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何立见两旁差役将秦桧上了刑具,只听得一片惨呼悲号之声!心内既觉惊惧,又复不忍,只觉自己的眼光一阵眩晕,及至看视,哪里有什么宫殿,什么和尚审问及秦桧受刑,惨呼悲号之声?自己的身体却靠在山中一块盘陀石上,好似做梦一般。何立心知秦桧必然禄数已终,连忙步下山来,赶回去,及至到了临安,秦桧果然病已垂危。后人有诗一首,咏何立寻访行者之事道:心事谁知默祷间,满朝敢道相公奸;九年伍佰无人识,去访终南何处山。
原来,秦桧自命何立去访拿行者。不上几日,韩世忠亦以病殁。世忠自己乞休致仕以后,杜门不出,谢绝世事,只因韦太后回朝,知道金人所畏惮的,只有韩、岳。兵飞已经冤死,惟韩世忠尚在。韦太后甚为器重,回銮的时候,特行召见,慰劳备至,后来又时常命中使慰问,且谕令高宗,垂念功臣,晋封世忠为咸安郡王。世忠虽然安居家中,并不干预朝政。秦桧因两宫敬礼世忠,倒还惧他三分;及至世忠既死,更加一无忌惮,竟至挟制高宗,任所欲为。高宗初时信任他,此时惧怯他,居然不敢得罪于他。秦桧私党张扶,且当众明言,请秦桧、金根车,吕愿中亦献《秦城王气赋》,秦桧心下暗喜!要学王莽、曹操故事,因此要大兴党狱,将所有反对的人,一齐处死,就可成事了。
恰巧王庶病殁贬所,其子之奇、之荀,扶棺大恸,誓报父仇。此言为桧所闻,立即将之奇流于海州,之荀流于容州;且因赵鼎虽死,子孙甚多,要斩草除根,免生后患,暗中谋划了好几年,只是无机可乘。又因自己也时常生病,所以迟延下来。
到了绍兴二十五年,潭州郡丞汪召锡密告知泉州赵令衿,尝观秦桧家庙祀,口内讽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二语。秦桧便将赵令衿谪汀州,临行时,赵鼎子汾,曾饯送令衿。秦桧闻知大喜道:“这番可以一网打尽他们了。”即嗾侍御史徐哲,劾奏赵汾与赵令衿,饮别厚赆,必有奸谋,下诏逮赵汾与令衿,下大理寺审问。赵汾等被逮入狱,秦桧暗嘱狱吏,逼胁赵汾,妄供与张浚、胡寅、胡铨等五十三人同谋大逆。赵汾宁死不肯诬供,狱吏无奈,只得又依照从前处置岳飞的旧法,捏造了一张供状,送于秦桧。
秦桧好似得了无价奇珍一般,捧了这张供状,来至一德格天阁,坐了下来,研墨取笔,要想加入数语罗织成狱。忽然觉得这枝笔,有千斤之重,再也举不起来。秦桧心内好生惊诧!
不禁抬头仰视,隐隐的瞧见岳飞银盔白袍,立于空中,岳云、张宪分侍左右,刺客施全,手执大锤,直向自己背上打来。秦桧经此一吓,直从太师椅中跌倒地上,昏迷不醒。其妻王氏,听得阁中好似有千钧重物坠地之声,连忙带了几个侍女,飞奔入内,见秦桧倒在地上,晕厥了去。王氏疑心他得中风病,连忙救治。好容易醒了转来,只是用手捧了头,口呼饶命。王氏见此情景,更加惊慌!便与侍女,扶他到房中睡下,等他略略清醒,屏退了左右侍女,私下询问,身体怎样的不快?秦桧只是摇头,但说:“我已无命,快备一事。”说罢,又复晕去。
王氏极力叫唤,方见他身体颤动,和杀猪一般,口中只呼饶命。
王氏无法,只得去请御医王继先来诊视。
王继先与秦桧心腹之交,常在宫中伺察动静。高宗与韦太后有了微恙,总由继先诊视,只要一服药,就可奏效,因此,高宗深为宠信。继先便结交秦桧,专门联络内侍,窃探宫中隐事,挟制高宗,因此权势熏灼,炙手可热,竟至招权纳贿,无所不为,居然珍宝充初,富堪敌国。有御史参劾继先恃有秦桧之援,贿赂公行。高宗反而斥御史道:“秦桧国之司命,继先朕之司命,汝敢妄劾么?”群臣听了这话,从此没人再敢说王继先的过失了。那继先更加趾高气扬,毫无忌惮,于宅旁别筑别馆,体制僭拟内宛,储临安名妓刘荣奴于馆内。其子悦道,因爱妓女金盼盼,也迎养于内。父子聚麀,互相淫乐。常令妓女开筵奏乐,制为新歌新舞。后闻钦宗上宾之信,禁止筵乐,继先乃令妓女,舞而不歌,举手顿足,以为欢笑!名为哑乐。
