才叫天元帝开心,既然兄弟都合不拢,那么亲戚之间构成的关系之网更不足恃了。想到此,对杨坚的疑心顿时去了大半。他不禁望了尉迟繁炽一眼,再幸灾乐祸地盘问杨坚:

  “杨三郎夫妇砸了你的锅灶,杨二郎夫妇难道作壁上观?就不出来劝解?”

  “二弟媳尉迟氏……”杨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了天元帝身旁的尉迟繁炽一眼,不说了。因为二弟媳尉迟氏是皇后尉迟繁炽的姑母,此刻实不愿四面树敌。

  “你照实说!”天元帝道。

  杨坚依实言道:“二弟媳看我锅灶被砸哈哈大笑,二弟他一声不吭。”

  天元帝听了大为放心,这就更证实杨坚没有在集结势力,连兄弟都团结不来的人,还能编织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吗?

  “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女无方,以至冲犯了陛下,愿受天杖之罚!”杨坚依然跪伏地上。

  这“天杖”也是天元帝的发明,那是专用以鞭挞不顺眼的朝臣的。杨坚主动提出受罚倒不是作态而已,而是让天元帝消消气。既然天元帝大发雷霆,不让他消气,积在胸中那才不妙。是故,有此一请。

  “天杖暂且寄下,”天元帝被杨坚的恭顺感动了,不仅不杀,连打也不打了,挥手道,“去去去……”

  杨坚其实还不想走,因为女儿天元大皇后赐死之说还未见赦;然而要是不走,只恐重新激怒了天元帝,于是又顿首说;

  “谢主隆思!”

  他缓缓地起身,又缓缓地出殿,一路上想:我这算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女儿的事殊未了,万一皇后被废,或被处死,大势去矣!怎么办?对年轻气盛的皇帝,只有以柔克刚一途了。回去得马上让夫人入宫哭诉谢罪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想到此,马上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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