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弘殷与杜夫人忙举目一看,只见进来一位佳公子,径趋依匡胤身旁,长得唇红齿白,玉立亭亭,正是第二个儿子匡义。
赵弘殷见了,益发怒道:“小孩子能懂得什么!也这样跟着妄言大语的!”吓得匡义把头一低,不敢复声。杜夫人道:“你兄弟两个回书房里用心读书去吧!”
匡胤巴不得这一声,忙答应着与匡义退了下来,同向书房里去。
赵弘殷叹道:“有了儿子,也是一桩担心的事!这两个小子,匡义还算沉潜一点,匡胤却就专门好动,终有一日要闯出大祸来,连累你我的!”杜夫人道:“我看他兄弟两个都是怀着大志的,大郎更是超群出众,所以他便不肯埋首窗下做书生的功课。你我管束得到,固然好;就是一时管束不到,他任意作为闹出乱子,也是命运使然啊!不过男大当婚,大郎已到授室之年,应该赶紧给他配亲才是。或者他有了妻室,能够安然一些,你我就可以少忧心了。”赵弘殷道:“正是,前日同寅王指挥曾来给匡胤说过一门亲事,是贺家的女儿,我当时没有答应。而今既这么说,待与王指挥再见时,与他说知,就择个吉日给他聘定了吧!”说着,家人来禀:“王老爷着人来说,请老爷过去有事商议。”赵弘殷说声知道了,家人退出。然后赵弘殷又与杜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出来过王府而去。
真是公子有缘,婚姻发动。原来这王指挥请过赵弘殷去,非为别事,乃是重提前议,一力替贺府作冰人。赵弘殷不再推辞,当下满口应允,选日下定,因为杜夫人急切要给匡胤娶亲,所以一经文定,不久就把贺家女儿娶了过来,了却那向平之愿。
匡胤与贺氏正是郎才女貌,两口子恰是一对佳儿美妇。赵弘殷夫妻自是喜悦。
在赵匡胤结婚的这一日,热闹非常,门里门外结彩悬灯,嘉宾满坐,贺客盈门,说不尽一团欢喜气象。尤其是那洞房里摆设得齐齐整整,烛辉宝炬,香爇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但觉满室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韩令坤、慕容延钊、石守信、张光翰、赵彦徽一班与赵匡胤交好朋友,都是一色华冠鲜服,到来吃喜酒,贺新房。
这一夜新房中,真个是欢声满耳,喜气扬眉,直使得这位做新郎的赵匡胤眼花缭乱,满心儿只有欢喜。那慕容延钊原与赵匡胤最契好,又最是年轻善辞令,他头一个闹着匡胤道:“大哥今日作了新郎,益发见得要风流俊俏了。你们来看,他两道眉儿都带着俏哩!”韩令坤接着道:“这个是有个新名儿的,叫做艳福上眉梢。”众人听说,一齐走上来望着赵匡胤脸上看个不住。赵匡胤被大家这么一来,不知怎的竟把往日那种豪放之气逼住了,顿觉两颊绯红,走也不是,立又不安。慕容延钊又道:“从今以后,我们或是坐在屋子里,或是黑暗的地方,大哥若是到来,我们不要看见人,就晓得是他来了。”众人听了不解,同声问道:“这是怎么说呢?”慕容延钊笑道:“你们不晓得么?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啊!因为大哥从今日起,天天偎倚着新人儿,两下里卿怜我爱,就要把那种脂粉香气留存在衣上脸上,他一出来,老远就香气喷喷的;我们只要一闻着香风,自然就晓得是他来了哩!”众人听他如此一解释,不由得都望着赵匡胤大笑起来。石守信道:“只怕此后要想见大哥,就不似先前那么容易哪!他这一入了温柔乡,享着艳福,哪里还肯出来空费那甜蜜的光阴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个赵匡胤莫可如何,只好装聋作哑,陪着笑脸儿任他们嘲弄。直闹到漏尽更残,才一同辞去。赵匡胤见众人去了,便与新人双双就寝,成就了夫妻大礼。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赵匡胤娶亲之后,新婚燕尔,夫妻十分欢爱,就把远大雄心暂时搁置了。
一日,天气晴和,嘤嘤莺鸣,赵匡胤听了,忽触动求友之心,便忆及韩令坤、慕容延钊多时没有会见了,忙去寻访他们时,尽都出门去了,只得闷闷而归。于是赵匡胤心下便又活动起来,也想到远方去走走。
光阴荏苒,不觉已是汉乾祐年间,赵弘殷奉命出征凤翔,战胜了王景,积功擢升为都指挥使。赵匡胤自思:此时还不出去建功立业,难道要老死女子手中吗?况且父亲正在统兵作帅,我何不前去从军帮他征战,藉此建立勋业?想到这一层,立时雄心复壮,便走到里面禀告母亲杜夫人,要即日西去追随父亲获取战功。杜夫人只是不允,匡胤没法,默然退出。但是他主意已定,见到必行,待至夜阑,他便换上戎服,携带简囊弓袋,背母瞒妻,连夜离家而去。比及杜夫人听见贺氏禀知夜来匡胤留书于案,私自出门去了,要想挽留,已经无及,只好听他前去。
赵匡胤是初次远游,哪里识得路径,所以他本意要向西从父,却反绕道南行。
后来知道错了方向,已经走了三日,便索性将错就错,往前行去。怎奈所携资斧偏又不多,行至襄阳,就全数用罄了。这日走到傍晚,正想似此关山失路,日暮途穷,却向何处安身。猛抬头见前面有一座壮大寺院,正好投宿,便直向寺院奔来。进了山门,走上大殿,只见有十来个和尚站立在那里,好像守候什么人似的。匡胤便上前向众僧施礼,告求借宿一宵。谁知这些僧徒都是长得两只势利眼,生成一个爱钱心,起先见匡胤走上殿去,以为是来参神礼佛的,所以不曾阻拦;而今听说是要借宿,把他上下一打量,晓得不是个花钱的施主,是个落魄的征夫,当下便一齐白眼相向,哗声逐客。赵匡胤生来豪杰性情,又是生长富贵之家,哪里受过这种恶气。
顿时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此等所在原属方便之地,尔等倒不容我借一宿!