又在湖州旧居,建筑大第宅一座,由临安载现钱二十万贯,前往堆垛,称为镇宅钱;令义子都统制王胜,相送前去。
那王胜绰号王黑龙,本隶张俊部下,因罪,俊责送建康军中效力,深知继先甚得高宗宠幸,遂投于继先门下,拜为义父。
继先遂力荐王胜可以大用,擢为统制。继先阴蓄异志,暗养无赖恶少五百人,制备桃花绣甲,刀枪牌棒及一切兵器,日夜训练,冀成劲旅。事情泄漏,为殿中侍御史杜莘所劾,编管福建居住,子孙永远勒停。后人有诗咏王继先,不过一个医官,势力竟能如此雄厚:家筵静看无声乐,别馆争排镇宅钱;练得桃花绣甲队,义儿相送上江船。
秦桧得病,去请继先诊视。他这时正在得势的时候,只因和秦桧是心腹至交,不便推辞,立刻前来。哪知秦桧见了继先,睁大了一双眼睛,呼他为岳少保;忽然又呼他为施义士,停了一会,又哀求他饶命。王继先见了这般模样,知是冤魂缠绕,直吓得战战兢兢,坐立不安,勉强开了一张药方,连忙辞去。
秦桧服了药,更加病重,连声呼痛,身上也现出青红之色,好似受了刑具一般。王氏等正在忙着,何立已从终南第一山回来请见秦桧,以便得命,王氏令他不必进见。偏生秦桧又清醒转来,闻说何立回来,一片声叫何立进见。王氏传他进内。何立至床前下拜,秦桧不待他开口,便下泪道:“终南第一山的事情,我已知道,你一片诚心奉了命,不惮程途遥远,能够前去,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但是我已没有命了。”又是一声哀号惨呼!何立听他呼痛之声,竟与终南第一山受刑一般无二,心内不思再听,只得含泪退出。
何立方退,高宗御驾降临。王氏与秦桧等,连忙迎接。高宗入内问疾,秦桧倒还清醒,只是口内不能说话,惟有看着高宗流泪。高宗见了这般情形,便面谕秦熺道:“卿父病已垂危,恐难挽救了。”秦熺乘机奏道:“臣父倘有不测,他日继臣父后任的,应属何人?”高宗闻言,摇首道:“此事非卿所应干预。”言罢拂袖而出。回宫之后,命直学士沈虚中草制,命秦桧父子致仕,并加封桧为建康郡王,熺为少帅,桧孙埙、堪,均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这日夜间,秦桧自嚼其舌,几成粉碎而死。桧在相位十九年,一意与金议和,摧残善类,密布羽党,所有忠臣良将排斥殆尽。凡弹劾文字,均由桧亲自拟稿,令台谏录陈,奏牍中皆,罗织周内之词。廷臣见了,皆知为老秦手笑。辅政大臣,略有违忤,即加贬谪。故秦桧入相十九年,参政易至二十八人。且贿赂公行,不畏清议,因此家中财产,富可敌国。外国珍宝,至桧已死,尚有馈送前来的。到了晚年,潸储不臣之心,高宗见之,亦复畏惧!至桧死后,高宗常语杨存中道:“朕今日始免于膝裤中带匕首了。”可知秦桧的跋扈不臣,高宗的畏惧奸人了。但是,高宗虽知其奸,还追赠为申王,赐谥曰忠献,直到宁宗开禧年间,始追夺王爵,改谥缪丑。
桧之墓在金陵牧牛亭,墓身前丰碑兀立,不镌一字。相传秦桧既殁,求人撰神道碑。当时士大夫,因桧枯权恃援,力主和议,诛杀勋旧,诬陷忠良,故鄙其为人,且畏物议,虽有诏命为桧撰碑,竟无一人肯执笔代撰的。后人有诗咏之道:不见文章立墓门,牧牛亭上泣奸魂;东窗事犯须臾事,夜半犹然忆子孙。
秦桧殁后,未几,其妻王氏亦以病死,与桧同葬于建康。
至明朝成化年间,其墓为盗所发,窃取珍宝金银,值赀巨万。