须知惹你爷一怒,尔等就莫想活着一个!“一僧随口还话道:”你又不是当今皇帝,说要怎得,便依你怎得!
我今日偏不容你借宿,看你敢奈何我们么?“那僧口里说着,手也划着,做出个大模大样来。不提防赵匡胤早一脚飞起,把那僧踢倒数丈以外。众僧见赵匡胤动武,恃着人多,想围困他,便一拥而前,向他拳足交加。不料还没有近得身时,便一个一个被他踢倒尘埃。登时这大殿之上横七竖八地躺下一地的和尚,像狗一般地乱爬,口里打着念”阿弥陀佛“的腔调,一片声哼着”哎哟哎哟“。还有几个旁观的小沙弥,吓得魄散魂失,飞也似地奔进里面去了。
一会,众僧爬得起来,正想再打时,只见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僧拄着锡杖,后面跟着两个小沙弥,款款自内走出。众僧见了便垂手站立,不敢复动。赵匡胤是个眼明心灵的,望见就知是个有道高僧,忙趋前几步,拱手道:“恕弟子放肆了!”老僧还礼不迭道:“老衲命小徒迎个贵人,不知彼等有眼不识泰山,反倒冒犯尊驾,还求贵人恕罪!”赵匡胤见老僧执礼既恭且敬,又称他为贵人,倒弄得莫名其妙,因说道:“弟子一介平庸,怎敢当贵人称呼!只因路过宝刹适逢日暮,故而冒昧趋造借宿一宵。不料令徒不肯相容,又且恶语相侵,弟子未能养气,以致争斗起来,搅扰师傅,实是有罪!”老僧道:“贵人不必太谦,此乃小徒之过,就请方丈坐地。”
又顾谓小沙弥道:“替贵人接过弓箭,去打扫一间洁净客房,准备贵人休息。”
于是便把匡胤让到方丈里面,分宾主坐了,小沙弥献上茶来。赵匡胤便请问老僧原先姓名。老僧道:“老衲自幼儿就出了家,至今已有百年,姓氏早就忘记了。
不过老衲向以‘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两句话是透彻明了,就取用其意义,自署做空空,人家也就此唤我做空空和尚。“赵匡胤道:”师傅年高道高,定知过去未来,弟子愚昧,不知将来结局如何,敢请指示迷惑。“空空道:”点检作天子,是有定数,贵人后福正自不浅哩!“赵匡胤不解怎样唤做点检作天子,便又追问究竟。
空空道:“此乃天机,未可尽情泄漏,待至日后,贵人自知端的。”赵匡胤见空空不肯直说,遂起身下拜道:“弟子今日有缘,幸遇师傅,纵然天机不可尽泄,但弟子目前正在途穷落魄,进退维谷,总求略示进止,俾知归趋!”空空连忙离座走避,合掌为礼道:“善哉!善哉!贵人不必心焦,前路正有奇遇!
贵人明日但向北行便了。“赵匡胤道:”不敢隐瞒师傅,弟子至此,已是囊空橐罄,莫名一文了,怎能前进呢?“空空道:”这个无用疑虑!区区资用,老衲自当替贵人措办。“赵匡胤道:”造扰上方,已属不安,怎好复劳厚赐呢?“空空道:”结些香火缘,原是老衲分内事,请贵人不要放在心上。“说着小沙弥捧上素斋,空空让匡胤吃了。又捧过茶,然后命小沙弥导匡胤去安息。赵匡胤便起身辞出方丈,随小沙弥来至客房,只见窗明几净,被褥整齐,不觉欣慰异常。这小沙弥却也彬彬有礼,直侍候着匡胤脱衣睡下,才将门带拢自去。赵匡胤一来是行路受了辛苦,二来听说前路便有奇遇,心下十分安宁,一倒头便熟睡了。
比至翌晨,一觉醒来,日已当窗,恐怕误了行程,忙披衣起床。当下小沙弥便捧进面汤来,侍候匡胤盥洗。盥洗毕,空空差小沙弥来将他请入方丈,劝进早餐。
餐毕,赵匡胤便要告辞。空空道:“且慢,老衲尚备得有薄酒三杯,权当饯行,待至午后起程不迟。”赵匡胤却之不恭,便复坐下,与空空谈论时局起来。赵匡胤道:“中原纷乱久矣,生民困苦已极,未知何日可致太平,艾安黎庶。”空空道:“只要中原一统,时局便可太平,这时期却也不远了。”赵匡胤道:“目今群雄,似都非统一之主,将来不知究是怎样一个人出来,才能平此危乱,统一中原。”空空道:“这个人也只远在千里,近在眼前。但总要依于仁义,克明俊德,不专恃杀戮,方能统一天下。”赵匡胤道:“这个自然。从来创业垂统之主就是重在仁德、不专靠武功的,不然,汉高祖何以能最后成功,楚项羽终归失败呢?”空空道:“正是。”
两人说着,渐已亭午,小沙弥便摆设桌椅,搬进素肴,并热上酒来。陈列已定,空空便让匡胤上坐。赵匡胤谦逊不遑,道:“师傅错爱,已是抱惭,怎敢更僭居上位呢?”空空道:“贵客只敢请坐。老衲此时因真龙潜德韬光之故,叨居主位,倒是僭越了哩!”赵匡胤听了,觉得空空之言是隐指着他,晓得空空必定有为而发,不复推逊,便告了坐;空空就在主位相陪。赵匡胤待看空空执壶给他将酒斟上了,便取过壶来,回敬空空。空空谢道:“老衲自入空门以来,便已戒酒除荤,现在只得用茶当酒相陪,幸请见谅!”赵匡胤原是爽快不过的人,听空空如此说了,便道:“这等,弟子便偏领了!也不敢当师傅多多劝进,待弟子自斟自饮吧。”即把壶留在自己面前,空空也只得依他。一会,止酌进饭,空空只吃个小半碗便不吃了,请匡胤且慢慢地吃。赵匡胤见他酒既不饮,饭亦复如此少吃,便请问是何缘故。空空道:“此乃服气之法。老衲近年已是辟谷了,适因奉陪贵人,才破戒吃了这些哩!”
赵匡胤道:“不知这服气的法子易学么?”空空道:“这是禅门真诀,只有出家人用得着,如贵人行且玉食万方,何用学此法呢?”赵匡胤听空空说他行且玉食万方,心下私忖道:此行真能偿我夙愿吗?便不多言。
饭毕,小沙弥撤除残席,献茶相待。空空便取出白银十两,赠与匡胤道:“贵人前行,还有三数日程途,便得好枝栖;些些赆仪,且带在身旁,以作盘缠,大约足以敷用了。”赵匡胤见空空意甚诚恳,便即收下道:“弟子敬领盛贶,容日后图报!”空空道:“不当挂齿的。这也是由施主给与敝寺,老衲此时转赠贵人,不过借花献佛罢了。”当下小沙弥亦送上箭囊弓袋交给匡胤。赵匡胤就立起身来,背上弓箭,正待作辞,空空又道:“老衲还有四句偈语奉赠贵人,作为临别赠言。”赵匡胤道:“弟子敬听清诲。”空空遂合掌说偈。偈曰:遇郭乃安,历周始显。
两日重光,囊木应谶!
空空说偈罢,又道:“十六个字,愿贵人记取了!”赵匡胤听了这偈语,一句也莫能索解,但又不好问他,只得紧记在心,以为后验,口里却答道:“承教!承教!”于是便向空空告别,并问后会之期在何时。空空一面送着匡胤走出,一面说道:“待到天下太平,当可重相会了。”送出寺门,匡胤请他留步,空空就不再送,道了声贵人前途珍重,便转身进去了。
赵匡胤依着空空的言语,就往北前进。一路上看些天然景色,山水有情,虫鸟相闻,倒也不觉得寂寞。这日渡过汉水,顺流而上,只见前面层山迭嶂,好一座高山,险峻非常。山后隐隐现出营幕,像是据险扎有重兵在那里。高悬一面大旗荡动空际,烨烨生出光华,旗上绣着斗大一个字儿,因被风吹得飘漾不已,急切看不清楚。再前行半刻,把旗上的字看真切了,赵匡胤忽然一声惊呼道:“原来就应在这里么?”便望着这面大旗,抢步前趋,好像得了什么奇遇似的。这正是:一朝天子惊心候,两代人君会面时。
要知赵匡胤因何惊呼,是否真有奇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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