案发后,窃墓贼就获,官往检验,桧与妻王氏,皆僭用水银为故殓,故尸体未毁,面色如生。当下碎剐其尸,投于溷厕,并减轻盗墓之罪!人心大快!千百年后,犹至碎尸投溷,令人恨视奸臣的报应,可谓显明已极了。
张俊于桧死前一年,已经病殁。害岳飞的人,还剩了一个万俟卨,生存于世。万俟卨因为失欢于秦桧,贬谏沆州。高宗因此疑心万俟卨不是秦桧一党,竟召为尚书右仆射,并同平章事,汤思退知枢密院事,张纲参知政事。汤思退平日阿附秦桧,桧殁时,嘱以后事,馈金千两。思退疑桧赠金,是有心尝试自己的,所以辞却未受。高宗闻得思退却金一事,也以为不是桧党,因此特加拔擢。沈该也得参政,乃是随俗浮沉的人,毫无建白,所以秦桧虽死,仍与未死一般,朝政绝无起色。
还亏得张纲,因为桧所嫉,以给事中乞休,家居二十余年;此时召为吏部侍郎,升任参政,颇有正色立朝,不挠不屈的气概。御史汤鹏举等,仗着他的援助,追论秦桧欺君误国,党同伐异诸罪状,乞黜退桧之姻党,因此端明殿学士郑仲熊,户部侍郎曹泳,侍御史徐哲等,皆陆陆续续罢免。赵汾、赵令衿免罪出狱;王之奇、之荀兄弟二人,许其自便居住。张浚、洪皓、胡寅、张九成等,尽还原官。迁李光、胡铨于近州,又追复赵鼎、郑刚中等官阶。
张浚复官之后,本因母丧,意欲扶柩归葬。恰值高宗因彗现求言,遂上疏言万俟卨、汤思退、沈该,不洽众望,难胜宰辅之任,且金人贪欲无厌,恐将启衅;宜任贤才,以期安内攘外。沈该、汤思退见了此疏,异常怀恨。万俟卨更加忿怒!遂嗾令台谏劾论张浚煽惑人心,摇动国是,重又安置永州。未几,万俟卨亦以病死。万俟卨阿附秦桧,勘问岳飞,擅动非刑,致岳飞而复苏,所以后人特在岳王墓前,用铁铸成四个人的像,跪在那里。这四个像,乃是三男一女。女像乃秦桧之妻王氏,三个男像,便是秦桧、万俟卨、张俊。至今还在岳墓之前,游玩之人见了四个铁像,莫不唾骂!甚至有以秽物,塞了铁像口鼻,以泄忿恨的!并有人题诗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可见敬仰忠臣,忿恨奸臣,人人同具此心哩。
到绍兴二十九年,沈该以贪黩罢职,以汤思退为左仆射,陈康伯为右仆射。因为韦太后八十寿诞,举行庆祝。典礼既毕,太后便觉身体不豫,病了数日,即崩于慈宁宫。高宗悲恸不已,上尊谥为显仁皇太后,葬于永佑陵旁。时高宗年已五十有余,尚未生育皇嗣,本来属意于普安郡王瑷,因为秦桧所挟制,故迁延至今,尚未建立。此时韦太后驾崩,念及自己无后,意欲立瑷为皇嗣。但因当初选宗子进宫时,曾有二人,一人赐名为璩,现亦加封为恩平郡王。虽当初试验优劣,高宗已知瑷胜于璩,但现在长成之后,两位郡王,皆是品貌端方,骨格凝重,不愧天潢贵胄,一时竟分不出高下来。所以高宗心下,很觉迟疑,不能决断。默想了半日,忽得一法,命内侍撰选了美丽宫女二十人,分赐于普安、恩平两邸。二王蒙赐,谢恩而退。普安郡王瑷,得了十个宫女,却只令给事左右,绝不相犯;恩平郡王璩,得了十个宫女,便左拥右抱,日夕取乐。
过了一年,吏部尚书张寿,入见高宗,偶然谈及皇储一事。
张寿乘机言道:“立储乃国家大事,今日国计,无过于此,请陛下于普安、恩平两邸,择一建立。”高宗点头道:“卿言甚是!朕当选择一人,即行册章。”张寿既退,高宗命向两邸,调回去年赐给的二十个宫女。在普安邸中的十个人,尚是处女;那恩平邸中的十个人,都已破瓜了。高宗乃决计立普安郡王瑷为皇嗣,因将分赐宫女一事,告知吴后。吴后亦赞成立瑷为嗣,商议已定,尚未宣布。利州提点刑狱范如圭,选择至和、嘉祐间名臣表疏,三十六篇,进陈御览。高宗知道他在讽谏,即日明下诏谕,立普安郡王瑗为皇嗣,改名为玮。加封恩平郡王璩,开府仪同三司,判大宗正寺,改称皇侄,仍将宫女,一概给还。
册储礼成,中外人心大悦!
忽右相陈康伯入报高宗道:“金人恐要败盟,请陛下速筹边防才好。”康伯之言,刚才说毕,汤思退很觉不快!接口说道:“去岁使臣回来,还说邻国恭顺,和好无他。这败盟的话,从何而来。臣以为都是沿边守臣,图立战功,妄觊封赏,所以有这讹传。”康伯微笑道:“恐怕此翻未必是讹传了。陛下不信,可召问吏部尚书张寿,就可知道这消息,并非假的。”高宗忙传张寿入见,询问败盟的消息从何而来?张寿便将如何能得这消息的原因一一奏知。
原来,南宋与金国和好以来,每年遇到两国皇帝生辰及正旦,必定互相遣使祝贺。这一条也载在和约里面,是每年必要履行的。今年金国派来贺正旦的使,乃是礼部尚书史宜生。这史宜生本来是中国福建人氏,遇见一个善相的僧人替他看相,说他两颧高耸,天庭相配,地角方圆,是个公卿之相,后来又看他的手和手腕,说道:“你身上的汗毛,一齐向上逆生;臂上的毛,且复于手腕,必定要投往他邦,背了祖国,方得富贵。”史宜生听了这话,也似信不信的,抛在一旁。过了一二年,忽然遇着一个龟山僧人,器重宜生的才干,愿意介绍他到金国去做些事情。宜生陡然忆起从前相面的话来,便欣然答应,随了龟山北行。不上几年,居然一帆风顺,在金国做到礼部尚书;金主亮便派他做了贺正旦的使臣。
这史宜生,本是中国人,宋朝乃是他的祖国,乃是有心要帮助的,他早已知道金主亮,四下调兵,要想与宋开战,不过还没有宣布就是了。宜生沿路行来,见宋朝全无准备,边院空虚,心内很觉担忧,便拿定主意,泄漏机关,好使宋朝早做防备,免得被金兵突然杀来,弄得国破家亡。及至到了临安,便至班荆馆休息。宋朝与金修好之后,便在离临安三十里的地方,筑了一座使馆,取名为班荆馆,专为北来使臣,寄宿及筵宴之所。照例北使到了班荆馆,派有馆伴使陪侍。这次派的馆伴使,是吏部尚书张寿,依着向例,引使臣诣阙入贺,赐御筵于馆内。
传宣抚问买龙茶一斤,银合三十两。一切礼毕,史宜生便和张寿叙谈,并说起自己也是宋人,不过在金为官的话。张寿见史宜生谈话颇为直爽,也就很觉亲近。
史宜生有意要吐露金人将欲败盟,引兵南下的消息,只因还有副使在座,不便直言,遂向张寿使了个眼色,故意望着北方说道:“今日北风甚劲,阁下须要小心防备,恐生寒疾。”
张寿为人,本来机警,见史宜生向自己先使眼色,然后说这两句话,明明是指着金人,要从北南下,叫宋朝早些防备的意思,便点头答道:“足下之言甚是!自当小心预防。”史宜生还恐张寿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故意取了案上的笔,扣着桌沿说道:“笔来,笔来。”张寿更加明白,他是说金兵必定要来的意思,便和他们支吾了一会,匆匆的回来告知陈康伯,所以康伯入报高宗。请速防备。
偏偏是汤思退说是讹传,只得请高宗召问张寿。张寿入见把详情陈明,又对高宗道:“金主亮弑主弑母,残忍已极。陛下不可不防。”高宗点头称是,遂即请求兵备。但金主本名亶,怎么又说金亮呢?
欲知这个原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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